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一夢過世的親人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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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這段日子我過得很不開心。

因為蘇冉快要死了。

整個初雲國的人都知道,三公主林瑯驍勇善戰,這一次誤中埋伏實屬意外,馬都有失了前蹄的時候何況是人?我大聲指揮戰士後撤,心卻不怎麼慌,征戰多年什麼場面沒見過,憑我一身武藝自是能殺出一條血路。但是當敵人軍隊的數量遠超乎我意料時,我才不禁捫心自問難道這條命今日就葬送在這了?

突然前方一陣騷動,我擡眼望去,一個身著交領玄黑雲邊袍子的男子騎在馬上,沈穩地指揮兩列騎兵衝散敵面的軍隊,那便是蘇冉,他長袖獵獵,舉弓拉至滿弦,松手,箭矢極準地釘在一個涼州將領的胸口。我又喜又怕,喜得是勝局已定,怕的是蘇冉雖射得一手好弓,可除此之外武功一概不會,如今要是傷著可怎麼好。

不及猶豫,我快馬穿過亂軍趕了過去,在他身側同士兵廝殺起來,他則舉弓四射,一時配合的相當默契,正在我殺的起意時,余光瞥到一柄冷刃向他身後刺去,我來不及用劍阻擋,腦子一空,翻身迎了上去。

結果我醒了,他卻要死了。

我擺擺手讓他們退下,一閉眼,滿眼都是一個人的影子。

蘇冉常說人這一輩子活得是一幅幅的畫。一生但凡有那麼幾幅能刻進骨子裏,這輩子也就不算白活了。

我第一眼見他,就是一幅水墨畫。

那是我十六歲的年月,每日練完武總喜歡小酌幾杯,很晚了,夜色落了一院子。荷葉像水墨染的,金魚像水墨染的,他也像是水墨染的。我醉得頭暈,一出門,正撞到他身上。

這一撞,我沒事,倒把他撞了個誠惶誠恐。他讓我扶著他的手臂站穩,身子卻離我八丈遠。我借著夜色看他,又看不清他——這人啊,頭偏著,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第二日我正在梳妝,清瘦俊朗的白衣少年走到我面前拱手,聲音蒙著一層虛朧,可是好聽的如同碎冰碰壁,“微臣名叫蘇冉,從今天起,是公主的侍讀。”

我擡頭看到日光正從雕花窗照進來,隨手將眉筆往他手中一遞,“喏,我的眉毛淡了,給我畫眉吧。”

蘇冉出身好,長的又好,而且從小便頂了個神童的稱號,父皇把他指給我應是想著他能在戰場上為我出謀劃策,我卻不以為然,一是獨來獨往慣了,二是這蘇冉手無縛雞之力,別到時計沒獻上反要我去救他。

父皇特地叮囑蘇冉要好好照顧我,——如果他知道我和蘇冉是怎麼相處的,怕是得氣吐了血。

我們在一起那真是臭味相投,投壺、下棋、私自出宮、喝酒、上戲樓,無處不去,我唯一遺憾的是他射箭總輸給我,便沒甚意思。但他的畫眉手藝越發厲害,那日我擡起手輕輕觸了觸銅鏡裏的自己,看著黛色的遠山眉,稱贊不已,轉頭對他說,“蘇冉,以後我要你日日為我畫眉。”

話音未落,他執筆的手便是一顫,替我描眉的筆在眼角一滯,落下極小的一顆黛青,乍然望去倒像是天生的一顆淚痣,硬生生將我一張清淡的臉,襯出一絲妖嬈嫵媚之意。

“公主,今日要不要去嘗嘗城南的崔餅?”他笑得格外好看,深黑的瞳仁裏滿滿月華的漣漪。

蘇冉整日跟在我身側,許久未去參加文人雅士的集會,他神童的名聲也漸漸沒落,他不置可否,我卻替他分外惋惜,於是一咬牙一跺腳帶他去了自我出生就沒去過的踏青集會。

踏青集會多是在城北的浮若寺,春日裏,遠遠可見庭中梨花灼灼耀耀,在清風鳥語中,出塵無染,恍如一樹白月光。一旁得蘇冉感嘆道,“僅這一方尋常院落,卻因了這一庭梨花,居然能裝下天地山河,星月光輝。”

