周公解夢夢見死小雞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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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彬彬媽媽又過來了,還是拎著那個橘色購物袋。她上前,目光像她的鉤織線,把兒子及桌上的作業本來來回回纏繞了好幾圈,而後朝我笑笑,在邊上坐下,從購物袋裏掏出鉤針和半成品,熟練地鉤織起來。

煩張彬彬媽媽的,除了我,還有張彬彬和另外幾個孩子。她在那一坐,跟個監工似的,搞得我頗不自在。張彬彬他們也不自在,本來作業做得差不多時,大家可以放松一下,開幾句玩笑,走走跳跳運動運動,我呢,也能打個電話、發個呆或者瞄幾眼閑書什麼的。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嘛。時不時,還允許孩子們到隔壁小店買點零食,學習累,補充點能量也是要緊的。不過,我很少見張彬彬買零食,他偶爾耍個“伸手牌”,葵瓜子樣的臉笑起來皺皺的,有點皮又有點油。

那一次,幾個孩子剛買了零嘴兒,你吃我一粒我分你一塊,張彬彬正嚼著話梅在草稿紙上畫畫,寥寥幾筆,畫出來還蠻生動的,是條遊得歡快的魚。張彬彬媽媽突然進來了,環視一圈,對著張彬彬說:“還不抓緊時間學習?我送你來這是讓你來畫畫的嗎?”話音落,魚也被揉成一團,在桌角氣息奄奄。氣氛陡然變冷,我清了清嗓子,讓大家各就各位。接下來的學習,大夥有些懨懨的,張彬彬幾次把目光投向我,我示意他集中精神。

此後,張彬彬媽媽幾乎每晚都過來“陪讀”,她應該恨不得她兒子被萬能膠粘在我這裏吧?其他學生都已經走光了,她將張彬彬按在座位上,反復問作業是否全部完成,都讓余老師檢查過沒有,不懂的問明白沒有,要背的有沒有背出,復習預習每天都要進行不能忘了……甚至還自備了一套練習冊,捅捅張彬彬:“快,再做幾題,不會的趕緊問。”

這簡直是要榨幹我,我又沒多收她一分錢。但不悅歸不悅,總不能當著張彬彬的面表現得太明顯,他已經很無措了,塌肩弓背地坐在那,間或迅速擡眼看向我,立馬又低下頭去。

張彬彬在我這學習將近一年了,剛來時,英語不及格,數學和語文考不到80分,好在他反應快,接受能力強,來了一個月後英語測試居然考了91分。這讓他媽媽認定了我,說要在我這邊輔導到中考為止。張彬彬的巨大進步也引起了點反響,來我這裏報名的學生多了起來,不過,晚上的作業輔導我不收太多,人太多會影響學習效果。這是個需要實實在在看到成效的行當,家長若見不到孩子進步,我的牌子要倒的。當然了,暑假寒假和周末完全可以多收,統一復習或上新課。

張彬彬媽媽之所以積極地來“陪讀”,主要原因是張彬彬近來的成績不大穩定。這個我也很頭疼,再兩個月就中考了,這成績忽上忽下的,“忽”得人忐忑。找過張彬彬談話(他媽媽說張彬彬聽我的話,他說我是個講道理的老師),他收起了又油又皮的那一面,撓著頭說:“余老師,我也搞不清自己。”天氣幹燥的緣故吧,他過於消瘦蒼白的臉上起了點點皮屑,而黃綠色的眼珠子像浸在白霧裏,茫然的樣子。已經到了關鍵時候,我得給他施加點壓力,說話不由得語重心長起來。我跟他講他媽媽的不容易,一個女人,在水產店拿貨、搬貨、做苦力,修船期還要去船上敲銹鐵,頭頂炎炎烈日,腳下是滾燙的鐵板……這些可都是男人都嫌苦嫌累的活。晚上也沒閑著,還要鉤織外貿單賺點手工費。“她這麼辛苦為了誰?她就你一個兒子,她全部的心血都傾註在你身上了,除了供你吃穿,供你上學,還得供你上輔導班,她為你的學習成績操碎了心,你可不能讓她失望啊……”我說得越來越動情,對於張彬彬媽媽“榨幹”我的事也突然體諒起來,甚至還因為收了她的學費而略感羞慚。張彬彬默默聽著,面色平靜,我以為他在走神,特意加大了聲音,加重了語氣,他開口道:“我都明白的,余老師。”聲音跟面色一樣平靜,沒有絲毫起伏,也感受不到溫度。

