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山洞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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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霏微孤身潛進白鹿書院的後山禁地時,正是烏雲蔽月、萬籟無聲的子夜。

後山蓬草已經長得老高,林霏微只要稍一彎低腰,人就隱在裏頭了。

饒是如此,她還是選了這麼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才敢出門。不然,叫書院裏的先生撞見了,知道她是要往後山禁地裏去,且還是因為和同窗打賭輸了,才被支使著去看看後山到底藏了什麼秘密,怕是要當著全院師生的面挨上好一頓板子,連阿燁也救不了她。

被先生當眾拎出來公開處刑這事兒,她自從來到白鹿書院求學以來可沒少幹過,每每丟了阿燁的臉,總覺得怪過意不去的。可她天生好了傷疤忘了疼,下一次闖禍的時候,還是比誰都身先士卒。

就好比這回,隔了一個冬假不見,剛開學就和薛晝、趙令儀他們打了個賭——書院裏,教數術的蘇先生愛慕教樂舞的楚先生,是人盡皆知的事——薛晝和令儀說,蘇先生對楚先生,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楚先生天生在風月這等事上心如止水,雖然追求者眾,卻絕不會把蘇先生放在心上的。

林霏微向來真情實感地覺得蘇子慎與楚青瓷是佳偶天成,怎能容許旁人說真相是假?當即便仿照蘇先生的筆跡給楚先生寫了封信,約她今日酉時在白鹿山小雁湖見。

結果他們三人等在湖畔,等得亥時都到了,還不見楚先生的人影,林霏微再不服氣也算是賭輸,被薛晝和令儀趕著來了後山,為的就是看看那傳說中的禁地滄溟洞中,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子時已過,烏雲漸移,月亮慢慢從黑雲稀薄處探出了點兒頭來,林霏微撥開最後一點兒衰草,終於到了書院山長口中,那四季成冰的滄溟洞洞口。

山長曾說,白鹿山四季宜人,只這滄溟洞是唯一一處秘境,天然冰封,萬物不生,就好比剛剛靠近山洞的草叢,也是在十丈之外就早早枯萎了。

她緊了緊衣衫,點了只火折子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左不過走去幾步,迎著手中一點微弱的光,便看見洞內冰雕雪砌,琉雲璃彩,冰面折射微光,竟比月色還要明亮幾分。

她被眼前這光怪陸離的景色晃了眼,還未感知出分毫寒意,便覺腳下踩上了一片又薄又脆的東西,她下意識低頭,而腳下的東西驟然碎裂,林霏微一腳踩了個空,整個人竟然直直墜了下去!

“撲通”一聲,林霏微掉下去才知道,那薄薄的冰面之下,竟是一方水塘!

那水波冰冷刺骨,林霏微只覺一層皮都要被凍得剝落下來。她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盡力往上浮,卻在探出水面的那一瞬間,迎著洞口稀薄的月光,看見眼前水上石壁邊,竟然半立著一個人?!

那是一副眉目如畫的好皮囊,輪廓清致分明,只是此刻同她一樣,渾身濕透著站在水中央。

發上的水滴沿著他挺直的鼻梁落下,那人半閉著眼,似乎並不曾發覺她鬧出來的這樣大的動靜。林霏微一時忘了呼吸,目光順勢下移,發間水珠泠泠而落,在鋪滿碎冰的湖面轉瞬消失無蹤。

而林霏微也是此刻才看清,眼前這位男子半浮在水上,清澈分明的水波掩映著他蒼白卻英挺有力的軀體,目光再往下……林霏微腦中空白了好一會兒,忽然驚叫著往洞口遊,一邊遊還一邊大叫:“啊——有鬼啊!”

不只是鬼,還是個長得好看的男水鬼。不止長得好看,還恃靚行兇,在她面前赤身耍流氓!

她可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呢!連阿燁的身體都還沒見過呢!

她太對不起阿燁了。

那晚回去之後林霏微就生了一場大病,薛晝和趙令儀來找她,想問問後山滄溟洞裏到底藏著什麼秘密,被她借口要閉關養病,拿著大掃帚轟了出去。

書院正式開課那一日,林霏微還在休養,錯過了每年一度的同席結繩之禮——白鹿書院門規,為培養同窗之情,每年初春開學之際,須有兩人共組,同坐一處聽講學習。一對同席須得於開學大典之後交換香囊,各自給對方系上,是為結繩之禮。

當年他們的蘇先生蘇子慎還在書院讀書時,他的結繩同席,正是楚先生楚青瓷。

於是說好和林霏微同席的趙令儀,就被山長安排給了落單的薛晝。

林霏微從病中出關之後覺得這兩人實在太不講義氣,居然背著她偷偷換了香囊。

她正愁找不到同席,此後先生布置的功課抄起來就不甚方便了,正著急上火,蘇子慎便來了陣及時雨,給林霏微領來了一個新學生,叫做易流雲。

據蘇先生所說,這次來的新同席,可是實實在在的風流倜儻,雖說比蘇子慎自己差上了那麼幾分——不過看在這世上並沒有什麼人能比得上蘇子慎的份上,這幾分,也可忽略不計了。

蘇先生孤芳自賞,她早已見怪不怪,不過能讓蘇先生這麼誇的,也不知是什麼人物。

只是,林霏微萬萬沒有想到,她這位新同席,竟然就是那只“水鬼”!

衣冠楚楚的“水鬼”,比之那夜在晦暗不明的滄溟洞中,更顯得俊美無儔。

林霏微呆住了:“你……你是……”她靈光一閃似的,驟然壓低了聲音湊到他面前道,“所以,你也是書院的弟子,你那天……是專門去滄溟洞洗澡的?”

眼前那人只擡了下眼皮,也沒答她,徑自取過她手裏的香囊,自顧自地在腰間打了個結,然後把自己那只拋給了林霏微。

林霏微何時受過這等待遇,柳眉一豎,正要找他算賬,蘇先生卻擋在他們二人跟前,笑道:“小霏霏,昨天那套數術題抄的誰的呀?”

林霏微頓時心虛:“什麼抄的,我自己寫的!”

“自己寫的?”蘇先生睨著她笑了,“把人家趙令儀的名字都抄上了簿子,連帶著薛晝跟在你後頭又抄了一遍,還說自己寫的呢?”

林霏微:“……薛晝是豬嗎?抄的時候也不提醒我改一下!”

“你也是豬,抄個答案看也不看。”

林霏微沒話說了,眼看著蘇子慎悠悠走上講臺,自己在後頭向他做了個鬼臉。

再坐下來的時候,轉眼瞥見他這位新同席在簿子上寫著什麼,她仔細看了一會兒,才看出那是個數術推演。

不只是數術題解得好,一手字跡也是鐵畫銀鉤。

她立馬拋棄原則:“哎,新同席,看在我們在滄溟洞初見的份兒上,我以後可不可以抄你的數術作業?”

易流雲瞥了她一眼:“可以。”

她沒想到新同席居然這麼好說話,正喜出望外,下一瞬卻聽他道:

“但我的答案,你做不出來。”

林霏微:“……”

這人還拽起來了!

