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別人趕牛狂奔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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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驛卒】一匹健步如飛的良駒由什麼構成?三十年前那位收留我的老驛長曾經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告訴他,我會先把他問題裏的那匹虛構之馬復原到一匹實實在在的馬匹身上,然後再像一名屠夫,按照血液、健肉、骨骼、毛發、雜碎……把它分門別類地肢解,將這匹意念中的速度之馬,用死亡的靜態呈現到面前。老驛長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但他還是收留了我,替我隱瞞了過往,讓我替代了不久前那個從馬上摔落而死的驛卒,以他的身份繼續活在這塵世。

現在我老了,三十年前的那個問題也老了。然而,從問題裏飛奔而出的那匹馬仍然健在,仍然還在這世間狂奔。這麼多年了,我不知道它已經越過了哪條河,跨過了哪座山,奔向了哪個府哪個州哪個縣,但我知道,它一直還在時光的深處流浪,從未停下四蹄。我曾無數次想象它現在的樣子:它蒙塵而飛,塵像天空中的流水一般沿著它攪動起來的風,滑過它更為順滑的身軀,它繼續向前奔馳,塵卻已紛紛向後退去……哦,那匹我用意念與情感豢養、呵護了半生的馬,它從時光的藩籬中飛奔,為時光描繪出更具美學意義的曲線,讓時光這一不茍言笑、不容商量的判官暫時遺忘了自身的存在以及存在的價值。

或許,我應在心中默默地向已故的驛長重述我的答案。三十年了,時間悄無聲息地修改了我對這個世界的諸多認知,倘若能在夢裏夢到我初次與驛長在驛站相逢的那個暮晚,倘若在夢中驛長再一次喊住了我將要離去的身影,倘若驛長重新提出他的那個問題,我再不會把一個美好的概念實物化,我會用自己歷經三十年後實物化的殘軀作證,再來回答那最初的問題。我會說,一匹健步如飛的良駒由風、時光以及諸多我無法言說的東西構成。

這一生,我顛簸的命運是在馬背上度過的。如果把一生視為一程,那我前半程與後半程的分野並不是用時間這個刻度界定的。我的刻度是遇見老驛長這件事——遇見老驛長前,我身在戰場,騎著馬;遇見老驛長後,我身在驛路,也騎著馬。

在戰場上,我是騎兵。作為騎兵,我出生入死,最後又死裏逃生。三十年前,那場戈壁灘上的大戰,讓我所效忠的帝國陷入了窮途末路,我卻僥幸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是我胯下中箭累累的坐騎把同樣中箭累累的我壓在了身下,讓我躲過了勝者打掃戰場時的再次殺戮。我在風與沙的拍打中醒來,從馬腹下艱難地爬到了馬背上,在死寂而蒼茫的戰場上,我經歷了此生最為漫長的一個夜晚,從暮晚到黎明,缺口的兵刃、殘缺的肢體、枯凝的血液……它們橫七豎八地散布於我的周圍、我周圍的周圍。我坐在死去的坐騎上,月光坐在我身上,坐在我身上的月光有一副好心腸,它在舔舐我的傷口、拍打我麻木的面頰,而我卻沒法喚醒自己的馬匹。

在驛路上,我是驛卒。作為一名資深驛卒,作為這龐大帝國的通訊線上一顆移動的棋子,我與我的馬背負著王朝的榮辱興衰,穿行於這龐大帝國的土地上。我曾運送過邊關的八百裏加急,也曾為皇帝的妃子送去過美味的果品;我曾迎著朝陽出發,也曾追趕著夕陽向著虛無前行。夜間趕路的時候,萬籟俱寂,只有我噠噠的馬蹄,響徹在這空寂的夜色之中。我也曾遭遇過暗殺,他們在我的必行之路上設下埋伏,被我僥幸逃脫之後,他們便一路狂追了數十裏,直到徹底被我甩到腦後。我運送的消息,往往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件的萌芽,那些大事件,會在時光的流轉中發酵,它們都被鐫刻於史書中代代流傳,而作為隱藏於其中的一個小角色,我將是被史書率先剔除的雜質,不值得言說。不只是我,我胯下的驛馬也很難在歷史的轟鳴聲中留下飛奔的身影與悠長的嘶鳴。作為微不足道者,我們都被選擇性遺忘了。

