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老石頭摔了的第十二天，他平躺在床上囔著：“痛喲！要命喲！活不成咯！”
八十高齡的他從來不服老，穿針引線毫不含糊，還自己種了一片煙草，小心呵護。
他說自己是石頭命，硬得很，所以讓六個兒子都叫石頭，如今他卻十分不信了。
“閻王要收我咯喲！要命喲！”
摔了第一天，六個兒子來了兩個，加上這周是大石頭贍養老人，統共是三個。
二石頭和三石頭攜家眷來的，三石頭把著門往裏張望了一番叫到：“爹？爹你還好著麼？”
“好不了咯，閻王要叫我咯。”
三石頭的孫子也拱出腦袋往裏瞧：“老祖咋了？是要死了麼？”
三石頭伸出手來打了孫子一耳光：“該你說的
話麼？”他使勁把孫子往裏推：“去瞧瞧你老祖。”
孫子摸了把臉問到：“你為啥不進去？你怕甚麼？”
“哈哈哈，這小子有出息。” 是二石頭回來了，他使勁揉了一把三孫子的腦袋便進門去。
“你是怎的？如此躺了？”二石頭搬來凳子坐到遠處詢問。
“要命了，今天上午去看我的煙草——哎呦——痛掉我的命了——誰曉得它就那麼打滑了，撞到石頭上，不曉得何處痛，全身都痛。”
三石頭站在門外依著大石頭的口吻道：“讓你別管田中事，非不信。”
老石頭兀自呻吟也不回他。
三石頭嫂和二石頭嫂進來瞧了老石頭，詢問摔了何處，老石頭說他不清楚，好像全身都摔了，骨頭全斷了。
大石頭此刻奔走不止，剛急忙忙叫了救護車又在一邊默然地收拾老石頭的衣物，大石頭嫂趕緊安排妥當自己的重孫就連忙跑過來與大石頭一起收拾。
二石頭問到：“車叫了麼？”
大石頭悶聲不答，大夥兒都知道他的脾氣，只是以笑釋尬，大石頭嫂道：“叫了，叫了。”
第三四天的時候，大石頭的子孫後代差不多都回了，一間小小的醫院都裝不下了，三孫子說這麼多人醫院都要擠爆了。
老石頭說自己從沒見過這麼多人，他不知道自己家裏有這麼多人，他說自己的腦袋快裝不下這麼多人了。
老石頭這幾天很高興，他說自己八十大壽的時候都沒這麼多人回來看自己，他高興得眼睛瞇成了縫，與那些好久不曾見過的親朋好友談天談得喉嚨發炎，他問明天還有哪些人要來，只要不是閻王來他都高興。
漸漸的人少了，趕回來的回去了，請假的要上班了，住的近的來久了也膩了，推辭說要照看自己孩子，走不開了。
老石頭冷清了，他睜著渾濁的眼睛盯著門口，旁邊連個病友都沒有。
大石頭把午飯拿出來，斟了一杯老石頭每頓必備的酒放在老石頭面前，也不和他說話——他們爺倆的感情是最怪的，大石頭嫂說他們是冤家。
老石頭說自己要回家，不在這裏住，他說輸液就是找個繩子把他套住不讓他自由，他說自己這輩子沒進過醫院，就是不喜歡醫院，他要大石頭趕緊把他弄出去。
大石頭頂著被罵硬是讓他住了十天，抵不過老石頭的倔，他非自己下床走回去了。
大石頭和大石頭嫂只得搬回了鄉下老家與老石頭一同住，在他們搬家的時候，老石頭拿著鋤頭去田間翻土去了。
大石頭在鄉下剛安頓下來兩天，老石頭就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大石頭嫂說讓兄弟子侄們再回來，大石頭說他們剛走，老爺子沒大礙，等到大限將至再跟他們說，他說他們是上班的人，來回折騰不好。
第十五天的時候老石頭不叫痛了，只是悶著聲音呻吟著，坐不起來了，也吃不下飯。
大石頭說給他們打電話吧，讓他們回來，老爺子看是不行了。
又等了三四天，一群人又回來了，房間站不下他們全站在外面，密密麻麻全是人，挨個兒進去瞧。
老石頭說自己不想死了，這輩子就熱鬧這麼一次，他不想死了。
四石頭站在門口問三石頭：“死得麼？這次死得麼？”
三石頭哈哈一笑：“爹命跟石頭一樣硬，死不得。”