他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相處了近一年的孩子並不了解,他有時淡漠寡言,一副對什麼都不關心的樣子,有時也頑皮熱心,跟多數這個年齡段的少年一樣。他的背影瘦弱、孤單,走路姿勢怪怪的,左腿直直邁出,左肩略往下斜,右腳有點拖,速度卻不慢。他走路一直是這樣的麼?之前真沒註意過。

說到他這個頭,委實不大像個初三生。曾有在這邊輔導的學生嘲諷他營養不良,他好似並不介意,擡頭一笑,說自己就是天生苗條不會胖,媽媽還專門養了雞給他補充營養呢。他一笑,那半顆牙就露了出來,有點滑稽。他提起過,那顆牙是被媽媽打壞的。

張彬彬剛來我這那會,狀態不大穩定,偶爾得讓他媽媽“押送”過來。他媽媽向我“控訴”他在學習上的各種懈怠和不重視,學校的老師都說了,他腦子聰明,就是不肯用心,又傾訴了她自己的心酸和不容易,最後總結道:“要是他爸爸在,我就不用那麼操心了,他也就欺負欺負我。你看,余老師,我就是這麼命苦。余老師,彬彬就拜托給你了!在這島上,若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學,就只能去當海員或漁民,那都是送命的行當啊!”前面咬牙切齒,後面淒淒惶惶。

至始至終,張彬彬都低著頭,一聲不吭。

後來,他逐漸習慣每天晚飯後來我這報到了,就像每天早上要去學校上學一樣。他媽媽曾跟我透露,張彬彬說我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不是兇巴巴的機器人一樣的老師。兇巴巴的機器人?我難以消化這個詞,不過,我大概知道了他對我印象不壞,自願來輔導了。其實家長都希望我嚴格一點,也就是兇一點,學生呢,自然相反。既要學習出成果,又要讓學生覺得舒適,這個度很難把握。我們這樣的跟學校的正式老師不一樣,他們要怎麼樣個性都可以,反正鐵飯碗捧著。我不行,家長學生得兩邊討好著,不然,沒有學生上門,也就是沒有生意,得喝西北風。說生意好像不中聽,其實說開了,就是那麼回事。

談話過後沒幾天,張彬彬就出了岔子。

那晚,張彬彬媽媽進來時,我就覺察到不對,她手裏空空,什麼都沒拿,臉色跟結了冰霜一樣,在燈光下冒著寒氣。我示意她旁邊坐一會,心想:是不是張彬彬考試沒考好?還是對我的工作有什麼意見?看了眼張彬彬,他正埋頭做練習卷,仿佛比平時還認真些,都沒有擡眼,像有人在後邊趕著一樣。

檢查作業,講解錯題,抽背聽寫,忙起來我就把張彬彬媽媽給忘了。意外的是,張彬彬那張卷子錯了很多,有些根本不應該錯,簡直是閉著眼睛瞎做。我突然很煩躁,講解的時候聲音尖利起來,手指在卷子上敲得“咚咚咚”。我想起了張彬彬媽媽,目光巡回,這才發現她沒在屋裏,她在門外站著,背對著我們,雙臂交疊在胸前,不知道是不是風吹動衣服的關系,她的後背微微顫抖。

當張彬彬媽媽拎起書包狠狠砸向他兒子時,屋裏就剩下我們三個了。張彬彬兩天沒有去上學,讓同學請了病假,老師晚飯後打電話向他媽媽詢問身體狀況,一下便戳穿了。張彬彬媽媽臉上的冰霜被怒火燒沸了,把葵瓜子樣的臉燙得像要滲出血來。“你怎麼這麼不爭氣這麼不爭氣這麼不爭氣啊?!”她連續快速狠勁地砸張彬彬,瘋了似地,我攔都攔不住。書包敞開大口,像一吞魚鯗在大風裏翻飛,課本和作業本掉了一地。

張彬彬沒有躲避,細小的身子像個鐘擺,搖晃來搖晃去,後來踉蹌著撲在了桌子上,桌子被撞得咣當一聲,人和桌子一起滑了過去。我把張彬彬扶起來,用身體將他和他媽媽隔開。張彬彬媽媽把書包扔在地上,攏了攏淩亂的頭發:“為什麼不去上學,你說!”她的聲音在極力控制下還是打顫,身體也輕微發抖,除了眼眶周邊,臉已褪去赤紅。