使命使然,驛路之上,我換了一匹又一批馬,它們與我臨時搭檔一程,最後又全部被我遺棄於沿途的驛站,就如時光把我遺棄於衰老之列。現在,我老了,新驛長如換掉老馬一樣也把我從飛奔的驛馬身上換了下來,把我遺棄於驛站的沿途。去年的時候,收留我的老驛長暴斃,不久之後,新驛長就到任了。與前任驛長不同,新驛長是當地的富戶,家裏做著藥鋪生意。某一日,笑瞇瞇的他破天荒請我喝酒,一杯酒舉起來,我就喪失了驛卒的身份。我想起從前的一位皇帝,據說他只用一杯酒,就輕松卸去了將軍們的戰袍。然而與將軍們不同的是,我並沒有得到養老的禮遇——我從驛長手裏牽過一匹老馬,在驛路上去為他運送貨物。

是怎樣的一匹馬呢?據說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不知為何輾轉流落到這裏充當了驛馬,被驛長公器私用。馬名黃驃,它的尾巴只剩下半截,垂垂耷耷的;它的左後腿處有疾,一瘸一拐的。我曾經歷過屬於我的戰場,它也曾經歷過屬於它的戰場,現在,我們相依為命。

我走的還是老路,用的還是驛馬,身份卻已不再是驛卒。驛長怕上面深究,再不讓我以驛卒的身份出現在驛路之上。驛長太過謹慎了——國家已經開始動亂,各級官吏面對大廈將傾時未知的命運自顧不暇,已經再無精力去監督驛站這一可有可無的行當了。

不管怎麼說,現在,我只是一個運送藥材的老奴仆。一路上,時不時有快馬與我擦身而過,它們超越了我,向著我的前方或者背後疾馳而去。快馬之上,都是年輕的驛卒,我知道他們背後的包裹裏,肯定背著火漆密封的忠言或廢語。帝國已經病入膏肓,即便是忠言,也不過是延緩它斷頭的時間;就算是廢語,也只不過是讓它的死亡提前一點兒來臨——從本質上講,這些加急信件是無足輕重的,它們既構不成良藥,也構不成劇毒。

有時候,我和我的黃驃老馬來不及避開,那些我不認識的騎在驛馬之上的後生就將馬鞭狠狠抽下來,叫了聲老東西,便揚長而去。我不怪他們,因為我也曾年輕,我也曾是他們。他們就是另一個我,而我就是另一個他們——年輕的他們現在還不知道,無論是與我相向而行還是背道而馳,在時光的戲弄下,他們註定會在許多年後重新到達我。

我以衰老的名義,等待著他們自投羅網。

【飼馬者】我也曾有過這樣的一匹黃驃馬,它是我在廣袤的草原腹地馴服的唯一一匹馬,作為北方部落眾多王子中的一員,我剛學會這種技藝,就以人質的身份被派遣到了中原。其實我明白,我只是一個雞肋,只是一個象征之物,無論是在我的母地還是中原,都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存在。在充斥著野性呼吸的草原,我親眼看到過自己的兄弟互相殘殺;在標榜文明的中原,我也曾以猴子的身份觀看顫抖如雞雛般的異族皇子被屠戮。在街坊林立、鋪肆繁盛的中原都城,我為籠中鳥,為安樂公,並時刻擔憂因父兄的反叛招致的殺身之禍。我常常做夢,夢中,只有那匹被我遺棄於草原的黃驃馬在與我對視,並把我看穿。幾年後,王朝傾覆,我乘亂逃了出來,隱姓埋名,充當了這偏遠之地的驛站裏,一個邋遢的飼馬人。

