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桃木夢境分析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東晉子夕,

百鬼夜行,

這是最後一個人鬼並行的年代。

1

第一場冬雪來了。

我挑旺了爐火,和武羅玩六博。一連五局,我回回得勝,武羅氣得耍賴,一擡手,將棋子紛紛振落。

我不同她一般見識,走到門口看天色。北風卷地,吹得門前的琉璃燈搖曳不定。方才還只是溟濛璇花,怎料這會兒越下越大,轉眼間已是臺如重璧,逵似連璐。

飛雪中隱隱綽綽走來個人影,不待我定睛一瞧,那人影愈發近了,卻正是阿姐,我連忙朝她揮了揮手,回頭招呼武羅將火生得更旺些,又將風中的飄燈取下,一並帶回屋中。

天地玄寂,我們三人無事可做,倒是阿姐先開口:“不如每人說個故事聽聽罷。”

如此自然是好,可該誰先說呢?倒不如以擲彩來決定次序。

就這樣,武羅運氣差,擲出的數最小,便由她先說。小貍奴蜷在火爐邊,優哉遊哉地講起來。

第一個故事,是關於長命縷的故事。

2

山洪卷著泥石飛流而下,龍景雲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再醒來時,只見天日高懸,晃得眼睛一陣暈眩,強忍著劇烈的頭疼站起身,唯見石崩山裂,將好好的棧道全部掩埋。

這還不算,整個商隊都被埋在廢墟下,看樣子,他是一隊人中唯一生還的了。

來不及心疼價值連城的貨物,龍景雲唯有慶幸自己劫後余生。可獨在深山,現下實在是進退維谷。

四下茫然間,眼見一白衣少年驅牛車而至,他連忙牽動嘶啞的嗓音大喊起來:“少郎君,少郎君,停一停!”

那少年聞聲,趕著牛車走近,一看滿目瘡痍的前路,便什麼都明白了。五月惡月,遇上這樣的事,果真是應了諸事不吉的預兆。

龍景雲向少年道明了緣由,忍著渾身上下的痛楚問:“郎君可是要去往江陵?不知可否載在下一程?”

“巧了,我正是要去呢,只是前路阻斷,唯有繞道夔村方可。”少年笑嘻嘻地應。他面貌平凡,臉上卻總帶著笑,看久了就讓人不禁疑惑,他到底在笑些什麼。

聽到夔村二字,龍景雲猶豫了:“夔村荒僻,道路崎嶇,且民風刁蠻,陽虛陰盛,不是個好去處!”

“如此,可就沒有別的法子了。”白衣少年笑著揚起鞭,臨走前還慢悠悠地說,“若是沿原路走回去,只怕要有幾天的腳程。”

“郎君且慢!”猶豫片刻,龍景雲還是繞到牛車前,阻住了少年的前行。

“改變主意了?”

龍景雲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少年笑著扶他上了車。龍景雲有些狐疑——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少年拍了拍拉車的白牛:“阿傍阿傍,啟程了。”白牛聽話地邁開步子,不多時,就轉上另一條道。

途中,龍景雲問少年的名字。少年答:“我姓謝。叫我小謝便是。”當然,他依舊是微笑著的,就好像只有這一種表情。

龍景雲不知該說什麼了,氣氛變得尷尬,山野四寂,黃雲垂覆,讓人心都兀得忐忑起來。

猛然間,一個黑影自枯枝上撲下,帶著淒厲的悲鳴迎面而來。

龍景雲嚇得向後一縮,那黑影卻在離他不到三尺的地方驟然拔高,飛掠開去。

他這才看清那是只大鳥。此鳥鳴聲極悲,比那啼血杜宇愈顯哀怛,恨不能聲聲都剜到心裏,滲出血來。

“咦?這是什麼鳥?”小謝朝著大鳥飛去的方向遠遠眺望。

“荊山山民稱此為楚魂鳥。昔年楚懷王崩於秦,魂化為鳥,是為楚魂鳥,楚國卿相遂為其招魂。還有一種說法是,楚魂鳥會帶走生人的靈魂,每逢這種鳥出現,就會有一個人死去。”龍景雲穩了穩心緒,卻見小謝饒有興趣地聽著,他只得幹笑兩聲,“荊地怪談,郎君也信嗎?”