京中的踏青不僅僅是欣賞美景,還要玩些花樣。例如吟詩作對這樣的遊戲,最出名的便是花箋小令。

我拿起花箋,花箋做得十分漂亮,上面還有梨花花瓣,湊近嗅有隱隱的幽香。

有人看到我把花箋湊近鼻子,忍不住低聲嘲笑起來。

我覺得她笑早了,畢竟我也不知道小令應該怎麼做。

我知道她們又在笑我只曉得舞槍弄棒,是一介武夫,也毫不介意地把筆擱下,側著腦袋明目張膽地看蘇冉。

他握筆也很好看。

細細長長的筆桿被他握在手裏,好像一把匕首,揮灑自如。

在我的心裏,書生便該是這種模樣,不聲不響,不賣弄也不自傲。

蘇冉突然擡頭朝我看來,我忙猝不及防坐直了拿起筆,然後又看向他,蘇冉一笑低下頭去。

怎麼有一種被夫子抓到走神的感覺?

心中惴惴不安,拿著筆索然無味地劃了兩道,又重新扔了回去。

接下來評選各種花箋小令我都再沒聽過,覺得十分無趣,便悄悄從席間溜走,到寺內上賞花去了。

本是我非要帶著蘇冉來這裏,結果自己卻先溜了,我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回去一群人又對著筆墨紙硯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只得懶懶地靠在梨花樹幹上,面前都是繁盛的梨花,吐著粉嫩的花蕊,有些還帶著露水。我倒沒什麼詩情畫意,只覺得十分好看。

那時候蘇冉給我背詩,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想起冬日要是下了雪,樹幹都要被雪壓斷,恰似這春日景色。

正發著呆,就看到蘇冉從小道上走來,身上白衣同樹上的梨花相得益彰,人卻長得比梨花要好看許多。我笑了,衝著他揮手:“小書生。”

蘇冉看著我,拂去我肩上的花瓣:“王上愛詩文,朝野上下也都愛詩文雅集,這是自然的。”

“可是一點也不好玩,”我努努嘴,“聽起來矯揉造作,都是無病呻吟。”

”生氣了?”

“我是不是很笨?”我忽然扭頭問他,“他們是不是都說你跟了個笨主子?”

他一怔,“公主,每個人都有長處,在你的方寸裏誰也不及你。”蘇冉那年不過十五歲,比我都小,卻靠在我身旁,撫摸著我的頭,聲音輕微,“在我這裏,更是如此。”

饒是蘇冉安慰,我也覺得自己不能一味如此了,於是我讓蘇冉教我詩詞,我跟著他一字一句地念。在春日的濃蔭下,斑駁的涼亭中,破天荒一念就念了一個下午。到最後,我朗朗背誦竟如行雲流水,看到白衣少年眉毛一挑,刮目相看。我第一次覺得讀書比練武還要欣喜幾分。

他教我寫字的時候,我的胳膊隨著蘇冉的動作揮灑自如,頭頂感受著他的呼吸,心間突然蕩漾起莫名的感覺。

我常嫌棄他往往作詩要耗費一天甚至幾天的時間,

“那三公主有什麼高見?”

蘇冉沒有任何嘲弄的意思,眼神十分認真。

“我小時候寫過一句詩,拿來交課業的,比你們寫得好多了。”

“是什麼?”

“散落天上繁星,切斷夜色天明。”

我比著揮劍的動作,利落的動作落下,恰有切斷夜色的豪氣。

現在想想,這確是我一生最好的時光。

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貳】

我去看蘇冉,他依舊昏睡不醒,我問跟著他的人他們唯唯諾諾,一概不知。

我知道這其中一定有蹊蹺,但憑我想破腦筋也想不出來。

我幫蘇冉掖了掖被子,擡頭看見他案頭的那柄彎月弓,想起當年父皇派他去北境談判,不想他們竟借口將他扣下,我年輕氣盛,不管不顧騎著一匹赤騮,趕至涼州城下,高揚起手中直刃長刀,寒光一現,是兵刃與厚重的城門交割的聲音 城門上堪堪出現一道淺淺的白印,厲聲喊道:“叫你們城主出來見我!”

他們沒想到我竟敢一人來至城下,也亂了神,後來父皇急派軍隊來接應我,方才平安了事,為此一向對我和顏悅色的父皇第一次衝我發了火,收了我的兵權,罰我閉門思過一年。後來聽侍女說蘇冉也一語不發跟著我閉了門,我想他大可不必,怎麼說他也是我的侍讀,若連他我都護不住,何談維護初雲呢?

