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狗熊在馬路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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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讀者中掀起諾獎熱潮的第一人辛格出生於1904年,今年是他誕辰115周年。至於他的具體出生日期,有三種說法,其中之一便是11月21日。對這位令余華、蘇童等國內大家贊賞不已的世界文豪,紀念他的最好方式就是走近他與閱讀他。今天,我們便分享被余華贊為“震撼靈魂的傑作”的辛格名作《傻瓜吉姆佩爾》——

傻瓜吉姆佩爾

作者:辛格

英譯:索爾·貝婁

漢譯:韓穎

1

我是傻瓜吉姆佩爾。我不認為我是傻瓜,恰恰相反,但人們都這麼叫我。我還在上學時,他們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我總共有七個名字:笨蛋、蠢驢、麻頭、傻蛋、呆子、缺心眼兒、傻瓜。最後一個名字固定了下來。我怎麼傻了?容易受騙。他們說:“吉姆佩爾,你知道拉比的夫人要生孩子了嗎?”於是我沒去上學。結果這是騙人的。我怎麼會知道?她沒有大肚子。但我從來沒看過她的肚子。這真的很傻嗎?那幫人又笑又叫,跺腳跳舞,還唱起了晚禱詞。女人生孩子,我們會得到葡萄幹,他們卻塞給我一把羊屎。我不是沒力氣呀,我要是扇他一個耳光,能把他打到克拉科夫去,但我天生不愛打人。我跟自己說:算了吧。於是他們就欺負我。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聽到了狗叫。我不怕狗,當然我也不想招惹它。也許哪只狗瘋了呢,萬一被咬,就是韃靼人也幫不了你呀。於是我趕緊跑。等我回頭一看,才發現市場裏的人都在大笑不已。根本就不是狗,是那個小偷沃爾夫·萊布。我怎麼會知道是他?那聲音就是像嚎叫的母狗嘛。

那些愛捉弄人的促狹鬼發現我很容易上當後,每個人都要拿我試一番。“吉姆佩爾,沙皇要來弗蘭姆普爾了;吉姆佩爾,月亮掉在圖爾賓了;吉姆佩爾,小荷德爾·弗爾皮斯在澡堂後面發現了寶藏。”我就像個泥偶似的,誰的話都信。首先,一切皆有可能,正如《先祖智慧書》所載,我忘了具體怎麼說的了。其次,全鎮子的人都這麼說,我不得不信呀!我要是敢說:“啊,你在開玩笑吧!”那就會有麻煩的。人們會生氣。“你什麼意思!你是說大家都是騙子嗎?”我能怎麼辦?我信他們的,我希望至少這樣對他們有些好處。

我是個孤兒。把我帶大的祖父已經快入土了。他們就把我送到了面包師那裏,我在那兒的日子可真是有的受呀!每個來烤面條的姑娘媳婦都要戲弄我一番。“吉姆佩爾,天堂裏有集市;吉姆佩爾,拉比在第七個月生了頭小牛;吉姆佩爾,有頭母牛飛過屋頂,下了好些銅蛋。”有個葉希瓦的學生來買面包卷,他說:“你,吉姆佩爾,當你在這兒拿著面包鏟刮刮蹭蹭時,彌賽亞已經來了。死者已經復活。”“你說什麼?”我說,“我沒聽見吹羊角號呀!”他說:“你聾了嗎?”然後大家都開始喊:“我們聽到了,我們聽到了!”接著,蠟燭匠裏茲走了進來,用她那沙啞的嗓子嚷道:“吉姆佩爾,你爸媽已經從墳墓裏站起來了。他們在找你呢。”

說實話,我很清楚根本沒這回事,但那又怎樣,大家七嘴八舌,我趕忙穿上羊毛背心出去了。也許真的發生了什麼事,看看又有什麼損失呢?唉,大家可真是樂壞了!然後我發誓什麼都不再相信。但那也沒用。他們把我搞糊塗了,長短粗細都分不清。

我去找拉比,想聽聽他的建議。他說:“書上說,最好一輩子當傻瓜,也不要一時作惡。你不是傻瓜,他們才是。因為那些令鄰居難堪的人,自己則失去了天堂。”可是拉比的女兒卻把我騙了。我離開拉比法庭時,她說:“你親吻墻壁了嗎?”我說:“沒有,為什麼?”她回答說:“這是律法。每次來都要這樣做。”好吧,好像也沒什麼壞處。她大笑起來。挺有招兒嘛。她騙了我,就這樣吧。