“龍兄不信‘招魂’一說?”小謝卻反問。

龍景雲的面色微微一變,如銹蝕的鐵器,呈現出冷而苦的色澤:“郎君大概不知荊地的風俗吧?就拿夔村來說,此處地處荊山,山高路遠,還留有些巫覡之道。”

小謝連連點頭:“哦?不知村中是否有靈巫得以讓在下求訪?”

龍景雲聞言大驚,遲疑片刻則連聲相勸:“哪裏有靈巫,只怕是些妖邪。”

見小謝不信,龍景雲又連忙說:“郎君有所不知,我在外行商常走這條道,也常聽人提起那夔村的事。”

“哦?說來聽聽。”小謝似乎對夔村的事格外專註。

龍景雲苦笑著攏了攏袖子,心想反正閑來無事,說些山野奇談解悶似也無妨,最好能讓小謝遠遠避開那個恐怖的村子:“我看謝君不是本地人,但在楚地,說起荊山,人人都知是個了不得的地方。”

小謝更是興致勃勃:“此話怎講?”

“在多年以前,夔村有個名叫蕙娘的女子。她是荊山下的南鄉人,家中也是小富安康,卻因為出生時克死母親,十三歲時父親又死於非命,因而被認定是身負惡鬼兇煞的女子,再加上是家中的庶女,不被主母待見,遂被嫁到夔村給一個名叫陳洛的廟祝當媳婦,說是唯有如此才能鎮壓惡煞。蕙娘過門沒多久就生下一個兒子,名叫阿蓬。”

小謝聚精會神地聽著,仍不作聲,龍景雲繼續講:“可就在阿蓬三歲時,陳洛也離奇喪生。一些虔誠保守的村民因此認為,是這個女人身負惡煞,激怒了神廟中沈睡已久的高丘神。所謂高丘,是荊楚先民對於山神的稱謂。後來,阿蓬開始不斷遭到鬼怪的襲擊,據說那鬼以鳥的形狀飛來,化為一團影子,意圖奪取他的身體。再後來,阿蓬也失蹤了,老人們又說是高丘神帶走了這個孩子。不過從那之後,村子裏倒是平靜下來,大概是高丘神得到了祭品,驅散了蕙娘身上的惡煞吧。”

二人沿著山路前行,然而山間氣候多變,故事還沒講完,方才還是白日高照的晴空,此刻又雲如潑墨,風低萬竹。

3

之前下過雨的山路本就濕滑難走,眼看又一場大雨將至,龍景雲再無心思談笑,只盼望著早些看到人家,能夠落個腳。聽著滾滾雷聲由遠及近,龍景雲心底剛道了句“不好”,山中已是大雨如註。

透過密集的雨線,前面的山頭上隱隱靜立著一座小屋,龍景雲不由大喜過望,連拍了拍小謝的肩膀,將那小屋指給他看。

小謝會意,驅著牛車向山頭走去,等走得近了,二人顧不上行動緩慢的白牛,一前一後地跳下車,連奔帶跑地衝去。

待飛奔至門前,龍景雲突然站住了腳跟,那破敗的小屋並不是什麼人家,而是荊楚之地常見的神祠結構。

“楞著做什麼,快進去啊!”小謝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推著他進了門。龍景雲無意間瞥見,滿臉的雨水將小謝的神情模糊成一個不明意味的笑容——那不過是雨水的緣故,他這般說服自己。

屋內破敗的泥墻搖搖欲墜,雨水滴滴答答地從破窗和茅草鋪就的屋頂縫隙間泄落,屋內結著長長短短的五色縷。自打入贅了龍家,龍景雲就再沒有見過這般淒涼的光景。就在他出神之際,冷不防聽到有人說:“看二位的打扮,該是過路的客商吧?”

在小屋內難得幹燥的一塊地上,生者一堆篝火,圍繞著火苗,零散地坐了幾個人,一個老者,一個獵戶,一個女子,一個坐在最角落陰翳裏的青年。

“我們正是要去往荊州,只是前路塌方,只能繞道夔村,卻不想天降大雨,不得不叨擾幾位了。”小謝笑道。

“好說好說,兩位快坐吧。”那獵戶打扮的年輕人爽朗一笑,朝一旁讓了讓,“你們要去夔村?我正是夔村人呢!”