2

林霏微對她的新同席很沒有好感。

這心情一直持續到月假來臨,孟燁來白鹿山看她。

白鹿書院的休假制度很是嚴苛,每月只有三天探親假,而且書院位於山頂,來回的路上便要耽擱不少時間,於是,多數學生也不回家,大多都是父母從家裏趕來看望。

只是,林霏微父母不在,每每都是孟燁,帶了一大箱吃穿用物上山來。

一月不見,林霏微對他很是想念,待他吩咐好貼身護衛周岐,將那些東西照舊擡到寢室,她便拉了他去小雁湖。

月假期間,書院裏停了課,四處來往的要麼是父母親朋,要麼是未婚夫妻,走到哪兒都很是熱鬧親切。

林霏微和孟燁一路往小雁湖去泛舟,半途遇上正準備去迎接父母的趙令儀。令儀見了孟燁,便要躬身行禮,被孟燁擡手止住。

簡單打過招呼,令儀便辭別,林霏微與孟燁走去小雁湖邊。

她一心系在泛舟之事上,便也未曾發覺,離去後孟燁回了一次頭,正與回眸相望的趙令儀四目相對。

林霏微去向湖邊看守的徐夫子要了只小船。

春日和風細暖,湖邊柳色搖曳絲絳,掠過湖面,驚起幾只鷗鷺。

林霏微與孟燁登上小船,她將船上的帷幔束起,目光偶然瞥見不遠處小雁湖的南邊岸上,似乎坐著一個熟悉的人影,穿著白鹿書院男弟子統一的院服,白衫長袍,頭頂則是白玉冠發,墨色絲帶迎風而起。

不必細看,光憑身形林霏微便知道是誰,整個書院上下,除了孑然一身的易流雲,誰還會在一月一次的探親假期裏孤身在這裏釣魚。

只是這樣一想,又顯得他有些可憐似的。

林霏微克制著沒再多想,轉身便同孟燁說起這一月來在書院的事情,其中自然將與易流雲的初遇略去了,卻也同他談起了白鹿山後頭的滄溟洞:“……誰能想到洞裏是一方水塘?而且我總是想不通,怎麼一個冰洞,就能算得上是禁地了?”

孟燁執起小桌上一杯熱茶,慢慢啜飲,舉手投足間都是王公貴族常年規整的優美克制,說出的話便顯得有些漫不經心:“許是這洞中,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辛罷。”

“什麼秘辛?”

“誰知道呢,或許和白鹿書院流傳的軼聞野史有關?”孟燁笑盈盈看她,“自然了,這也只是隨便一猜。不過話說回來,白鹿書院最神秘的兩件事,除了那所謂的滄溟洞,便是十年前無故消失的昀先生了罷。”

孟燁口中的這位昀先生與其同姓,皆是皇室宗親中的王孫子弟,若他還在,約莫和蘇子慎差不多年紀。先帝在世之時,封他做了個閑散王爺,封號安平,算算輩分,應當是當今聖上的某位叔叔。

因白鹿書院自開宗以來便與本朝皇室淵源頗深,京城中許多皇親貴胄皆曾修習於此,更有不少人潛心治學,結業後留在書院任教並非罕事,安平王便是其中之一。雖不能彰其才能於廟堂,然於白鹿書院亦可為國培養人才,是以朝堂亦多默許。

安平王在書院主教騎射,書法造詣也同樣爐火純青,是時書院中人都不稱呼其封號,而只稱其昀先生,連一向嚴苛的山長也對他青眼有加,甚至連當時還是太子的聖上也在其席下聽學。

只是不知為什麼,這位昀先生,早在十年前便不知所蹤,至今沒有下落,愈是後入學的弟子,愈覺得這是活在傳說裏的人物。

林霏微一時出了神:“昀先生其人,薛晝同我提過,他曾說,昀先生騎射禦馬的本領,是師承……”她頓了頓,才低聲道,“是師承當年的谷青陽谷將軍。後來將軍府被滅門,昀先生便也失蹤了……”

孟燁擡眼看她,眼中有莫測的深意,而後他伸出手,將她雙手握住:“谷將軍當年莫須有的謀逆之罪,我定會為其洗刷冤屈。”

林霏微怔了怔,霎時紅了雙眼。未待那眼淚落下,她急忙伸手在眼上一拂,又努力向孟燁露出一個粲然笑容來。

二人正相視,冷不防一個什麼東西撲騰著躍上了小船的茶幾。林霏微嚇得向後仰去,覺得有什麼腥涼的東西飛到了臉上,她趕忙伸手去擋。

孟燁也嚇了一跳,定睛細看時,才發現那竟是一條胡亂撲騰的活魚。

孟燁皺眉,轉眼便見林霏微胡亂抹了把臉,抹了一袖的水滴和魚鱗。

她又羞又怒,伸手就將那只活蹦亂跳的魚一把抄起。她叉著腰惡狠狠地瞪向了不遠處南岸邊垂釣的青年,然後鉚足了力氣,就要將那條魚向他的方向擲回去。

誰料用力過猛,手裏的魚是飛出去了,她整個人也沒站穩,連帶著小舟猛的一晃,她腳下一滑,竟然向前一撲,直直栽進了水裏!

孟燁霍然起身拉她,卻只勾下她的一片衣袖,再反應過來的時候,林霏微已經從湖面上冒出頭來了。

她一見易流雲就要落水,這怕是已成一個魔咒。

一念至此,她腦海中不禁又浮現那晚的水下風姿——林霏微只覺一團火燎上了臉,趕忙在淤泥中勉強站定。

所幸這裏離岸邊不遠,水面只漫到她的胸間,孟燁想下去拉她,卻被她擺手止住。

而後便見她轉過身,面向對岸同樣因這動靜站起身來的垂釣青年,青年將魚竿橫在一旁,抱臂而立,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下,繼而卻是幹咳了兩聲,垂眸道:“即使春江水暖,你也不必穿得這樣單薄。”

林霏微楞住,不知為何竟然從他這晦暗不明的言語裏聽出了某種弦外之音——她低下頭看了自己一眼,果真看到薄紗對襟貼在了身上,將裏頭襦裙包裹的軀體勾勒分明。

下一刻尖叫聲便響徹了整個白鹿山——

“易流雲!你這個臭流氓!”

3

季春已至,易流雲和林霏微自那日小雁湖一事後成了對冤家,一時似水火不容唇槍舌劍,一時又推心置腹相視莫逆,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然而兩位當事人清楚得很——推心置腹,是因為林霏微想向他求問數術題答案;水火不容,則是易流雲一聽她說起她的阿燁就煩,這兩者一點兒也不衝突。

若是易流雲小器些,大可這樣質問她——那夜小雁湖初見,是她把他看了個精光,卻反而要罵他是流氓;而月假當日落水,她隱隱約約被他看了,還要罵他是臭流氓,這是個什麼道理?

林霏微早已想到要怎麼回答——她看光了他,簡直要長針眼,是以,這叫被他占了便宜;而自己被他看了,更是被他占便宜,那麼他易流雲不是流氓是什麼?

只可惜易流雲從來沒這麼問過她,林霏微一口伶牙俐齒無處施展,好不憋屈。

他們就在這樣忽冷忽熱的同窗生活中迎來了暮春,當白鹿書院最後一樹梨花謝盡的時候,書院每年春季的踏青郊遊也接踵而至。

此次遊春,蘇先生這個大嘴巴起先告訴他們的是去京城豹房觀賞靈禽異獸,林霏微躍躍欲試,從山上捉了幾只野兔回來養著。一次被正在草坡上看書的易流雲見著了,問她養這麼多兔子幹嘛,她便摸著兔子毛茸茸的耳朵,說:“過幾日去豹房時,看到裏頭的豺狼虎豹,總得準備點兒見面禮罷?”

易流雲還沒說話,一邊路過的女學生便被嚇哭,拿袖子掩面飛奔而去。

隔天林霏微要投餵野獸的消息就傳得滿書院都是,林霏微就搞不懂了,去豹房餵野獸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兒麼,誰想到竟逼得山長不得不站出來澄清——此次遊春才不是去什麼豹房,而是去城外爬黛山。

林霏微頓感大失所望,對遊春再提不上興致。只能在某一日下了課,同薛晝將那些野兔烤了烤,當夜宵給吃了。

去黛山踏青那天是個春和景明的好日子,男子著白袍戴玉冠,女子穿同式的白衣對襟,發上束一條紅綾,遠遠望去,一水的飄逸出塵,真真是好看極了。

只是林霏微想,大抵這就叫做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看吧,黛山還沒爬幾步,自己已經累得宛如徐夫子家的阿黃,恨不得立即癱到臺階上,張著嘴巴哈氣。

勉強再爬幾步已經是林霏微給黛山最大的面子。

她讓薛晝和令儀不用等她,自己叉著腰蹲在半山休息——她自幼身體其實並不很好,雖然近些年調理過來,但天賦技能裏,體力這一項基本沒什麼戰鬥力——她正琢磨著是不是可以在這兒偷個懶,等書院隊伍折返,自己再渾水摸魚混進去……眼前忽然就多出了一個高大的白衣人影。

目光往上,長身玉立,眉目如畫,正是她的好同席易流雲。

“你也這麼慢?”她喘個不停,還不忘五十步笑百步。

易流雲懶得理她:“你怎麼樣?”

