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拉屎來不及拉了一點在褲襠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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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的心裏裝了很多事。

他有一輛吊車,藍色車頭,連著橙黃色的車身,很多地方生出了斑斑的銹。一根吊臂長長地懸過車頂,上面用醒目的黑色字體寫著他的電話號碼。白天,他開著吊車,去給村裏蓋房子的人家幹活,去掉成本,每天能掙個二三百。

他有二十幾畝土地,種滿了桃、杏、藍莓、西梅,還有白菜、黃瓜、西紅柿、茄子、菜椒和豆角。地裏堆著剛收下的大白菜,這將是一冬天的存貨。為了防止凍壞,它們被壘成一座座小山,再用電動三輪車分批運回院子裏,扯下爛葉,在墻根碼整齊。

他還有45個孩子,他們大多數患有自閉癥,還有一部分是腦癱、多動癥,唐氏綜合征、智力低下和發育遲緩。八年前,他找到學特殊教育出身的好友黃淑媛,一同創辦了一個康復托管中心。他們分工明確,黃淑媛負責照顧孩子,而他白天用吊車和土地養著這些孩子,晚上再去中心值夜班。

他不愛說話。在一片手腳揮舞、咿咿呀呀的吵鬧中,他總是沈默地安裝新送來的洗衣機、拾掇雜物。不幹活的時候,他就站在院裏,看著孩子們,不讓他們亂跑亂跳,傷害到自己和他人。

這一看,就到了第八個年頭。

一所鄉村自閉癥托管中心的八年。視頻剪輯 湯賽坤

沒有兩例相同的自閉癥

北京通州區東定安村裏兩座自建的鄉村院落,西邊900來平方米,東邊600來平方米,原本都是路明的家。從窗戶望出去,喬木的枝幹密密地伸向天空,旁邊就是村路和工廠。

創辦托管中心以後,他只留了一間幾十平米的小屋,帶著妻子、母親住,其余的全都給了孩子們用。寒冬時候,孩子們全都集中到西邊的院子,能省一半燃氣費。

11月23日,托管中心的大廳裏,正在播放《西遊記》。幾個孩子歪歪扭扭坐成一排,只有一個孩子眼睛盯著電視。他看得很認真,有時還站起來跟著比劃兩下。

“如今天色已晚,還望院主行個方便……”電視裏,唐僧說著。“行方便!”句子太長,他只能挑重點的詞跟著念。這個孩子的情況,幾乎是學校裏最好的。

院子裏,突然衝出了一個孩子,流著涎水,“啪啪”地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在課堂上,老師放起音樂,有的孩子一臉漠然,眼睛緊緊盯住墻、地板或者課桌;有的突然揮起雙臂,“哇啦哇啦”地衝著空氣大喊。

11月29日,路明在自家菜地旁。新京報實習生 湯賽坤 攝

開辦這個中心之前,路明不太了解自閉癥究竟意味著什麼。那會兒他經營著一家效益不錯的鋼鐵廠,賺了不少錢。直到他得知,一位發小的孩子自閉癥嚴重,妻子沒扛住,帶著孩子一起自殺。一個家庭頃刻間破碎,這對他的衝擊太大了。2013年,他拿出錢,把家裏的兩座院子改建成了康復托管中心。

許多細節顯示,這是一座與周圍不太一樣的院子。大門加裝了密碼鎖,防止孩子們偷跑出門。院內的水泥地面上,厚厚的防滑膠墊鋪開,免得磕碰。所有門窗都是玻璃材質,避免老師產生視線盲區。教室裏的課桌,桌屜都向外,那是怕孩子們上課的時候從桌屜裏掏東西,傷到自己。

但孩子們下一秒會做什麼,仍然誰也無法預料。看起來笑呵呵的孩子,會突然咬住老師的手。衣服是消耗品,穿兩天就會被撕爛。上廁所時,老師一回頭的功夫,孩子們手上的玩具、毛巾就塞進了馬桶。一不留神,他們還會扯下馬桶蓋、馬桶圈,抄起水箱蓋往地板上“咣咣”砸。

中心的衛生間裏是六只新馬桶,十幾天前剛換的,現在只留著光禿禿的馬桶身,為了隨時掏堵塞物,底下不能焊死。下水口已經砸得凹陷進去,瓷磚上爬滿了裂痕,淋浴頭全被扯掉,墻面上垂下一根根水管。

托管中心剛開那陣子,路明看著這些孩子,不知道怎麼辦,“急得抽自個兒嘴巴。”一直到現在,他每天晚上總要吃兩片安眠藥,才能睡上兩三個小時。但孩子們還在那裏,他必須堅持下去。

“這些孩子沒有主觀意識。拿普通人的思維去考量他,永遠都考量不到。”黃淑媛說,世界上沒有兩例完全相同的自閉癥,一人一種表現。社交障礙、語言障礙、刻板動作(總是重復同一個動作)等,有的還會有特殊的天賦,力大無比,反應敏捷,或者記憶力超群,“有一個孩子甚至能徒手抓蒼蠅。”