“哦?真是巧了,待雨一停,我們又多了個人作伴。”小謝向龍景雲道。

龍景雲禮貌性地笑笑,算作回應。

“你們也去夔村?我也是哦。”一旁的女子擡起頭,看了他們一眼。龍景雲心中一震,他的頭有些莫名得疼痛起來。眼前這個女人素著一張臉,面容雖有些憔悴,卻偏有別樣的風情,就像泥土中開出的白色的花。

獵戶十分殷勤:“小娘子真是好膽色。不瞞你說,山中有很多野獸精怪,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都不敢一個人走山路的。等雨停了,你便跟著我們走吧。”

那女子笑道:“哦?可我看幾位不都是獨自行路的嗎?你們走得,我又為何走不得?”

獵戶被她潑了冷水,又訕訕地問那老人:“不知這位老叔去往何處?”

那老者一身酒氣,眼睛半擡不擡,醉醺醺道:“我……我也去……夔,夔村。去,看,看,看我女兒。”磕磕巴巴地說完,從懷中摸出個酒囊來,灌了兩口酒,又打了個嗝。

“老丈這麼大年紀還翻山越嶺地去看閨女,想必是極疼愛這個女兒吧。”

“那,那是當然。我就這麼一個女兒,當,當然得放心上。”

“真是有緣,大家都是去夔村。這位阿兄該不會也去夔村?”女子向那個坐在角落中的青年道。

那青年眉目清秀,衣衫潔晰,是與這荒山格格不入的書卷氣。他好像有意同這些人保持這距離,只簡短地回答:“不。我回建平郡。”

“你們都去夔村,可聽過夔村中流傳的高丘神的故事?”年輕的獵戶神秘地笑了笑,刻意加重了語氣。

“怎麼會沒聽過?那故事裏的女人叫蕙娘,就是我妹子。”女子美目清麗,顧盼生姿。

“妹子?小娘子你說笑呢,蕙娘如今都五六十歲了,怎得你還如此年輕?”獵戶只道是她說的玩笑話,也並不十分在意。

而一旁的龍景雲微微一顫,身下的茅草發出突兀的聲音。

“呵呵,那便是我姑姑吧,怎麼叫都行,總之這事兒是我親眼所見。”女子笑道,“只是出了那事之後,我們家就成了過街老鼠,沒幾年就衰敗下去。”

獵戶撓了撓頭,很是疑惑:“我從沒聽過蕙娘在夔村有過親眷,老人們都說她家是從山外遷來的,怎麼冒出你這麼個親戚?”

“你別忙著疑我,且聽我講的對不對。”那女子揚了揚眉,先前的頹郁好似都隨著飛揚的神色隱退而去,“我記得那年正是盛夏,蕙娘一個人入山,直到深夜都沒有回來。家裏的人在山上找遍,也沒能找到一點蹤跡。於是村子裏就有老人說,難不成是被狐貍擄去了?你知道那裏過去有很多狐貍,日子久了成了精也沒什麼奇怪的。可是,竟真的在狐貍洞裏找到了蕙娘。說來也怪,狐貍洞竟塞得下一個大活人。回去後不久,蕙娘竟有了身孕。人們都說那是狐貍的孩子。”

“那麼這孩子怎麼樣?生下來是人是狐?”也不知是誰插了一句。

“孩子?孩子自然是生下來了。和別家的也沒什麼差別,可畢竟是狐貍的小孩,留下來是禍害。於是……呵呵,於是村子裏的人就將他獻給了高丘神……”女子補充道,“所謂的獻祭嘛,便是在五月初五端陽節,用五色長命縷將人牲捆綁在村口的神木上,並戴上禮冠,以求厭勝避災。而禮冠,則是用五根桃木針釘入祭祀者的頭顱,這就算作是給高丘神的祭品。”

“不對不對,你說的不對,這雖是高丘神的故事,但不是蕙娘的故事。你把兩件事弄混了!”獵戶著了急,語速不由加快了,“我聽到的不是這樣的。”

4

那女子面有不悅,嗔道:“那你倒是說說看,你聽到的故事。”