從我委身於這家驛站擔任飼馬者,已經十年了,十年間,我接待過數不清的驛卒、客商、官員,飼養過數不清的馬匹,我自信對於馬的理解超越眾人,然而,我仍看不清、看不透馬的眼窩。我堅信,一匹馬的眼睛裏,始終藏著一個湖,在它面前,我是心甘情願的沈溺者;我堅信,一匹馬的眼睛裏,始終藏著一團霧,在它面前,我是自願沈淪的迷失者。

今夜與我對視的這匹馬,是在傍晚的時候到來的。當那位風塵仆仆的老人將這匹馬交到我手上時,夜色徹底暗了下來。我疑心,夜色這最後的質的變化,正是來自這匹馬。它把夜色背在背上,藏在身體裏,只為沿途配送它們。因為我發現,今晚的夜色比往日更為濃厚、純粹。

我認識這匹馬的主人好多年了。他是個老驛卒,是驛路上的傳奇人物,他曾在烈日下、在寒風中、在傾盆大雨或皚皚白雪裏,身背文書袋,匆匆奔馳在驛路上。他背在背上的文書袋裏,藏著帝國的隱疾,他背著文書袋,快馬背著他,他們像巨大的肌體上急速運動的細胞,給帝國輸送著緊要或不禁要的信息。與以往不同,這一次他穿著粗布便裝,他的馬也是一匹老而病的馬。或許他這種拋棄身份和速度的做法只是一種偽裝,只為了便於更安全地將使命送達。

必須承認,我被那匹馬吸引住了。與其它馬匹一樣,這匹馬的眼睛也致幻,然而我發現,這匹馬的眼睛裏,除了通常所見的鏡湖和迷霧,還存在著更為豐富而神秘的鏡像。更為重要的是,這匹馬,無論是它的外觀還是神韻,都與我當年馴服的那匹馬一模一樣。像老朋友一樣,我用手摸了摸它雜亂的鬃毛,它便順從地低下了頭。

我從它的左眼裏看到了另一團火。原本是我燃起的一團篝火,但現在,它躲進了它的眼窩裏。在篝火的反襯下,夜色顯得更加濃密、深邃,老馬顯得更加神秘、沈穩。我從它的右眼裏看到了另一個我。居住在眼窩裏的那個我,他還是少年模樣,被水墨般似有若無的草原托舉著,在一匹急於擺脫他的馬背上翻滾騰挪,漸占上風。

有人說,一匹馬只有跑起來,才能分辨優劣。而我則認為,只有在夜晚的馬槽間,才能分辨出馬的資質。據我所見,夜食之時,越是駑馬往往越不安分,它們拒食、甩蹄,與其它馬匹爭鬥,與街頭的混混兒一個德行。而真正的千裏馬,它只是在那裏安靜地、優雅地、一心一意地吃草,倘若夜空給它一輪圓月亮,它一定不會辜負這樣的好意,它會像美人一樣借著月光,用唇、用齒、用微風,默默梳理自己的毛發。然而,我卻很難評判眼前的這匹黃驃馬。與我少年時馴服的那匹馬一樣,就奔跑的資質來看,它不過是眾馬中普通的一員,然而它卻勾起了我塵封了十多年的回憶。這匹馬,它如一面時光之鏡,讓我與多年前的自己再度相遇。

遺憾的是,這麼多年,我已被這兇險的塵世打磨得越來越圓潤光滑了,好多不規矩的念頭,已在我的血液裏憑空蒸發。老驛卒,請原諒我頭腦裏的不道德:多希望我草原人的野性還在,如果那樣,我就可以解下眼前這匹黃驃馬的韁繩,讓它逐風而去;或者我騎上它的背遠走他鄉,從此後我們一起相依為命,一起浪跡天涯。