林霏微擺手,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易流雲見她磨蹭,便一把將她從地上撈了起來。

林霏微:“……你幹嘛?”

他攜著她的臂彎:“有一個爬山落單的同席,實在丟我的臉。”

林霏微氣呼呼,卻還是跟著他繼續爬:“我覺得……你帶著我一起……大概會更丟臉。”

林霏微體力太差,又爬了幾步就連連叫苦,易流雲看不慣她嬌氣的樣子:“在昭遠王府,你也是這樣懶?”

她訝異於他竟知道昭遠王府:“阿燁從不會莫名其妙帶我去爬山……”她喘了喘,“你……怎麼知道我住在昭遠王府?”

“你天天在我耳邊說你的阿燁,但凡稍微有點兒見識的,誰會不知如今的昭遠王正是姓孟名燁。”

林霏微“哦”了一聲,只是不知為何,如今被他這一句,竟觸發起了同他說一說舊事的心情:“你一定很奇怪,我不姓孟,卻為何會住在王府裏罷?”

她艱難地跟著易流雲往石階上爬:“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母親,自幼與阿燁交好,出入王府是尋常的事。八歲那年,父親含冤而死,是阿燁將我從敵人手中救下,帶我到昭遠王府。老王爺一家都待我很好,吃穿用度有如親生女兒……”

她自顧自敘述著,冷不防天上落下了幾滴雨來,她松開他的手,在頭頂聊勝於無地遮了遮:“呀,下雨了。”

易流雲展開袖子撐在她頭頂。

雨聲穿林打葉,兩人躲進山間休憩的茅草亭裏,亭中有一塊佚名作者的碑帖,易流雲目光在上頭停駐少時,轉眼便發現林霏微正從衣兜裏掏出手帕和小鏡。

她竟然此刻也不忘註重形象,正比著鏡子擦拭臉上的雨水。

易流雲便在一旁斜睨著她,半晌,忽聽她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啊呀,我的眉毛掉了!”

易流雲正奇怪眉毛怎麼還能掉,便見她轉過身來走到自己跟前,指著自己的眉眼,著急忙慌問他:“易流雲你幫我看看,我出門前畫的眉毛是不是缺了一塊?”

原來眉毛掉了是這麼個掉法。易流雲低頭去瞧,按照她的指示仔細觀察,才覺出似乎確然是缺了一塊:“左邊少了一點……”

他話音未落,便見她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支螺黛來,然後一手拿著小鏡比在自己眉間,一手便順著自己眉毛開始描畫。

易流雲只是凝視她,待她畫好了,仍舊轉過頭給他看:“這回對稱了嗎?”

易流雲再次依照她說的仔細觀察了一番,然後極自然地伸出手去,將她左邊稍高一點兒的眉峰,輕輕拭去了一些。

那一瞬間呼吸相聞,眉目流轉。而亭外春雨似乎在霎時間停了下來。

林霏微忽然覺出了一點兒不同尋常的心思,不同於平日與易流雲嬉笑打鬧,亦不似和阿燁在一起時,讓他為自己描眉的坦坦蕩蕩。

她沒等他擦完,驟然低了頭轉回身去。與此同時,天空忽然乍起一片煙花,竟是有人在白日放煙火?

那一點微末的心思被這煙火震散,林霏微擡起頭,只見那些火星在雨後初晴的天際盛開,竟然不比在黑夜中遜色,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方法,竟然能在白天也大放異彩。

眼看那煙火墜落的同時,一個聲音也從亭中石碑後傳來:“終於試驗成功了!這種煙火在白日都能這樣顯眼,到了晚上想必更美,青瓷一定喜歡!”

一聽這聲音便知是誰,林霏微驚詫道:“蘇先生?”

“是我。”蘇子慎拍了拍衣袍走出來,形容有點兒狼狽,像是剛從下雨的林子裏鉆出來的花貓,滿頭都是淋濕的落葉,“我在給你們楚先生試我新研制出來的煙花,小霏霏,你也看到了,好看嗎?”

他這樣殷切地問她,林霏微當然給面子:“好看!”

“我也覺得很是好看,”蘇子慎忽又老不正經地笑起來,“比流雲給你畫的眉毛還好看!”

她忽地感到了某種微妙的尷尬,心知同他解釋只會越描越黑,便低了頭不說話。她瞥了一眼身旁老神在在的易流雲,見他仍舊面無波瀾,便跺了跺腳,說:“雨停了,我先上山去了。”

於是再也不看這兩人,拎著裙裾一路小跑上了臺階。

她這回倒跑得比誰都快。

蘇子慎見她一走,斂了面上的笑,反手搭上易流雲的手腕,切完了脈,他嘆了口氣道:“還好,我以為你急著從滄溟洞中出來,身體還未完全恢復,現在看來,脈象似乎還算平和。”

易流雲將袖管垂落,淡淡道:“全賴你悉心照顧。”

“當年谷將軍蒙冤身死,你拼盡全力救她出來,如今卻看她與昭遠王那樣親密,甚至她誤會孟燁才是救她性命的那人,難道你不怕她棄你而去?”

易流雲便像是笑了一聲,道:“我那時救她,也不過是想為谷將軍保留這最後一點兒血脈,何曾想過今日她對我好是不好?她從不屬於任何一個人,倘若她此後真的選擇昭遠王府,我也無話可說。只是……我到底是要為谷將軍報仇的。”

蘇子慎嘆息一聲:“你想為谷將軍報仇我不反對,只是自谷將軍身死之後,當今聖上耽於逸樂,朝中局勢尚不明朗,除了昭遠王府的勢力,還有薛晝的父親薛丞相立場不明……你想憑一己之力鏟除昭遠王府是何等艱難,更何況這其中還有個林霏微……”

他越說越急,直至此刻竟脫口而出,“你那時救她,自然是為了報還谷將軍的恩情,可如今呢?你真的不喜歡她麼,阿昀?”

那一聲“阿昀”,暌違已久,讓他恍惚回到十年之前,同蘇子慎、楚青瓷他們,一同在白鹿書院修業時的光景。

恍惚已過十年。這十年間白鹿書院仍然屹立,他的師友卻皆已老去,而他也本該如同蘇子慎他們一樣,身在書塾之中,聽學生喊自己一聲昀先生。

可事實上,這漫長的十年於他而言,不過是滄溟洞湖底,閉眼睜眼的一朝一夕。

十年前那場惡戰之後,他身負重傷,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蘇子慎費盡心力才將他冰封於白鹿山滄溟洞中,希望借這天然的冰洞,延緩他的衰竭。

這十年間,蘇子慎為他尋來各種草藥醫治,精心調理,又讓山長封存滄溟洞為禁地以保易流雲靜養,才總算救回他的一口氣來。

即使如此,如今的易流雲,也要每月去滄溟洞中赤身浸泡,才可維持當年重傷之下茍延殘喘的性命。

這也是為什麼,那日林霏微誤入滄溟洞,十年後與他重逢,竟是以那樣一個方式。

如今他卻又要將他這副殘軀付與前朝爭鬥的波雲詭譎中去。

蘇子慎無話可說,易流雲卻難得浮現笑意,他拍了拍他的肩,如同仍是舊時老友:“我知你心有不快,但至少如今趁我在白鹿山的這些日子,你合該對我好些才是。”

蘇子慎向他翻了個白眼:“你還是去找林霏微那丫頭,讓她對你好些才是真。”

4

蘇子慎同易流雲在半山分了手,說是要去找青瓷,給她看新研制出來的白日煙花。易流雲獨自往山上去,沒走幾步,又見著了在一旁抱著腳踝空想的林霏微。

他走到她面前,她尚且還在出神。

易流雲道:“又偷懶。”

林霏微嘆了口氣:“我要是偷懶,就找個清凈點的地方,免得坐在這兒餵蚊子。”

易流雲蹲下身,仿佛早已習以為常:“說吧,在這兒等我做什麼?”

