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親戚親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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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師範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楊靖

路易十四

1661年,執掌國柄多年的首相馬紮林病逝。太陽王路易十四決定親政,並宣布從此以後,法蘭西王國不再設立首相一職。當禦前會議(“國務咨議會”)成員前來詢問,今後國家大事由誰定奪時,國王簡明地回答:“由我。”——對於國王的這一決策,朝臣頗為意外,而其中最感到失落的無過於財政總監尼古拉·富凱(1615-1680)。

富凱出身名門,其父曾擔任前首相黎塞留的商業和法律顧問。在父親影響下,富凱自幼研習法律,後任職於巴黎高等法院(Parlement)。“投石黨”(Fronde)動亂期間,紅衣主教馬紮林攜幼主路易及母後倉皇出逃,潛返巴黎後又被判處流放。在此期間,富凱為保全主教家產多方奔走,甚至不惜與高等法院同僚反目。動亂平息後,馬紮林官復原位,建議國王任命富凱為財政總監(與外交大臣和國防大臣一同列席禦前會議),同時派遣富凱以國王代表身份蒞臨巴黎高等法院,任總檢察長。

富凱沒有辜負國王和首相的期望。憑借金融圈超強的人脈和理財能力,他不僅成功應付國王對外戰爭的龐大開銷,同時也順利保障馬紮林的個人財富同步增長——據說到這位紅衣主教臨終時,其家產幾乎相當於國庫一年的收入。像他的兩位前輩權臣黎塞留和馬紮林一樣,富凱在治國理財的過程中也沒有忘記自己的酬勞:他在全國各地擁有多處房產,其豪奢程度令人咋舌。新近完工的沃子爵城堡距巴黎市區僅五十公裏,從設計到建築,由法蘭西最富盛名的畫家勒布倫、園藝師勒諾特爾和建築師勒沃等人合力完成,耗時數年,費用總計高達一千八百萬利弗爾,其規模形態勝過歐洲任何一座王宮。富凱恭請國王光臨城堡落成慶典,國王也愉快地接受了邀請。

沃子爵城堡

1661年8月17日是富凱人生的高光時刻,同時也成為他政治生涯的轉折點。包括王室在內,當晚出席宴請的嘉賓共六千余人,珍饈美食,金銀餐具,無一不彰顯主人的品位和實力。更令人贊嘆的是,晚宴過程中還上演了莫裏哀為慶典量身打造的喜劇《討厭鬼》(Les Fâcheux)以及呂裏(Jean-Baptiste Lully)編排已久的歌舞劇;晚宴結束後的大型煙花表演更是美輪美奐,使人駐足流連忘返。富凱以為如此排場可以打動年輕的國王,表達自己的一片忠心(並表示願將城堡奉獻給國王),不料後者並不領情——國王提前命駕回宮,令富凱茫然失措。

國王對富凱的不滿並非源自這場盛宴。盡管這位財政總監勞苦功高,但他的政治野心也同樣昭然若揭。他在公開場合妄議國王“親政”,認為此舉不過是年輕人的一時衝動,並斷言時間一長,國王“(他)肯定會心生厭倦”。事實上路易統治法國長達七十二年,事無巨細,皆出聖裁,曾無一刻倦怠——朝臣聖西門公爵在《回憶錄》(The Memoirs of Duc de Saint-Simon)中直陳路易“好管閑事”,令手下“疲於奔命”,堪為佐證。在這一點上,財政總監顯然打錯了算盤,也說明他對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缺乏了解。不僅於此,根據國王線報,富凱自恃位高權重,時常大放厥詞,對國王“大不敬”。在不久前的財政審計內部會議上,有人提出審計結果是否需要上報國王,富凱居然回答“不必”,因為國王對財務“一竅不通”。