張彬彬說不想去上學,想休息兩天。這兩天,他都背著書包在學校後面的水庫邊上玩。他說天氣很好,那邊的草長得很好很綠,坐上去軟軟的,水庫裏有大大小小的魚,那種長長的黑魚遊的時候扭來扭去,像在跳舞。還有一種不知道什麼魚,遊起來慢騰騰的,魚頭一拱一拱,跟人在悠閑地散步一樣。放學時間到了,他就回家,飯後便來我這邊學習。

他說這些的時候,原本低垂的頭徐徐揚了起來,語調是輕松的,甚至有點歡暢,好似在跟我們講一個童話故事。

他停止說話時,屋裏的兩個女人都沒接話,瞧他媽媽的神情從慍怒轉為了不可思議,我趕緊打個圓場,說可能孩子最近壓力大,想放松下,考前綜合征。“把書和本子都撿起來整理下吧,除非以後不上學了。”我撿起書包拍了拍灰,張彬彬媽媽隨即蹲下,每一本都拍拍吹吹,疊整齊了放進書包。張彬彬在那邊站著沒動,日光燈下,他的五官和神情暗昧不明,似蓋上了一張蒙描紙。

把這娘倆送走已是11點多了,這行當真是越來越不好做了,我不過辦個作業輔導班,要管好作業和成績已夠勞心勞累的,還要來這一出。這種關註孩子心理、開展思想教育、安撫家長情緒、協調母子關系的破事跟我有什麼關系?我這苦口婆心嘮叨了一個晚上,什麼都撈不著,真是的。這樣的事情可不能再來了,煩透了,就算付給我錢我也不愛幹。臨出門,張彬彬媽媽余老師長余老師短地又訴了一大堆她的各種不易她的失望她的痛心等等,趁在她眼窩裏打轉的淚水還沒湧出來之前,趕緊與他們告別,免得雙方都尷尬。

母子倆的身影從亮處沒入黑暗,張彬彬走得有些晃,好像還回過頭來看了一下,地上的影子顫動得像只受傷的小動物。

關於張彬彬被欺淩的事,我是後來聽說的。晚上的備戰中考輔導新增了一個學生,跟張彬彬同班,是她無意中告訴我的。我想起張彬彬上次的背影,走路姿勢怪怪的,莫不是跟人打架了?

這個學生是她媽媽來說了好幾次我才收的,中考越來越近,只能重質不重量,這幾個孩子若中考成績都理想,最好有一兩個超過期望值,那我在島上的名氣會越來越大,暑假班只怕要擠破門了,讓島上的另一家羨慕嫉妒恨去。暑假可是塊大肥肉,誰都想上來咬一口,不但學校的老師明的暗的搞各種輔導班,那些回島的大學生也經常在暑期賺外快,家裏支個黑板,收幾個學生,足夠他們花銷一學期甚至更長時間了。這個海島就一個初中,學生就固定的這麼些,搶生意的越來越多,我不較勁行嗎?

我對張彬彬是抱有挺大希望的,只要他肯用心,憑他的智商,考上重高也很有可能。從英語不及格的差等生到考上重點,這是一個了不起的跨越,他媽媽不知道會有多激動,我的激動不會亞於她,搞不好,這個會作為傳奇事件在島上流傳開來,往後還怕誰跟我搶學生呢?這樣一想,我覺得應該對他更重視一點。

趁他媽媽還沒來,我悄悄把張彬彬拉到一邊,問他那兩天沒去上學是不是因為在學校被欺負了,張彬彬有些驚訝,隨即又恢復自若:“有點關系,但關系不大。主要還是我想休息一下。”“跟老師反映過嗎?跟你媽媽說了嗎?”我追問。他右嘴角往上牽了一下,眼皮朝下,蓋住他黃綠色的眼珠:“沒有。”我問為什麼,他說跟老師說不說都一樣的,老師又不是保鏢,會寸步不離地保護你。我以為沒跟他媽媽提是怕她擔心,結果他鄭重其事地叮囑我:“余老師你千萬別跟我媽說,省得她又去學校大鬧,讓人看笑話。”

