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二十年代，上海灘大名鼎鼎的豪門裘家出了一樁“醜”事。
這日傍晚，女傭發現裘家三小姐不在房裏。家中遍尋不見，女傭著急忙慌跑到裘家老太太那裏：“不好了，三小姐不見了！”
裘老太太下令：“去找！所有人都出去找！”
裘家三小姐，名喚麗琳，是上海灘第一名媛，貌美賢淑，怎麼會突然不見呢？
裘家傭人尋了周圍，都找不到三小姐，裘老太太只好著人叫回大少爺裘劍飛。
裘大少爺得知消息，恨恨地道：“準是找那個戲子去了！”
很快，事情就傳了出去。整個上海灘轟動了：裘家三小姐與戲子私奔了！
說裘麗琳美麗多金，名副其實。
她的外祖父是一個蘇格蘭商人，後來做了海關官員。父親裘仰山白手起家，賺下豐厚的產業。上海灘裘氏企業可謂無人不識，旗下有眾多茶莊和錢莊，裘天寶銀樓更是引眾多名媛麗人趨之若鶩。
裘仰山四十歲那年突發疾病，猝然長逝。裘夫人愛麗絲·羅斯接過家中的產業，帶著一子二女生活。然而兒子裘劍飛完全沒有繼承父親的商業頭腦，終日風流度日。裘夫人意識到，必須為裘家找一處靠山。
這一年，小女兒裘麗琳18歲了，長得貌美如花。裘夫人動了心思，若將小女嫁給富家公子或者高官，裘家哪裏還有後顧之憂。母親甫一露出這層意思，大少爺裘劍飛便付諸行動了。
裘劍飛帶著妹妹參加各種社交活動，每次都故意最遲到場。車水馬龍，釵光鬢影之間，裘麗琳帶著異國特色的相貌，令許多男人神魂顛倒。男士們爭相圍過去，都想與她共舞一曲。
有時候，裘劍飛帶著妹妹坐馬車，一路上就有很多騎著馬的外國人尾隨，時不時地朝車裏扔下一束束玫瑰花。
時間久了，裘麗琳厭倦了聲色犬馬的生活，拒絕隨兄長出去，裘母便安排她去聽戲。
正值京戲盛行，民間素有“北聽梅蘭芳，南聽麒麟童”的說法，“麒麟童”周信芳在上海戲壇炙手可熱。
那日，周信芳正在上海知名大戲院丹桂第一臺演出《鴻門宴》。裘麗琳坐在包廂裏，百無聊賴地望著臺上。鑼鼓聲中，插著旗的花臉和武生一個個亮相，熱鬧，卻沒多大看頭。
裘麗琳起身想走，舞臺上突然轉出一個人物，穿一件繡金花的白蟒，頭戴白文生巾。雖然唱的是老生，但沒掛口面，臉龐豐潤，眼睛大而有神，當真是英俊又瀟灑。這便是周信芳演的張良。那年，周信芳剛好30歲。
裘麗琳看呆了。從那天起，她每天都去看周信芳的戲，少女的愛慕漸漸成了刻骨銘心的相思。
周信芳人氣正旺，每天都有很多富家小姐等在戲院外，就盼著他能賞臉一敘。裘麗琳非常苦惱，怎樣才能見到心上人呢？
當時上海的有錢人喜歡模仿洋人，搞慈善，做義賣。裘麗琳在兄長的幫助下，也辦了一場義賣，借機邀請了幾位名伶，其中就有周信芳。就在這場義賣會上，周信芳終於見到了自己最大的粉絲。
金風玉露一相逢，這人間無數繁華便都成了過眼雲煙。
裘麗琳和周信芳開始在外面頻頻約會。雖然做足了保密工作，依然被一些記者察覺到了蛛絲馬跡。一個當紅小生，一個名媛千金，很快，上海各大報紙都開始爭相報道這個驚天大“瓜”。
礙於裘家的勢力，報紙刻意隱去裘麗琳的名字。然而，“本埠某大銀樓女少東”、“某已故茶葉巨子令媛”的字眼，正是真真假假，欲蓋彌彰。
周信芳雖是名角，可在當時，戲子還是奸業。且周信芳在老家已有妻室，不過夫妻感情不合，已分居多年。而裘麗琳的行為，令裘家徹底蒙羞。裘母大怒，將她關在家裏，不許出門。
