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龜策列傳》中提到的宋元王與日者大師衛平的烏龜大辯論。
《龜策列傳》詳述了自古采取龜甲、蓍草進行蔔筮的來歷。秦漢時期專門設置太蔔官，當時的人們對龜策預測深信不疑，甚至一度釀成借助龜策之術詛咒害人的巫蠱之禍，慘遭滅族者不計其數。因此，利用龜策蔔筮，“摓策定數，灼龜觀兆，變化無窮，是以擇賢而用占焉”，聖人總會慎重行事。司馬遷先生聽江南長者說，千歲之龜、百莖之蓍，生長的地方，“獸無虎狼，草無毒螫”，因此認為江邊百姓養龜飲血食肉，有調節呼吸、舒筋活血、增補元氣、延年益壽的作用。但是褚先生在補記的文字中卻論證，老百姓與君王對待靈龜不能一樣，“人民得名龜，其狀類不宜殺也。以往古故事言之，古明王聖主皆殺而用之”。
正是帶著老百姓殺龜食肉不好、君王殺龜取甲做占蔔道具吉利的觀點，褚先生詳述了商丘古宋國宋元王與手下日者博士衛平圍繞一只龜是放是殺而展開的一場精彩辯論。
古宋國的國君其實一直稱“公”，只有宋王偃稱了一回宋康王，還成了亡國之君。因此這裏說的宋元王要麼是早期的宋元公，要麼是宋國末期的宋康王。到底是誰，其實已不重要。
書歸正傳。宋元王上任第二年的一天，做了個奇怪的夢：一名頭長脖子也長、穿著黑色繡衣的男子駕著馬車急急忙忙過來，他自稱受長江神派遣，北上出使黃河神召集的鬼神大會，行至宋國泉陽這個地方不幸落入豫且的漁網，被困在魚籠子裏。知道宋王素講德行仁義，特托夢求救。宋元王猛然驚醒，連夜喚來蔔筮行家衛平解夢。衛平拿著圓規、矩尺、秤砣，看月色、觀天象、陰陽八卦好一陣倒騰，終於算出那夢中長江神的使者名字叫“龜”，建議宋元王馬上派人去尋找搭救。
宋元王按照夢中指引，派泉陽縣令通過查戶口，很快找到那個叫豫且的漁民。豫且正巧昨夜捕撈了一只大烏龜，那烏龜正在魚籠子裏養著還沒來得及烹煮。於是，那只龜被榮幸地請到宋國朝堂。龜潤澤有光，在王宮地上伸著脖子往前爬了三步，又縮起脖子後退。宋元王不解，衛平說，往前爬是感謝您救命之恩，往後退是它想趕快離開去開會。宋元王好感動：“好啊！這龜神靈到這個程度，趕快駕車送它走，別讓它耽誤了長江神的正事。”然而，衛平從日者的角度思考，絕對不是這樣想的，接下來辯論就開始了。
衛平侃侃而談：“龜者是天下之寶也，先得此龜者為天子，且十言十當，十戰十勝。生於深淵，長於黃土。知天之道，明於上古……明於陰陽，審於刑德。先知利害，察於禍福。以言而當，以戰而勝，王能寶之，諸侯盡服。王勿遣之，以安社稷。”意思是這龜是靈驗無比、無所不能的吉祥寶貝，站在國家安危的政治高度應該留下它，不能送它走。
宋元王也不是好忽悠的：“龜甚神靈，降於上天，陷於深淵。在患難中，以我為賢，德高而忠信，故來告寡人。寡人若不遣它，是漁者也。漁者利其肉，寡人貪其力，下為不仁，上為無德。君臣無禮，何從有福？寡人不忍，奈何勿遣！”用現在的話說，宋國人最講仁德忠信，讓俺殺它利用它的能力，跟打魚的吃它的肉沒啥區別。不放靈龜走，仁德何在？不仁不義，福從何來？
“不然。臣聞盛德不報，重寄不歸；天與不受，天奪之寶。”衛平以警句開頭，一本正經地忽悠說，這龜周遊天下都沒受過侮辱，而到了宋國地盤上被打魚的囚禁羞辱，它一旦回去，長江神和黃河神肯定會憤怒報仇，到時候宋國就會久雨不晴、洪水泛濫，或者天下大旱、狂風大作、蝗蟲暴生。大王對靈龜行仁義，可能會帶來難以想象的懲罰，到時候後悔莫及啊！一定不能放它走。
“暴得者必暴亡，強取者必後無功。”宋元王畢竟是一國之君，也用警句回擊，且旁征博引、義正辭嚴地說道，攔阻別人的使者，破壞別人的計劃，這不是兇暴嗎？奪取別人的寶物歸自己，這不是強橫嗎？“桀紂暴強，身死國亡”，按你說的，就是陷我於不仁不義，讓我當昏聵殘暴的夏桀、商紂王，這才是兇多吉少。不要啰嗦了，趕快把龜送走！
衛平依然不慌不忙，使出日者的看家所長，天文地理、四季輪回、飛禽走獸、男耕女織等等一番引經據典、循循善誘、口若懸河地闡釋，其中不乏金句名言，如“人或忠信而不如誕謾，或醜惡而宜大官，或美好佳麗而為眾人患”“田者不強，囷倉不盈；商賈不強，不得其贏；婦女不強，布帛不精；官禦不強，其勢不成；大將不強，卒不使令；侯王不強，沒世無名。故雲強者，事之始也，分之理也，物之紀也”等等。結論是：大王認為留龜不放就是殘暴，其實還趕不上鑿山取寶、剖蚌取珠的人，對寶玉、珍珠，取者、收藏者都沒有災禍，而這龜是打魚人從水裏取的，托夢給您說明是國家之寶，上天賞賜，您又擔心什麼呢？
“諫者福也，諛者賊也。人主聽諛，是愚惑也。”宋元王認定了仁德，感到衛平在給他灌迷魂湯，說的是諂媚奉承之辭，於是就從諫言和讒言的角度，結合祖輩夏桀、商紂王不聽忠言聽讒言的亡國教訓，給衛平結結實實地上了一課。結論是：前輩桀紂前車之鑒，“不用忠信，聽其諛臣，而為天下笑”，現在咱宋國在諸侯國之間弱小如秋毫，如果辦事不妥當，又怎能逃脫災難？
衛平在辯論中找到了對方的真正顧慮，接下來的辯論直擊軟肋。他先是分析了諸侯爭霸稱雄帶來的禍亂和桀紂自取滅亡、湯武取而代之的原因，強調指出，“當時而行，見事而強，乃能成其帝王”。結論是：這龜確定是寶貝，是被聖人所驅使托夢要傳給賢明的君王。大王就是因為德行高，才能遇到它、得到它，而您卻軟弱恐懼不願接受，只能說明您德不配位。如果把它放了，宋國一定有災難，到時候您會後悔莫及。
宋元王終於被說服了，繳械投降，“大悅而喜”。接著擇日齋戒，設立祭壇，以刀剝之，用荊木枝燒灼龜殼，直到烤出兆紋，靈龜終於變成占蔔的道具。“元王之時，衛平相宋，宋國最強，龜之力也”，此說不免荒誕牽強。
見聞曰：隨著文明的演進和科學的進步，遠古靠蔔筮判斷吉兇禍福的現象似乎變得荒謬可笑，但這些畢竟是人類認識世界尋找寄托的初始，除了今天看來愚昧迷信的一面，其實裏面也蘊含著先人們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思維智慧，值得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