也是從新來的學生那了解到,張彬彬媽媽曾因為兒子受欺負一事去學校鬧過,大罵那兩個欺負張彬彬的男同學,老師來勸解,她抓住老師哭訴個不停,直到老師有些厭煩地說請她克制些,這樣會影響全班學生的學習。此後,同學們對張彬彬頗有點敬而遠之的意思,有幾個男生包括欺負過他的那兩個,更是在張彬彬面前模仿他媽媽潑辣的樣子,演得可起勁了。

我想了想,決定不跟張彬彬媽媽提這事了,怕影響張彬彬的情緒,大考在即,不容出一點點差池。講作業時,我湊近張彬彬輕聲說:“以後學校有什麼事,可以跟余老師講,我們一起分擔好不好?”他的眼皮似蓋子,輕快地揭起,黃綠色眼珠在燈光下琥珀般透亮。我對他的關心發自內心,負責任也好,為了自己也罷,祈禱平穩地捱過這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吧。

我進入了考前衝刺狀態,收集整理各科易錯題、高難題,分類、歸納,真真假假的各款押題卷都拿來研究一番,篩選、劃重點,針對幾個學生的實際情況給出復習方案。我自動延長了晚上的學習時間,當然不是家長們加了學費,這種時候就不要計較太多了,一切以中考為重。這是我第一次帶學生備戰中考,簡直有點像押寶,把我的聲譽和輔導班往後的前途押在了這幾個孩子的中考成績上。

把自己所有的力氣都使上,接下來就要看天意了。

張彬彬幾次模擬測試的發揮都還算穩定,我和他媽媽總算舒了口氣。我表揚了他,給他打氣,堅持就是勝利,這個階段就應該把所有精力都花在學習上,等中考結束再好好放松好好玩。他嘴唇動了動,瘦削的臉側過去幾秒,而後,低頭繼續做習題。

張彬彬專門準備了個本子,抄寫做錯的題,說過幾天把錯題拿出來再做一遍,這樣更能鞏固。我讓他媽媽放寬心,看,孩子自己規劃得很好,別再給他壓力,安心等待中考的到來。

那個周日說好要集中講解下中考可能會碰到的疑難題,萬萬沒想到,張彬彬沒來,倒是他媽媽急吼吼跑了進來,苦著臉說張彬彬又不聽話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是不吭氣,最後幹脆爬到樹上睡覺去了。她說話時,嘴唇一直在抖,抖著手抹抹眼睛,又掀起圍裙的下擺搓了搓手。我才註意到,她還系著圍裙,身上有蔥香味,估計做完早飯沒來得及脫掉。

我只好讓已經到的幾個學生自己先做題,跟著張彬彬媽媽去她家。

這是個很普通的院子,半新不舊,最大的亮點就是院角的那棵楝樹了,樹幹有合抱粗細,伸展開來的枝幹遮蔽了屋子的一部分。張彬彬媽媽“砰砰砰”捶著樹幹,仰起頭喊:“趕緊下來,你還不快下來!”張彬彬把樹杈當作了寶座,被卡其色衣服包裹著的瘦小身體半倚著,雙腿耷拉下來,不以為然地晃蕩。我也仰起頭,盡量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和聲量:“張彬彬,咱們不是說好了,要努力衝刺嗎?再堅持一下!”“余老師,我覺得我肯定考不好,我不想考了。”他的聲音很平靜,對我的到來並不感到驚訝。他媽媽“砰砰砰”又捶起樹幹:“都沒考,你咋知道考不好?你這是想幹嘛啊?!”張彬彬半天沒回應,原本晃蕩著的腿縮了回去,跟身體蜷在一起,像一只被遺棄的蟬殼。

我的下巴跟脖子呈130度的角,說了一堆諸如要相信自己,真正勇敢的人才能所向披靡,決定命運的時刻一定得拼盡全力等等,張彬彬依然不為所動。其實這些話我自己都覺得老生常談,學生們估計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摸著略發酸的脖子,我開始繞著楝樹走,走得很慢,心裏卻快急出了火,中考只剩大半個月了,這節骨眼上張彬彬是要幹什麼?學生們還等著我回去講解疑難題呢,為了他一人,就這樣浪費了其他學生的時間,他們家長知道了肯定會認為我不負責任吧?那麼大點的島,東邊角落裏有人摔了一跤,傳到西邊就能把人傳到摔死,若某些個別有用心的人添油加醋擴散一下,我這輔導班的聲譽就壞了,聲譽一旦不好,要招到學生就難了,白白給另一家幸災樂禍的機會。