“我聽村裏的老人們說,那個蕙娘,是個身負惡煞的孤女。三十多年前,有對號稱是避兵禍而至荊山的夫婦到了夔村,女的就是這個蕙娘了。因為村中高丘廟的老廟祝方巧死了,他們夫妻二人便住進了神廟。村民們雖對他們的身份有所懷疑,但由於蕙娘親和友善,臉上時時帶著令人親近的笑意,對鄰裏們照顧得十分周到,又將神廟打理得井井有條,故而普受尊敬。可蕙娘的丈夫卻不一樣,他行為舉止常常十分奇怪,即便是寒冷的冬天,也穿著輕薄寬大的舊衣,有事甚至會口發狂言,赤膊跣奔。蕙娘夫婦到了夔村沒多久,就生下個兒子,名叫阿蓬。自打孩子出生後,蕙娘的丈夫就很少回夔村了,據說是在山外又謀了個幕賓之職。”

獵戶緩了口氣,又繼續講:“有一年,蕙娘的丈夫回村後,性情變得更加喜怒無常,經常為一點小事打罵蕙娘和兒子。有一次,鄰裏聽他家鬧得兇了,就想要上門勸說,卻無意中聽到,阿蓬居然是蕙娘和別的男人的兒子!不僅如此,原來這蕙娘曾是建平太守的家妓!此事一經傳開,村民們都議論紛紛,在夔村這種守舊的地方,貞潔被看得十分重要,像這種女人住進了神廟,簡直是對神靈的不敬!可想而知,這一家子,從此在夔村遭受了多少冷眼和嫌惡。”

“後來呢?”一直聚精會神聽故事的女子忍不住問。

“後來,我曾多次出面,不讓那群同齡的孩子辱罵欺負阿蓬。”獵戶拍了拍胸膛,有意說給那女子聽。

女子嗤笑一聲:“誰問你這?我是問你蕙娘一家後來怎樣了。”

“咳咳,後來老人們都說,蕙娘是個不祥的女人,不然為什麼她一來夔村,老廟祝就死了?同她相關的人只怕都會被她克死。果然,怪事屢屢發生,先是蕙娘的丈夫暴死在村口,接著阿蓬開始不斷遭到鬼怪的襲擊,據說那鬼以鳥的形狀飛來,化為一團影子,意圖奪取他的身體。再後來,阿蓬也失蹤了,蕙娘日日夜夜在山中尋找她的兒子,直到有一天跌斷了腿。夔村的村民憐她夫死子散,雖然畏懼她身上的惡煞,但多少也會幫襯一些。不過,在阿蓬失蹤後,蕙娘身邊再沒有發生奇怪的事情,也許是她的兒子以祭品的身份換得了高丘神的寬恕吧。”

聽完他的故事,一直未曾說話的青年忽然道:“你方才說建平太守府上的倡女?我倒是認識一個這樣的女子。不過,不叫蕙娘,叫阿芷。”

“這位一看就是從州郡來的,我聽說那些富貴人家都愛養家妓,過去我們村的蕙娘也是個美人,長得……你別說,還真有些像這位……”獵戶說著,轉過頭,仔細打量了一遍那女子,突然住了嘴。

那個青年卻冷笑一聲:“縱有傾國之姿又如何,不過是玩物而已。阿芷的父兄可真不是東西,酗酒好賭,致使家徒四壁,便拿阿芷抵債。阿芷十三歲時被太守看中,蓄為家妓。太守同幕僚夜宴時常喚她作陪,她因見太守幕賓陳渭南風流倜儻,才學洽聞,遂對其青眼有加。一來二去,二人暗生情愫,但她深知自己在太守府中不過是一玩物,待年老色衰,必會被棄如敝履,倒不如早做打算,擇賢而嫁。她看中陳渭南才華,知其雖為庶族,家境貧寒,做不得清官,但無論如何,總比在太守府中蹉跎一生強得多。於是常出資偷偷接濟陳渭南,並將太守賞賜之物暗中換為銀錢,終趁太守不在郡中之時,夜奔陳渭南。陳渭南雖垂涎阿芷美貌,卻萬不曾料想阿芷如此果敢。都說倡女聲色最廉薄,怎的偏讓他碰上個有傲骨的家妓。但陳渭南那時得此美人垂青,一時氣血上湧,真將自己當成了風流才子,無雙國士,便欲攜阿芷私奔出荊州,至他處另立一番事業。哎,可惜可惜,阿芷本是個聰慧靈巧的女子,卻跟了陳渭南那樣一個金玉其外之人,真是天妒紅顏。”

