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克飛
南華大酒店，幾位大叔和阿姨正在臨街窗口排隊購買餐廳熟食，然後趿著拖鞋施施然離去，顯然是住在老城的老街坊。
這裏是廣東湛江赤坎老城，南華大酒店位於街角最顯眼處，樓高4層，灰白色山墻立面，窗戶四面有藍色裝飾，建築呈扇形向兩街延伸，是赤坎上世紀40年代最高檔的消費場所，在粵港澳乃至東南亞均享有盛譽。
與南華大酒店隔街相望的斜坡處是南華廣場，也是赤坎舊街區的核心。
從去年的《隱秘的角落》到今年奧運會上的全紅嬋，湛江這座城市兩度“出圈”。在各種旅行推介中，湛江城區的霞山區和赤坎區出鏡頻率最高。相比霞山區的海畔法式風情，赤坎區則代表著最具湛江集體記憶的老街區。
對比旅遊公號推文裏的濾鏡效果，現實的赤坎老城或許會令許多遊客失望。它過於陳舊，雖然不像假古城那樣虛偽無趣，但過分真實的破敗也令人唏噓。就像這座城市多年停滯不前的經濟一樣，老城也停留在某個尷尬時刻，沒有向前走，也遺失了舊日輝煌。
滿是歲月痕跡的南華大酒店 本文圖均為 葉克飛 攝
與整個赤坎老城一樣，南華大酒店也頗為落寞。俗氣的燙金招牌上，中間是“南華大酒店”五個大字，兩側各有“湛江市”和“老字號”三個小字。招牌上方是更大的某假日酒店招牌，顯然已經外租。臨街的餐廳窗口也打著老字號招牌，但除了周邊老街坊，顯然乏人光顧。
1939年，當時湛江的頭面人物陳學談投資，延請本土建築師梁日新設計，興建了這座酒店。
陳學談是湛江本地人，出身富豪之家。他有“湛江杜月笙”之稱，有著傳奇且矛盾的一生。他一方面大撈偏門，開設各種煙館、賭場、妓院和當鋪，另一方面又熱心賑災濟民、興修水利、鋪路修橋、興辦各種學校。
當年的南華大酒店，建築氣派，內有中西餐廳，客房百間，舞廳娛樂一應俱全。側後方的小路上，一排三層洋樓臨街而建，一樓都是商鋪，二三樓是住宅，紅磚墻面，陽臺雕花精美。只是門窗都已破舊，頂端殘壁旁有榕樹裂墻而生，有一戶的陽臺更是長出一棵大樹，枝幹直衝樓頂。舊時這條街的商鋪群，據說與南華大酒店同期竣工，不但建築頗具特色，也承擔了酒店的配套功能，極是興旺。
南華大酒店側後方的商住樓
但在眼下，這些臨街商鋪頗為雜亂無章。對面街的鋪位多為海味鋪，店主在門口地上鋪了白布、擺了竹蘿，曬著各式海味，讓原本就不寬的道路愈發擁擠。
在街邊曬海味
整個赤坎老城，就以南華廣場這一帶為中心，發散至周邊老街區。其中尤以民主路、民生路、民權路和民族路這四條“民字號”馬路，以及“大同、大眾、幸福、和平”四條路最為知名。
粵西第一商都
赤坎老城不但是湛江歷史最悠久的區域，也曾是湛江商貿最發達的地方。
早在宋朝，赤坎作為海畔商埠就已成雛形，原為鹽埠，至今仍有一條街叫“鹽埠街”。明清海禁之後，赤坎港埠幾近廢棄。直至康熙年間收復臺灣，其後廢止海禁。才使得赤坎再度興旺，吸引了來自廣州、潮汕、海南乃至福建與浙江的商人。清道光年間，赤坎己“商船蟻集，懋遷者多”，是粵西的商業物流中心。
不過眼前的赤坎老城，真正的建設高峰期是在晚清民初。上世紀初，赤坎商貿興旺，但市區土地稀少，漸不敷使用。極具眼光的湛江本土巨商許愛周大膽斥資，與本地紳商合股組建填地公司，將赤坎原先海港填平，另在附近再挖海港供船只駁運，使赤坎街區的面積大幅增加，四條“民字頭”馬路便是當年填海的產物。