心裏的火逶迤著竄到了嗓子眼,我聲音發幹,像正在用勁擠幹的粗麻布,又糙又刺:“張彬彬你不能那麼自私啊,就算不為自己的前途著想,也該想想你媽媽吧?她又是當爹又是當娘地把你拉扯大,受了多少苦你應該最清楚,這些年來,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讓你考出去,不用當海員、漁民,將來可以坐在辦公室裏,又安全又體面。你現在這樣,對得起她嗎?對得起你去世的父親嗎?!”

“你如果不好好學習,考不出去,以後就一輩子都在海上漂,你忘了你爸爸死得有多慘嗎?死了連根頭發也沒見著啊!”而後,張彬彬媽媽“咚”一聲撞在了楝樹上。

我嚇了一跳,趕緊把她扶到一邊,確定無大礙後,朝天吼了一嗓子:“你想逼死你媽啊張彬彬!”

好些年前,張彬彬的爸爸在一次捕撈作業中,被漁網拖下了海,轉瞬就沒了蹤影。遺體一直未找到,按島上的風俗,空棺木不能下葬,只好用稻草做成人形代替遺體放進棺木。

張彬彬終於下來了,身子左右擺動,動作輕巧,像一條魚順著樹幹遊了下來。他經過我們身邊時頓了一下,而後羽毛似地飄進了屋。

他拎著書包出來,遲重得像要即將墜進地裏去。只說了句“學習去了”,便自顧自地往前走。

接下來,張彬彬徹底收了心,跟其他幾個學生一樣,一絲不茍地執行我的復習方案——篩選以往錯題,按題型、知識點、難易度分類標記;錯題,要細化原因,難點、易錯點得細致地重做;反復錯的,還要進行專項題目訓練……最後衝刺階段,各種查漏補缺是必須的。

這個期間,張彬彬都配合得很好,他的表現讓我跟他媽媽懸著的心慢慢落到了原處。張彬彬媽媽還是每晚都過來,她已經好久沒帶鉤織品了,購物袋被保溫盒代替,今天肉絲蘑菇粥,明天清燉雞湯,後天西紅柿雞蛋面,變著法兒地做。她在將近9點時到來,叫張彬彬趁熱吃掉。香氣盤旋,害我跟幾個學生有些坐不穩。

起初,張彬彬比較抗拒,說沒那麼餓,不用那麼麻煩帶來帶去,跟他們(其他學生)一樣吃點餅幹什麼的先對付著,回家了再吃就行。他媽媽堅持她的理由,營養充足才能有充沛的學習精力,9點鐘吃夜宵,之後的兩個鐘頭學習勁頭就足,學習效果自然就好。拗不過只好配合,看到媽媽進來,他立馬起身,至一邊,呼呼呼快速吃完,像完成一項重要任務。

張彬彬媽媽把什麼活都辭了,專心致誌關註兒子的飲食起居,在兒子人生中的第一個緊要關頭,她必須全力以赴,以保萬無一失。

張彬彬來得特別早,我從家裏吃完飯來開門,遠遠就看到細小的他倚著門,孤零零的,像片樹葉貼在門上。心想,這孩子徹底轉過彎來了,那麼積極地過來學習,完全領會關鍵時刻要奮力一搏的要旨了。

他跟著我進門,腳步輕而疲沓。停頓,他擡起臉:“要是我考壞了怎麼辦,余老師?”我很不喜歡這個問題:“不要老想著考壞,要想著自己一定能考好,你要對自己有信心。想想你媽媽,想想你美好的未來,加油!”我拍了拍他的肩,真是瘦。

他黃綠色的眼珠又浸入了白霧裏,嘴唇動了動,沒出聲,眼皮往下,蓋住了隱約的亮光。

中考第一天,我的緊張感沒比考生少,一整天心神不定。前一晚,我讓孩子們隨意讀讀背背,早點回家休息了。張彬彬看起來狀態還行,就是有點木木的,捧著書,五官被什麼糊住了一樣。我把聲音調到最柔和:“不要緊張,你只要正常發揮就可以了。”忘了他是否點過頭,只是把書豎了起來,葵瓜子臉埋進了陰影裏的。臨出門,他媽媽提出中考期間會去接送,他突然把書包扔在了地上:“你去的話我肯定考不好,別去!”聲音又冷又硬,冰磚似的。