你知道的,在這個帝國的黃昏,在這樣一處小小的驛站,一匹馬的走失根本就不值一提。

【病書生】一場大病把我攔在了驛站。其實更準確地說,是我自己把自己攔在了驛站,攔在了自己用多少年的時光鉤織的執念之中。幾個月前的秋闈,我落第了。在從省城回鄉的途中,沒有春風得意馬蹄疾,只有秋風秋雨愁煞人,只有近鄉情更怯,無言對父老。我因此而病倒並羈留於這處驛站。本朝規制,驛站乃飛檄來往、官宦暫借之所,平民不得入住,然而如今帝國根基動蕩,這些規制也便形同虛設了,很多驛站開始半官半私,明裏依然按照規制行事,暗地裏卻早已做起了老百姓的生意,而我,就是他們私下裏招待的顧客。

我在痛恨這場病的同時,又在感激這場病。它是一個準允我可以晚一點回鄉的借口,這樣在道德上,我的良心可以稍微輕松一點兒。然而我知道,噩夢終究會到來,我也勢必將會回到父母的跟前,到那時,我便是世俗的屠刀下引頸待宰的牲畜。

在驛站,日復一日,我把自己關在小小的鬥室之中,如一具行屍走肉。偶爾也出來走走,只是,我通常會選擇暮晚,盡管我不認識這裏的任何人,這裏的任何人也不認識我,但我仍羞於與他們相見。

那一天暮晚,在驛站門口,出門散心的無意識的我差點與那匹馬迎面相撞。幸運的是,那馬的主人,一個看似也病懨懨的老人及時勒住了韁繩,讓馬從無意識中猛然醒來,它打了個響鼻,一陣雨就從它的口鼻中噴到了我的身上。我很懊惱,但我還是大度地拍了拍手,表示沒事。就是這麼一段小插曲,恰好被一個同樣住在這裏的房客看到,正是在那一刻,他把我錯認為另一個人了。房客是個告老官員,他錯認的那個人則是個詩人,我知道那個詩人,我的包裹裏就有一本一位同年贈與的這位詩人的詩集,但我從未讀過。這位詩人因詩而貴,被皇帝賞識,充當了禦用文人,為帝國和君主歌功頌德,粉刷門面。然而不知為何,他最後卻選擇了針砭時弊,諷譏聖上。聖上大怒,卻也不願意承擔昏君的罵名,找了個借口,將他送出了京城,任他浪跡天涯去了。我對那個詩人是反感的,我承認他的才華,但我厭惡他的瀟灑——他明明得到了天下讀書人想要得到的東西,為何還甘願輕而易舉地失去?對我而言,這簡直是在侮辱我。盡管如此,在這小小的驛站,我的虛榮卻還是逼迫著我做了一個痛苦的選擇:在官員希冀的目光中,我默認了他的指認。

我只是一個來自偏遠之地的窮酸書生,讀聖人言,也希望能代聖人立言;可憐驛站後院那些被豢養的馬匹,卻又總是希望自己也會被朝廷豢養。多少年了,我一直在讀書,讀書是為了與天下書生競爭,競爭一場被豢養的夢,在夢中,我相信自己就是一匹馬,春風騎馬,我騎春風,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然而此刻,在驛站,這場由競爭失利誘發的削骨抽髓的病,讓我第一次認真地去審視自己。我問自己,如果我真的是一匹馬,那麼這匹馬的歸宿究竟在哪裏呢?

