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螃蟹跑到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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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吳曉波

01

1999年開年之後,杭州市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情,政府突然派出了很多支裝修隊,把他們居住的樓房都刷了一遍新。這些房子大多建於20世紀70年代,有的甚至更老,經過這麼一粉飾,陡然變得嶄新了起來,整個城市就如同換上了一件新衣服。決定做這個事情的人是剛剛擔任市長的仇保興,市民們戲稱他為“舊包新”。

“舊包新”幹了兩年多就升遷到北京,去當建設部副部長了,跟他搭檔的市委書記王國平則一直幹到了2010年。

我覺得,很多年後,杭州人應該還會記得王國平,就如同他們記得為杭州做出過貢獻的錢镠、白居易和蘇東坡等人一樣。他是一個地道的杭州人,父親王平夷是華野幹部,1949年隨軍到杭州,第二年就生了個大胖兒子,起名王國平,取“國家太平”的意思,王平夷曾擔任杭州的市委書記,一直幹到“文革”爆發。

在省會城市的市委書記這樣的崗位上“子承父業”,是一件罕見的事情。王國平整整幹足了十年,他把杭州當成了自己的家園來治理。他的公文包裏常年有一張杭州地圖,可以讓他隨時隨地攤開來“指手畫腳”。

這是一位個性鮮明的領導者和建設者,在他的治理下,環西湖的政府機構幾乎被全數拆遷,實現了“還湖於民”。通過大規模的排淤治理工程,西湖面積擴大了一倍多。2002年,倒塌了78年的雷峰塔重建,人們沒有找到白娘子,卻意外地挖到了一個藏有諸多寶物的地宮。

我聽到過一個真實的故事。有一次,開西湖景區研討會,一位專家在發言中說:“據研究,景區門票價格每下降1%,遊客量就會增長3%~5%。”王國平隨即問道:“那麼,如果取消門票呢?”

2002年,西湖所有的公園宣布取消門票,是全中國第一個免費向公眾開放的5A級景區。這一決定看上去每年少了一千多萬元的門票收入,卻數倍級地增加了遊客量,進而推動了環西湖商業圈的繁榮。

在城市格局上,杭州市政府做出了東進西拓的戰略性決策。

向東,市政府提出杭州從“西湖時代”向“錢塘江時代”邁進。自從民國初年城墻被拆除,西湖入城之後,杭州的城市重心就向西湖的北岸一線傾斜,這造成了極大的局促,在很長時間裏,杭州是城區面積最小的省會城市之一。所以,只有“擺脫”西湖,才能舒展杭州。2001年,杭州市劃出錢塘江北岸的四平方公裏,設立錢江新城,在那裏先後建設了新的國際會議中心、圖書館和市民中心等。

在城市的西部,保留了西溪濕地,使之成為城市的“綠肺”。

在杭州歷史上,西湖和西溪是兩個風景迥異、相對獨立的文化符號,“西湖如詩,西溪如詞”,只是前者的名氣實在太大,把西溪壓到沒有了存在感。20世紀90年代末,杭州向西部的蔣村一帶遷移人口,便有規劃人員提出,把西溪填平即可獲得大面積的開發土地,在當時已經有11平方公裏的土地被轉讓給了地產開發公司,可建成一個“百萬人口級的新城”。王國平力排眾議,否決了這一規劃,相反,啟動了西溪保護計劃,設立西溪國家濕地公園,提出“讓西溪濕地再活一個1600年”。從今天的角度看,西溪的幸存是一個無法用金錢估算的決策。

2001年3月,錢塘江南岸的蕭山和西部的余杭同時宣布撤市建區,成為新的杭州城區的一部分。這兩個縣級市都有百萬人口,經濟體量均位列全國百強縣市的前十位,它們的並入,大大增加了杭州在產業和空間上的想象力。2015年,富陽撤市建區,成為當時杭州的第九個市轄區。