從南華廣場出發，沿老街隨意亂走，總能走到一條“民字頭”街道。當年赤坎填海之後，解決了土地資源，隨即在上世紀20年代進入建設高潮。一眾富商紛紛大興土木，建起各種極具南洋特色的房屋。
其中最搶眼的是位於民主路的廣州灣商會會館。雖然這棟1925年落成的建築僅有兩層高，與沿街建築相當，但模仿法國風格設計的鐘樓高聳，離老遠便可見到。之所以叫“廣州灣商會會館”，是因為當年的湛江被法國殖民者占領，循古名稱之為廣州灣。直至1945年，中法政府簽約，法國才將1899年租借的廣州灣歸還給中國。當時的國民政府幾經討論後，才定下“湛江”這個新的城市名字。
商會會館由赤坎各商號籌款興建，鋼筋混凝土結構，以嶺南騎樓搭配法式鐘樓，鐘樓設置自鳴鐘報時，又有百葉窗和拱門等西式元素，是赤坎最早的大型現代建築。會館建成後，成立商會，下有30多個同業公會，會員人數過千，是粵西地區最大商會。
它也曾一如周邊建築那般破敗，但2014年經過修葺，辟為歷史民俗館，展示各種清末民初文物。
與民生路呈“T”字型的民族路，集中了赤坎最多的歷史建築。1931年建成的許愛周舊居，座落於民族路39號，由外國設計師設計，三層磚混結構。船頭型設計，弧形大門左右各立一根紅色水磨石科林斯式柱子，立面簡潔。臨街一樓和二樓的窗戶均為長方形，通花欄桿式女兒墻，內部有30多個廳房。
許愛周舊居
許愛周生於1881年，以村中雜貨鋪起家，後代理汽油，又經營水產，開設榨油廠等。主持赤坎填海工程後，他在赤坎一帶興建寶石大酒店。上世紀30年代初，許愛周轉營航運業，成立順昌航業公司，並主持其他四家合資經營的航業公司，成為一代航運巨子。1949年，他在香港創辦仁興礦務公司，其後又成立中建企業有限公司，興建中建大廈，成為香港重要地產商人。
直至今天，許氏家族仍是香港名門。許愛周的孫輩中最為人熟悉的當屬許晉亨，他是賭王何鴻燊的前女婿，也是李嘉欣的現任丈夫。
許愛周舊居對面的二層洋樓，舊時是“長發莊”商號所在地。它表面是商號，實則是中共南路特委的接頭據點。斜對面的一處洋樓，則是“香港電影之父”黎民偉的故居。黎民偉父親曾在赤坎經商，此樓為其物業之一。抗戰時期，黎民偉曾在此避難。附近的“光裕堂”已然破敗，但匾額上的題字出自嶺南畫派泰鬥趙少昂之手。
在民族路上與許愛周舊居相對，正門開在和平路路口的是三有公司舊址。這棟中西結合的騎樓建築，采用二層五間連壁式，原由六根方形磚柱構成的門廊相通，如今已分間砌墻。大門為拱券形，上塑浮雕作裝飾。
三有公司是法國殖民時期赤坎最大鴉片商，公司投資方分為三股勢力，一是赤坎地頭蛇，打通各方關系、維持局面，二是越南股東，負責采辦和走私煙土，三是香港商人，負責在港澳和南洋一帶銷售和走私三有公司的外銷熟煙膏。
民族路的騎樓
地處偏遠的赤坎，在當時的商貿體系中並非只有光彩一面。它一度是黃賭毒泛濫之地。當地商人大量走私鴉片煙土，生產各種鴉片瓶裝熟膏銷往國內外各地。走私為患的風氣，對湛江的經濟發展影響也相當之大。