這一關，就長達半年。這半年裏，裘母替女兒定了個婆家，天津紡織業大亨趙家。裘麗琳焦灼無比，只是苦於無計可施。
婚期在即，裘麗琳敏銳地發現，近來看門的男傭人每天都趁裘母午睡時，到隔壁弄堂幽會情人。於是，裘麗琳抓住機會，趁母親午睡，傭人松懈的時間，逃了出去。
久別重逢，二人來不及傾訴相思之苦，便倉皇逃往蘇州。裘麗琳深知，母親和兄長絕不會善罷甘休，只得先下手為強。
幾天後，上海一知名報紙刊登了一則啟事，裘麗琳委托律師發表聲明，任何人無權限制自己的人身自由和侵犯合法權益，否則將依法提起訴訟。
裘母和裘劍飛看到，怒其不爭，遂登報聲明：自此裘家與裘麗琳斷絕關系。
裘麗琳看到母親和兄長的聲明，自然也是傷心。她只想和心上人在一起，本無意傷害家人。她心知無計，來日方長，只好從長計議。
周信芳攜裘麗琳從蘇州回到上海，委托律師辦了離婚，與裘麗琳舉行了婚禮。
二人不想聲張，只邀請了少量客人。婚禮當天，女方娘家親戚無一人到場，結婚證書上的“女方主婚”一欄，只能空缺。倒是很多新聞媒體得知了消息，爭相報道。
婚後，裘麗琳才發現，作為當紅頂流，周信芳竟債臺高築。
自己的這個丈夫，除了唱戲，什麼都不會。賺來的錢，被戲館老板以各種理由克扣不少，剩下的錢被婆婆把持手裏。偏偏自己的這個婆婆嗜賭如命，還抽大煙。
裘麗琳一面從婆婆手裏要回財政大權，一面去和戲館老板談判，要求“三七分賬”，不然就罷演，周信芳這才拿到應得的演出費。
日子漸漸好轉，裘麗琳生下兩個女兒，相夫教子，闊小姐當起了家庭主婦，倒也不賴。眼看債務漸漸還清，新的問題又來了。
上海黑社會大佬顧竹軒邀請周信芳到自己的天蟾戲館唱戲，說好了價碼，卻翻臉不認。周信芳在天蟾戲院一年，賺了不下於10萬塊錢，卻拿不到應得的那一份。
周信芳想解約，卻遭到威脅。顧竹軒的手段，上海人都知道。說不定哪天周信芳走在半道上，就會被流氓癟三痛打一頓。
裘麗琳把兩個孩子交給傭人，天天跟著丈夫去戲院。周信芳笑言：“夫人難道是想給我當保鏢不成？是禍躲不過，明天不要再來了。”
“我就要來！”
漸漸地，周信芳發現妻子的異常。晚上從戲院回去，每當有流裏流氣或身形壯碩的人走過，妻子都會非常緊張的抓緊手裏的手提包。有一天晚上，他趁裘麗琳不備，悄悄打開了包，大吃一驚，裏面竟是一只4寸的小手槍。
原來，之前有朋友勸告夫婦二人買把手槍護身，周信芳拒絕了，裘麗琳卻上了心。她瞞著丈夫，托人到巡捕房偷偷辦了一張持槍證，又花120塊銀元買來了這把勃朗寧牌的手槍。
周信芳拿著手槍，無奈地笑問：“那你會打嗎？”
“買的時候，他們教我了。可我一轉身，就忘了。”裘麗琳一雙大眼睛裏閃著異常的光亮，望著丈夫：“如果你真遇到危險，我肯定一瞬間就能記起來。”
周信芳聽了，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感慨良久。
顧竹軒礙著周信芳的名氣，也不敢真做什麼。周信芳又賠了一大筆錢給他，才得以脫身。擺脫顧竹軒，夫妻倆也不敢在其他戲院唱戲，只好離開上海，帶著班底一邊流浪，一邊演出。
輾轉遷徙，顛沛流離中，周信芳心疼妻子千金之軀卻要跟著自己受苦。“我是心甘情願跟定你，就是想起來會覺得不平，難道就因一個顧竹軒，偌大的上海就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嗎？”
