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夢從田裏撈了很多魚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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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做的酸湯魚吶,一滴油都不放,那個刺都是軟的。」石猛喝了點急酒,又趕上話頭,手裏的煙也停了下來。

母親是年關前過世的,家裏忙著操辦喪事,過了個極為傷感的年。往年春節,一大家子幾十口人,會齊聚在身後這個老吊腳樓裏,吃上一頓熱鬧豐盛的團年飯。十來張月牙形的半桌,兩兩湊對,拼成屋裏屋外七八張圓桌,矮凳並著矮凳,人挨著人。酸魚酸肉酸鴨紛紛從壇裏取出,七八月盛夏入壇的糟辣子經過秋冬兩季的發酵洗禮,正好用來煮水池裏餵養著的七八尾稻花魚。自釀的米酒隨喝隨添,不夠了還有桂花酒、拐棗酒續上。「老人家不在了,以後弟兄們怕是很難再聚在一起過年了。」念起昔日盛景,石猛的傷感又添了一層。

大利侗寨位於貴州省榕江縣栽麻鎮,清晨雨霧中的鼓樓是村內聚集開會的地點。

在這個一百多戶人家的大利侗寨,石家算得上是個大戶人家,弟兄夥六人,老大是侗族的文化傳承人,會唱侗戲,鄉人都敬他;老二是村長,村人有事都得仰仗他;石猛是家裏的老幺,母親四十五歲才生下他,最得家裏人寵。他今年四十三歲,年輕時跑去廣州打工,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回鄉結婚後開始拉車跑活,現在夫妻倆和三個女兒,都搬到了城裏住,他開著一輛五菱的廂式面包車,縣城寨裏兩頭跑。從榕江縣城進入大利侗寨只有一條山路。石猛接我們進寨子路上,車窗全敞開著,傍晚的侗寨一點點進到車裏。這是翠綠群山間的一個小盆地,一條碧溪平平仄仄地穿寨而過,人們臨水而居,兩岸都是黑褐色的吊腳樓。此刻,橘色晚霞裏升起縷縷炊煙,竟是一派江南水鄉的意頭。

「那是鼓樓,鄉民祭祀社交的地方。那是風雨橋,歇腳躲雨的地方。那是栽應河,村裏人的母親河,我小時候還叫大利渠。」車子在寨子口停下,石猛三言兩語,簡要地勾勒著故鄉。他的家就在栽應河邊上。這是一個標準的三層侗家吊腳樓,全木結構,不用一顆鐵釘,全以榫卯連接,一樓淩空,二樓會客,三樓住人,所用木料,全是上等杉木。這吊腳樓還是石哥父親年輕那會兒蓋的,幾十年過去,一點歪斜的痕跡都沒有。「別人家的房梁一天就起好了,我父親當時可起了整整七天。光看那些房梁柱,都比別人家多好些根。」他回頭,又望了眼那房子。

全村共 246 戶,皆為侗族,老人居多,有「老人護村,古木佑寨」的傳統。

母親走後,父親被大哥接去城裏住,這老房子一下就空了。山中多雨,夏天尤為濕熱,吊腳樓三天沒人住,就一股子黴味,石猛不放心,每周還是會回來住上一兩次。家裏還有好些小動物要照顧。那只成天打盹兒的橘貓叫「一塊錢」,是母親當時花一塊錢「買」的,現在就常常貓在母親牌位下打盹兒。狗舍裏關著一只愛偷雞吃的薩摩耶「串串」,半人來高,飯量也大,時常不分緣由地叫喚。籬笆裏那三只番鴨五只灰鴨也要每日餵食,放樁讓它們下水玩。

院裏的兩棵桂樹是最不需操心的,金桂偶有暗香浮動,四季桂最近也躥了個頭。夕陽斜照的桂花樹下,石猛的妻子張海蘭正在殺魚。一刀背敲下去,斤把重的稻花魚便昏了頭。她是隔壁黎平縣樟七村人,比丈夫小六歲,圓臉,細眉,一頭烏黑的長發盤成一個髻,朱紅色的發梳插在烏髻裏,只露出一截細細的柄,像只日式發簪,風情極了。