我想去別的鎮子,大家立刻忙著給我做媒,緊逼不放,差點把我的外套下擺扯破了。他們對我說呀說呀,唾沫星子濺到我的耳朵上。她不是什麼貞潔姑娘,他們卻說她是純潔處女。她走路有些瘸,他們說她是故意的,怕羞。她有個私生子,他們對我說那是她的小弟弟。我喊道:“你們在浪費時間。我不會和那妓女結婚的。”他們卻憤憤然道:“怎麼說話呢!你不害臊嗎?你這樣汙蔑她,我們可以把你拉到拉比那裏,讓他處罰你。”我明白了,要擺脫他們可不容易。我想:他們是鐵了心要拿我取樂。不過一旦結婚,丈夫可是一家之主。她要是願意,我也沒意見。何況,誰又能平安一生呢,這念頭根本就不該有。

我來到她的土坯房,房子建在沙地上。那群人叫著,唱著,一直跟著我,逗狗熊似的。不過到了井邊,他們就停下了。他們不敢招惹埃爾卡。她的嘴上就像有鉸鏈,一碰就開,伶牙俐齒不饒人。我進了屋,幾條繩子橫在兩墻之間,上面晾著衣服。她光腳站在盆邊洗衣服,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棉絨長袍,別在頭頂的兩條發辮臭氣熏天。

顯然她知道我是誰。她看了我一眼說:“瞧瞧誰來了!他還真來了,傻子。坐吧。”

我全對她說了,沒有任何隱瞞。“告訴我實話,”我說,“你真的是處女嗎?那個搗蛋鬼葉希爾真是你的小弟弟嗎?別騙我,我可是孤兒。”

“我也是孤兒,”她說,“誰要是騙你,就讓他的鼻子歪著長。不過,你別聽他們的,以為我好欺負。我要五十盾的嫁妝,他們還得額外給我募集一筆錢。否則就讓他們吻我的——你知道哪兒。”她很直接。我說:“是新娘,不是新郎出嫁妝。”她說:“別跟我討價還價。幹脆些,行或者不行。哪兒來的哪兒去。”

我心想:這團面還真烤不出面包來。但我們鎮子可不窮。他們什麼都答應了,著手準備婚禮。碰巧當時痢疾肆虐。婚禮就在墓地門口舉行,旁邊就是小洗屍房。大家都喝醉了。起草婚書時,我聽到最虔誠的大拉比問:“新娘是喪偶還是離異?”司事的妻子替她答道:“既是喪偶也是離異。”那一刻對我來說真是黑暗。但我又能怎麼做,從婚禮華蓋下逃跑嗎?

人們唱歌跳舞。一個老太太在我對面跳舞,抱著一根辮穗白面包。婚禮主持唱誦“上帝懷仁”以紀念新娘的雙親。男孩子扔著刺果,仿佛是阿布月初九齋戒日。布道結束後,人們送上了許多禮物:搟面板、揉面槽、水桶、笤帚、舀勺等各種家用器具。我掃了一眼,看到兩個壯小夥兒擡著一張兒童床。“我們要這幹嗎?”我問。他們說:“別琢磨了。沒問題,會用得上。”我意識到我要被騙。不過換個角度想,我又能失去什麼呢?我尋思著:我倒要看看會怎樣。也不能整個鎮子都瘋了呀。

《傻瓜吉姆佩爾》

2006年01月 出版

2

晚上我來到我妻子睡覺的地方,可她不讓我進去。“你看,他們讓咱倆結婚不就是為這個嗎?”我說。她說:“我來月經了。”“但是昨天她們才帶你去了凈身浴池,那應該是在月經後,不是嗎?”“今天不是昨天,”她說,“昨天不是今天。不高興就滾。”總而言之,我得等著。

不到四個月,她就生孩子了。鎮上的人捂著嘴偷笑。我又能怎麼辦?她疼痛難忍,手指撓著墻。“吉姆佩爾,”她喊道,“我要去了。原諒我!”房子裏擠滿了女人。她們燒了一盆盆的熱水,尖叫聲直上雲霄。

我應該做的是去會堂念贊美詩,於是我就去了。

鎮上的人喜歡那樣,好吧。我站在角落裏念誦贊美詩和祈禱文,他們衝我直搖頭。“祈禱,祈禱!”他們對我說,“祈禱可從來不會讓女人懷孕。”有人往我嘴裏塞了根稻草說:“吃草吧,母牛。”倒也有些道理,上帝呀!