當年的四條“民字號”馬路，以及大同路、大眾路、幸福路與和平路，兩側多半是連壁式拱券騎樓建築，多半是金鋪、藥店、書店和土產日雜商行等。如今騎樓雖在，但多半破敗，商鋪也不復昔日繁華。近年來，湛江對老街區啟動保護，但沿街商鋪仍然雕零，行走於其間，難免唏噓。
相比它們，更落寞的當屬大通街。
大通街：湛江最古老的商業街
在填海擴地之前，赤坎的商貿中心就是大通街。沿著廣州灣商會會館與“雙清庵”之間的石階路向上，前方的橫向道路便是曾在《隱秘的角落》中頻頻亮相的大通街。
這條短短的青石階路也有名堂，名為染房街，舊時曾是赤坎的古碼頭之一。走在大通街上，類似的石階路還有九條，都掛有“赤坎埠古碼頭舊址”的文物保護單位牌子，以不同號碼標註。這十個碼頭的長度寬度各自不同，可以承擔不同貨物的運輸。
曾經的赤坎埠古碼頭
與這十條古老渡街相接的大通街是湛江最古老的商業街。在這條不足200米、僅有兩米多寬的道路上，舊時建起眾多商號，成為粵桂滇三省進出口貨物的集散和商貿中心，各種貨物經一條條渡街運至船上，沿著如今已成赤坎老街區的水域，駛向東南亞、波斯灣乃至世界各地。1899年法國租借廣州灣後，輸入大量日用品和紡織品，逐漸成行成市，周邊鄉鎮的商販都前來大通街進貨，更是興旺。
舊時的咕喱行舊址仍在街中，所謂“咕喱”，其實就是苦力，當時人們將經營碼頭裝卸、搬運的鋪號稱為咕喱行。
大通街上最知名的商鋪，當屬如今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的大昌商鋪舊址。一樓是白墻木門，二樓木墻仍然保存完好。始建於清末的它，是典型的坐西朝東兩層二進三間磚木結構硬山頂建築。當年的大昌商鋪以京果、海味、土產、副食品和油鹽醬醋為主打，堪稱大通街的代表。
如今的大通街，兩側房舍破敗不堪，卻仍有生活氣息。人們在街上緩緩走過，孩童在街上奔跑嬉戲，斑駁墻面上有各種塗鴉。一個個碼頭也早已失去原有功能，變成尋常巷道。行於其間，難免有滄海桑田之感。
大通街
只要有人，老城就不會死
對於老湛江人而言，赤坎老街區的商業明珠當屬舊時名為法國大馬路的中山二路。這是一條相對寬闊的商業街，如今也已落寞。
上世紀30年代，許愛周曾在這條路上興建寶石大酒店，與南華大酒店可謂交相輝映。它以一字排開的六間二層樓房相連，騎樓陽臺貫通，外墻中西合璧，是粵西最豪華的高級酒樓，也兼營旅舍。
在中山二路周邊的街區，如興華路和中華路等，還有不少大宅。相比四條“民字號”老街和大通街的騎樓與商鋪，它們更像富人區。興華路30號的“飛機樓”曾是陳明仁將軍故居，以俯視造型如兩架飛機而得名。中華路的花園別墅寧園，因主人施光華祖籍寧波而得名。建於1939年的靜園兼具歐式建築與嶺南騎樓風格，又有南洋熱帶特色穹頂和羅馬式窗楣，是典型的廣州灣時期混合風格建築，可惜主樓已空，破敗不堪，甚至掛上了危房的牌子。
相比之下，倒是“民字號”老街和大通街仍有人氣，街巷密密麻麻，互相穿插。生活在這裏的仍多是原住民，老人悠然自得，孩子嬉戲奔走。房舍雖然破敗，但卻也避免了拆毀和破壞式修復之災。也讓人相信，只要有人在，老城就不會死去。從這一點來說，破敗的赤坎，倒也不曾令人失望。
責任編輯：錢成熙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