一直爛醉如泥的老者,不知什麼時候坐直了身子。他說:“你,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眾人安靜下來,側耳聽去。

5

窗外的雨聲停了,風聲也止了,屋子裏的火依舊燃燒著,可房內四周卻不知從何時開始,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火變成了唯一的光源,所有人,包括一直呆在角落裏的青年,都向著火堆移近。

霎時間,火焰猛地虛晃起來,將眾人的影子晃得一陣顫栗,女人嚇了一跳,失聲驚叫。

她一叫,引得所有人都心悸起來。

“嗚——嗚——”

好像有人在哭泣。

“嗚——嗚——”

有人在屋內哭泣。

哭聲像是長了翅膀,從左飄浮到右,從東遊移至西。

“什麼人在哭?”老人顫顫巍巍地問。

獵戶的臉色很不好看,他用一種幾近恐懼的語調回答:“這是……楚魂鳥的叫聲。”

龍景雲大驚失色。他知道,每當這種鳥出現,就一定會有人死去。與此同時,他的頭痛得更厲害了,好似有跟鋼針紮入了腦顱,每吸一口氣,都連帶著痛不欲生的苦楚。

“楚魂鳥,楚魂鳥……過去每當楚魂鳥出現,村子裏就會有人死去。”獵戶驚懼地掃視所有人,“楚魂鳥會帶走我們其中一人!”

悲涼的哭泣聲又傳來,並由低沈轉為淒厲。

龍景雲雙腳一軟,癱坐在地,他的呼吸也變得紊亂。

“真可怕。”女子尖聲道,“我聽說,楚魂鳥是楚懷王之魂所化,懷王被騙入秦,客死異鄉,故而他死後,最恨的,也就是說謊的人。”

獵戶的聲音也有些發緊:“是有這種說法,楚魂鳥會帶走說謊的人……”

唯有那個去往建平郡的青年冷哼一聲,輕蔑地看向獵戶:“什麼楚魂鳥,子不語怪力亂神,都是自欺欺人罷了。”

說完,他站起身,背對著眾人,朝著方才“門”的地方摸索過去。他兩只手朝前探,突然間動作就停住了。

他的臉色變了,兩眼發直,雙手好像觸到什麼般彈了回來,隨之發出聲淒厲的尖叫,對著黑暗中的某一處呼號:“冤有頭,債有主,不是我害的你……”

眾人望著面前的沌暗,又驚又怕,卻又看不到任何東西。他們越挨越近,恨不能抱成一團。

看不見的怪物像是逼近了青年,他腳步紊亂地連連後退,足下一個打滑,一頭跌倒在篝火旁。飛揚的火星燎燒過他的鬢角,將發絲燒的焦黑一片,而他仍是直勾勾地望著某種不可捉摸的事物:“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對你說那樣的話。我是愛慕阿芷,所以當得知她同你私奔時,我嫉恨得發瘋。明明我什麼都不比你差,為什麼那女人偏偏選你!我沒想到,幾年後還會在南郡遇上你,我嫉妒你們二人能夠相伴終生,嫉妒你做到了我不敢做的事情。所以我才會說,阿芷的孩子是太守的……可我沒想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眾人見他情緒失控,也跟著驚慌失措,紛紛站起身,尋路逃命。

神廟原本就很小,可他們的手怎麼都摸不到墻。他們頹喪地退到篝火旁,明暗不定的火焰將人心無休止地動搖,一張張臉上黑白不明。

女子“哇”得一聲坐在地上哭起來。她的哭聲和青年斷斷續續又瘋瘋癲癲的自敘雜糅在一起,聽得人心亂如麻。

“我我我,我說!我說!”那老頭的酒徹底醒了,連滾帶爬地搶著說話,臉上的皺紋與五官扭在一起,滑稽又怪異,“是我把二丫賣了,我對不起她,我對不起她,可家裏窮得揭不開鍋,我和兒子總不能等死……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

說完,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朝著某個辨別不出的方向“咚咚”磕頭。

可陰影並沒有因此而減退。

“我……我也說實話。”獵戶額頭冒汗,手腳卻冷得發麻,“我從沒制止過別的孩子欺負阿蓬……我其實是帶頭的那個,我罵過他‘野種’,還打過他。可是,可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那時還是個孩子……”