國王的確時常捉襟見肘,不得不向富凱伸手借錢,有時為軍國大計,更多是為宮廷用度或推恩封賞,當然後者也從來沒有令國王失望。日後富凱在庭審時自辨,他曾數次以個人信用擔保,向金融界告貸,正是為了滿足國王一次又一次的“不急之需”。某一次,財政總監甚至被迫抵押妻子名下的大宗地產,搞得自己相當狼狽——足證其拳拳忠心。實際上,國王對此並不懷疑;懷疑富凱的是他的政治對手科爾貝(1619-1683)。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科爾貝和富凱都可以說是兩個極端。如果將法國人分成法蘭克人和高盧人,他們二人剛好是各自的代表:前者嚴肅冷酷,不茍言笑——書信作家塞維涅夫人(Madame de Sévigné)調侃他為冰山上的“大理石人”;後者瀟灑熱情,輕浮放蕩——據說連後宮庭苑都不乏他的情人。科爾貝出身於羊毛商人家庭,為人精明,辦事牢靠;他先在政府部門任職,後毛遂自薦擔任馬紮林府總管。歷史記載,富凱效力在先,科爾貝緊隨其後,二人聯手構築了馬紮林的“財富之宮”。根據馬紮林的政治遺囑,為防範大臣“專權”,國王新設財政審計大臣,由科爾貝充當,以此對咄咄逼人的財政總監形成牽制。

但老資格的富凱並未將科爾貝放在眼裏。他依然大肆斂財,大興土木,並利用掌管部隊軍需的特權,倒買倒賣,上下其手。經過一段時間暗中調查,科爾貝向國王稟報:富凱挪用公款,貪贓枉法,證據確鑿,並建議早日鏟除這一“碩鼠”,以整肅綱紀。這一提議與國王的思路不謀而合:盡管在馬紮林葬禮之上,國王表現得哀慟欲絕,但他內心對這位與母後關系曖昧的相父不無反感。富凱一向以這位紅衣主教的衣缽傳人(mantle)自居,不知正觸痛國王心病。路易要樹立新君威嚴,不好拿主教開刀,於是轉而向富凱下手。

對於宮中的流言,富凱早有耳聞,但他並未上心。不久之前,國王私下與他商議,讓他籌備一筆巨款去賄賂英王及其朝臣,以期達成英法聯盟,共同抵禦“海盜”西班牙——以財政大臣身份代行外交大臣之權限,除了體現君王的信任和恩寵,富凱不虞有他。此外,就在落成典禮之前,王弟夫婦及母後也曾應邀賞光,在沃子爵城堡受到高規格接待。在富凱看來,這證明他在王室心目中“聖眷正隆”;然而在國王眼裏,此舉明顯是在挑戰他的無上權威。國王自認為是“劇場政治”的發明人——通過儀式典禮強化權力的“在場”——而高調行事的富凱卻有意無意遮蔽了太陽王的威儀,絲毫不顧及國王的感受。

盡管已下定決心,國王對富凱仍頗有忌憚。身為總檢察長,富凱即便被捕,對他的審判只能由巴黎高等法院主導。長期以來,高等法院與王室之對立已是公開的秘密。舊制度時期,高等法院在法國的政治與社會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尤其是轄區覆蓋大半國土的巴黎高等法院——它負責註冊王室法令並掌握“諫諍”大權——國王頒布的各種法規、敕令首先要經過該機構登記註冊方能生效;一旦發現王命“不合法度”,高等法院憑借封駁之權可以提出修正意見,否則原封不動退回。唯其如此,高等法院在財政及宗教事務方面時常與王權發生衝突。

更重要的是,除了司法與政治職能,高等法院還擁有行政管理職能,其權限包括但不限於公共事業、書報檢查、商業貿易、行會監管等方方面面,尤其與民生問題息息相關(他們聲稱有權在國王面前“代表人民”)。英國內戰後,高等法院激進派要求效法英國議會模式進行改組,實行君主立憲制,甚至警告國王不要重蹈查理一世的覆轍——“投石黨”運動期間,盡管有王親大孔代(1621-1686)為首犯上作亂,但國王深知,一直以來,高等法院才是幕後黑手。