午夜,燈如豆。我翻開那位詩人的詩集,裏面的文字在跳動。我看到白衣翩翩的詩人在向我招手,遲疑了一下,我向他走去,走進了他的身體裏,與他合而為一。不知道從何處奔出了一匹馬,就是那匹差點兒與我相撞的馬,在它與我擦肩的那一刻,我飛身躍上了馬背。我們向著月光的深處奔去。沒錯,是月光,但不是十年寒窗下的冷月光,而是詩人的句子裏出現的圓而大、明而亮的月亮,它臥於前方的夜空中,指引著我們的道路。一路上,我看見了古往今來那麼多的聖人、那麼多的君子、那麼多的帝王、那麼多的將相,他們與我們迎面相遇,又擦肩而過,面對我們,他們默然,他們錯愕,他們憤怒。我不管他們,我只管逆行而去,向著月亮而去,向著未知的遠方而去。這匹馬會帶我去向哪裏?我不知道,但我好像並不擔心。那一刻,我隱隱約約體會到一個詞,那是一個在這個世界上還不存在的詞,但我相信,千百年後,會有人把它創造出來,創造出這個詞的人,定是我隔世的知音,或許,他會把這個詞叫作:自由。

跑著跑著,馬身上的鞍韉和韁繩就憑空消失了;跑著跑著,我身上的衣物和發簪就隨風飄走了。天地之間,只有一匹幹凈的馬和一個裸體的我在狂奔,我們之外,世界空無一物。

終於終於,我們闖入了一個光的世界。在光的驚擾或庇護中,我醒來,唯有詩集在側燈在燃。窗外,天光已經大亮。

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個詩人,如果說,之前我只是將錯就錯地默認是他,那麼現在,我多麼希望自己真的就是他。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匹差點兒與我相撞的馬,如果它也會做夢,如果它的夢中恰好也與我同行,它是否也希望自己就是夢中的樣子呢?

我不知道自己拋出的問題的答案。但我知道,我將與那匹馬在此作別,分道揚鑣;但我知道,作別之後,我還會繼續夢見它,在夢中,我們將會拋卻那些有形和無形的枷鎖,一起走屬於我們自己的路。

【夢遊人】夢境是被挖掘機的轟鳴打碎的。毗鄰我窗外的工地上,大型機器正在連夜推倒那些和城市發展不相匹配的建築,深夜裏,喧囂之聲穿過夜空鉆進了我的耳道,我知道,又將有一批存放眾人記憶的建築成為廢墟。

倘若夢境也是建築的一種,時代的“挖掘機”豈不一樣在摧毀它?

這是個連做夢都奢侈的時代。我們低頭看路,我們疾衝搏食,我們忙忙碌碌,我們被生活這一潭泥沼吞陷,我們被時代無形的鏈條和齒牙驅趕,對於事物,我們越來越喜歡物質化,越來越註重實用性。對於我們這個時代而言,夢這種東西,不但無形無質又無用,而且還耗費著腦力,讓我們在睡去之後仍不得安息。秉承物競天擇的真理,我們中的很多人已經在基因裏把夢悄悄地篡改或刪除了。是的,對越來越多的我們而言,夢成了空想的代名詞、失落的孿生子,與許多美好或不美好的事物的命運軌跡一樣,它將漸漸無立錐之地。

幸運的是,我依然還在做夢。也可能是一種不幸,它或許是以再現的方式正在我的軀體上抽離——我是說,這一場聲勢浩大、情景離奇、色彩斑斕的夢境,之所以能如此濃墨重彩地出場,可能別有深意;我是說,如果可以喻指,這場深邃的夢境,它可能意味著,是將要燃盡的火苗的最後一次跳躍,是一個人走到窮途末路時的回光返照。

最後一次,在夢中,我遠離了本該身處的塵世,遠離了塵埃的層層覆壓,遠離了負重累累的軀體。最後一次,在夢中,我時而為老驛卒,時而為飼馬者,時而為病書生……

為老驛卒時,我用胯下的一匹匹馬為時間加速。在時間飛速的運轉中,我如此輕易地觸摸到了衰老的面門。在夢裏,我提前預知並且體會了自己的衰老;在夢裏,衰老之後的我終於學會了緩慢,蹣跚行於人生的道途,等著構建出我的那個我,等著他以皺紋、白發以及諸多疾病的名義與我會合。