荒沌的陋室裏亂做一團,每個人都自顧自地說著懺悔的話,可哭聲卻隨著混亂越來越響,最後甚至變成了一聲聲與眾人的恐懼難舍難分的哀嚎,像一根根尖銳的釘子,紮入了腦髓。

“還有誰?還有誰沒說真話?”獵戶捂住耳朵,悲懼地問。

猛然間,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龍景雲和小謝身上。

小謝仍是舉重若輕地笑著:“我什麼都沒說過,又何談真假?不過——”

他轉臉望向龍景雲:“龍兄,我記得你在路上也講過蕙娘的故事,雖只講了一半,不過你講的可是真的?”

可這時的龍景雲卻抱著頭,痛苦地扭作一團。

他緊緊閉住雙眼,將自己封閉在空無一物的黑暗中,可黑暗像是死寂的水面,突然間產生了細密的漪輪,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其間浮起,又好像有什麼要衝破他的腦顱,置他於死地。

“嗚……嗚……”淒厲的哭聲即便在他堵住耳朵時,依然穿入腦際——它來索命。

這麼多年過去了,躲不開,忘不掉,它還是時時出現在最幽暗的夢境裏。它沒有臉,沒有形狀,它是一團像鳥又像人的影子,它意圖占據他的身體。

龍景雲想要活下去,就像那些年,那些被五色縷纏繞著的夏天,那些女人們發自內心的嫉恨與孩子們少不經事的嫌恨交雜在一起,讓人不寒而栗。

可他依舊要活下去。

現在,他蜷縮在地面,潮濕泥土的氣息鉆入鼻腔,令他有些微微失神,那種熟悉的泥土氣迥異於他處,在他的頭又開始疼痛時,他突然意識到,那是燃燒的艾草與縮酒白茅,是殘破的草席和陳舊的宅舍,甚至還有,還有漿洗得發了白,褪了色的粗麻衣衫的味道。

那其實是……

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哀嚎。腦海中破碎的片段變得越發混亂失序。

6

該從哪裏開始?誰真誰假,孰是孰非?

他必須活下去,這麼多年的掙紮不能付諸東流。腦際中偶有一處白光閃爍,他驚夢般睜眼,看見所有人圍繞著他。

那個老人似乎在嘆息著,點錢的手卻一刻不停:“家道艱辛,我這麼做也是萬不得已。”

那個青年半是嘲諷,半是冷笑地望著他:“太守如此震怒,四處追查你們的下落,難道只是為了區區一個家妓?當然不是,太守是為了阿芷肚子裏的孩子。”

那個獵戶好似在指著他,狂妄又惡狠狠地說:“倡妓養的野種,你爹替別人養兒子,還被你娘被克死。你早晚也會被克死的。”

但他們又好像什麼都沒做,什麼也沒說,只是那樣居高臨下地註視著半瘋的他。

龍景雲頭疼得近乎麻木,直到那女人走到他身邊,輕輕扯住他的腕子,在上面系上一條長命縷。

“這些天你總睡不好,熬過五月五興許就會好些。”女人說話的腔調永遠都是柔柔的,卻對他一身傷痕與汙濁顯得無可奈何。

他最終定定地望著那女人,望著她身後站著的,一個孤零零的影子。

那個黑影越來越近,它越過了鬻賣親女的老人,越過了搬弄是非的男人,越過了欺淩弱小的獵戶,越過了女人,越過了小謝,它在一片死寂中第一次露出了臉。

“別……別過來!別過來!”龍景雲蜷抱著劇痛的頭顱發出痛苦的嗚咽,身上的破衫被汗水浸透,身體止不住地抽搐。

他看清了,那個始終不肯放過他的黑影是個雙眼赤紅的男人,他步步逼來,一只手中緊握著鐵錘,另一只裏則是尖銳的桃木釘。

“爹……”自龍景雲打顫的牙齒間,擠碰出了連他自己都聽不清的呼喊。

然而男人仿佛聽清了,他怒目圓睜,掄起手,長長的木釘擦過龍景雲的臉,留下火辣辣的痛。

“野種!”男人低聲咆哮著,將長木釘舉過龍景雲的頭頂,而握著鐵錘的那只手,就勢砸下!