林霏微便向他露出個討好的笑來:“我剛剛把腳給扭了,還得麻煩你攙我一把。”

黛山本就不算高,山頂上有一處道觀,以供遊人進香歇腳。

易流雲看著她紅腫的傷處,總想著要盡快上山,找道觀師傅幫忙上個藥。背她上山的時候,他忽地不期然想起從前——那一晚他也是這樣背著她逃出將軍府,那時她還那樣小,伏在他背上,哭泣著喊他“大哥哥”。

她輕得像一片羽毛,輕飄飄落在他心間,卻有如千斤之重,不止因她是谷青陽的女兒——她是他的承諾,是他的希望,甚至是他的生命。

道觀裏的小道士有著一副熱心腸,很快便將林霏微的傷口處理包紮好。臨送走他倆時,還笑言打趣:“現在真是少見你們這樣恩愛的小夫妻,就連出來遊春也要穿一式的衣裳。來,相公攙好自己娘子,就不需再一直辛苦背著了。”

林霏微霎時紅了臉:“小師傅,誰說我和他是……”

“知道知道,你們年輕人害臊,我都懂的。”說罷,還朝他倆瞇瞇眼。

這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到底是看得易流雲忍俊不禁,林霏微臉漲得通紅,再不要易流雲攙了,一瘸一拐地就往外走。

甫一出道觀,便同一位搖著幡子的江湖術士迎頭撞上,那術士身手靈活,閃避極快,林霏微腿腳尚且不靈活,眼看又要撲到地上,緊隨而來的易流雲立即閃身去扶,而後只覺得胸膛一震,他被她撞得悶哼一聲。

林霏微捂著頭:“易流雲!我一遇上你就要倒黴!”

易流雲還沒說話,那位術士卻在一旁撚須一笑:“小姑娘大福之相,何來倒黴之說啊。”

林霏微一本正經道:“這位師父,您不知道,我與這位公子大概是天生宿敵,命數相衝,每每在一塊總要出點事情,您說我大福之相,我覺得很對,所以一定是這位公子是天煞孤星,您說是不是?”

術士搖頭笑道:“據我掐指一算,姑娘大福之相固然不錯,只是這福氣並非生來就有,而是要在經歷一些大事、遇上某些人之後,才得以顯現。”他一雙吊角眼將二人打量幾番,“姑娘若感興趣,不如寫下生辰八字,老夫給你算上一卦。”

林霏微甜甜笑道:“姑娘不感興趣。”說著,拉住一旁抱臂而觀的易流雲就要走。

那位術士又來拉她:“哎哎哎,我收錢不貴,就十兩銀子……”

“五兩不能再多了。”

“你也太能砍了。”

林霏微表示不算拉倒。

術士說:“給點面子,八兩吧,大家做做小本生意不容易。”

林霏微指著易流雲:“六兩銀子加上算他的。”

術士看似很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將算命攤子支起來,林霏微的生辰已經寫好,易流雲將自己的遞給術士,術士接過稍稍思忖了一下,再擡眼時,正對上易流雲探究的打量。

他捋了捋胡須,仔細閱過二人的八字,蔔了一卦,沈吟道:“姑娘出身世家,只是幼年家中突遭變故,所幸得人相助,有了棲身之所,如今也覺得過得不錯,是也不是?”

林霏微楞了一楞,點頭。

術士又道:“是以老夫才說姑娘是有福之人,雖身世飄蓬,好在並未流離失所,這是因為有貴人相助。只是有一點,姑娘合該知道往往眼前所見未必為真,你所以為的貴人未必真就是你命中註定的貴人,你所以為的身在福中,也未必就是你真正的福氣,甚至有時,還要警惕那是否是一場禍事。”

見林霏微似懂非懂,術士才又道:“不過姑娘也該放心,您是大福之相,更何況您命中真正的貴人已經出現,即使將要經歷一場禍事,也必然是苦盡甘來。”

林霏微忍不住問:“我的貴人已經出現?那是誰?”

術士目光微微一斜,便露出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洋洋自得來:“時候到了,姑娘自會知曉。”

林霏微撇了撇嘴:“說了等於沒說。”頓了頓,她看向易流雲,“那他呢?”

術士目光投向易流雲,忽而沈吟良久,直到林霏微挑釁似的道:“你不會是瞎話編不出來了吧?”

術士仍是凝視易流雲,易流雲也不避其目光,與他坦然相視。

未幾,術士忽而一笑:“這位公子的命格非我尋常人能夠妄議,但老夫相信,公子天資過人,想要做的事情必然能夠做到,想要守護的人,也必然能夠護其周全。”

他這樣篤定,仿佛評判的不是卦象,而是某個極度信賴的人的誓言。

易流雲眼下浮起一層淺淡的笑意:“多謝先生了。借您吉言。”

林霏微便湊到他跟前,笑嘻嘻問他:“你有想要守護的人?是誰?你的心上人麼?”

易流雲垂眸看她,見她一雙烏亮亮的瞳仁裏倒映出自己的模樣,不知為何,只覺得一顆心宛如跌在雲上,他向她露出幾乎不曾在他臉上出現過的極溫柔的笑意來,說出的話卻一如往常:“你這麼在意做什麼?”

林霏微早知道他會這樣說,既有八卦不被滿足的失落,又莫名其妙感到一陣輕松,然而也只是說:“問問而已嘛,你要是看上了書院的哪個女孩子,我去幫你說媒呀。”

易流雲皺起眉來:“多謝你費心了。”

林霏微很大度地拍拍他的肩:“不客氣,這都是同席之間應該做的,哪天我若是要你幫忙,我也不會客氣的。”

“哦?”易流雲不再看她,“你與你的阿燁之間,還需要旁人幫忙?”

林霏微霎時楞在那裏,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眼見易流雲霍然起身就要走,她凝望他的背影,還未回過神來,卻見他又折返回頭,居高臨下凝視自己,那眼裏卻是她讀不懂的復雜情緒。而後他轉身,背向她彎下身來,他的聲音仍有些冷冰冰的,卻是在說:“上來。”

等到林霏微伏在他背上,感到山路顛簸的時候,她才恍然回了神。他的脊背清瘦寬闊,剛剛扭傷腳時也是被他這樣背上山來,可她卻直到此刻才發覺,他就像一座島嶼,在茫茫世間承托起她所有的委屈與孤獨,她有時察覺不到他,那是因為她就置身其中而已。

那之後回到書院林霏微便被易流雲扣在了寢室養腳傷,其實她自覺並沒那麼嬌氣,大可以拄根拐杖去上課,易流雲卻表示質疑:“好不容易有了光明正大曠課的機會,你竟然不珍惜?”

林霏微惡狠狠盯他,又沒繃住捂臉笑起來。

易流雲想她無聊,給她帶了本字帖,彼時初夏晴光正好,他就坐在她寢室外那棵大樹的枝椏間,半屈著一條腿,手臂擱在上頭,長長的白衫垂落下來。他將字帖扔給她,自己倒是倚在了樹幹上,拿了本書在看。

林霏微接住了字帖,只見上頭鐵畫銀鉤,再熟悉不過的字跡——

哪有這樣張狂的人,她還以為是什麼書法名家之作,原來都是他易流雲自己寫出來的東西。

她將他腹誹一番,面上卻不知為何掛了笑,待她整理好筆墨紙硯擡起頭,偶然從對面妝臺的鏡子裏瞥見自己時,也呆了一呆。

她擡頭望了一眼窗外那人看書的側影,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向他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5

日子再過了些,昭遠王府便來了人看她。

其實林霏微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孟燁,前兩次王府裏的家臣周岐說,王爺是奉命捉拿欽犯,是以近來忙於公務,無法前來白鹿山。

這日並非月假,孟燁也不知是怎麼上的山,他吩咐周岐同正在上課的老師知會了一聲,林霏微便離席,同在外等了少時的孟燁說了些話。

再回來時已下了課,她的面色卻不好,整個人似霜打的茄子,委頓著坐回座位。

周遭學生皆作鳥獸散,易流雲卻仍自坐在那兒演算一道數術題,察覺到她,便信口問:“你的阿燁這就回府了?”