她生了個男孩兒。周五,司事站在會堂約櫃前,敲著讀經臺宣布:“富有的吉姆佩爾先生喜得麟兒,邀請眾教友赴宴同慶。”整個會堂笑聲雷動。我的臉在發燒,一點兒轍都沒有。畢竟,是我負責給孩子行割禮、辦慶典呀。

半鎮子的人都來了,再多一個都塞不下。女人們拿來了胡椒鷹嘴豆,酒館送來了一桶啤酒。我和大家一起吃呀喝呀,他們都向我道喜。之後是割禮,我以我父親的名字為孩子命名,願我父安息。大家都走了,就剩下了我和我妻子。她把頭伸出床帳,叫我過去。

“吉姆佩爾,”她說,“你為什麼不說話?你的船翻了嗎?”

“我能說什麼呢?”我回答道,“你給我做下的好事!要是我母親知道了,她得再死一次。”

她說:“你是瘋了,還是怎麼了?”

“你怎麼能這樣騙我,我可是一家之主呀?”

“你是怎麼了?”她說,“胡思亂想些什麼呀?”

看來我只能把話挑明了。“你覺得你就該這樣利用孤兒嗎?”我說,“你生了個野種。”

她說:“打消這愚蠢的念頭吧。這孩子是你的。”

“他怎麼會是我的?”我爭辯道,“我們結婚十七周,他就出生了。”

她跟我說他是早產。我說:“他是不是也太早了些?”她說她祖母也是這樣,懷孕沒多久就生產,她跟她這位祖母很像,就像兩滴水珠。她信誓旦旦,要是在集市上遇到這樣發誓的農民,你肯定也會信他的話。說實話,我不信她的。可是第二天我跟學校校長談起此事,他說亞當和夏娃就是這樣呀。上床時是兩個人,下床時是四個人。

“這世上哪個女人不是夏娃的孫女!”他說。

事情就是這樣了,他們讓我無話可說。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事誰又真正明白是怎麼回事?

我漸漸忘了我的煩惱。我非常愛那個孩子,他也愛我,一看見我,就揮舞著小手讓我抱他。他肚子疼時,也只有我能讓他安靜下來。我給他買了一只磨牙骨環和一頂金線小帽。他總是被邪惡之眼盯上,我就趕緊給他請來符咒,讓他能擺脫出來。我像牛一樣辛苦工作。你知道家裏多了個孩子,得添多少花銷。我不想撒謊;我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討厭埃爾卡。她又罵我又咒我,我卻總想和她在一起。她真是威力四射!只消看你一眼,就能讓你說不出話來。還有那些激昂之辭!火藥味兒十足,卻很有魅力。她說的每一個字我都喜歡聽。雖然她讓我傷痕累累。

晚上,我帶給她我自己烤的一塊白面包、一塊黑面包,還有罌粟籽面包。我為她偷東西,只要經我手,就順帶抄走:杏仁餅、葡萄幹、杏仁、蛋糕。面包房爐子裏有女人們放在那兒保溫的安息日燉鍋,我從鍋裏偷東西,願我得到寬恕。我會拿幾片肉、一大塊布丁、一只雞腿或雞頭、一片牛肚,凡能迅速偷走的我都不放過。她吃了,長胖了,漂亮了。

我平時都是在面包房過夜。周五晚上回家時,她總是找出各種借口,不是胸口疼,就是肋骨疼,要麼打嗝,要麼頭疼。你知道女人都能找出些什麼借口。我的日子不好過呀,很艱難。還有她那個小弟弟,那個私生子,他長大了。他把我都打腫了,我一要還手,她張嘴就罵,那個狠啊,一團綠霧在我眼前飄。她總拿離婚威脅我,一天十次。換作別的男人,早就不辭而別,人間蒸發了。但我是那種默默忍受、毫無怨言的人。有啥辦法呢?肩膀是上帝給的,負擔也是。