國王在臥室單獨召見富凱,談到自己大力整頓和改組高等法院的設想:簡單來說,即通過改革讓這一機構回歸其單一的司法功能。國王同時暗示,鑒於目前掌璽大臣塞吉耶(Pierre Séguier)年事已高,富凱似乎是改組後高等法院首席大法官的不二人選。當然,這一任命目前還存在小小的障礙,即富凱所擔任的總檢察長一職——從法理來看,這兩個職位無法兼容。隨後,國王話鋒一轉,向富凱談到眼下亟需一筆款項,如果一時難以籌措,是否可以將總檢察長一職私下轉售他人?像往常一樣,富凱對國王的口諭心領神會:出售所得三分之二轉入國王名下,其余部分自己收入囊中。

接下來,在實施具體抓捕的問題上國王也大為傷神。由於富凱黨羽“遍布朝中”(科爾貝語),更加上王家衛隊司令是其密友,如果公開抓捕,極有可能變生事端。經過慎重考慮,國王秘密召見火槍隊隊長達達尼昂伯爵(Comte D'artagnan),向他面授機宜。三日後,達達尼昂率百名火槍手,跟隨國王扈從出發——目標是布列塔尼的南特(Nantes):那裏有一座王家獵苑。

包括富凱在內的禦前會議大臣前一天收到通知(彼時富凱和科爾貝剛剛聯合簽署“自由殖民憲章”),告知次日會議提前兩個小時召開,因為國王會後“要打獵”。對於國王行程的變動,大家習以為常,誰也不會起疑心。會議結束後,諸大臣次第告退,國王單獨挽留富凱,假意噓寒問暖。埋伏在近旁的火槍手收到信號後,猛然現身,將富凱團團圍住。至此,富凱如夢方醒。

在成功抓捕富凱後,科爾貝第一時間派出數隊人馬,前往富凱各處豪宅查封所有資產和文件。科爾貝親自抵達富凱勢力大本營聖芒代(Saint-Mandé),嚴令翻箱倒櫃、拍墻敲桌,不留任何死角,因為他堅信:此地藏有富凱及其黨羽密謀叛亂的計劃。果不其然,第二天,搜查人員從梳妝臺一面鏡子背後發現了臭名昭著的“聖芒代計劃”。該計劃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富凱“預知”自己可能被捕,決定搶先一步動手;第二部分,富凱策劃實施武裝起義,以及起義失敗後叛逃投敵(英/西/荷)。科爾貝如獲至寶,立刻返回巴黎稟報國王,並迅速組建王家“特別法庭”(Chamber of Justice)對富凱開始審訊,希望速戰速決。

特別法庭原本是王室處理商業糾紛的機構,並無法律職能,但考慮到高等法院多為富凱門生故舊,國王不顧各方反對,依然堅持由二十二名法官組成特別法庭開庭審理。讓國王為難的是,在巴黎司法界,很難找到與富凱沒有任何關聯的法官。經過科爾貝和國王反復權衡,最終確定上述人選,其中既有王命欽差大臣,也有外省知名法官,當然,巴黎高院成員也占據一定比例。根據慣例,同時也是出於禮貌,國王邀請巴黎高等法院首席院長拉穆瓦尼翁(Lamoignon)擔任法庭庭長。

誰也沒有料到,原本以為貪腐和謀反“證據確鑿”的案件審理,居然演變為曠日持久的法庭內外全方位的司法和政治鬥爭。盡管一再更換主審法官、調整書記員;盡管國王(通過科爾貝)一再施加壓力,但特別法庭進展特別緩慢。歷經三年等待,最後國王得到的卻是他最不想要的結果,令這位雄心勃勃的太陽王平生頭一回感受到巨大的“挫敗”。