天無絕人之路，上海青幫頭目黃金榮開了一家黃金大戲院，邀請周信芳去唱戲，夫妻二人終於結束了流浪的日子。
再次回到上海，時局大變。抗戰爆發，上海淪陷。日寇在中華大地作威作福，抗日救亡運動此起彼伏。
周信芳經常演出一些抗戰戲劇，自編自演的《明末遺恨》，痛抒亡國之痛，十分賣座。他還聯合一眾愛國人士義演，將演出收入捐給抗日前線。一時間，上海各大報紙都對周信芳多加贊揚。
周信芳的舉動，卻引起日本人的不快。黃金榮為了避禍，只好將戲館關了。這一來，周信芳頓時無事可做，壯誌難酬，郁郁寡歡。
事情傳到裘家，裘老太太才知道自己這個女婿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這些年，裘麗琳逢年過節都去裘家拜訪，雖屢屢被拒之門外，依然堅持去。裘老太太也是思女心切，終於接受了這個女婿。母女重逢，裘老太太偷偷給了愛女一筆錢，還有許多珠寶首飾。
裘麗琳拿出母親給的錢，租下卡爾登戲院。周信芳重回舞臺，在日寇和特務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演出抗日戲劇。
裘麗琳終日擔著心，就怕有一天會出事。
一日周信芳剛去戲院，沒多久，戲院突然來人告訴裘麗琳：“周先生被76號的人帶走了。”這個76號，是汪偽政府的特務機構，臭名昭著。
兩三個月前，76號的特務頭子吳世寶要周信芳去唱戲，周信芳拒絕了。吳世寶惱羞成怒，派人將周信芳綁了來，強行帶他“參觀”囚室和行刑室，想逼迫他就範。幸好，天亮時他們就將人送了回來。
裘麗琳一夜未眠，暗暗抹淚。她不是一味哭泣的女人，丈夫一回來，就將他送到一個外國同學家裏躲避。她聽說吳世寶的妻子佘愛珍（後來嫁給了胡蘭成）很貪財，就花錢找了上海的女流氓盧老七在中間說情。
不久，盧老七傳話來：“吳太太聽說周太太是裘家的小姐，想必總有一些做工考究的首飾，吳太太想向你借一副鉆石耳環和一只鉆鐲去做做樣子，用過之後就還給你。”
裘麗琳當即拿出自己所有的珠寶，又添上了一筆現款，托人到專賣珠寶首飾的安康洋行，換了一副鉆石耳環和一只白金的鑲鉆手鐲。佘愛珍收到東西，周信芳才躲過這一劫。
丈夫的愛國，也影響了裘麗琳。
周家的家庭教師丁毓珠是中共地下黨員，上級要求她成立婦女生活互助社，以掩護日常行動。但是，如果沒有有錢有勢的人做理事，新成立的社會組織都會遭到國民黨的調查。
丁毓珠找裘麗琳幫助，她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她在自家戲院騰出一間30平米的房間給她們當辦公室，掏錢購買用品。為此，夫妻二人專門辦了一場義演，把全部的收入捐給這個組織。
從1946年3月成立，一直到解放後，這個組織一直沒有被國民黨發現。
寒暑更替，疾風驟雨過去，國民黨氣數已盡，逃往臺灣。
很多人勸裘麗琳去往香港，也有一些大老板給出優渥的待遇，希望夫妻二人能去香港。裘麗琳都拒絕了。
她就這樣陪丈夫留在國內，卻狠心將五個子女“趕”出了國門。
周信芳醉心京劇藝術，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像“戲子的孩子”這樣的嘲諷，卻經常傳到裘麗琳的耳朵裏。裘麗琳痛下決心：與其活在父母的影子裏，不如讓他們自己長成參天大樹。
