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自己摘下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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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刻,我仿佛多靠近了父親一小步

在餐桌上,父親看了我一眼後,突然說了兩個字:“瘦了。”我這半年多來的確瘦了很多,他能註意到這樣的細節,表示他的精神與註意力大有改善,我不禁感覺心頭難得的輕松。

不料,接著父親又冒出一句:“哼,不結婚!”我笑了笑,維持著剛才的好心情,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回他:“我若是結了婚,就要忙著管我自己的家和小孩,就不可能有這麼多時間照顧你嘍——”

才說完,我便看見父親的臉色驟變,那種我熟悉的、開始要攻擊前的肌肉線條扭曲:“我要你照顧?你照顧了我什麼?我有退休金,滿街的人我還怕找不到人來照顧我?你滾遠一點!——”

我盯著他,所有腦裏閃過的回擊臺詞卻驀然化成一團白霧閃逝,只感到極度的疲倦。

“這個家只剩下我跟你了。”我只能用最冷靜、最不帶情緒的語調,打斷了父親,“可以停止了。不要再跟我作對了。不要再跟我鬧別扭了。以後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我所說的每一個字,我知道父親都聽得一清二楚,因為即刻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從怨憤轉為落寞。我們繼續平靜地把飯吃完了。

如果這是電影,到這裏鏡頭會從中景拉到全景,然後劇終。在電影中,安排一個感人的和解很容易。但生活永遠還在繼續,只能說在那一刻警報解除,而未來的生活仍是未知。我沒有悲觀的權利,當下亦沒有樂觀的條件。

郭強生,生於1964年。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戲劇博士,現為臺灣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教授。曾獲時報文學獎、金鼎獎、臺灣文學金典獎、開卷好書獎、九歌年度小說獎、金石堂年度影響力好書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等。代表作包括:短篇小說集《夜行之子》,長篇小說《斷代》《惑鄉之人》《尋琴者》,散文集《就是舍不得》《我將前往的遠方》,文學論著《文學公民》等。

雖然不懂父親為什麼這些年來總要跟我劍拔弩張。但在那一刻,我仿佛多靠近了父親一小步。即使只是一小步。

2

父親無法接受的是,在我面前他成了一個害怕孤衰而終的老人

將近一年的觀察結果顯示,父親的智力並沒有明顯退化,退化的是他的記憶與生活自理能力。之前那個與他同居的女人,摻混了多少讓人昏眩無力的藥給他服下,已不可知。停止被下藥後,父親已不再每天大半時間昏睡在床上。他能夠在聽完我說的那些話後,立刻收斂起蓄勢待發的無理取鬧,表示他明白,之前他習慣的攻擊位置已經失去了火力。

我恍惚明白了些什麼。

他憤恨的對象也許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無法接受的是,在我面前他成了一個害怕孤衰而終的老人。

父親終其一生,都不是個能面對困難的人。但是,他同時擁有其他許多討喜的才華,所以在前半生,那些所謂的困難,到頭來都有人替他解決,到底沒真正打擊到他。

而人會老,所有能了解他、幫助他的人也會一個個走,他終於得獨自面對。他並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從來不是。母親為他做得越多,他越有恃無恐,越要讓母親失望,讓母親更加的心力交瘁。直到他發現以後再也沒有這份力量的支撐,無法面對事實,所以在母親病危時,他反而要嗆聲以掩飾自己的害怕,會以惡言咒罵已無力擡頭的母親——

但這些也只不過是我的想法——或者說,我希望的版本。

過去這些年,我越是想跟他接近,他越是要阻擋拒絕,越是把自己推向他的另一個兒子和那個在街上找他搭訕後認識的女人,然後他發現,哥哥與那女人都並非真心想照顧他,而是說了一堆好聽的話後,開始打他存款的主意,以至於因為好面子,害怕被我發現,他越要對我齜牙咧嘴。

這些,仍然只是我的推理。

《何不認真來悲傷》,作者: 郭強生,版本:時代華語國際|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21年10月。

3

“壞人走了,那是好事”