根據塞維涅夫人書信記載——夫人將庭審細節以書信形式向親友作報告,事實上扮演了調查記者和即時通訊員的角色——作為資深法律人士,從一開始,富凱在庭審交鋒中便牢牢占據了上風。他首先對特別法庭的權威提出質疑,認為根據法律,只有巴黎高等法院才有權審理此案。當法官回答特別法庭是經過國王許可而設立時,富凱聲稱,“這只是當權者的意誌。並不代表這一做法正確。”對方緊追不舍:“那麼你是說國王濫用權力?”對此,富凱不卑不亢地回答:“不,我欣賞我們的政體。你這麼說意在挑撥國王與我的關系。當您簽署一份逮捕令時,您認為是正確的,可到了第二天,您又將它撤銷了——當權者的觀點和想法是可能隨時改變的。”

進入到具體庭審環節,富凱更是滔滔不絕,意氣風發。對於指控的每一筆貪腐,無論金額大小,他都能憑借驚人的記憶力將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由於其中一些數據存在誤差(據說科爾貝派人暗中做了手腳),富凱向法庭提出他有權查閱原始檔案,並要求給他配備一至二名法律顧問——這也是被告人不可剝奪的法律權利。作為“法場”老手,在回答法官提問時,富凱會乘機普及一些財政和稅務知識,比如鹽稅津貼、定向貸款之類,同時也會不經意地抖露一些官場秘辛,令旁聽的首都各界人士大呼過癮。

根據科爾貝的授意,從12月初起,庭審的速度明顯加快,幾乎不留被告回答問題的時間。但這一戰術立即被富凱識破:“先生,我不希望案件拖得太久,但我請求足夠的時間讓我回答問題。您審問我,但似乎又不願聽我的答詞,我的話豈不成了可有可無?有好幾條條文我都有必要加以澄清——防止那些心懷叵測的人隨心所欲。”隨後,他開始就事關六百萬利弗爾的某件案情進行陳述,足足講了兩個小時。照目擊者的看法,他不像是被告,“簡直像是他在開庭審理”。據說有一天富凱在法庭上長篇大論後,主審官主動拜見科爾貝,請求後者的寬恕,聲稱自己無能,“實在無法打斷富凱”。富凱每一次出色演講都能打動觀眾——某次中途有人企圖打斷他的發言,結果現場引發強烈反感,差點被當庭逐出。

除了演講技巧,富凱還手握多張王牌,其中最管用的是已故紅衣主教馬紮林。馬紮林擅權誤國,在民間聲譽不佳。富凱則刻意渲染自己在高壓之下敢怒而不敢言的兩難困境。馬紮林負責法國軍隊軍需采購,每年僅小麥一項,轉手便有上千萬利弗爾滾入他的腰包。富凱本人作為國家的財政總監,對於其中的利害關系心知肚明,但他從未加以阻攔。因為首先,以他的了解,非常時期的軍費開支數目龐大且突如其來,紅衣主教也經常自掏腰包“襄贊軍務”;其次,因為所有這些款項流轉都是“由科爾貝一手操持”。

對於某些來路不明的非法收入,富凱也巧妙地將其淵源與紅衣主教——乃至國王——掛鉤。比如有一筆富凱經辦的貸款去向不明,疑為非法侵占。富凱則聲稱乃是奉紅衣主教之命,交與西班牙公使,用以說服該國君主脫離反法同盟。當法官追問書面證據何在時,富凱直截了當地回答,主教日理萬機,習慣於對屬下口頭傳布諭令,除非是呈請國王的材料上才會有他的親筆簽名。“唯一的例外”,富凱神奇地當場展示一封書信,“是主教臨終前親筆寫給我的感謝信”。在信中,馬紮林衷心感謝富凱多年來為國家(以及他本人)做出的卓越貢獻,並相信他今後在路易國王統領下,一定能夠取得更大成績,雲雲。撫今追昔,令人不勝感慨,據說有法官感動得當場落淚。