有一天晚上,面包房出事了;爐子爆裂,險些引起火災。無事可做,只能回家。於是我回家了,心裏想著,我也要嘗一嘗工作日睡在床上的歡愉。我不想吵醒孩子,躡手躡腳地進了房門。進屋後,我覺得我聽到的鼾聲不是一個人的,而是兩個人,一個細弱,另一個則像宰牛。哦,這我可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我走到床邊,頓時一切都變黑了。埃爾卡身邊躺著一個男人的身形。換作別人肯定要大吵大鬧,把整個鎮子都吵醒,但我想那樣會把孩子驚醒的。他那麼小——為什麼要嚇唬一只小燕子。就這樣吧,我回到面包房,躺在一袋面粉上,一夜不曾合眼,直到清晨。我像得了瘧疾似的渾身哆嗦。“這蠢驢我也是當夠了,”我自言自語,“吉姆佩爾不能一輩子被欺負。傻也有個限度呀,哪怕是吉姆佩爾這樣的傻瓜。”

早晨我去找拉比拿主意,整個鎮子都轟動了。他們馬上讓執事去找埃爾卡。她來了,抱著孩子。你們覺得她會怎麼做?她不承認,什麼都不承認,死都不認。“他腦子糊塗了,”她說,“我可不懂什麼解夢占蔔的事。”他們衝她吼,警告她,拍桌子,但她就是不松口。“誣陷。”她說。

屠夫和馬販子都站在她這一邊。屠宰場的一個年輕人過來對我說:“我們盯上你了,你死定了。”就在這時,孩子拉屎了,弄臟了衣褲。拉比法庭有約櫃,不容褻瀆,於是他們讓埃爾卡離開了。

我對拉比說:“我該怎麼辦?”

“你必須馬上與她離婚。”他說。

“她要是拒絕呢?”我問。

他說:“你必須提出離婚。你要做的就是這個。”

我說:“好吧,拉比,讓我想想。”

“沒什麼好想的,”他說,“你不能再和她待在同一個屋檐下。”

“要是我想見孩子呢?”我問。

“讓她走吧,那個妓女,”他說,“還有她那些私生子。”

他給出的判決是我不能再跨進她的門檻——永遠不能,只要我還活著。

白天我還不太為此事煩惱。我想,事情遲早要發生,膿包總是要破的。但到了晚上,躺在面粉袋上時,我就覺得非常悲苦。我渴望她,也渴望孩子。我想發怒,但這就是我的不幸所在,我骨子裏不是一個真的會發怒的人。首先——我是這麼想的——人難免會犯錯,活著就會犯錯。也許是那個和她在一起的小夥子哄騙她,給她禮物什麼的,女人總是頭發長見識短,於是他就得手了。再說她既然否認,也許是我眼花了?人是會產生幻覺的。你看到了一個人影,或人體模型什麼的,走近卻沒了,什麼都沒有。若是那樣,我可就冤枉了她。想到此,我開始哭泣。痛哭流涕,把我躺在上面的那袋面粉都弄濕了。早晨我去找拉比,跟他說我搞錯了。拉比用鵝毛筆記下我的話,說果真如此,他得重新考慮這件事。在他做出決斷前,我不能接近我的妻子,但我可以讓人給她送去面包和錢。

3

九個月過去了,幾番信件往來,拉比們終於達成了一致意見。我沒想到這麼件事居然有那麼大的學問。

這期間,埃爾卡又生了個孩子,這回是女孩兒。安息日,我去會堂為孩子祈福。他們叫我走到《托拉》前,我給她取了我嶽母的名字——願她安息。鎮上的貧嘴無賴到面包房,好好奚落了我一番。我的麻煩和痛苦讓弗蘭姆普爾全鎮神清氣爽。不過我還是決心別人怎麼說我就怎麼信,永遠不變。不信又有什麼好處?今天你不信老婆;明天不信的就是上帝了。