村裏幾乎每家都養著雞鴨禽類,母雞剛孵出一窩小雞,雨水過去,出門嘰嘰喳喳地覓食。

張嫂年輕時就極美,村裏人都喊她「範冰冰」。這會兒「範冰冰」搖身一變成了「殺魚西施」,靚藍色的侗布便衣,袖子高高卷起,露出白凈的胳膊,左腕上一只翠綠玉鐲,跟著刀身晃動。魚鱗剃凈,摳出魚鰓,就著魚肚長長一刀,剖出一堆腸和內臟,兩個手指夾住「腥線」利落引出,再用水衝凈,擱砧板上斬成兩半,肉身各劃拉幾刀,丟進盆裏,一條魚便殺好了。

斬斷鮮魚,放入蔥姜、料酒、香草腌制。

那魚是一大早從山上稻田裏捕來的。當地縣誌裏講,寨子從唐朝起就開始養稻花魚,山裏海拔高日照短,種植的多是耐寒的糯稻。每年谷雨時分,村民將稻谷種子撒到蓄滿水的稻田時,也會同時放入一指頭寬的魚苗。魚苗不食秧苗,平常以稻田中的浮遊生物為生,稻花開時則食稻花。山野裏長大的魚,個頭一般不大,八兩一斤的已是極限,但肉質緊實細密。七八月收割季時,鄉民們幹活幹餓了,就在田坎上架起火堆,烤田裏的稻花魚吃。那魚若是能活著回到家中,便是做侗家酸湯魚的料。像嫂子一樣現殺了扔入柴火鍋裏,加入紅酸湯與山泉水,薄荷葉、魚香柳各撒上一把,末了放點鹽,出鍋時,隔壁的貓都會循著味過來。

張海蘭在山上農田裏抓魚,親戚剛好務農下山與她打招呼。

大利寨子裏的梯田不似貴州其他山地,頗為狹窄,一小片一小片的,從山腰延伸至山頂。嫂子一大早便扛著漁網上了山。現在不是秋收時節,她只能碰碰運氣。沿途河邊,有鄉民在殺鴨,內臟已掏空,拔下來的毛就堆在腳邊,不遠處,一條水蛇吐著信子,水青色的蛇身,快要和石壁上的苔蘚融為一體。

山裏剛下過一場雨。她腰身上系著口竹編的網兜,腳下瞪著雙拖鞋,到自家梯田時,身上已是星星點點的泥。她一把把鞋脫了,褲腳卷到膝蓋處,利落地下了水。漁網在水裏來回轉了十來分鐘,只覓得幾尾蝌蚪大小的蒿衝魚。「你們秋收的時候來就好了,機子在田裏滾上一遭,像牛耕田一樣,魚就全跑出來了,空手都能抓住。」嫂子話音落下不久,身後突然一聲水響,是魚尾潑拉的聲音,回頭一瞧,只見著個黑色的尾。嫂子趕緊用漁網在水裏一通劃拉,竟真網上來一尾灰黑的稻花魚,用手擒住魚頭,塞進背後的魚簍裏。嫂子說,正宗的稻花魚魚尾會泛點紅,吃到嘴裏更鮮,可惜現在不是秋收時節,有得魚吃就是走運了。

一尾鮮活的稻花魚跳入魚簍。

下山時,日頭已經開始毒辣,嫂子的臉曬得通紅,神情卻全然放松了下來。半路遇上提溜著鳥籠進山的老人,隔著老遠兒,便打起了招呼。籠裏的畫眉啾啾不已,山裏人嗓音更大,說著只有本鄉人才懂的土話。下到水邊時,又遇見了那尾水蛇,一向怕蛇的人,竟覺出幾分舊相識的可愛來。沿途溪邊,嫂子短暫停留過幾次,都是為了采野菜,螞蟻草、民國菜、薄荷葉,摘了也往身後的竹簍裏一放,等會做酸湯魚的時候要用。

在水井下清洗木姜子、薄荷、花椒、魚香柳、螞蟻草、民國菜,它們都可為酸湯魚帶去一抹山野香味。

砧板用水衝了又衝。刀順著水龍頭的水,反復地擦洗。紅辣椒盛在盆裏,用水漫過,青青的尾巴翹出水面。「辣椒還是不夠紅。」嫂子又遺憾起來。離貴州當地的朝天椒新市還有個把月。她轉身進了廚房,搬出來個土壇,用濕布抹去上面一層薄灰。「今天還是用這罐吧,這罐糟辣子還是我婆婆留下的。」糟辣子就是酸湯的引子。當地又香又辣的朝天椒,切段剁碎成細末,放入鹽酒姜蒜等調料,再加入一碗糯米尾酒後封壇腌制,剩下的一切交給時間。每一口土壇,都是一間發酵密室,時間擁有唯一的鑰匙,在半年後或次年的某天,「啪」一聲將鎖打開。這期間,時不時地,壇口會冒出一陣陣「咕嘟咕嘟」的氣泡聲,那是酸湯在密語。