富凱取勝的另一大法寶是利用王室與高等法院之間的矛盾,博取法官及民眾的同情。國王親政不久,便下令禁止高等法院隨時集會,並宣布暫停其註冊及諫諍權,敢於抗爭的法官或被罷黜,或遭流放。其余噤若寒蟬,至多只能腹誹。富凱對此狀況了如指掌。當科爾貝派人至巴士底獄沒收他的紙和筆(庭審期間他一直堅持寫作自辯書,後來友人助其出版,洋洋十三卷),並禁止家人探望時,他徑直向巴黎高等法院發出籲請,要求高等法院保護他最基本的人身權利。為此,拉穆瓦尼翁和掌璽大臣塞吉耶吵得不可開交,科爾貝也無計可施,只好呈請國王裁決。迫於各方壓力,國王恢復了富凱部分人身自由,並“恩準”他和夫人“一年通兩次書信”。

富凱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經法庭查證,所謂富凱謀反集團成員,主要是幾名近年安插至海軍的親戚,最高級別不過艦隊司令(艦長),其余多為享受富凱特殊津貼的文人(富凱倒臺後,文人大多變節投靠科爾貝,唯余幾名死黨負隅頑抗)。然而這幾位文人卻給庭審制造了相當大的麻煩:塞維涅夫人傾慕富凱的才華,堅信他是蒙冤下獄,為之四處奔走吶喊。其他文學友人如拉法耶特夫人(Madame de La Fayette)和拉羅什富科公爵(Duc de La Rochefoucauld),以及寓言作家拉封丹和莫裏哀等人也紛紛著文,為富凱大鳴不平。富凱的秘書佩利松(Paul Pellisson)在危難之際,連發兩篇雄文,一面向國王陳情,一面為富凱洗冤。佩利松感情真摯,文筆精妙,在巴黎士民中引起強烈共鳴。國王惱怒之下,將以上諸人統統貶稱為“文學的投石黨”。

在印刷出版受到管控的巴黎,上述文字材料只能以小冊子的形式在地下流傳,隨時可能遭到查封。考慮到讀者需求,又有好事者將庭審實錄整理成文字,在荷蘭出版印刷,然後再通過走私途徑(或人肉挾帶)流入巴黎,真可謂煞費苦心。科爾貝奉命查抄,並逮捕數名盜版印刷商,益發激起民憤。在輿論壓力之下,被捕的出版商很快被釋放。科爾貝深知,在他們背後,存在一股強大力量,即巴黎金融家的財力。眾所周知,富凱在金融界深耕多年,他的名言是“停止談論向金融家征稅,應當向他們示好。不要與其合法的利益和利潤去競爭,應當給予他們優惠和保障”——為答謝他的美意,在富凱被捕後,幾乎一夜時間,巴黎金融界籌集巨款兩千萬利弗爾,試圖以此為籌碼,將本案改由高等法院(而非特別法庭)進行審理。

歷經大小三十三場庭審(以及若幹次質詢),富凱愈戰愈勇。他成功地將主審官的註意力吸引(並停留)在經濟層面:柄國數年,經手錢財賬目不計其數(有據可查的卷宗多達六萬份),一一查證,談何容易。相比之下,科爾貝言之鑿鑿指控富凱的叛國罪(high treason),反而被後者輕易洗脫——到底是法庭的故意輕縱,還是的確“證據不足”,史家至今仍未有定論。

根據科爾貝的秘密調查報告,富凱在預知即將垮臺之前花費重金購買貝勒島(Belle-Isle),試圖將其打造為海軍基地:“島上共有兩百名守衛軍,堡壘裏有四百門火炮,以及供六千人用的武器和彈藥……大部分武器和彈藥來自荷蘭,當地人在島上和鎮上站崗守衛。”科爾貝宣稱此舉足以證明“聖芒代計劃”不僅落實在紙面上,更落實在行動中。有了這一基地,進可以炮攻巴黎,退可以遠遁敵國——其居心之險惡,昭然若揭。