半晌沒得到回答,再回頭時,卻見她默然低垂著頭,未幾,豆大的水珠就砸了下來。

易流雲默了默,伸手用袖子去輕拂她的臉,她倒嚇了一跳,擡起臉時,見他皺著眉凝望自己,一下就覺得甚是委屈,薅起他的袖子就去擦眼淚鼻涕。

待她哭得過了勁,易流雲拎著自己邋遢的袖管,才問:“孟燁惹你生氣了?”

林霏微搖頭。

“那你為什麼哭?”

“孟燁……他說他要娶我。”

“……你是因為太感動了所以哭?”

林霏微惡狠狠地搖頭:“當然不是,我拒絕了。”

“……為什麼不答應他?”

林霏微胡亂抹了把臉,眼睛哭得通紅,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笑著說:

“我才不要嫁給他當小老婆!”

昭遠王孟燁與大理寺卿之女趙令儀定親的消息很快傳遍京城,之後便不見趙令儀來書院,薛晝尚且還有些不能習慣:“他們倆是什麼時候湊到一起去的?小霏,你可知道?”

林霏微不語,只是拉滿了一張弓,那陣勢倒擔得上是英姿颯爽,待得箭鏃嗖的一下飛出去,居然脫了靶,直直沒入一旁的灌木叢裏。

薛晝:“……好箭法,好箭法。”

林霏微泄了氣:“好你個頭!”

就要扔下弓箭,不妨身側伸來一只手,克制有禮地端平了她的肩、肘、腕,而後那熟悉的聲音在一側道:“你這樣練射箭,靶子都打不中,更不要說是孟燁那樣一個會走會動的大活人。”

林霏微才不會承認被易流雲說中了她是把靶子當作孟燁:“這位同學請不要亂說話,哪天昭遠王出了意外,旁人還以為我是罪魁禍首。”

“放心,以你的水準,不會有人懷疑到你頭上。”

林霏微立即調轉箭頭指向易流雲。

易流雲也不惱,徑自伸手去握住她的弓箭,觸到她手的那一刻,她下意識一松,弓箭便落到易流雲手中。

易流雲將弓箭扔給了一旁的薛晝,拉起她的手便走。薛晝措手不及地抱著弓箭,頗是不滿——怎麼一個兩個都這樣?趙令儀和孟燁跑了,易流雲居然把林霏微也拐走了?

看來他是時候跟山長提議,書院裏可不準再打情罵俏了!

易流雲直接帶林霏微下了山。

白鹿書院管理嚴苛,非假期之日不可外出,易流雲不知是從哪裏弄來兩套便服,二人換下了院服,大搖大擺走下山去,看守的大叔正專心侍弄盆景,絲毫沒覺出不妥。

下山後二人進城,林霏微直奔城中有名的珍饈閣,熟門熟路地坐上二樓臨窗的雅座,點了一道東坡肉、一道酥炸小黃魚、一道八寶葫蘆鴨、一道鹵豬蹄,另加一份藕粉小圓子。

點完了將菜單扔給易流雲。

易流雲道:“不必了。”

“難道你要看我吃獨食?”

這話便是告訴他那些雞鴨魚肉沒你的份——易流雲勉強加了份鮮蔬湯。

上菜的空隙,隱約聽得樓下街市上傳來一陣擾攘的人聲。易流雲不為所動,林霏微倒是探了探身子,伏在臨街那一側的美人靠上,漸漸地,珍饈閣裏許多食客也都湊近了來看。

街市上人頭攢動,卻也漸次辟出一條狹窄的通道來。兩旁的百姓邊避讓邊觀望,顯然是驚奇於這不同尋常的景象。待得街市中央足夠馬車通行時,官差押送的儀仗便從城門處迤邐而來,為首的官員領著囚車行經而過,莊嚴肅穆的儀仗將街市的喧囂輕而易舉壓下,卻克制不住悠悠之口的閑言碎語。

是時囚車正行經珍饈閣樓下,林霏微瞥了一眼,只覺得囚車上那蓬頭垢面的犯人甚是眼熟——長胡須,吊角眼——林霏微趕忙扯過易流雲的衣袖:“你看!那個人……那個人不是黛山上的算命道士嗎!”

也是此刻,一旁有觀望的食客道:“這就是昭遠王府前段日子活捉的當年謀逆的谷青陽舊部黎空?這下他在聖上面前又有話說了。”

另有一人道:“怎麼,谷青陽已經身死十年,十年前那滔天的火光燒了一天一夜,他的老部下竟還能在此時於京中出沒?偏偏又那麼巧,這老兄已經逃了十年,現下倒是被孟燁給活捉了?昭遠王好能耐,總能在聖上跟前立大功。”

“想當年陛下登基之時不過八歲,稚子年幼,少不得要倚仗谷青陽打勝仗,之後這姓谷的謀反,陛下自然也就更看重昭遠王府和薛丞相,更何況當日平定谷青陽之謀亂,昭遠王府更是功不可沒,後來他孟燁自父身死後承襲爵位,倒是青出於藍更勝於藍。時至今日,放眼朝野之中,又有誰能比得上孟燁炙手可熱呢?”

“而今聽說孟燁也要娶大理寺卿的女兒趙令儀為妻了,你說這樣的勢力盤結,那皇帝怎麼肯?”

“再不肯也得肯了,昭遠王府根基深厚,況且人家兩情相悅,陛下又怎麼好阻攔?倒是那薛相的公子,叫做薛晝的,聽說原本也和趙令儀一同在白鹿書院讀書的,倒是不懂怎會被昭遠王捷足先登了?”

“兄臺不知,民間有句俗語叫做兔子不吃窩邊草,這便是了。”

二人自得其樂地笑了一陣,林霏微卻覺得仿如立身於三九寒天,又被潑天的冷雨兜頭澆下。

易流雲立即拉過她走出人群,直將她帶至酒樓後街的巷子裏。

林霏微怔了很久,如同木偶脫了提線,整個人僵硬著——

“他們說,是阿燁抓走了當年谷將軍的舊部……這是真的?”

易流雲雙手捧住她的臉,是再沒有的鄭重疼惜:“有些話,別人可以說,你不能提。”

林霏微一雙眼盯牢他,很快那眼裏便蓄起波光。

“你都知……”

她一句話沒能來得及說出口,不知自何處忽然閃現數個人影,頓時將他們團團圍住。易流雲立即將她護在身後,林霏微還沒能回過神來,那圍攻的陣仗破出一個口子,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向她負手而來。

林霏微腦中一片空白,已經難以將眼前這個人與昔日記憶中的那個阿燁重疊。可是分明不久前他們才見過,他去白鹿山看她,他還向她提親……是了,即使向她提親,他也是要委屈她做侍妾,其實他早就和令儀暗度陳倉。

可他又怎麼能做到,怎能做到在鏟除政敵之後,還將其女留在身邊,甚至冠冕堂皇地騙她說:谷將軍是因朝中佞臣構陷受冤而死,來日時機成熟之時,昭遠王府必定為將軍府平反。

她就這樣信了他十年。

孟燁就立在她身前不過數十步,看著易流雲將她護在身後,眼底如深淵莫測,許久方才開口:“安平王隱於白鹿山禁地十年,怎麼,如今現身,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麼?”

林霏微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安平王?”

易流雲卻是笑了笑:“昭遠王今日將我倆困於此,就是要問這個?”

