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大門掛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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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故事】

作者:郭文斌(寧夏作協主席)

腳下是寬厚的大地,頭頂是滿天繁星,遠處是隆隆炮聲,心裏是滿當當的吉祥和如意。坐在溝沿上歇息,你會覺得年是液體的,水一樣汩汩地在心裏冒泡兒。

插圖:郭紅松

尋找安詳小課堂年會上,主持人突然襲擊,讓我在紅宣紙上給大家寫對聯,就寫拙著《農歷》中六月父親給鄉親們寫的那些,“三陽開泰從地起,五福臨門自天來”,“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一類。

寫完,大家開始用這些對聯組裝節目,特別有年味兒,看著年輕人在模擬過大年,我的思維就回到童年。

安詳

老家的講究是,貼好對聯,就去墳上請祖先。

一家或一族的後人們向著自家的祖墳走去,遠遠看去,一串串葡萄似的掛滿山坡。陽光溫暖,炮聲悠揚,在寬闊綿軟的黃土地和黃土地一樣寬闊綿軟的時間裏,單是那種不疾不徐地散淡地行走,就是一種享受。一般說來,墳院都在自家的耕地裏。寬闊、大方、從容,讓你覺得那墳院就是一幅小小的山水畫,而遼闊的山地則是它的巨幅裝裱。說是墳院,其實沒有院墻,區別於耕地的,是其中的經年荒草,還有四周的老樹,冠一樣蓋著墳院,讓那墳院有了一種家的味道。墳院到了,一家人跪在經年的厚厚的陳草墊上,拿出香表和祭禮,焚香,燒紙,磕頭,孩子們在一邊放炮,那是一種怎樣的自在和安然。且不管祖先是否真的隨了他們到家裏來過年,請祖先的人已獲得一份心靈的收成。

寫對聯

在老家,每年全村的對聯都是父親寫的,後來父親把衣缽傳給我。有一年自己因病沒有回家,村裏人就只好買對聯貼了。第二年再回去,鄉親們又買了紅紙讓我寫。我說,買的多好看啊,也省事。他們說,還是寫的好,真。一個“真”字,讓我思緒萬千。現在,也只有在鄉下,老鄉們才認這個“真”。其實我知道,我那些蹩腳的字,並沒有買的好看。那麼這個“真”到底指的是什麼呢?

請竈神

再說請竈神。隨父親上街辦年貨,發現父親買別的東西叫買,買門神和竈神卻是“請”。問為什麼。父親說,神仙當然要請。我說,明明是一張紙,怎麼是神仙?父親說,它是一張紙,但又不是一張紙。我就不懂了。父親說,竈神是家裏的守護神,也是監察神,一家人的功過都在他的監控之中,等到臘月二十三這天,他會上天報告一家人一年的功過得失,臘月三十再回來行使賞罰。父親還說,這請竈神是有講究的,竈神下面通常畫著一狗一雞,那雞要向屋裏叫,那狗要向屋外咬。仔細看去,確實有些狗是往外咬的,有些是往裏咬的,就看你家廚房在東邊還是西邊。還有那秦瓊和敬德,一定要臉對臉。我問,為什麼一定要臉對臉?父親說,臉對臉是和相,臉背臉是分相。貼竈神也有講究,一定要貼得端端正正,竈神的臉還要黃表蓋著,不能露在外面,不然將來進門的新媳婦不是歪嘴就是駝背。這樣,再次走進坐了竈神的廚房時,一股讓人敬畏的神秘氣息就撲面而來。

三十一早

臘月三十天一亮,父親讓我們幹的第一件事是拓冥紙,先把大張的白紙裁成書本寬的綹兒,用祖上留下來的刻著“冥府銀行”的木板印章印錢。小的時候覺得非常不耐煩,及至成人,覺得一手執印,一手按紙,然後一方一方在白紙上印下紙錢的過程真是美好。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有了機印的冥錢,上面的面值是一萬元,有的還是華盛頓的頭像,顯然是來自與國際接軌的思路。但父親還是堅持用手印,有時來不及了,哥就拿出祖父傳下來的龍元(一種上品銀元),夾在白紙裏用木樁打印紙錠,父親雖然臉上不悅,但終沒有反對。紙錠雖然討巧,卻總要比從大街上買的那些花花綠綠好得多。