在答辯中富凱承認購買島嶼及裝備過程中“挪用公款”,但他矢口否認任何武裝暴動或謀反的意圖。眾所周知,因為法國海上軍事遠遜於英西荷等國,籌建海軍一直是路易的基本國策。富凱申明,這一舉措並非是他的原創,而是紅衣主教的戰略布局:基地建立後,首先致力於演練海盜劫掠戰術(通過掠奪過往商船獲利在十六、十七世紀是通行的做法,伊麗莎白女王曾私人資助英國海盜船打擊西班牙),待力量強大以後再組建海軍艦隊——可惜由於公務繁忙,他尚未能一一施行。富凱強調,這一計劃不但得到紅衣主教首肯,而且經主教大人轉呈國王禦覽——言下之意,即便法官鬥膽入宮與國王對質,結果也有可能是主教於百忙之中“遺忘”向路易國王稟報此事。

如此一來,科爾貝視為王牌的“聖芒代計劃”也就成為一紙空文,加上他臨時找來的“證人”被當場識破,法庭認定謀反之罪斷乎難以成立;與此同時,對於庭審過程中(科爾貝一方)偽造文書及作假證之罪行,也免於追究——相當於“各打五十大板”。科爾貝進退失據,在宣判之前,只能寄希望於國王最後的強力幹預。

特別法庭的裁決令國王大失所望,且倍感屈辱。法庭以十三比九的票決,推翻了富凱大多數罪名,包括最嚴重的謀反罪。鑒於富凱身為大臣,犯有貪腐及挪用公款等罪,法庭判處將富凱流放(具體地點由國王欽定),非法所得全部沒收。路易原希望將富凱判處死刑(他在私人日記中早已宣言“我不會與任何人分享權力”),以此樹立自己的威信,但這一結果無疑令他顏面掃地。對於那些不聽招呼的法官,國王終身不肯原宥(大多被發配到邊遠省區);而對於富凱本人,路易決定打破先例,動用“國王法權”,判處富凱終身監禁。

根據法國政治傳統,國王是國家的首席大法官,權力至高無上,但與此同時,國王也必須履行維護法律權威、主持公平正義的職責——此即波舒哀主教(Bishop Bossuet)所謂絕對權力(法國)與專制權力(俄羅斯、土耳其)差別之所在。因此歷史地看,國王行使法權通常是“開恩”以示仁慈(比如減輕甚至赦免刑罰),而不是相反。

路易改判的理由冠冕堂皇:富凱掌握太多“國家機密”,一旦逃之夭夭,後果不堪設想。其實正如富凱日後在“自辯書”中所說,國王不肯將他流放,真正的原因是他掌握了太多“國王的機密”——以富凱之名挪用的公款,相當部分都歸入國王囊中。科爾貝經過研究,也發現了其中的奧秘:馬紮林紅衣主教可以輕易地將個人財富拱手轉讓給國王(路易有言:“朕即國家”),同時又可以輕而易舉地竊取包括國庫在內的一切公共資源,這一筆糊塗賬誰也算不清,乃是由於“公(國家的公共財富)私(當權者的私人財富)不分”的緣故。

十七世紀是法國王權制度轉變的分水嶺。在此之前,國家財政掌握在權臣手中,國王受制於人,難有作為,但民族國家的發展壯大又迫使君王必須直接控制公共資金,保障財政安全,否則任何偉大的社會改革計劃都無從實現。反之,以等級特權體系為基礎的舊制度,為維護既得利益,必定會竭力抵制日益擴張的中央集權,這也是路易必須要拿富凱開刀的根本原因(富凱下獄後,財政總監一職被永久撤銷)。

誠如美國歷史學家皮茨(Vincent J. Pitts)在《富凱的審判》(Embezzlement and High Treason in Louis XIV’s France: The Trial of Nicolas Fouquet,2016)一書中所說,富凱一直以為科爾貝對他的構陷是出於“嫉妒”和“覬覦”;科爾貝在國王面前卻堅稱,他和富凱之間並無“個人恩怨”,扳倒財政總監純粹出於“政治需要”——可謂一語道破天機。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