社交障礙是自閉癥的典型癥狀。因為彼此孤立,只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自閉癥孩子也被稱為“星星的孩子”。午後,一個孩子手裏握著半個饅頭,另一個孩子路過,嘟囔著“需要……需要……”,隨手扯下一團塞進嘴裏。除此之外,這些孩子之間幾乎沒有互動。

11月23日,托管中心教室裏玩耍的孩子們。新京報實習生 湯賽坤 攝

每個學生都有不同的課表

孩子們大多有睡眠障礙,6點左右,他們就起床了。黃淑媛起得更早,她必須在孩子們起床之前到。吃完早飯,8點開始上課。上午兩節,下午兩節,每節課40分鐘,有語文、數學、音樂、美術、舞蹈等等,和普通學校差不多。

不一樣的是,這裏沒有統一的課表,每個人有不同的課程安排,根據年齡和身體狀況來調整。包括黃淑媛和路明在內,中心目前有16名老師,負責大、中、小三個年級孩子的教學和飲食起居。

中班的孩子是狀態最好的,能背出不少古詩。大班的孩子情況最糟,他們身強體壯力氣大,有的還有多動癥,攻擊性強,需要老師隨時關註,教他們控制情緒。而小班的孩子,主要學習的內容是自己上廁所。

11月29日,黃淑媛在安撫一名孩子。新京報實習生 湯賽坤 攝

給自閉癥孩子教學的困難,常人無法想象。王浩(化名)患有多動型自閉癥,一刻也安靜不下來。一米八的大高個,剛來第一天,就把洗手間、庫房和院裏的玻璃窗全拍碎了。

孩子攻擊性太強,很可能傷到別的孩子,路明猶豫了。王浩的爸爸哀求黃淑媛,“我們在高層樓房住著,家裏連一塊玻璃都沒有了。我求求您了,您要讓我把他接回去,我們家老爺子都活不了。接回去我沒辦法,我只能把他送精神病院去了。”黃淑媛心一軟:“給我一年的時間,我親自帶他。”

最重要的是耐心,以及持久的訓練。那一年裏,黃淑媛做什麼都帶著王浩。他一開始吼叫,黃淑媛就教他,拍拍胸口,說“冷靜,冷靜……”然後引導他轉移註意力,讓他唱一首歌,或者背幾句詩。現在,王浩一生氣,黃淑媛說“冷靜”,他立刻自己嘴裏默念“冷靜”,很少發脾氣了。

陳威(化名)來到這裏的時候,已經20歲了,還不太會說話。黃淑媛教他認字,一遍遍地念學過的字。一天記不住就兩天,兩天記不住就三天,慢慢地,陳威學會了很多字,黃淑媛又教他寫日記。她還記得他寫的第一篇日記:“我早晨6點多起床的,7點吃早飯,8點上課去了。”現在已經能寫兩頁了,“而且寫得還挺好”。

黃淑媛還發現,陳威對地理感興趣。她就拿了一張地圖,教他認藍色的海洋、橙色的陸地、綠色的草原,告訴他大西洋在哪裏,他全都記住了。

23歲那年,陳威從托管中心回歸家庭,還進入了普通小學,從一年級開始上課。

11月23日,路明在院子裏整理物品。新京報實習生 湯賽坤 攝

最終目的是回歸家庭

將自閉癥孩子送回原生家庭、獲得接受普校教育的機會,是托管中心教育的最終目的,也是黃淑媛最大的心願。大概從2019年起,黃淑媛陸續將四個孩子送回了普通學校,包括他們在內,回歸家庭的有七八個。

但這個過程極其艱難,能做到的孩子是極少數。狀態穩定、沒有破壞性是最基本的要求,其次要能融入到普通孩子中,有簡單的溝通能力。有的孩子從中心創辦之初來到這裏,一住就是七八年。

今年春節前,伍小彤(化名)的父母把他接回了石家莊的家裏過年,原本計劃留半個月就回來。結果碰上疫情,一待就是兩個半月。伍小彤漸漸不對勁了,先是不肯自己吃飯,必須要餵,還常常抹得滿墻都是飯菜,根本看不住他。到最後,他開始整天整夜叫喚、砸墻,鄰居報警說擾民,“誰家養羊了?”