面包房的一個學徒是她的鄰居,我每天都托他帶給她一根玉米或者一塊白面包,要麼就帶塊糕點、面包卷或面包圈。只要有機會,我就給她拿塊布丁,一片蜂蜜蛋糕或婚禮上的酥卷——碰到什麼拿什麼。學徒是個好心的小夥子,不止一次地自己添上些東西。以前我挺煩他的,他總是捏我的鼻子,戳我的肋骨,自從他開始去我家,就變得和善而友好了。“嗨,你,吉姆佩爾,”他對我說,“你有一個好體面的小妻子呀,還有兩個好孩子。你可真配不上。”

“但人們說她的那些事。”我說。

“哼,人們就是喜歡嚼舌頭,”他說,“胡說八道罷了,不用管他們,就當作是去年冬天的寒冷好了。”

有一天拉比把我叫去說:“吉姆佩爾,你確定你是冤枉了妻子?”

我說:“確定。”

“可是你看,這可是你親眼所見呀。”

“一定是個影子。”我說。

“什麼影子?”

“房梁的影子,我想。”

“那你就可以回家了。你得感謝雅諾夫的拉比。他在邁蒙尼德的書裏找到了一條對你有利的資料,很難找的。”

我抓起拉比的手,吻了一下。

我想立即跑回家。和妻兒分別這麼久,可不是件小事呀。可我又一想:我最好現在回去幹活,晚上再回家。我對誰都沒說,心裏卻像在過節。女人們還像平日一樣嘲笑我、捉弄我,我想的卻是:隨你們瞎說吧。真相已大白,如水上之油清清楚楚。邁蒙尼德說了可以,那就是可以!

晚上,我將面團蓋上讓它發酵,然後拿了我那份面包和一小袋面粉往家走。滿月當空,星輝璀璨,卻有什麼事讓人從骨子裏感到恐懼。我急急往家走,前方投下長長的暗影。那是冬天,剛剛落了一場新雪。我想唱歌,但已經挺晚了,我不想吵醒別人。然後我又想吹口哨,但我想起來晚上是不能吹口哨的,會招來魔鬼。於是我默默加快了腳步。

路過基督徒的院子時,他們的狗衝我吠叫,我心想:叫吧,叫吧,把你們的牙都叫出來!你們不就是狗嗎?我可是個男人,一位好妻子的丈夫,兩個有出息的孩子的父親。

離她的房子越來越近,我的心怦怦亂跳,如犯了什麼罪。我並不害怕,可心卻咚!咚!好啦,不能回頭了。我輕輕擡起門閂,走進去。埃爾卡睡著。我看了看嬰兒的搖籃。百葉窗關著,但月光從裂隙處擠了進來。我看著新生兒的臉,一眼就愛上了這小臉蛋——立刻——每一根小骨頭都愛得不得了。

然後我走到床邊。我看到的不正是那學徒嗎?躺在埃爾卡身邊。月亮頓時不見了蹤影。一片漆黑。我哆嗦著,牙齒打戰。手裏的面包掉了,驚醒了我的妻子。她問:“誰呀?”

我咕噥道:“是我。”

“吉姆佩爾?”她問,“你怎麼會在這兒?我以為你是不許來這兒的。”

“拉比說的。”我回答道,渾身顫抖,像在發燒。

“聽我說,吉姆佩爾,”她說,“去牲口棚看看那山羊怎麼樣了。它好像病了。”我忘了說我們有只山羊。聽說它病了,我立刻走到院子裏。那母山羊可是個很好的小東西。我對它的感情與對人的感情幾乎一樣。

我猶猶豫豫地走到牲口棚,打開門。山羊四蹄站著。我把它全身摸了一遍,拉了拉它的角,檢查了它的乳房,什麼問題都沒發現。它或許是樹皮吃多了。“晚安,小羊,”我說,“好好的。”那小畜生“咩”地叫了一聲,似在答謝我的好意。

我回到房間。學徒已經消失了。

“小夥子在哪兒?”我問。

“什麼小夥子?”我妻子回答說。

“你什麼意思?”我說,“那個學徒。你在和他睡覺。”

“願我昨晚與今晚夢到的事都成真,”她說,“願你的身體與靈魂統統滅絕!你是被邪靈附體了,眼花繚亂。”她嚷道,“你這個討厭的家夥!你這個瘋子!幽靈!野人!出去,否則我就把整個弗蘭姆普爾鎮的人都叫起來!”