2016年,杭州市政府由武林門搬遷至錢江新城。同年,杭州承辦G20峰會。2019年4月,亞運會組委會宣布,第19屆亞運會將於2022年9月在杭州舉辦。

02

如果說,在21世紀的前20年,杭州市通過空前的騰挪擴張,實現了城市格局的千年一大變。那麼,同樣劇烈的變化,還發生在產業領域,因為一個人和他的創業,杭州成為中國的電子商務之都。

就當王國平和仇保興在忙著刷樓修屋頂的1999年,35歲的馬雲在自己的家裏創辦了阿裏巴巴,他的理想是“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

這是一位長相奇特的杭州人,能言善辯、腦路奇特又喜歡打抱不平,很像郁達夫所描寫的“杭州佬兒”的性格。他第一次被記者拍到,居然是一次“馬路測試”:1995年,杭州電視臺拍一個暗訪節目,記者雇了幾個人在馬路上撬窨井蓋,看有沒有市民會出來阻止。結果那天唯一站出來的是騎自行車經過的馬雲,他來來回回找不到警察,就指著撬蓋子的人大聲說:“給我擡回去!”他一邊大喊,一邊跨在車上隨時準備開溜。

這時候的馬雲已經開始接觸到了互聯網。據說他的高考數學成績只有19分,但是他對數據卻有天才般的直覺,他意識到未來的商業交易將被全部搬到網上,然後生意的模式將被顛覆。他和朋友創辦了一家叫“中國黃頁”的網站,試圖幫助北京的商務部建設一個新的信息平臺。

他的好日子的真正到來,還是要到1999年。在亞洲金融風暴之後,中央政府開始推動“中國制造”的外向型戰略,這時候需要一個B2B的信息交易平臺,阿裏巴巴應運而生。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馬雲,大約是2000年年初,在一次媒體朋友的牌局上。我們問他:“阿裏巴巴是幹什麼的?”他說:“你們都知道四季青和義烏小商品市場吧?阿裏巴巴就是網上的四季青和義烏,大家都可以來擺攤做買賣。”我們又問:“四季青靠收攤位費賺錢,阿裏巴巴靠什麼?”他想了一下說:“這個還不曉得嘞,我們還是繼續打牌吧。”

他也許是真不知道,也許是怕影響我們打牌,反正沒過多久,我們居然發現他上了美國《福布斯》雜誌的封面,阿裏巴巴成了全球流量最大的B2B電子商務網站。

後來的故事,就眾所周知了。

03

阿裏巴巴對於杭州的意義是非凡的,它如同挖通了一條新的“通天大運河”,讓杭州成為全國互聯網商品交易的巨型集散地,更可怕的是,這個“大運河”沒有物理空間的限制。

在城市經濟學的意義上,阿裏巴巴是一種效應,如同波音之於西雅圖、福特之於底特律、惠普和斯坦福大學之於矽谷,當一個具有強大輻射能力的公司在一座城市出現的時候,將引發和帶動更多公司的參與和創新。今天的杭州還有網易、海康威視、吉利汽車、萬向等大型企業,有200多家上市公司和近100個“獨角獸”,一所新型的科技研究性大學西湖大學也已落地開學。

在過去的近十年裏,這座城市每年新湧入40萬~50萬的年輕人。他們像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重構了人口結構、人文氣質和產業格局,讓杭州成為一座“不眠之城”。

2020年以後,隨著直播電商的崛起,杭州成為供應鏈和運營的大本營,無數的“網紅”湧入這裏,全國60%的MCN公司(“網紅”孵化機構)聚集在此,總數超過兩萬家。有人開玩笑,如果你在湖濱銀泰in77的上空丟一塊石頭,隨便砸到一個“網紅”,都可能擁有50萬粉絲。有一次,我去九堡請幾位MCN的操盤手吃飯,他們都是“95後”,有的甚至還在讀大學,他們在淘寶、抖音或小紅書上“種草”開店,動輒有一千萬以上的粉絲。

