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小人糾纏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夏偉

電影《愛情神話》剛開演不久,李小姐從劇院出來,一副“愁邊動寒角,夜久意難平”的樣子,提議再找個地方喝一杯,不如就去同行的老白家,邊說卻邊往反方向走去。老白有點想糾正她,又擔心畫蛇添足,趕忙跟上,機靈窩囊得好像一條拉布拉多犬。我想,這不是方鴻漸嗎?後來又看到他住在市中心的小洋樓裏,收租為生,不用上班,日常教畫。我又想,方鴻漸這趟總算走了運。

電影《愛情神話》劇照

方鴻漸是錢鍾書長篇小說《圍城》的主人公。與其他中國現代文學經典一樣,《圍城》也深受誤解直至今日。人們談到它時,總愛復讀楊絳稍嫌草率的結論:“城外的人想進來,城裏的人想出去,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欲望大抵如此。”這話說得對,又不完全對——《圍城》的主題,當然有關“城外的人想進來,城裏的人想出去”,但你有沒有想過:小說原著裏真正令到“城外的人想進來,城裏的人想出去”的那座“圍城”,可能既非“婚姻”,亦非“職業”,而是方鴻漸自己。或更準確地說,是方鴻漸的性格與理想。

這是否故作驚人之語,只需將“圍城”的主題公式代入方鴻漸情史即可得證。方鴻漸經歷過四段感情糾葛,其中三段均處“獵物”而非“狩獵”位置,是被撩撥、被追求的那個。當鮑小姐在郵輪甲板上以借火為名贈他一個間接的吻,方鴻漸“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註意他,心裏怪鮑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說她幾句”。蘇文紈殷勤示好要為方鴻漸縫扣子洗手帕,他只想保持距離,避免誤解與糾纏,“自己得留點兒神!幸而明後天就到上海,以後便沒有這樣接近的機會,危險可以減少”。而最後成功將其誘入婚姻的孫柔嘉,則可能是整個中國文學史中的第一個“綠茶”人設:“我照方先生的話去做,不會錯的。我太不知道怎樣做人,做人麻煩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麼?”方鴻漸的時代沒有社交媒體,從未接受過防備勾引的訓練,這才開始疑心自己“是不是愛她——有一點點愛她呢”?

而無論鮑小姐,還是孫柔嘉,在得到方鴻漸的人或心之後便失望了,前者在投以幾個白眼後重回未婚夫的懷抱,留下方鴻漸“遭欺騙的情欲、被損傷的驕傲,像不倒翁,捺下去又豎起來,反而搖擺得厲害”;後者對丈夫“鄙薄得不復傷心”,只能用一聲聲“Coward!”紓解胸中憤恨。也就是說,《圍城》裏重復著別人如何進出方鴻漸這座城池的故事,而非反過來。進一步講:方鴻漸的可愛之處,恰恰就是他的可笑可悲可恨之處;得不到時可愛,得到後卻能感受到其中的可笑可悲與可恨,巴不得離開他,才可謂“城外的人想進來,城裏的人想出去”。因故,圍城主題之辛酸,恰藏在方鴻漸性格的可愛裏。

——“你不討厭,但毫無用處。”(《圍城》)

趙新楣評價方鴻漸:“你不討厭,但毫無用處。”用納斯鮑姆的話說,這揭示了“善的脆弱性”,即善良、溫柔與廉恥等美德,往往相伴著無能、懦弱與膽怯,若不能堅強到將前後兩者分開,難免會遭受生活欺淩,不斷迎來失望。這很好理解,因為溫柔善良就是懂得為他人著想,而為人著想與受人擺布間的界限並不容易把握,或直說了吧,很容易滑落。大約150年前,尼采就看透了這點,所以提倡重估道德譜系,強化個人意誌。方鴻漸是與尼采相反的人,他總願表現得像個君子紳士,簡言之,一個為他人著想的好人。所以當蘇文紈在月光下用法語要求方鴻漸吻她,他無力推脫只能低下頭從命。錢鍾書寫:“這吻的分量很輕,範圍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場端茶送客時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邊,或者從前西洋法庭見證人宣誓時的把嘴唇碰一碰《聖經》,至多像那些信女們吻西藏活佛或羅馬教皇的大腳指”,意思是其中沒有肉欲和情愛,只有對規則的順從——當女士索吻,紳士不能令她難堪。方鴻漸出於伴著溫柔的軟弱(本就一體兩面),禮貌而溫馴地將暫時的危機存入時間的賬戶,未想到連本帶利取出時,付出的代價是與真正相愛的女孩(唐曉芙)訣別。

電視劇《圍城》劇照

至於那張克萊登大學的假文憑,是錢鍾書精心埋下,卻屢遭誤解的另一條“圍城”線索。人們常以為這不過是方鴻漸學無所成,百無一用的證明,殊不知錢鍾書自己也在拿到學位之前便離開了牛津,因此楊絳在《我們仨》中有關“副博士”的說法,也是種善意的隱瞞——是不是與方鴻漸有幾分相似。買下假文憑,如同與鮑小姐的雲雨情,對有著君子夢的方鴻漸來說,實屬汙點,但錢鍾書曾在別處說過,生來是個人,終免不得做幾樁傻事錯事,吃不該吃的果子,愛不值得愛的東西,重要的是心上自有權衡,不肯顛倒是非,抹殺好壞來為自己辯護。這點方鴻漸算有做到,他暗自承諾買學位只是臨時救急,“反正將來找事時,絕不開這張學歷”。於是走進了另一種美德——“廉恥”的“圍城”。