桃木針刺入頭顱,龍景雲悲苦地哀嚎回蕩在雨夜的荒山中。他抱頭翻滾在地上,滿地的泥汙將他身上上好的衣料染得濁黑不堪,讓他一度煥發光彩的生命再度低到塵埃裏。

隨著那根尖針入腦,影子遁跡。那些熟悉的味道不斷衝入鼻腔,令他不得不記起,那其實是某個女人的氣息。

那個女人不是什麼富戶家的女兒,她是個被家人當作物品買賣的倡女,是村民們議論和嘲諷的談資。

她是蕙娘,也是阿芷,甚至是賣女老人口中的二丫。

她是他的娘親。

三十年中,他不斷編造一個又一個謊言,試圖讓自己的愧疚變得更輕一些。畢竟,離開一個身負惡煞的女人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這樣母親讓他蒙羞,他只想要一個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的母親。

“記得嗎?‘殺死’你父親的不是你母親,而是你。”那個容貌肖似母親的女子伏在他身邊,好似一個對著生人耳背吹氣的鬼。

“我沒有!不是我!”龍景雲涕淚橫流的臉上,還剩下堅守底線的最後一絲強硬。

“哎——”女人長喟,“為什麼人類總喜歡掩蓋真相?每個人都為了相同的目的說謊,每個人都刻意隱去了自己的罪孽。可是——真相同惡靈一樣,總有一天會找到你。”

她站起身,俯視著龍景雲,眼神冷銳又悲憫:“你做了那麼多年的商人,如今想必已知道,五石散不能和冷酒一起吃。”

龍景雲盯住她,仿佛能從她的眼神、她所說的字字句句中找回他丟棄了的事實。

“雖只是無心之舉,但畢竟是你,結果了他的性命。那日,你因為被村中的頑童糾纏,回到家時忘了替父親溫酒,等到你父親回來時,因五石散藥力發作,再加上流言蜚語積日累月的煩擾,他早已對你動了殺意。於是他用桃木釘釘入你的頭頂。”那女人張開五指,在他頭頂細細摸索,“它好像還在這裏呢。長久以來,它擾亂了你的記憶,抹去了此前父親留給你的回憶,讓那個本就不相親洽的父親化為這些年來如影隨形的惡靈。”

她的指尖突然停在某個位置:“而你,卻誤以為是蕙娘克死了你父親,並在自己創造出的‘惡煞’的侵擾下,認為下一個要死的就是你。所以……”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龍景雲瘋狂地搖起頭,企圖躲開女人的手指。

“呵呵……”那女人笑起來,她的手指仍是一動不動地停在他的顱頂,“身負惡煞的不是蕙娘,而是你啊。三十年了,阿蓬,每當惡煞出現時,其實是你在思念自己的母親吧。”

“啊——啊——”龍景雲失聲地幹號起來,他猛烈捶打自己的頭顱,而那女人的所言好似決堤的洪水,灌入腦中。

他的記憶越來越清晰。因為日積月累的懼怕,他丟下母親,逃離了夔村,逃離了他自以為宿命的死亡。

然而,脫去龍景雲的外殼,他依舊是那個淳樸的、善良的、名叫阿蓬的少年。從母親那裏繼承了的溫和、寬厚與堅強,是他從不曾遺棄的,或許這,就是母親陪伴他的另一種方式,可是這,又如何能彌補他對母親的愧欠?

只有那年端陽節前,母親系在他腕子上的長命縷,陪了他三十多年。依俗,長命縷該在端陽節當日丟入水中,以求消災祛病。而他卻時時戴著,哪怕褪了色,泛了白。那束五色絲,一直是他的心結,難以去除。

7

“原諒我的私心,將你嚇成這個樣子。我這麼做,為的是蕙娘的願望。倘若不解開你的心結,無論於你還是於蕙娘,都不是一個好的結果。如你所見,我是棲居在高丘廟前神木上的死魂,時間久了,就被人們誤認為是高丘神。你娘虔誠供奉我,我便報答於她。你一定疑惑,為什麼我生著和你母親一樣的容貌?那是因為,過對於去的相貌,我已經記不得了。我先前所說的那個故事,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娘在出嫁前被村裏的長老玷汙,長老編造了狐貍的故事,將自己所做的醜事掩蓋下去。我娘在生下了我後羞愧自盡。十六歲那年,那個不顧倫常的惡心男人居然又妄圖討我做妾,我抵死不從,他便汙蔑我是狐妖,將我活活釘死在神木上。哎,我和你一樣,到現在,頭還會痛呢。” 那女子自嘲似地一笑,笑容又甜美又悲哀,“人類啊,總把一切推到高丘神身上,什麼高丘神震怒,高丘神索要貢品,最離譜的是高丘神娶新婦,哈哈,我本就是個女子,可怎麼娶妻呢?一切都不過是他們為自己犯下的罪孽尋找借口而已。”