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你都可以發現數不清的奶茶店、健身房、寵物店和微整容醫院,它們構成新的消費潮流和生活方式。年輕意味著無限的可能和不假思索的揮霍。這裏有全國最“潮”的電音夜店,每晚人流如潮,你花5000元可以讓店家把你的名字打在熒光屏上,它刺眼地閃動,像一個孤獨而稍縱即逝的青春。

如同過往所有的杭州人一樣,他們找到一條自己夢中的道路,被欲望驅趕著往前奔跑。他們賺錢、縱樂,仍然不喜歡討論宏大的議題。他們遇見相愛的人,與之纏綿或分飛。他們的心被西湖的風吹軟,連說話腔調和容貌的曲線竟也變得柔和起來。如果他們想要生一個孩子,也會跑到上天竺去燒香,到了臘月初八,去永福寺或凈慈寺排隊領一份臘八粥,還有很多女生到了周末相約,去雲棲附近的山裏放生一些烏龜和泥鰍,那份老底子杭州人的“清單”不知道怎麼就流傳了下來。

他們詛咒不斷上漲的房價,一旦有了孩子,為上一所好的幼兒園將煩惱好一陣子。他們一邊為自己的公司驕傲,同時在社交網絡上吐槽“996”。他們的身邊總是冒出宗慶後或薇婭這樣的人,昨天還在你家門口賣棒冰、服裝,過幾年居然成了首富、超級“網紅”,這令他們既羨慕又焦慮。已經一千多年了,這座城市與金錢一直糾纏不清。

他們在時間和物質的意義上成為杭州的一部分,無論來自哪裏,都挺願意告訴別人,他其實是一個“杭州佬兒”。對於他們中的很多人而言——包括我在內,如果在人間,杭州或許是最好的人間了。

04

我到了,這是我此次寫作的最後一站——一棟缺乏藝術感的大樓,在城市西部的一片草坪的旁邊,裏面有一個並不太高的大廳,走進去,兩面的墻上都是巨幅的電子大屏,上面每一秒都在跳動著數字,它們被呈現在不同的柱狀圖和曲線之中。這裏是杭州的城市大腦運營指揮中心。

杭州是全世界最早建設“城市大腦”的城市。它首先在交通系統得到應用,技術人員在交通要道安裝了數以萬計的攝像頭,數據回傳“大腦”後,動態控制紅綠燈,這一應用讓杭州的堵車率大幅下降,從2014年的全國擁堵排名第2位下降到2021年的第57位。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因為有這一套系統,杭州率先研發出了健康碼,它迅速成為一個全國性的工具,中國疫情控制令世界驚訝,健康碼起到了極為關鍵性的作用。

在大學讀新聞學的時候,我認為細節構成全部的事實,我將畢生以追求細節真實為自己的事業,而在從事了三十多年的商業研究之後,我終於承認,其實我只發現了一半的真理,跟細節相比,數據才是最後的事實。

數據具有比細節更強悍的抽象能力。在“城市大腦”的大屏上,每一節數字的背後,跳躍著匆匆上班的車流、醫院安靜而冗長的取藥隊伍、從十字路口行走過的身影、居民每天吃掉的大米和魚肉,以及不同小區的二手房價格。如果你想再了解得細致一點,“大腦”還可以告訴你,杭州人一天有多少時間花在手機上,他們最熱衷的關鍵詞是哪幾個。

如果你足夠有智慧,把數字與細節結合在一起,就可能發現所有的當下情緒:快樂、憂傷、焦慮、憤怒和無動於衷。

很多年後,也許會有一位像我這樣的作家,試圖知道21世紀初的杭州人的喜怒哀樂,他除了翻閱文字記錄,還可以讀一下“城市大腦”。它會告訴他一些什麼?這座城市還有沒有仍未被破譯的東西?它們有什麼言外之意?

作者 | 吳曉波 | 當值編輯 | 楊帥

責任編輯 | 何夢飛 | 主編 | 鄭媛眉 | 圖源 | V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