孟燁道:“如此看來,閣下是承認了。”他的目光掠過易流雲身後的林霏微,冷冷道,“十年前谷青陽謀逆一案,安平王亦牽涉其中,只是後來谷青陽府邸大火,安平王孟昀亦不知所蹤,本王很難相信你與此案毫無瓜葛。如今黎空已經落網,安平王,請跟我走一趟吧。”

林霏微厲聲道:“孟燁!你說什麼!”

易流雲立時止住她。

林霏微望著他,那一瞬不必千言萬語,彼此心中的話都已懂得。易流雲向她展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來,伸手在她兩頰拂了拂,她才驚覺原來自己已經滿臉是淚。

孟燁早已不耐,下令圍攻的高手出招,易流雲護著林霏微,多少是力有不逮,眼看其中一人的劍就要刺向易流雲,林霏微心一橫,就要挺身去擋,易流雲卻將她猛然將身後一扯,那把劍當即刺入他肩頭,令他倒退兩步,林霏微抱著他跌坐在地上,可他仍然寬慰她說:“沒事。”

林霏微淚如雨下,她按住他血流不止的傷口,擡頭向孟燁道:“你勢必要對將軍府趕盡殺絕嗎?”

孟燁一時無言,很久才開口:“谷青陽所犯株連大罪,怎能包庇?”

“那我呢?”

“霏微!”易流雲喝止她。

孟燁道:“你是昭遠王府的人。”

林霏微搖頭:“我姓谷,是谷青陽的女兒。”她頓一頓,向他露出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苦澀笑意,“與你昭遠王府……當是不共戴天。”

孟燁聞言,雙目漸紅,翻湧出不盡的痛色。

他害將軍府滿門抄斬,卻把她這將軍孤女,放在身邊寵愛十年

僵持中,又一陣劍氣而來。林霏微本以為是山窮水盡,卻不想竟是蘇子慎楚青瓷二人執劍而來搭救,與孟燁的人交上了手。

易流雲對林霏微道:“抱緊我。”

林霏微篤信,牢牢抱緊他,如同那日黛山遊春伏在他背上一般,將他當做是庇護風雨的島嶼。

易流雲趁蘇楚二人破除包圍的間隙,奮力施展輕功,抱住林霏微逃了出去。

京郊有一處深谷,幽靜不聞人聲,地勢百轉,草木萋萋,早年蘇子慎野遊之時偶然發現,便就此地辟了一處別業,名為空山,僅幾個親近的親友知道。

如今白鹿書院定是回不去了,他們只得在空山別業落腳,所幸別業中還有傷藥,蘇子慎為易流雲療傷,楚青瓷便陪同林霏微坐在院子裏。

正是盛夏,空山的夜晚卻極清涼,偶有螢火蟲款款飛過,林霏微下意識伸出手去捉,便將那一點光攏在了手心。

林霏微盯著螢火蟲很久,才緩緩開口:“我現下還都覺得今日發生的所有事情就似一場夢,恍恍惚惚——楚先生,你說,易流雲怎就會是安平王呢?”

“十年前那件事……你知道的,孟昀不忍看谷將軍蒙受不白之冤,自白鹿書院趕去將軍府救急。那一夜將軍府的大火你經歷過,知道是何等的慘烈。自那場大火之後,孟昀便受了重傷,子慎將他帶回白鹿書院的滄溟洞中休養,這十年間,他一直過得有如活死人一般。

後來他總算蘇醒過來,可是十年已過,物是人非,安平王孟昀的身份早已失蹤於那一夜,而對於孟昀本人來說,這十年光陰也幾乎等同於凝滯的時間。我們一同商議過,覺得與其貿然以孟昀的身份再次出現,倒不如改頭換面,以易流雲的名字,重新開始他的人生。”

林霏微從不知道,半途冒出來做她同席的這個人,原來很早與她就有淵源。

她低垂著眼:“那場大火之前的很多事情,我已經不記得了。”

人的記憶總是如此,或許是因為年紀小,或許是幼時的日子過得太順心。從而當她的人生產生了驚天動地的動蕩後,也就顯得過往之事更加微不足道了。

楚青瓷道:“不記得便不記得,有時,能夠忘卻,反而是一種幸福。”

林霏微聞言,一下松了手,那螢火蟲便悠悠飛去了。

“是嗎?”她幽幽道,“可我不會忘記孟燁,絕不。”

他的虛情假意與惺惺作態她永不會忘記,也絕不相信他留她在身邊只因單純的惻隱之心。他與她之間,相隔的是血海深仇,可即使背負千鈞之痛,她也是要親手做個了結的。

是時月華如水,屋內的易流雲包紮好傷口,推開門後便只聽得這樣一句。

“我不會忘記孟燁。”

他一時楞在那裏,轉而又重新關上了屋門。

一道門扉,兩樣心事,這世間的陰差陽錯,大抵是誰也逃脫不開。

6

夜半子時,京中昭遠王府。

昭遠王府日久得聖上倚重,府邸守衛皆與別的宮室宗親不同。聽說府中有一支獨立訓練的精兵,日夜值守。而王府地下,更是造了一座固若金湯的監牢,其形制可堪比大理寺獄,是聖上特許得以建成的,以供昭遠王為陛下辦案使用。

這些傳言,旁人不過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可於林霏微而言,王府中每一寸草木、每一塊磚瓦,都是孟燁手把手帶她親歷的,他們在此間嬉戲玩鬧,將所有布局機關只當做是迷宮陳設,卻如何想到今日,孟燁成了布局者,而林霏微卻是解謎人。

林霏微換了身夜行衣,伏在王府墻頭,正欲趁守衛換班松懈之際潛進去,肩頭冷不丁地被一只手扳住,她回頭,正對上同樣夜行衣打扮的易流雲的一雙眼睛。

“你怎麼在這兒!”她差一點驚呼出聲。

易流雲道:“你就打算這樣夜探昭遠王府?”

林霏微說:“我對王府了如指掌。倒是你,傷又沒好,跟來做什麼?”

“有只羊等不及要入虎口,我來拉她一把,或許還有逃生之機。”

“……你才是羊!”

“也對,或許今晚就是兩只羊入虎口。”

林霏微聞言,低垂眼眸,惆悵起來:“是我不好,把你拖下水來,連累你受傷不說,還要你陪我冒險走這一遭。”

易流雲望著她,柔聲道:“說什麼傻話,我與將軍府淵源頗深,即使不是為你,我也同十年前一樣,不會袖手旁觀。”

林霏微忽地被他言語中的某個詞撥動了某條奇怪的神經——

“對哦,已經十年了……所以,你現在應該是快三十歲?”

易流雲:“……”

她打量他,又搖頭:“好老啊。”

易流雲幫她把視線扶正,轉到院墻內:“煩請專心。”

二人一同潛入地牢時,確實巧妙地避開了府兵。

王府地牢小而精巧,通常僅關押一位要犯,林霏微找到黎空並不費力。正是子夜,值守的護衛難免困倦,林霏微點了支從蘇子慎那兒順來的迷香。一時間,地牢內空寂寂的,唯有牢房內的黎空盤膝而坐,雙手擱在膝上,應當是在打坐。

她四顧一番,確信無人察覺,立即轉身,自袖間掏出兩根銀針,嚓嚓兩聲,便將牢房的鎖解了。

她正經課業拿不出手,也就這些旁門左道的功夫,和薛晝學了個十成十。

門內黎空也中了迷香,已經意識不清,林霏微當即給他聞了解藥,扶他同門外放風的易流雲會合。

幾乎是剛從地牢中出來,昭遠王府突然燈火通明,府中護衛迅速集結於此——林霏微迎著刺目的光,幾乎是意料之中地,看見孟燁迎著燈火,被守衛簇擁前來。

是時所搭救的黎空卻忽然嘔血,易流雲大驚,他牢牢扶住黎空,仍擋不住他下墜的軀體,只能任他吐出的血染紅了自己大片衣衫。

“你怎麼樣?”他急切道。

黎空卻再無力答他。

其實能這樣輕易地將黎空帶出地牢,已是意料之外,而此刻黎空明顯是毒發嘔血的癥狀和孟燁再無後顧之憂的態度已經足以解釋一切——

“安平王夜闖我王府,欲帶走十年前的謀逆舊犯,恐怕是對聖上有了二心罷。”