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每進來一個,我都盯著他(她)的臉細細看,心跳加速,生怕有哪張臉沮喪衰頹,跟我說考砸了。學生們看起來比我想象的平靜,關於考試,稍微交流了幾句就自動停止了,我之前也強調過,考完了就不要多想,全心全意準備接下去的戰鬥。張彬彬更是一句話都沒說,好像考試跟他毫無關系。

我的理解,平靜是最好的狀態,說明沒有大的起落,在正常範圍內。

那晚做了個夢,暑期開班,學生們一窩雞仔似的擠得亂糟糟,凳子桌子不夠用了,他們推搡、爭吵,頭頂的吊扇發出刺耳的“吱吱”聲,熱烘烘的氣體逼近我,把我越裹越緊,快喘不過氣了……

醒來天已大亮,自己給自己解夢:學生擠得不成樣,凳子桌子不夠用,這說明什麼?說明暑期班門庭若市嘛!那樣一來,人手也會不夠用的呀,嗯,除了一直合作的小張老師,到時還可以招兩個想賺外快的大學生,與其讓她們來跟我搶生意,不如納入麾下,一致對外。

我為自己靈光一閃的金點子得意了老半天。

這天過去得特別快,天邊的幾抹雲彩驀地墜入海裏,最後的錦繡消失了。海風濕鹹,兜頭蓋臉吹過來,想到中考即將過去,我緊繃的神經突然松懈了下來,也該放松下了,嗯,到時出島玩兩天,去市區做個頭,逛逛街購購物,多愜意。

有關張彬彬的消息傳過來時,像有塊巨大的石頭“砰”一聲砸在心上,我眼前一黑,差點站立不穩。不是真的,肯定不是真的。島上的人一向愛捕風捉影,還善於添油加醋,可能他只是想靜一靜,休息一下,對對,就是想休息一下,上回他不也去那裏休息了?這幾天太累了,想休息下太正常了!可我的腿還是不由自主地發抖,跨一步晃三晃。我做了個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能待在原地,我得出去,我得去證實這些亂七八糟的消息都是假的,還得把亂傳消息的人罵一通,嘴巴吃了飯沒事幹,盡生是非,唯恐天下不亂。

我走到了街上,雙腳重得不行,每一步都仿佛是拖出去的。腦子被刪除了所有的信息,成了空白頁。一路上遇見一些人,三五成群,他們在漸濃的暮色裏談論著什麼,嘴巴一張一合,亂哄哄,猶如無數只蒼蠅嗡嗡嗡叫。

不知道走了多久,感覺自己全身都是僵硬的麻木的。遠遠望見前方圍了好多人,黑乎乎,像一大團烏雲。我打了個激靈,那裏就是學校後面的水庫。有些人趕超我走向那團烏雲,也有些人從烏雲裏分離出來。他們說,撈上來了,太可憐了,屍體上爬了好多螺螄,聽說課桌上留了紙條,寫著“我考壞了,對不起”。他們還說,不知道誰在水庫邊上用樹枝畫了好多條魚……

有什麼東西狠狠倒地,發出巨大的轟鳴,我的耳膜和心臟都要被震破了。我像被突然拖進了深海,整個世界都是漆黑的,詭譎的,起伏動蕩的。黑色的海水樣的東西挾裹著我禁錮著我,不知怎的,我的眼前反復出現張彬彬在草稿本上畫的幾條魚,旁邊還寫了一行字:魚會不會悲傷。

恍惚間,我看見張彬彬站在水庫邊上,不停地回頭看我們,黃綠色的眼眸一會帶著哀求,一會閃動著希望,我和他媽媽卻視而不見,一人抓住他一條胳膊,把他拽了下去。

他變成了魚,繞著我轉圈,一直轉一直轉,越轉越快,轉得要飛起來,我頭暈得難受,捂住胸口,蹲下,大口地嘔吐。我的淚水終於奔湧而出。

喘歇的當口,我聞到了一股臭味,發自我身上的某一處。那種惡心的氣味幽靈般纏繞著我,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