做炮

一進臘月,父親就帶著我們做炮了。父親先用木屑、羊糞、硝石、硫黃一類的東西做火藥,然後用廢紙卷大大小小的炮仗,剩下的火藥裝在袋子裏,侍候鐵炮。鐵炮有大有小,小的像鋼筆一樣細,大的像玉米棒子那麼粗,屁股那有個眼兒,用來穿引信。過年了,只見小子們差不多每人手裏都有一個沈沈的鐵炮。村前的空地裏,一排排鐵炮整裝待發。小子們先把火藥裝在炮筒裏,用土塞緊,然後點燃引信,人再跑開,捂著耳朵等待那一聲來自大地深處的悶響。父親還給我們用鋼管做“長槍”,用車輻條做“碰炮”。“長槍”大家知道,和當年紅軍用的那種差不多,只不過腰身小一些。說“碰炮”——把一個車輻條彎成弓形,在弓尾綰上橡皮筋,橡皮筋的另一頭拴著半截鋼條。這種“碰炮”不用火藥,用的是火柴頭,把幾個火柴頭放在輻條帽碗裏,用鋼條碾碎,然後把系在皮筋上的鋼條塞在輻條帽碗裏,拉長的皮筋起到了用拉力把鋼條撬在輻條帽碗裏的作用。這樣,你的手裏就是一張袖珍的長弓。然後高高舉起,把鋼條向磚上一碰,就是一聲脆響。現在想來,那時的父親真是可愛,在那麼貧窮的日子裏,在五兩白面過年的日子裏,他居然有心思給我們做這一切,他的開心來自哪裏?

翻滾的紅紙

一進臘月,父親就早早讓我們裁窗花:用紙搓針,把上年的花樣釘在一沓新買的紅黃綠三色紙上,襯了木板,然後照著花樣裁窗花。刀子從紙上噌噌噌的劃過,一綹綹紙屑就從刀下浪花一樣翻出來,那種感覺,真是美好,更別說看著一張張窗花脫手而出的那種喜悅了。父親還教我們畫門神,畫雲子(一種往房檐上掛的花飾,我不知道父親為何把它叫“雲子”),包括給戲子打臉。

祖母的恪守

男人們“過”年的時候,女人們大多在廚房裏煮骨頭,收拾第二輪年夜飯。給孩子們散糖果、發壓歲錢一般都在第二道年夜飯上來時進行,論時辰應該是亥尾,十點半左右。因此,這段十點半之前的時光,男人們就像茶仙品茗一樣,陶醉而又貪婪。

吃完長面呢?應該是品嘗那段靜好的時間了。在老家,為了把這段靜好延長,由我帶頭,把貼對聯的時間一再提前,後來幹脆一大早就開始貼了。依次類推,上墳的時間也提前了,有時如果效率高趕得快,那段無所事事的靜好就從黃昏開始。按照習俗,一般情況下,只要大門上的秦瓊敬德貼好,黃表上身(把黃表折成三角,貼在神像上方,意為神仙已經就位),別人就不到家裏來了,即便是特別緊要的事,也要隔著門,這種約定俗成的禁入要一直延續到第二天早上行過“開門大禮”,就是說,這是一段純粹屬於自家人的時光。

再想祖母生前的一些恪守,比如飯前供養,不殺生、不浪費、施舍、忍辱、隨緣、無所求,等等,敬意不禁油然而生。父親說,這人來到世上,有三重大恩難報,一是生恩,二是養恩,三是教恩。因此,他的師父去世後,師母就由父親養老送終,因為師父無後。當年我們是那麼的不理解,特別是在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裏,他卻拿最好的衣食供奉師母,就連母親也難以理解。現在想來,父親真是堪稱偉大。