龍景雲癡癡地聽她講完這一切。妖鬼尚且知恩圖報,可他又拿什麼回報母親的養育之恩呢?

“多謝您。”女子回身向小謝行了一禮,“因我的私念,耽誤了您的公事實在是抱歉。”

“不必客氣,不過是順路而已。”小謝搖了搖手,“更何況,我是個愛聽故事的人。”

女子淡淡一笑,再度轉向龍景雲:“雨停了,阿蓬,該啟程了。”

說罷,她的身形漸漸湮沒在黑暗中,而老者、青年和獵戶則變成了野鼠、狐貍和松鼠,同她一起消失了。

“來吧,龍兄,我送你最後一程。”小謝微笑著擊了兩下掌,黑暗退卻,眼前依舊是蕭索輪囷的神廟,卻有天光照入。

神祠裏照舊懸掛著長長短短的五色縷,那顏色也像這破敗的屋子一樣透著汙濁。

而龍景雲只是望向一個蜷縮在骯臟角落中沈眠的老婦。

他不知道,母親這些年來是怎樣度過的。村民的冷眼和唾棄,即便是現在想起來,也讓他心有余悸。

現在,他那曾經美麗的母親,也變得如同朽木一般,褶皺的皮膚裹著一副瘦骨,枯槁、憔悴,毫無生氣。

到底是什麼力量,讓她堅定不移?

她不顧一切,放棄尊嚴地活下來,活下來是為了誰?

摔斷了腿,一輩子都再沒能走出過荊山的母親啊,她所能想到的,做到的,唯一可以與兒子重逢的方式,就只有等待。

龍景雲都明白了,他感激地回過頭,看到牛車旁的白衣少年,也正微笑著看他。

你相信招魂嗎?生魂也好,死靈也好,只有最純粹的思念,能讓魂魄歸來。

“不必謝我。也不必謝高丘神。”名為小謝的少年道,“真正想讓你回來的,是你母親的思念。如今,前緣已盡,便可前往奈何橋畔,輪回往生。”

無可留戀。人世間最痛苦的,莫過於死別。

然而比死別更痛苦的,是覆水難收的悔恨。

龍景雲握住老母幹枯的手,睡夢中的老嫗也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一樣,收緊了五指,雖然那裏什麼都沒有。

只要活著,就什麼都有希望。可是,倘若死了呢?

“壽夭禍福,每每看到這些卻無動於衷的司命,該有顆怎樣的心啊?”小謝倚著牛車,自言自語,“人類那麼善於後悔,而我至少還有替他們彌補心願的機會,這樣也算不錯。”

“哼。唯有你做事拖拖拉拉,還喜歡沾沾自喜。”小謝正說著,卻見一名黑衣少女騎著烏黑的高頭大馬,冷冷衝他道,“還不快拿著陰陽符回去復命。”

小謝低頭看了看手中,一束五色縷躺在掌心,他淡淡一笑,翻身上了牛車,同那黑衣少女一道消失在暮色裏。

不會有活人知道這對少年男女是誰。

也不會有人知道小謝生前的名字,他叫謝必安。

“有人說人在死前,會將生時經歷過的事情一一憶起。還有人說,瀕死時記起的是心中最深的掛念。”武羅一口氣講完整個故事,“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水,又接著說:“荊山塌方之處,人們在被挖出的屍體中,發現有一具最奇怪。憑著他隨身的印信尚能分辨出他的身份,他是江陵大商戶龍家的贅婿。說他奇怪,是因為他臉上竟沒有一點恐懼,相反,他是微笑著的,就好像得到了極大的解脫一般。”

我問武羅:“那蕙娘後來怎樣了?”

“不知道。”

這算什麼回答啊?我剛想抱怨,卻聽阿姐道:“好了子夜,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