切碎辣椒和仔姜,拌入鹽巴和米酒封入壇中,經過時間的醞釀,便是酸湯。

在侗寨,一代代做糟辣子的手藝都是 「看」來的。農家裏,並不把這當多大回事。少女時代,嫂子就看母親做糟辣子,怕沾油腥,剁椒之前,砧板、瓷壇、刀、手,所有與辣椒直接接觸的,都需要來回清洗幾遍。嫂子洗了好幾遍手。剛準備生火,石猛的三哥送來一把韭菜,還帶著泥,說是剛從地裏摘的。青辣椒、豆芽、番茄等其他配料,石猛一早從早市買來,塑料袋上還沾著透明的水珠,掛在廚房門口的壁上,下方是一口土缸,從山上引下來的泉水汨汨地流著,沒過了缸面,又覆過地面,向下方的池塘流去。

火很快生了起來。待鐵鍋溫熱,放菜籽油,蒜末、仔姜末、木姜子和花椒碎粒一起下鍋炒熱,再倒入一碗土壇裏撈出的糟辣子,和山泉水一起煮沸。「我婆婆她們不放油的,放點油不會餓那麼快。」嫂子說。她手腳利落,這邊魚塊剛下鍋,那邊案板上,已經切起了酸肉。那肉泡過鹽浴,嗆過辣椒粉,上面一層糯糟,用石板壓實了發酵而來,吃到嘴裏,酸倒一片牙口。

將酸湯在鍋內煮沸,放入稻花魚,只需燉煮三四分鐘便可盛起放入小鍋中,圍坐而食。

侗寨裏,家家戶戶都有張半圓形的月牙桌,一半坐兩人,兩塊拼在一起,就是張圓桌,中間一個圓形的洞,方便架爐吃火鍋。「我家只有一半,另外一半壞掉了。」這張月牙桌還是從堂哥家現借來的,上面雕有荷花圖案和鴛鴦字樣。爐子也從雜物間裏清出來,洗凈,燒上了碳。嫂子用火鉗夾著尖椒,在火上炙烤後,扔給石猛一副碗縋,讓他幫忙擂。不一會,烤好的腌肉,擂好的辣椒,都一一盛在了白瓷碟裏。那幾只白底富貴花的碟,還是石哥母親陪嫁的嫁妝。「那時候嫁妝就是鍋碗瓢盆,原本一整套的,現在就剩這幾只了。」六個兒子先後成家,每次分家時,都會帶走兩三副碗筷。石猛指著旁邊一只淅瀝瀝漏著水的木桶說,那桶也是我媽帶過來的,都幾十年了。他還記得小時候去河裏挑水,只挑得動半桶水。

侗家酸肉是將豬肉上放入糯米、鹽、辣椒、米酒,在木桶內壓實,在酸化過程中,肉質由生變熟。

眼瞧著快到飯點,狗舍裏的那只白色薩摩耶「串串」又不停叫喚起來。嫂子聽得心煩,呵斥了幾聲不管用,又一次嘮叨起來,讓石猛他把這狗弄走。石猛坐在屋前的臺階上,一個勁抽煙,也不搭話。等嫂子再來尋人,才發現他不聲響地牽著那狗,河岸遛彎去了。兩人是千禧年在廣東打工時好上的。一開始,嫂子家並不同意這門婚事,那時大利村還沒通公路,進村全靠走。嫂子家就在縣道邊上,多少靠近城裏。母親不放心,先後派了妹妹、姐姐、弟弟來探路,村裏人淳樸熱情,也知道有外村人願意嫁進來不容易,都互相幫襯著,輪流邀姐弟吃飯喝酒。酸湯吃了一鍋又一鍋,米酒喝了一輪又一輪,落到胃袋裏,都成了和母親交代時的好話。「直到我生了大女兒,我媽來看我,這才露了餡。」她記得母親走到她家時,天全黑了,那臉沈得比山裏的夜還黑,先把她罵了一頓,回去又把姐姐、弟弟、妹妹全都狠狠罵了一頓。當時為什麼願意嫁呢?「那是嫁人嘛,又不是嫁村子。」手起刀落的利落嫂子,喝了點酒,也顯出些嬌態來。