五石頭是倒插門，不肩贍養老石頭的責，離得遠所以也更親，只是沒進門，跟自己的小孫兒打趣呢。
老六是小石頭，他在外面是最掙錢的，老石頭最疼他，只是他經常不在家中，老石頭常常從中國地圖的一頭劃向另一頭，計算著到小石頭那兒會有多遠。
人多了，飯就成了問題，五個石頭嫂（除了小石頭的妻在外出差）全都圍在了廚房裏，七嘴八舌不亦樂乎，三孫子說這麼熱鬧已經好久沒見到了，是好久以前才見得到的場面。
子侄媳婦們也都擠進來幫忙，一時歡聲笑語。
除了小石頭守著老石頭，五個石頭全進了風扇房裏，他們散在四處坐著，各自不語。
大石頭一根接著一根抽著煙，二石頭看著煙癮也來了，翹起二郎腿也吞雲吐霧起來，三石頭看著腳底下發呆，五石頭站在門口吹外面的自然風。
四石頭說話了：“究竟活得成麼？”
五石頭：“看樣子不嚴重的。”
二石頭：“起不來了，飯也吃不下，還不嚴重？”
三石頭問大石頭：“商量一下後事麼？”
大石頭把煙頭往凳子上磕了磕，不語。
四石頭道：“跟娘在一處吧。”
五石頭：“自是如此。”
三石頭：“請鑼鼓幾起？”
二石頭：“三起吧。”
五石頭：“兩起就夠了。”
四石頭：“請那麼多作甚，兩起夠了。”
五石頭：“棺材要先拿出來麼？”
大石頭重重嘆了口氣，起身離去了。
又兩三天，老石頭話也說不出了，只是瞪著眼睛，大石頭嫂趕緊又叫來一大家子人，有人提議準備白布了。
晚上又開了石頭大會，小石頭也來了。
五石頭：“看來是不行了。”
二石頭：“看請哪些人，要提前預定席了。”
“老爺子還有多少錢？”
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嘴，在座的皆是汗流浹背，驚得不敢說話，只是將目光默契地落在大石頭身上。
他們都知道老石頭的錢是大石頭管著的，如果老爺子走了，分錢的事情一定是大石頭說了算。
大石頭一如既往地黑著臉不開口。
三石頭說：“對，這個事情是要說明白的。”
四石頭說：“按我說先分大頭，把那幾萬分給咱兄弟，讓咱自己按輩往下分。”
三石頭和四石頭的話說得再坐的膽戰心驚，只是驚恐地聽著，見老大不答話，他們也不說話。
三石頭說到：“這個要讓老大開口。”
這下所有人都看向了大石頭，大石頭還是不語。
等到石頭嫂們叫吃飯了，僵局才散開。
晚間等到石頭們都走了，只剩下小石頭在老石頭床前坐著，大石頭也過來了，坐在一旁怒道：“你看到了吧，老的還沒死呢，就等著分錢了。”
小石頭石頭只是盯著老石頭，嘆了口氣：“要分讓他們分罷。”
老石頭存的錢大部分是小石頭拿的，大石頭也沒有非要自己做主全分了，只等這個時機與小石頭商量商量。
大石頭：“我可不要這錢，他們要分全讓他們分掉，省的在手裏燙！”
小石頭：“平時對老爺子不管不問，一年到頭老爺子都見不到他們，要分錢了都回來認爹了麼。”
又過了兩天，四石頭又站在門口了，他望裏瞧了半天也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老石頭說：“哪個？”
四石頭想：壞了，挺過來了。
三石頭站在旁邊也驚了，他直走進來將老石頭扶起來：“好啦？”
老石頭仿佛松了一口濁氣：“我夢見我去了，躺在這裏面，來吃酒的人全都有說有笑，像沒吃過飯一樣使勁吃，吃空了我的家底，一波吃的時候，另一波餓急了一般盯著他們，這波吃飯另一波趕緊占坐兒，我看到我的這些凳子坐爛了，盤子吃完也給我摔了，我沒穿過幾次的好衣裳都給我燒了，兒子孫子們都散了，他們說我都死了，以後不回來過年了，我害怕，我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