靜好

第二道年夜飯的主菜是豬骨頭,我們家因為祖母信佛,父親又是孝子,尊重祖母的信仰,也就變著花樣做幾道素菜。妻子征求兒子意見,把這個環節幹脆省掉了。但壓歲錢是要發的,雖然要比老家散的多得多,可兒子卻絲毫沒有幾個侄子從我手裏接過壓歲錢的那種開心,手伸過來了,眼睛還在電視上。

老家也有電視了,多少對那段靜好有些影響,但深厚的年的家底還是把電視打敗了,大家還是願意更多地沈浸在那種什麼內容也沒有又什麼內容都有的靜好中。說到電視,思緒就不停地往前滑。平心而論,有電是好事,但在沒有電之前的年卻更有味。想想看,一個黑漆漆的院子裏亮著一盞燈籠,燭光搖曳,那種感覺,燈泡怎麼能夠相比。再想想看,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村子裏,一盞燈籠在魚一樣滑動,那種感覺,手電怎麼能夠相比。假如遇到雪年,雪打花燈的那種感覺,更是能把人心美化。

祈福

剛才說過,盡管有了電視,有了春晚,但老家的孩子卻沒有完全被吸引。吃過第二道年夜飯,他們就穿了棉衣,打了手電,拿了香表和各色炮仗,到廟裏搶頭香了。幾個同敬一廟之神的村子叫一社,那個輪流主事的人叫社長。說來奇怪,那一方水土看上去極像一個大大的鍋,那個廟就在鍋底的溝臺上,但是這並沒有限制鍋外面的信眾翻過鍋沿來敬神。特別是那個燈籠時代,一出村口,只見鍋裏的、四面鍋沿上的燈火齊往廟裏湧,晃晃蕩蕩的,你的心裏就會湧起莫名的感動。如果遇到下雪,溝裏路滑,大家就坐在雪上往溝底裏溜,似乎那天的雪也是潔凈的,誰也不會在乎新衣服被弄臟。

然後,一方人站在廟院裏,靜靜地等待那個陰陽交割的時刻到來。通常在春節聯歡晚會主持人宣布新年的鐘聲敲響的時刻,廟裏的信俗兩眾就一齊點燃手裏的香表。這裏不像大寺廟那麼莊嚴,大人的最後一個頭還沒有磕完,一些膽大的小子們已經從香爐裏拔了殘香去廟院裏放炮了。這神仙們也不計較,仿佛爺爺寵著淘氣的孫子似的,樂呵呵地看著眼前造次的小家夥們。不多時,香爐裏的殘香都到了小子們的手裏,變成一個個魔杖。只見魔杖指處,火蛇遊動,頃刻之間,整個廟院變成一片炮聲的海。現在,窗外也是一片炮聲的海,但怎麼聽都讓人覺得是假的。想想,是這高樓大廈把這炮聲給破碎了,不像在老家,炮聲雖然閑散,卻是呼應的,“聚會”的。還有一個不像的原因,就是這小區不是院子,再好的炮聲也讓人覺得是野的。

小子們放炮時,有點文化的成年人則湊在廟墻下欣賞各村人敬奉的春聯。什麼“古寺無燈明月照,山剎不鎖白雲封”,什麼“誌在春秋功在漢,心同日月義同天”,什麼“保一社風調雨順,佑八方四季平安”等等。長長的一面廟墻被春聯貼滿,假如你是白天到廟裏去,一定會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穿著大紅袍的老頭蹲在那裏。廟院裏插滿了題著“有求必應”“威靈顯應”一類的獻旗,廟堂裏“感謝神恩”一類的絲質掛匾堆積如山。每年社上的還願大禮上,社長就叫人把那些絲綢獻匾縫成一個帳篷,供戲班子搭臺用。

天地間的對話

從廟上往回走的那段時光也非常爽。腳下是寬厚的大地,頭頂是滿天繁星,遠處是隆隆炮聲,心裏是滿當當的吉祥和如意。上了溝臺,坐在溝沿上歇息,你會覺得年是液體的,水一樣汩汩地在心裏冒泡兒。要是天天過年就好了,一個說。人家神仙天天過年呢,另一個說。目光再次回到廟上,覺得年又是茫茫黑夜中的一團燈火。