想起在分手後,我曾自語般對父親說出了心中的無奈與悲傷,本以為他會如常嗤之以鼻,沒想到他卻回應:“壞人走了,那是好事。”

當時的我未加深想,如今卻對這話可能透露出的信息深感不忍。或許,自母親過世後,他一直處於某種惶然焦慮。本以為可以開始恣意的人生,卻被他始終不肯說出口又無力面對解決的困擾折磨著。

轉眼哥哥已去世三個月,父親整個人呈現了多年來所不曾有過的放松狀態,開始對我逗他開心的玩笑話有了反應。

也許我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真正的緣由是什麼。

我突然理解到,最讓我悲傷的不是看著好好一個家,最後會退行成為一個小小的句點,而是這一切,最終還是無解,成了一道永遠割在心口的破折號——

4

人生原本就沒有什麼過不了的難關,只有圓滿或遺憾罷了

午夜的家庭影院(HBO)亞洲頻道正在播放一部老電影。

男孩們來到女巫的家門前,打賭看誰敢進去偷取傳說中女巫可以預告生死的魔法玻璃眼珠。其中一位勇敢的男孩竟把女巫帶出屋來,只見女巫摘下眼罩,預告了其他男孩們的死亡紀事。同伴們皆大驚逃跑,留下的那個男孩則說,他也想知道自己的死期。“因為,如果現在知道了,那麼在它發生之前,我若遇到其他難關就不用擔心了,因為曉得自己一定會過得去……”男孩如是說。

“畢竟主角還只是孩子。”我心想。人生原本就沒有什麼過不了的難關,只有傷亡輕重罷了,只有圓滿或遺憾罷了。

孩子的世界裏還沒有寂寞這兩個字,還不懂得滄桑的況味。人生最難熬的不是一場又一場的生離死別,而是企圖尋求解答:這一場生存遊戲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甚至,沒有過不去的難關,可能只是因為我們開始習慣了,記憶遲鈍了,忘記了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也不再盼望改變的可能。

最近讀到法國早逝女作家瑪賽兒·梭維若的一段話:“如果痛苦是陌生的,我們會有更多的力量來抵抗,因為不知道它的威力……可是如果我們知道是什麼苦痛,便想舉手求饒。”

但,即使求饒,該來的痛苦也不會高擡貴手。每一道難關,每一種痛苦,都像久別重逢的老友般,熱烈地企圖向我們介紹有關生命的深度與重生的可能。但在多數時候,我們就像閃躲推銷員一般,只想匆匆繞行,不想回顧。

至於女作家所講的,是關於自身經歷的失戀之苦。我卻認為,痛苦來來去去,最揮之不去的,反倒是與自己親近之人的那些他們不肯說出的苦。

對母親在病榻最後余日的記憶會如此難以放下,是因為知道她曾經是多麼好強而剛烈的女子,認為自己沒有挑不起的責任,沒有過不去的難關,卻被命運一路追討著付出再付出。

最讓我痛心的一個畫面,是當她被化療摧殘得奄奄一息之際,夜裏她伸手要我遞給她梳妝臺上的面霜。她依然倔強地堅持每晚睡前的保養工作。是因為對自己的病情仍抱著最後的希望,還是決定即使死亡逼近,她還是要以全部的力量,緊抓住自己最後的尊嚴?

不,痛苦對她來說早已不陌生,但她絕不求饒。反而是在看著她抹起面霜的我,那一刻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痛苦,並且知道,我這輩子都將要帶著這份震撼的記憶走下去。

如果她能夠懂得示弱與放手的話。但,那或許也只能讓旁觀的我覺得好過些,未必減輕得了她的磨難。

原來,沒有什麼晴天霹靂,其實都有伏筆。我們真正害怕的,也許不是痛苦本身,而是痛苦地理解到,這一切竟然都是自己的選擇。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刊發,摘編自《何不認真來悲傷》中《關於痛苦的後見之明》,章節序號為編者所加。

原作者|郭強生

摘編|走走

編輯|劉亞光

導語校對|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