沒等我挪步,她弟弟就從爐子後邊跳出來,給了我的後腦勺一拳,感覺把我的脖子都打折了。我覺得一定是我有什麼地方大錯特錯了,於是我說:“別嚷嚷,千萬別讓人說我招魂引鬼。”她就是想達到這個目的。“那樣就沒人碰我烤的面包了。”

總之,我讓她安靜了下來。

“好吧,”她說,“夠了。躺下吧,看車輪不碾死你。”

第二天早晨,我把學徒叫到一邊。“聽著,兄弟!”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你說什麼?”他盯著我,就好像我是從屋頂或什麼地方掉下來似的。

“我發誓,”他說,“你最好去找個草藥大夫或者療愈師什麼的。你的腦子怕是螺絲松了,我不會跟別人說的。”事情就這樣了。

長話短說,我和妻子生活了二十年。她為我生了六個孩子——四個女兒,兩個兒子。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情,我既沒看見,也沒聽見。我相信,就是這樣。拉比最近對我說:“信仰本身就有好處。書上說好人是靠信心活著。”

我妻子突然就病了。起初只是乳房上長了個很小的小瘤子。但顯然她活不長了,日子已無多。我在她身上花了很多錢。我忘了說,那時我已經有了自己的面包房,也算是弗蘭姆普爾鎮的富人了。療愈師每天都來,周邊的巫醫也請了來。他們決定用水蛭療法,後來又用杯子放血。再後來連盧布林的醫生都請來了,但已太晚。她臨死時把我叫到床邊說:“原諒我,吉姆佩爾。”

我說:“有什麼可原諒的?你一直是個忠實的好妻子。”

“天哪,吉姆佩爾!”她說,“騙了你這麼多年,實在是醜惡。我想幹幹凈凈地去見造我的造物主,所以我必須告訴你,那些孩子不是你的。”

就算我頭上挨了一棒也不會這麼暈頭轉向。

“他們是誰的?”我問。

“我不知道,”她說,“有很多人……但他們不是你的。”說著,她頭一歪,眼神黯淡下去,埃爾卡就這樣完了。蒼白的嘴唇上留著一絲笑意。

雖然她已死,我卻想象著她在說:“我欺騙了吉姆佩爾。那就是我這短暫一生的意義。”

影片《阿甘正傳》劇照,文圖無關

4

守喪期已過,一天晚上,我躺在面粉袋上做夢,邪惡之靈親自來了,對我說:“吉姆佩爾,你為什麼睡覺?”

我說:“我該做什麼?吃餃子嗎?”

“全世界都騙了你,”他說,“也該輪到你騙這世界了。”

“我怎麼能騙全世界呢?”我問他。

他回答說:“你可以每天都攢一桶尿,晚上倒在面團裏。讓弗蘭姆普爾的聖人們也吃些腌臜物。”

“那來世的審判怎麼辦?”我說。

“沒有什麼來世,”他說,“他們是騙你的,說你肚子裏懷了貓你都會信。胡說八道!”

“那麼,”我說,“上帝存在嗎?”

他回答說:“上帝也不存在。”

我說:“那麼,那裏有什麼?”

“深潭泥沼。”

他就站在我面前,留著山羊胡子,頭上長角,身後長尾,還有長長的獠牙。聽他這麼說,我真想抓住他的尾巴,可我卻從面粉袋上滾了下去,差點摔斷了肋骨。恰巧那時我想小便,看到了發好的面團,它似乎在對我說:“幹吧!”簡單說,我屈服了。

黎明時分,學徒來了。我們揉好面團,撒上香菜籽,放到爐中烘烤。學徒走了,剩下我一個人,爐子旁有道坎兒,我就坐在那兒的一堆破布上。好了,吉姆佩爾,我心想,他們對你的種種羞辱,你都報仇了。屋外冰霜瑩瑩,爐子旁卻十分暖和。火焰烤熱了我的臉。我低下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立刻就夢到了埃爾卡,裹著屍衣。她叫我:“你做了什麼,吉姆佩爾?”