錢鍾書卻非要方鴻漸為“廉恥”付出代價。因為缺少高等學位,他被降職到副教授,卻又得知同學院的系主任,就憑借克萊登大學的文憑謀得頂薪。方鴻漸有些後悔,“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謊還要講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膽老臉,至少高松年的欺負就可以避免。”這不就是“城裏的人想出去”。但方鴻漸總沒有勇氣踏出“廉恥圍城”,離開大學後,依舊沒有使用過一次克萊登大學的文憑,即便被妻子罵成懦夫,即便最終在孤獨和陰冷中睡成“死的樣品”。

——不知不覺中黑地昏天合攏、裹緊,像滅盡燈火的夜,他睡著了。最初睡得脆薄,饑餓像鑷子要鑷破他的昏迷,他潛意識擋住它。漸漸這鑷子松了、鈍了,他的睡也堅實得鑷不破了,沒有夢,沒有感覺,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圍城》)

看《愛情神話》的時候,我想劇中老白與方鴻漸是同一種人,一樣善良、溫馴、知廉恥,招人喜歡,又容易受女人擺布。雖是同一種人,卻有完全相反的境遇,說到底,竟是家產多寡的區別。

方鴻漸的失敗,在於想簡單復制孔子留下的君子理想,卻沒達到“君子”應有的經濟水平。你沒看錯,孔子所謂“君子”,有基本的經濟水平暨社會地位門檻,即貴族封建制中的統治階層。如今我們常用“君子”“小人”指代人格的高低,但孔子的原意——用今天的話說——卻是統治者“格局”的大小。不理解這個,就讀不透《論語》。在《論語·子路第十三》中,有“樊遲請學稼”的故事,故事講樊遲求孔子教他種地,孔子說,去問農民;又求孔子教他種菜,孔子說,去問菜農。樊遲走後,孔子痛心疾首道:“小人哉,樊遲也!”就是在批評樊遲的“格局”太小。孔子認為,一個統治者,貴在克己復禮,如能做到,人民會從四面八方慕名而來,又哪裏用得著你自己種田種菜呢?(夫如是,則四方之民繈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因此對“君子”來說,學習任何實用技能都不如修身養性來得重要,這就叫“君子不器”,“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如今也有人會說“自由而無用的靈魂”雲雲,其精神之根或就在此。

孔子誕生於春秋亂世,禮崩樂壞之時,舊秩序幾近瓦解,新秩序還未建立,每個貴族都想成為諸侯,每個諸侯都想自立為王。孔子想做的,卻是“維穩”,而“維穩”的方法,則是說服統治者舍棄功利私欲,恪守仁義禮信。以此為倫理起點,任何會帶來直接物質利益的事業與技能都被看作下品。這在後來催生了“士-農-工-商”的“鄙視結構”,商人最受輕蔑,因為其與利益最近。所以當方鴻漸得知女詩人蘇文紈竟靠上海代購賺外快時不禁感慨:“這朗朗青天不再是天堂與上帝所在了。”他的精神與靈魂,屬於孔子理想中的貴族。

他卻不是貴族。雖然曾經有機會是。

孔子的理想在春秋時期並未實現,雖然諸侯們喜歡孔子,因為他能教訓小貴族安分守己;但又討厭孔子,因為他也要求他們安分守己。最終,官僚制取代了封建制,皇族日漸依賴從平民中選拔官僚治理國家,但又難免擔心官僚造反,於是主張安分守己的“子曰”就充當了趁手的教化工具。教化之余,皇族亦明白高薪養忠的道理,因此給官僚極高的物質待遇,他們似乎相信錢足夠的人不會在乎錢,就像水足夠的地方不會節約水。魯迅的六世祖曾高中舉人,因此直至魯迅上代,整個家族都不愁吃穿。而方鴻漸的父親,正好也是舉人,偏偏方鴻漸身在二十世紀,而進入二十世紀後不久,晚清舉人就拿不到俸祿了。因此他只沾上了貴族的理想,卻沒有貴族的命運,又缺乏平民的自知之明,不明白沒有俸祿又不夠堅強的君子,終會化作魯迅筆下的涓生與子君。

——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付麗。我要寫下我的悔恨與悲哀,為自己,為子君。(《傷逝》)

如果晚清沒有覆滅,方鴻漸可能就會變成《愛情神話》裏老白的模樣,善良,溫和、依舊有些膽怯,但很少人會嫌他窩囊——有成頃田產可以收租,生活必須的那些堅強就不重要了。所以我羨慕地想,老白真走運啊。而未想到,老白的走運會為電影帶來爭議。

電影《愛情神話》劇照

有人說,老白太幸運了,這幸運讓他身上及身邊的一切美善都顯得虛浮,言下之意,未經歷苦難磨礪的美善不是美善。這實屬對人類道德提出了過高要求,因為並非所有幸運兒都願意僅僅利用自己的幸運保護心中的美善。畢竟就連孔子,也只對幸運的貴族們提出了克己復禮的要求,而大多數貴族並不以為意,在他們眼裏,幸運是跋扈的資本與機遇,萬不該被書呆子幻想出的美德約束。若老白生在春秋,他或許就能成為孔子眼裏的君子。

又有人說,老白太幸運了,他的幸運構成對誠實勞動者的諷刺,配不上如此受人青睞,亦配不上代表上海的任何階層或普遍存在。但實際上,人就是人,沒有任何實在人或虛構人,擔當得起整座城市或階層的復雜性。但另一方面,我們又往往情不自禁地將某種卓越與理想作為代表,稱之為城市高度或者速度。假使如此,那在《愛情神話》中確有某些以往作品中鮮見,但在現實生活裏屢屢動人的美善,它不是高度也不是速度,而是不因幸運而跋扈的可愛之處。

——“在評價人的一生的時候,在多大程度上,我們可以分清什麼是有賴於世界的,而什麼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善的脆弱性》)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副教授)

責任編輯:顧明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