以黎空為餌,為的就是引他易流雲現身,這計策是穩贏的局面。

因他篤定易流雲不可能對將軍府的舊人袖手旁觀。

而沒有人知道的是,捉拿黎空並非是外界傳言的十年來的苦心孤詣。那日白鹿書院黛山遊春,其實他早已等在黛山鐘樓之上,原本只是想見林霏微一面,最終卻見易流雲林霏微二人與黎空相遇,直到那時他才起疑,派密探打聽,這才將十年前的許多舊事連根拔起。

這其中,就包括易流雲真正的身份。

林霏微望著黎空在易流雲懷中已是強弩之末,只覺悲從中來,仿佛回到十年前將軍府被大火燃燒的夜晚,即使那時只有八歲,仍能感知到衝天的灼人的火光,吞沒了無數在父親手下忠心耿耿的性命。

如今,又一次目睹忠良被害,心境悲慟,一如那時。

她哭著向孟燁厲聲道:“是你,是你向他下毒!”

孟燁道:“犯人是死在孟昀手中,我卻要問一句,莫非是安平王要殺人滅口?”

易流雲咬牙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孟燁,昭遠王府的一己私心,又何苦強加到別人頭上?”

林霏微霎時如遭電擊,瞬間明白了,昭遠王府當年為何要鏟除將軍府,如今又為何要毒殺黎空,同時執著於重翻當年舊案拖易流雲下水。她仍流著淚,終於了然:“原來昭遠王府,打的是這樣一手好算盤。”

孟燁別過目光,不再看向林霏微,卻對易流雲道:“安平王,任你如何狡辯,今日這一遭你是插翅難飛,束手就擒吧。”

音猶未落,林霏微已拔出劍來,劍光冷冽,直指孟燁面門。

孟燁竟也不躲。

兩側府兵也將林霏微牢牢圍住,林霏微的劍也只差一寸便可刺向孟燁胸口。

如果她刺下去,必定是同歸於盡。

雙方僵持許久,直到林霏微問:“那麼,你當年又為何要救我?斬草不除根,恐怕不是王府一貫的作風。”

未等孟燁作答,身後易流雲已經開口:“是因為一卷兵書罷。”

易流雲將黎空安放,徑自起身,舉起了手中一塊絹帛。

這是剛剛黎空臨終之前塞在他手心的東西,以鮮血寫就,應當是在獄中就已完成,只待有機會能夠告知林霏微他們,昭遠王府收養林霏微的真正原因。

谷青陽還在世時,得先皇與新帝倚重,是當朝屢戰屢勝的不敗將軍,在戰場上素有戰神之名。他以畢生文韜武略寫過一本兵書,名為《谷氏兵法》,其中禦敵謀略、行軍布陣的戰術,幾乎是所向披靡。甚至有人傳言,得其兵法者得天下。這雖是妄斷之言,但也是基於谷青陽的勝績,其才能可見一斑。

後來昭遠王府構陷谷將軍通敵賣國,在谷青陽出征之時查封將軍府,將府眾人奮起反抗,昭遠王府便不惜發動火攻,以致十年前將軍府那場大火燒了一天一夜,全府上下三十二口,除了谷將軍唯一的女兒之外,無人生還。遠在千裏之外本已凱旋的谷將軍聽聞滿門被滅的消息,憤而自盡,那本兵書從此便也不知所蹤了。

當日黎空跟隨谷青陽遠征,歸來之日卻見到如此慘案,為避昭遠王府追殺,亦是想要查明真相,他在外逃了整整十年,後來才知,兵書為軍中小人奪去,獻給了昭遠王府。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谷青陽還在世時為防兵書旁落,為歹人所用,曾在兵書上做了些手腳。

他特地請來苗疆制蠱的高人,用隱蠱所分泌的藥粉塗於其上,可使墨跡消除,而若需字跡顯現時,則以隱蠱寄居者的血液為引,其上內容便可重現。

谷青陽是隱蠱的寄居者,昭遠王府知道隱蠱之事時谷青陽早已挫骨揚灰,而蠱蟲可認近親血脈,昭遠王府便只能將主意打到失蹤的林霏微身上。

這才是昭遠王府收容林霏微的真正原因。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本兵書本是谷將軍留給後世的寶物,卻因為昭遠王府的一己之私,害得谷將軍家破人亡。”

當年真相在這一刻終於剖開,露出裏頭鮮血淋漓的模樣,林霏微整個人仿若被抽去了魂魄,手中長劍脫落,砸在腳下,她跪倒在地。

十年認賊作父,還以為孟燁是真心待她好,直至易流雲說出真相的前一刻,她至少以為,孟燁多少對她還有些情誼。

可原來打從一開始就是笑話,她從來都是棋子,被他玩弄擺布,也不知在他心裏,她這樣到底有多可笑。

孟燁蹲下身來,直視她通紅的雙目,那裏頭仇恨翻湧,再不會如從前一樣笑意盈盈地看他。

他其實很早就想過有這一天。

“自打易流雲重新出現,我便知道遲早你會知道一切。”

林霏微咬牙切齒,整個人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我曾想過,或許我們早些成親,縱使後來真相大白,總還有情分在。”

“可是你不肯,我便知道,做什麼都沒用了。”

他重又起身,這次卻是牢牢盯住易流雲:“我容你說了這麼多,是為了讓你和她日後在地下做一雙明白鬼,你們生不能同穴,死後,就在地府作鴛鴦罷。”

語畢,他已伸手,是打算示意放箭的意思,而幾乎是同一瞬間,數支羽箭驟然自天外飛來,迅捷無比,未待眾人看清,其中一支便已直直釘入孟燁發令的手臂!

那支羽箭力道極大,孟燁幾乎是被射得向前踉蹌了一下,而剩余的箭鏃或多或少都傷及了府兵,眾人驚慌之余,緊接著便有人來報,說是薛丞相帶兵,陪伴陛下連夜趕來,此刻已入了府,正向花園而來。

孟燁一怔,聽見了外頭巨大的動靜,只是那一晃神的空檔,易流雲突出重圍上前,便要帶走林霏微,孟燁當即伸手拉住她,將她往身前一扯,拔出一旁護衛的劍,便將她挾持住。與此同時外頭的禁軍已向府內緊逼,府兵紛紛後退,形成對峙之勢。

易流雲欲救林霏微不成,而救兵已到。為首的那人龍袍皇冠,儼然正是當今聖上。

在今日之前,世人皆以為自幼登基的聖上早已習慣倚仗他人,從前是谷青陽,如今是昭遠王。可是從這一刻起,他已不再是受他人掣肘的稚子新帝了。

事實上,也正是因為政事受昭遠王府幹涉太深,皇帝才起了鏟除昭遠王府之心。

十年韜光養晦,如今的天子臥榻之旁,又豈容他人酣睡?

一旁的薛丞相連同其子薛晝,還有蘇子慎楚青瓷,俱在此時趕來。易流雲知道了林霏微想要搭救黎空,決定趕來助她之前,已與蘇楚二人合謀,令其通知丞相府,若今夜營救黎空不成,務必前往昭遠王府,將孟燁謀逆之罪坐實。

此刻計劃已然收網,唯獨林霏微還在孟燁手中。

孟燁眼見大勢已去,心知自己已是一敗塗地,可他總還不甘心,只有徒勞地挾持林霏微,將劍抵在她脖頸之間,刻出深深的血痕。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陛下真是好計策,是我小瞧了你。”

皇帝只是一笑:“孟燁,若你能安分守己,何以會淪落至此?”

孟燁卻又看向易流雲:“你難道當真以為你贏了?皇帝當年能借昭遠王府鏟除谷青陽,如今又借你的手滅昭遠王府,難保有一日,他不會對你這個安平王起殺心。容我猜猜,屆時,是借薛丞相殺你安平王,還是利用你扳倒薛相?”