為飼馬者時,我在尋找一匹從時光深處穿行而來的夢境之馬,我在這塵世已經積重難返,因此更希望能借助一匹虛幻之馬帶我跨過這即將沒落的繁華,越過這刀光劍影的人性,抵達它的來處以及我的歸途。

為病書生時,我與夢境中的那匹馬同病相憐。我的病來自世俗的價值取向,來自我自身的虛榮和淺薄;而那匹馬的病,來自它身上狗皮膏藥般的韁繩、鞍韉以及蹄鐵。以月光的名義,我要在夢裏與那匹馬一起反叛,拋棄別人交與我們的枷鎖和軌跡,向著自由的方向飛奔。

其實,我最想把自己置換為那匹馬——那匹與老驛卒、飼馬者、病書生結緣的馬,那匹被老驛卒、飼馬者、病書生解讀的馬;那匹與無數人結緣的馬,那匹被無數人解讀的馬。在夢裏,我還沒有與老驛卒、飼馬者、病書生以及其它我將會遭遇的人相遇;在夢中,我還未被任何人馴服。作為一匹尚未被馴服的馬,我曾經追逐過白雲。那是在我出生的廣袤的草原之上,我隨著白雲爬上高坡,又向著坡下的草花繁茂處衝去,最終消失於無形。只有風在吹,永不間斷,當它們在草上跳躍的時候,任何與它們相遇的事物都會低頭。天空之中,一只懂得我的隼會對萬物說:列位請看,那匹馬被草與花接納,最終成為了它們的一部分;草原之上,一頭懂得我的羊則會對萬物說:諸位,請擡頭看看這亙古的藍天吧,在這廣袤的大野之中,那匹馬正在以雲的名義飛翔。

在夢中,我還將繼續做夢。夢境是從與一匹馬的對視中抵達的。那匹馬,它把自己的身軀隱藏於自己的眼睛裏。在由它泛著水紋、散著迷霧的眼睛幻化出的秘境裏,它從一面沈寂了千萬年的鏡湖中毫無征兆地破水而出,以清晨的名義,踏著流質的更似月光的晨曦,穿過樹林中隨心所欲聚散的迷霧,向著偷窺者藏身的位置飛奔而來,一直奔入我的體內。

哦,這一匹夢中的虛構之馬,它像磁鐵,深深地吸附著我,讓我在醒來之後仍無法確定,歸來的我是清醒的還是沈睡的。假設此刻我是清醒的,當我與它對視,它會留給我怎樣的嘶鳴呢?

它可能會說:夢也是會蒼老的,如你所見,現在,我也已經衰老到要回顧一生的時候了,所以,請在夢境中拋棄我、放開我、成全我,讓我在余生找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咀嚼這一生的冷與暖,回味這一世的快與慢。

它可能會說:夢是虛幻的,所以,我將永遠年輕,你看到的我的衰老,只是你孤單時想找個陪襯,不至於形單影只而已,當你衰老得再也無力做夢,你將會從夢境裏黯然退出,而我將會在夢境裏永生。你離去後,作為夢境裏唯一的事物,我就是夢境,夢境就是我。

它可能會說:在夢中,你已經借他們之口,把你眼中的我說完了,我已無話可說,然而,這並不代表我對你這些話的認同。

當然,這些“可能”只是可能。我知道,任何妄圖用自己的見解去為另一種生靈代言的做法,往往都是可笑的,即便這生靈是虛構出來的。事實上,與一匹夢中的虛構之馬對視,我們越是覺得體會到了一點兒什麼,我們便越是無知。

劉星元,1987年生,山東蘭陵人,中國作協會員、山東省作協簽約作家、山東省作協散文創作委員會委員、山東省散文學會理事、張煒工作室學員,作品散見於《花城》《天涯》《鐘山》《散文》等刊,散文集《塵與光》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曾獲山東文學獎、齊魯散文獎、孫犁散文獎、長安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萬松浦文學新人獎、齊魯文學作品年展最佳作品獎。

壹點號 劉星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