從1947年開始，裘麗琳先是把大女兒周采藻送去美國留學。接下來的幾年，又相繼把另外四個子女送出國，只留下繼承父業的長子周少麟在國內。
她沒有和丈夫商議，安排好一切，才告訴丈夫。周信芳說：“你就像一只護崽的老貓，偷偷把小貓都藏了起來。”
小兒子走的那年，才13歲，作為母親又何嘗不痛？裘麗琳忍了這骨肉分離的痛苦，只能默念：“讓他們走，去找自己的人生。”
1961年，裘麗琳有機會到英國看望三女兒和小兒子。那時，三女兒周采芹已經是英國有名的演員了。裘麗琳隨女兒赴宴，一位導演看到裘麗琳，驚為天人，希望她能留在英國出演他的作品。
“你們的爸爸怎麼辦呢？他獨自在中國，不行的。”
回國的時候，采芹送媽媽去機場。分別前，裘麗琳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麼，無論你們在哪兒，永遠不要說中國的不好，那裏是你們父親的根。”
說完，她轉身而去。采芹望著母親的背影，穿著中式旗袍，梳著中式發髻，身形微胖。她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女兒的視線裏。這是裘麗琳與海外子女的最後一面。
裘麗琳的用心良苦沒有白費，她的子女各個都有出息。
大女兒是語言學教授，二女兒是作家；三女兒周采芹是美國著名華裔演員，參演過“007”系列電影，曾在中央戲劇學院任教；小女兒周采茨一手捧紅了張國榮；小兒子周英華是“華裔食神”，在國外開了很多中餐館，將東方文化帶給世界。
子女都遵循父母的囑托，從來不說中國不好，甚至影響到了孫子輩。孫女周佳納是一名超模，英文名是China。她的男友說：“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叫China”，周佳納便果斷與之分手。
周氏一族人才輩出，家財萬貫，始終未改父母之誌，不忘華夏子孫的骨氣。只是，裘麗琳沒能看到這一切。
1968年，因腎臟衰竭，裘麗琳在醫院裏孤獨離世。七年後，周信芳在同一家醫院病逝，骨灰安放在上海龍華烈士陵園。
1995年，上海市委、市政府為周信芳舉行骨灰安葬和立像儀式。子女多方申請，裘麗琳得以與丈夫合葬，長眠在上海名人墓園。
當天，裘麗琳的六個子女在父母墓前留下一張合影，用這張全家福告慰二老在天之靈。時隔近半個世紀，周家以這種特殊的方式實現了“團聚”。
裘麗琳的一生，愛，是不變的主題。她生長在雲端，自己選擇走入凡間，為所愛之人，活出了精彩的一生。
《魔戒》中，精靈公主阿爾溫愛上凡人阿拉貢，她說：“我寧願和你共度凡人短暫的一生，也不願一個人看盡這世界的滄海桑田。”
周信芳就是裘麗琳的“阿拉貢”，她愛丈夫的一切，包括才華與信仰。
裘麗琳如若聽從母親的安排，嫁給豪門或高官，也少了這許多磨難。然而，她選擇了另一種，比錦衣玉食更熱烈的生活。
從逃出家門的那個午後開始，裘麗琳就不再是裘家三小姐。她只是裘麗琳，為愛勇敢一生的女子。
民國多出奇女子，裘麗琳也許不夠有名，卻足夠精彩。
我們帶著時光濾鏡，回看這些民國名媛，其實，她們的愛恨情仇不足為道，真正深刻的是一個時代的切面。就是那些想要平凡，卻在時代的裹挾裏，無意中活成了傳奇的女子。
本文作者：南塘舊事責任編輯：柳葉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