貴州山地傍晚的雨水來得快去得也快,預備吃的酸湯魚並未因雨而中斷。

「現在她們那村就沒有我們這裏好了。」石猛有些得意。冥冥之中,也有幾分天意。嫂子在廣東打工時進的那家紙品廠,名字也叫大利,和寨子一個名。暗地裏,她認定了這是難得的緣分。2002 年,他們在寨子裏結了婚,兩年之後,大女兒出生。也是這一年,村子被列入全國歷史文化名村。夫妻兩一合計,開了村裏第一家農家樂,就叫「大利農家樂」。生意並不好做,大利並不是黔東南最出名的寨子,附近有盛名在外的宰蕩,來這的遊客不多,村裏人家家又都生火燒飯,沒有外食的習慣。店開了兩年,終於沒辦法開下去。「以前大利農家樂那個招牌就掛在學校旁邊那個位置,現在都拆掉了。」留下的只有幾只白底碎花的瓷碗瓷碟。

話頭是在席間提起的。「來,你們都再加口酒。」不等接話,嫂子一仰頭,自己先酌了個滿杯。石猛不作聲,他正在醞釀一個新的計劃,開民宿的申請剛提交給了村裏。「上面一層全用來做房間,批下來的話能做十二間,下面一層用來做農家樂,燒些酸腌肉、酸湯魚的侗家家常菜吃。」世間菜裏,最難的是家常菜,因為日日要做,容易心生輕慢。以前有大戶人家的婆婆,每天都要嘗各房兒媳婦的酸肉、酸湯,以此分辨兒媳婦們的勤快懶惰的習性。石猛對嫂子的手藝有底氣。他胃口刁鉆了一輩子的母親,老石家六個兒媳婦裏,只吃自己媳婦做的飯。

老人穿著用藍靛葉、米酒、野生植物和堿水混合制成的染料染織而成的侗布傳統服裝。

傍晚七點,我們在月牙桌前坐下,酸腌肉、擂辣椒、韭菜雞蛋、炒民國菜一道道端上了桌。主角酸湯魚姍姍來遲,配著幹辣椒蘸水和豆腐乳。嫂子拿出了自釀的米酒,末了一旁還有拐棗酒、藍莓桂花酒。「來,喝酒,吃魚。」酒過一輪,村子裏的廣播又響了。一天裏,寨子裏廣播會準時響起兩遍。早晨八點,晚上六點,天氣預報、疫苗、節日儀式,寨子裏的大小事務,全經由一個廣播抵達寨子裏的各個角落。如期而至的,還有隔壁家那只叫「蘸水」的貓,總在飯點時來串門。「蘸水」是石猛父親隨口給取的名兒,那會也是正要吃晚飯,父親剁辣椒準備做蘸水,那只貓就一直蹲在旁邊看,乖乖地,也不叫喚。父親叫了聲「蘸水」打趣,它還真應了,尾巴一個勁地搖。

天全黑下來,院子裏有桂花香浮動。嫂子又舉起了杯,來,我們把這點酒喝完。夜又暗了些,打更人也出來了,說著完全聽不懂的侗族話,嫂子說,是提醒大家註意燭火。寨子裏,鼓樓、戲臺、風雨橋、吊腳樓,全都是木制的,為了避免火災,新修的鼓樓不再設火塘,中間用碎瓦礫圍成一圈,也能生火。山林之大,管天管地管不了人吃喝,盡可由著性子去。嫂子從小能喝,喝個一斤也不見醉。石猛平常也就一瓶啤酒或半杯白酒的量,現在兩頰已經泛起一坨紅。「母親走了,再也沒吃過那樣的酸湯魚了。」他小聲嘟囔了句,只被兩旁的人聽了去。

村寨內有六眼古井,每口井根據地理與清凈程度有特定的作用,如喝水、洗菜、洗衣等。

母親就葬在山上的樹林裏。去世前,專門請風水先生選的地。後來鄰村有人傳,山裏有塊地總發出亮光,像汽車車燈一樣,整個山頭都被照亮了。可那裏明明不通公路,更不可能進車。鄉民們互相打聽,是不是哪家老人去了。消息傳到大利寨時,幾夥人把方位一對,「還真是我母親葬的那塊地。」石猛呵呵地笑出了聲,臉上帶著明顯醉意。嫂子往空杯裏添了點米酒,他一把端起,又全飲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