易流雲道:“誠如陛下所言,為人臣子者必安分守己,你自以為如今的敗落是因別人而起麼?皆因你昭遠王府生了不臣之心,而今自食其果。”

“不臣之心?谷青陽那樣好的才能,卻只屈居於稚子之下,我昭遠王府不過是替他將兵法發揚光大!孟氏皇族,帝位自當由能人居之!”

“這就是你滅將軍府滿門的理由?”林霏微在他身前道。

孟燁一時無言。

“你所謂的能人居之,就是踩著無數保家衛國將士們的屍體,將無辜者的生命放在腳下踐踏,一步一步憑借下作的手段謀逆犯上?”

“成王敗寇,勝利怎能沒有犧牲!”

“自己所失去的才叫做犧牲!白白殘害了他人,那叫做殺戮。”

林霏微近乎是控訴般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此言一出,便是長久的靜默。

孟燁不再爭辯,良久之後,才輕聲道:“你一定很恨我,是不是?”

林霏微沈默少時,似是回憶起了什麼:“我曾經很感激你,甚至是喜歡你,可是孟燁,我曾經感激喜歡的,恐怕只是個虛假的你。”

孟燁失神。不過是那樣一瞬間的猶豫,不知又從哪裏射出了一支箭矢,迎風而來,相較於之前那一箭更為迅猛,孟燁猝然回神,那一支箭,便不偏不倚正中他的眉心。

一瞬間,他如玉山傾頹,就那樣倒在了林霏微的腳下。

一擊即中,皇帝收了弓箭。

林霏微整個人依然僵立,雙目死死緊閉,耳邊風聲猶在,呼嘯不歇。

直到手腕被人拉住,她跌入到一個寬闊溫暖的胸膛中,方才能夠睜開眼,看到易流雲無比關切的臉。

她猛地抱住易流雲,熱淚霎時滾滾而下。

他們竟都還活著!

原以為這一遭是兇多吉少,可是劫後余生,才知道能活著,能看到自己在意的人依然會說會笑,是多麼可貴。

而一旁的孟燁——林霏微仍然下意識向他望去了一眼,卻只見到孟燁艱難地向她的方向轉動了一下眼珠,他口唇翕動,似乎是在說著什麼,林霏微湊近了去聽,才聽見他那是在對她說:“抱……歉,讓你一直以為十年前……救你的那個人是我……”

她等待著他後面的話,可只是到這裏,便驟然停滯了。

她不由得低聲喚了一句:“阿燁?”

沒有人應答。

那一瞬間天地蒼涼,她忽然感到頭疼欲裂。易流雲牢牢抱緊她,她只覺得無比勞累,再不願多想這些天來的種種是非,頭一側,便在他懷中昏睡過去。

7

七月的時候,聖上在朝中將原先昭遠王府的黨羽一舉清除幹凈,包括前大理寺卿趙氏一族,同時將十年前谷青陽謀逆一案平反,也算是為冤魂換來身後清白。

八月的時候,因為平反有功,聖上賞賜了白鹿書院許多僅宮中才有的名貴藥材,蘇子慎閉關半月終於研究出一套新方子,治好了易流雲十年來的舊傷,從此他便不必每月都去滄溟洞中浸泡冷泉。而山長也讓他重回十年前的身份,仍然留在白鹿書院教人騎射。

九月的時候,天氣漸漸涼下來,白鹿山上桂花滿枝、河蟹正肥,易流雲從書塾裏下了課,卻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個人。

易流雲躬身行禮:“陛下——”

“不必多禮。”年輕的帝王仍然略顯稚嫩,只不過自那夜昭遠王府之事過後,世人皆知其韜光養晦,來日必定不可限量。

“皇叔……不,該稱雲先生了,你近來可有空麼?自那日朕射死孟燁之後,這箭法是怎麼練也不順手……朕還記得,十年前你教朕騎射的時候,說射箭也需形意結合,你再給朕講講?”

他自然是答應。給皇帝上完了一節射箭課,兩人看到蘇子慎路過,皇帝又拉住了他教自己如何制作出那種名動京城的白晝煙花,易流雲趕忙順勢溜走,總算是得了清閑。

到了家卻不見谷霏微的人影,他照舊先將粥煮在鍋裏,然後出門尋她。

他們是就近在小雁湖畔搭的茅屋,不過沿湖走去一裏,便見到坐在湖邊的她的人影。

此刻月朗星稀,谷霏微側著身坐在湖邊一處黃石上,手裏拿了一卷書。

易流雲走過去,迎著月光看見封面上的四個字——《谷氏兵法》。

那日孟燁死後,薛丞相忽然挺身向皇帝請罪,言稱有一事瞞報許久,還望陛下恕罪。

原來十年前昭遠王府謀奪兵書之時,谷青陽早在臨死之前向薛相修書一封,言明昭遠王府狼子野心,希望薛相能夠暗中阻攔,薛相心知明爭怕是不妥,便暗中以一份空白書卷換取了谷青陽的兵書,而原本的兵書中,其實從來沒有什麼隱蠱,所謂隱蠱,不過是谷將軍擔心兵法落在叛賊手中,和薛相合計編出的一個傳言。

現如今故人得以平反昭雪,相府再留存兵書也是不妥,便將它呈還給了聖上。

聖上閱過之後,下令將兵書印刷,作為如今朝中幾位將領操練士兵的教材。

而兵書原本,即谷將軍親手所書寫的,則還給了谷霏微。

谷霏微看著父親十年前的手本,因為年久,書頁都已泛黃,她輕輕撫著上頭的字跡,對易流雲說:“薛晝真是不靠譜,他家裏就藏著我爹的手稿,也不告訴我。”

易流雲笑道:“他看起來總是嘻嘻哈哈的,可其中的利害,他比誰都通透。”

谷霏微撇了撇嘴:“也是,之前你沒來書院的時候,他還總說一些將府之事來試探我,就好比你是在爹爹門下學的騎射本領,就是他八卦給我的……你說他是不是很雞賊!”

易流雲道:“你同他很要好?”

“勉強也能算是青梅竹馬吧……”她自顧自這樣說,忽地靈光一閃,一雙狡黠的眼睛望向他,“你吃醋?”

易流雲倒是很大方:“一點點。”

“那我之前和孟燁在一塊,你怎麼沒有氣死?”

易流雲道:“怎麼沒有?我不過睡了一覺,我拼命救回來的女孩已經長這麼大了,還天天一口一個孟燁,我的心情啊,正如徐夫子家後院種的白菜,被書院食堂放出來的豬給拱了……”

“你才是白菜!”

“我是豬,行了吧?”

谷霏微被逗笑,倒在他懷裏。

“可是,十年前你救了我,我都不記得你,還以為是孟燁派去的人。”

十年前他救她出府,將她寄放在山洞中,自己再折返將軍府救人。

後來身負重傷,被蘇子慎救下,才聽聞她被昭遠王府收容的消息,那時他還不知昭遠王府別有用心,甚至還想,雖然是寄於仇人籬下,只要她不知道真相,會比生活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平安優渥。

他道:“不記得又有什麼關系,只要你過得好。”他笑意漸深,“你知道麼,我一眨眼,便看到霏微長得這麼大了,心裏是有多高興。”

她難得不那麼淘氣,此刻是極溫柔的端凝:“你這一眨眼,可真是漫長,用了整整十年。多麼可惡,怎麼會有人過了十年,樣貌還是青春如初?”

易流雲握住她的手,躬身將她從石上背起。谷霏微伏在他的脊背上,然後傾身抱住他:“可是,我還是慶幸有這十年……讓你等我長大,讓我重新遇見你。”

易流雲側了側臉,咫尺之間感受到她湊過來的一個吻,這一次呼吸相聞,終於不再背負那些深重的舊事,亦不再憂心未知的將來。

唯有遠處山嶽潛形,燭火依稀。

那是在等他們歸去。(原標題:《白鹿青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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