11月23日,一名老師在院子裏和孩子玩耍。新京報實習生 湯賽坤 攝

養育一個自閉癥孩子所被剝奪的時間和精力,以及帶來的額外開支,不是所有父母都能接受的。於是,北京、河北、河南、山東、湖北、江西等地的家長從官網了解到托管中心後,便把孩子送到這裏,他們中很大比例來自農村。

黃淑媛說,不少孩子的父母本身有精神疾病,或者因為身體疾病喪失了勞動能力,單親家庭也很常見。這意味著他們很難有充足的時間、精力和錢。

托管中心根據孩子的身體情況收取費用,但即使最高的一檔,每個月也只需要2000元。但很多帶著孩子來到托管中心的父母,連這點錢也拿不出來。

虧錢已經成了常態。路明和黃淑媛不拿工資,給孩子們買吃的、買衣服、買鞋的各種花銷,幾乎從沒記過賬。路明的妻子一邊照料婆婆,一邊下地幹活,種菜、種果樹,還要幫著做飯。黃淑媛的丈夫和一位做冷庫生意的朋友交情不錯,總拿大貨車拉來海鮮,給孩子們吃。

兒女也“逃不過”。路明有兩個兒子,黃淑媛有一個女兒,都在北京工作。有時實在周轉不過來了,兩人輪流給兒女打電話,“餵”字一出口,孩子們就知道他們的用意,“你就直說吧,要多少?”休息的時候,他們還要來幫忙幹活。

交不上費用的家長很多,甚至還有來借錢的。章家雲(化名)的母親因脊髓灰質炎喪失了勞動能力,父親則患有重度抑郁癥。四年裏,他們一共交過4100元的學費。有一回,章家雲的父親哭著來找黃淑媛,說自己騎著摩托車出門,撞倒了一個老太太,黃淑媛沒辦法,只能自己掏錢,借了他15000元。

11月23日,黃淑媛在托管中心接待來訪者。新京報實習生 湯賽坤 攝

“不後悔,起碼我找到生存的價值了”

勉強撐著,也有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前些天,北京連下幾場冬雨,閣樓上準備給孩子們過冬的棉服全被雨水泡爛了,黃淑媛急得不知所措。

得知這個消息,一批批捐贈者和誌願者送來了大箱衣物、洗護用品、食物等。北京一家紡織公司通過基金會來找黃淑媛,要為孩子們免費提供一年的衣物。通州區漷縣鎮民政部門也派附近覓子店衛生院的工作人員來對孩子們進行兒童常規疫苗接種的排查,如果有漏接,可以提供免費補接。

露面的事兒,都是黃淑媛在幹。每隔幾分鐘,她的手機就會“嘟嘟”響起。對於教育自閉癥孩子這件事,黃淑媛沒後悔過,她說“起碼我找到了生存的價值”。她記得所有孩子衣服和鞋的尺碼,孩子們喊她“黃媽媽”。她好像從來不會累,永遠中氣十足,大聲講話、大聲地笑。

她向很多人提起過那個讓她變得堅定的時刻。

1989年,黃淑媛只有二十幾歲,剛剛進入特殊教育領域。看著“舉止怪異”的孩子們,時常感到無力和淒涼,覺得自己什麼也改變不了,想過好幾次,要離開這個行業。

她記得特別清楚,就在那段迷茫的時期,有一天,在342路公交車上,她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一把搶過前座女孩的糖葫蘆,趴在座位底下吃了起來。孩子的母親流了淚。

黃淑媛隱隱地感覺到,這個孩子不太對勁,可能有自閉癥傾向。她試圖勸說,但女孩不依不饒。那一刻,黃淑媛心想,她要在特殊教育領域堅持下去,讓更多人看見和理解自閉癥群體。

“黃校長太投入了,付出了太多了,這幫孩子就是她的心尖兒。”

11月23日,桑文華懷抱著托管中心的孩子。新京報實習生 湯賽坤 攝

從幼教崗位上退休後,2017年,桑文華來到托管中心當老師。來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不是一群普通的孩子,可真正上崗,她還是受到了打擊。有的孩子不光咬自己,還咬別人、咬家具;有的孩子大便拉到了褲襠裏,用手掏出來到處抹……“壓根無法理解,這些孩子怎麼都是這樣的?”

“今天學,明天忘,有時候教他們說一句話,一個禮拜都學不會。”入職半個月,桑文華向黃淑媛提出了辭職。黃淑媛勸她,“你教九百九十九遍的時候他不會,萬一你教到第一千遍的時候他突然就會了呢,你想想那時的心情會是怎樣的?”這句話讓桑文華選擇了留下來。

黃淑媛也的確是對的。後來有一次,桑文華教了一個孩子八天,終於教會他說出了一句完整的“我想吃包子”,“真的特別感動,也讓我自己有種成就感。” 如今,桑文華也在托管中心待了4年多了。

11月29日下午三點多,桑文華坐在教室裏,教孩子們跳“手指舞”。雲層遮住太陽,屋子裏亮起了白熾燈。桑文華拿出手機,點開《有你就幸福》,音樂聲充滿整個教室。她把兩只手向前攤開,手心向上,再收回來,右手搭在左手上,卷成拳狀,放在胸前。這套手勢代表“有你就幸福”。“使勁兒!”孩子們隨著她的鼓勵,努力而笨拙地在空氣中揮舞著手,大聲唱起了歌。

新京報記者 徐楊 實習生 湯賽坤

編輯 劉倩

校對 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