從廟上回來,一家人往往要同坐到雞叫時分,由孫輩中的老大帶領去開門,然後留一個人看香(續香火),其他人去睡覺,但也只是困一會兒,因為拂曉時分,長男還要去挑新年泉裏的第一擔清水,等太陽出山時全家人趕了牲口去迎喜神。再想想看,一村的人,一村的牲口,都匯到一個被陰陽先生認定的喜神方向,初陽融融,人聲嚷嚷,牛羊撒歡,每個人都覺得喜神像陽光一樣落在自己身上,落到自家牲口的身上,那該是一種怎樣的喜慶。一村人到了一塊凈土的正中間,只見社長香華一舉,鑼鼓消歇,眾人刷地跪在地上。社長主香公祭。祭臺上有香蠟,有美酒,有五谷六味,也有一村人的心情。社長禱告完畢,眾人在後面齊呼,感謝神恩!然後五體投地。牲口們也通靈似的在一邊默立註目(更為蹊蹺的是,有一年,在大人們叩頭時,有一對小羊羔也跟著跪了下來)。

那一刻,讓人覺得天地間有一種無言的對話在進行,一方是大有的賞賜,一方是眾生的迎請。一個“迎”字,真是再恰當不過。立著俯,跪著仰,正是這種由慈悲和銘感構成的順差,讓歲月不老,大地常青。現在想來,那才是原始意義上的祝福。禮畢,大家都不會忘記鏟一籃喜神方向的土帶回家去,撒在當院、竈前、炕角、牛圈、羊圈、雞欄、麥田菜地、桃前李下。

母親的酸菜

大年初一的早上,通常是吃火鍋。那火鍋和現在城裏人用的火鍋不同,是祖上留下來每年只用一次的砂鍋。說是砂鍋,又和現在飯店裏的那種砂鍋不同,中間有囪竈,四周有菜海,囪竈中裝木炭火,下面有灰竈。木炭把年菜熬得在鍋裏叫,就菜的是饅頭切成的片兒,那種放在嘴裏能化掉的白面饅頭片,熱菜放在上面一酥,你就知道了什麼叫化境。菜的主要成員是酸菜、粉條、白蘿蔔絲,主角是酸菜,一種母親在秋天就腌制的大缸酸菜。現在一想起它,我就流口水,那種甘苦同在的酸,只有母親能做出來。

暖陽

初一下午的那段時間也不錯。記憶中永遠是懶洋洋的陽光,就像那陽光昨晚也在坐夜,沒有睡好的樣子,現在雖然普照大地,但還在睜著眼睛睡覺。我和哥走在那種睡覺的陽光裏,去找那些長輩和填了“三代”的人家拜年。一般來說是按輩分先後走動,但最後一家往往是我們愛去的地方。因為我們會在那家坐下來,喝著小輩們燉的罐罐茶,吃著小輩媳婦端上來的甜醅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在心裏存了一年的閑話,直到晚飯時分。不知內情的人會想這家肯定是村裏的大戶人家,其實情況恰恰相反,他是我的一個堂哥,論光陰是村裏最窮的,但他卻活得開心,永遠笑面彌勒似的,咧著個大嘴,讓人覺得沒有緣由的親,沒有緣由的快樂,沒有一點隔膜感。自己雖然窮,卻不摳門兒,假如有些什麼好東西,往往留在這天讓大家分享。大家都願意上他家的那個土炕,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大半村的人,炕上肯定坐不下,小子們就只能圍了爐子坐在地上。通常情況下,炕上的大人在說閑,地上的小子們在打牌。有時我們幹脆不回家吃飯,接著打牌,堂嫂就給我們做大鍋飯。吃完大鍋飯,接著打,堂嫂就把饅頭籠子提了來,放在牌桌下,誰餓了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解決問題。父親說,奶奶活著時,這時節,一村人差不多都圍著奶奶過。奶奶去世後,這壇場就轉到堂哥家去了。

節目演完了,大家舉著“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之家慶有余”合影,才把我從童年的記憶裏拉回來,心想,這年年歲歲對年的回味,不就是余慶嗎。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28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