我對她說:“都是你的錯。”就哭了起來。

“你這個傻瓜!”她說,“你這個傻瓜!難道因為我虛情假意,一切就都是假的?除了我自己,我又騙得了誰。我正為此付出代價,吉姆佩爾。在這裏,他們可毫不留情。”

我看著她的臉,黑黑的;我嚇醒了,呆呆地坐著。我感覺已走到臨界點,一步踏錯,便萬劫不復。上帝卻向我伸出了援手。我抄起長鏟,取出面包,拿到院子裏,在冰凍的地上挖坑。

正挖著呢,學徒回來了。“您在幹什麼,老板?”他問,臉色如屍首般慘白。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當著他的面,將面包全部埋了。

然後我回到家,拿出私藏的積蓄,分給孩子們。“我今晚看到你們的母親了,”我說,“她變黑了,可憐的人。”

他們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保重吧,”我說,“忘掉吉姆佩爾這個人。”我穿上短外套、靴子,一手拿著祈禱巾袋,一手拿杖,吻了一下門柱聖卷。街上的人看到我都很驚訝。

“你要去哪兒呀?”他們問。

我說:“去見世面。”就這樣,我離開了弗蘭姆普爾。

我四處流浪,總有好心人照顧我。許多年後,我老了,頭發白了;我聽了很多事,很多謊言,很多妄語。但我活得越久,就越清楚世上本無真謊言。現實中沒有的事,夢裏有;這個人沒遇到,那個人會趕上;今天沒發生,明天保不齊,也可能是明年,或者百年後。有什麼分別?有些故事聽到後,我會說:“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可往往沒過一年,我就聽說某個地方發生了此事。

從這裏走到那裏,吃著百家飯,編著百家事——各種各樣不可能發生的故事——關於魔鬼、魔術師、風車等等。孩子們追著我跑,喊著:“爺爺,講個故事吧。”有時他們會點故事,我就盡量滿足他們。一個胖胖的男孩兒曾對我說:“爺爺,這個故事您上次給我們講過了。”這個淘氣包,說的不錯。

夢也如此。離開弗蘭姆普爾多年,一閉上眼,我就又回到那裏。你們覺得我會看到誰?埃爾卡。她站在洗衣盆旁,就像我們初次見面時一樣,但她的臉神采奕奕,眼睛炯炯有神,如聖人的眼睛一般。她跟我說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話,奇奇怪怪的事情,醒來我就全忘了。但只要還可以做夢,我就感到慰藉。我提的問題,她都一一回答,原來一切都是對的。我哭著懇求她:“讓我和你在一起吧。”她安慰我說不要著急。時候就快到了,已經不遠了。有時她會撫摸我,吻我,貼著我的臉哭泣。我醒來時,還可以感到她的唇,還有她的眼淚留下的鹹味。

毫無疑問,這個世界全然虛幻,但與真實世界也只是隔了一層。我躺在茅舍裏,門口立著擡屍板,挖墓人已準備好了鐵鏟。墳墓空待,蟲蛆饑腸轆轆;屍衣就裝在我的討飯袋裏,隨時可用。又一個要飯的來了,等著繼承我的草席。大限來臨時,我會高高興興地走。不論那裏有什麼,都會是真實的,沒有算計、沒有嘲弄、沒有欺騙。贊美上帝:在那裏,即便是吉姆佩爾也不會被騙。

陸建德談辛格 | 固執是一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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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在二十世紀世界文壇獨樹一幟深刻影響當代中國文壇自選《傻瓜吉姆佩爾》《市場街的斯賓諾莎》等47篇短篇佳作

《辛格自選集》含47篇短篇小說,由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從出版於1957年到1981年間的近150篇作品中精選而出。作品中,有描繪魔鬼、撒旦、陰魂的超自然故事,比如《泰貝利和魔鬼》《那裏是有點什麼》;還有如實反映現實生活的故事,可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描述波蘭猶太人的生活,比如《傻瓜吉姆佩爾》《市場街的斯賓諾莎》《短暫的禮拜五》,另一類描寫旅美猶太人的經歷,比如《暮年之愛》《思親小母牛》《康尼島的一天》。

由韓穎(36篇)、楊向榮(5篇)、馮亦代(1篇)、戴侃(1篇)、方平(1篇)、李文俊(1篇)、屠珍(1篇)、文美惠(1篇)八位譯者翻譯,由英美文學專家陸建德撰寫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