不過閉門思過也有好處,我一出門就見他執弓射落了我頭上簪花,甚是欣慰,立馬用了招撥雲見日回應他,不想丟了弓的他依然是小書生一個,不過如今我覺得小書生也沒什麼不好。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這樣冷,我的心也一寸寸涼了下來。

“蘇冉。”我低聲喚他。

這次出征北境我主動請纓,這幾年一直在戰場磨煉,我已經是能衝陣廝殺的將領了,我率著初雲幾股精銳騎兵,乘夜潛入北境涼州城。蘇冉為軍師,對我提議此時涼州不過得一時之利,待到初雲軍大部隊集結,呈包圍之勢,那時便難以脫身了,他們定不會想到我會親自深入城內,我贊許的看著他,星夜入城,命人席卷了兵器糧草等物,又放了把大火,便逃出城外。

我騎在馬上遙遙看向守城將領,滿是倨傲的笑容,踢了踢身下的涼州俘虜,清了清嗓子,喊道:“餵,你們才睡醒嗎?”

後來戰事愈發焦灼,

一場仗打了整整一天一夜,大軍已經斷斷續續兩個月未曾好好休息過了。

帳子的簾子掀開,外面硝煙的味道飄了進來。

“將軍,還沒有糧草的消息。”

我沈聲問:“還能撐多久?”

“三天左右。”

“外面現在什麼情況?”

“將士們已經有點……有點撐不住了。”

一時陷入長久的沈默。

我穿上鎧甲,拿起父親傳給的長劍,直直地衝出了營帳。

營帳外滿是蕭條,漫天黃沙混雜著硝煙,我幾乎什麼都看不清,只能聽見廝殺聲和兵器刺入身體裏的聲音。身後有人追了出來,但我連頭都沒有回。

我騎上馬,一鞭子下去馬吃痛嘶鳴,飛快地向前衝去。馬蹄濺起煙塵,耳邊滿是風的呼嘯聲。

深秋肅殺,我此時才真真感受到了。

等上了城門,看到周圍屍體堆疊,才有種回過神來的感覺。

“將軍,您怎麼過來了?”

我握緊長槍,手指泛起青白色:“我與你們共進退!”

酒罐被扔到城門下,碎裂的聲音響起後便有刺鼻的酒味四散開來。有人扔了火把下去,瞬間就有劈裏啪啦燒東西的味道傳來。但敵人還是太強了,眼見著城門就要被攻破。

“公主!您先回營帳吧!您可是陛下的愛女,不能有閃失啊!”

那一刻,叫嚷聲、廝殺聲、馬蹄聲、慘叫聲不絕於耳。我殺紅了眼,墨綠色的衣擺都被染成了墨黑色,握著槍的手也有點微微顫抖。我不知道自己的軍隊損失了多少,而對方還有多少人,我只知道,如果現在停下了,就再沒有反擊的機會了。

耳邊劇烈的嘶鳴聲響起,恍惚中聽見有人叫嚷:“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我回頭,看到人群湧來,看到蘇冉手裏舉著長弓,絲毫不懼怕眼前的萬千敵軍,突然就笑了。

這個小書生……真的挺好看的。

“林瑯,我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戰事終了,我下馬跌進他的懷裏,我突然覺得很累,少年揚眉,笑意從細長的眼角挑開,潑在冬夜裏,潑在清冷的月光裏,仿佛春日梨花綻開,他彎身問我:“林瑯,你怕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搖頭說我不怕。

他同我一起上馬,聽著他的心跳聲我覺得無比心安,“現在知道那年你一人單槍匹馬去找我有多危險了吧。”他伏在我的耳邊說。

“是嗎?可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樣做的。”我不假思索道。

他了住韁繩的手更緊了些,北風在耳邊獵獵作響,火光照不亮廣闊的夜空,頭頂的黑夜那麼深,沒有一點星光,看的久了,便有種好像天永遠不會亮的感覺。

“蘇冉,我一定會救你。”

【叁】

蘇冉昏迷的十余天內,我連連遇到了三次陷害五次刺殺,才明白我之前是被保護的太好了。

可他為什麼要如此保護我呢?

我著實想了一會覺得太費腦子,這段時日我前後忙亂可就是問不出這件事的蹊蹺。就在我不知多少次纏著父皇追問,還拿這件事當做得勝歸來的獎勵向他討要,他都不說。最後只意味深長說了句,“林瑯,我知你與他情深義重,若他無事我自當讓你們喜結連理,可如今…”

我出了皇宮,腦子裏仿佛有一團亂麻,可我總也沒辦法找出那線頭。

路過湛王府,想起湛王是蘇冉的好友便走了進去,他不過比我大一點,我卻該叫他叔叔,真是怎麼都覺得別扭,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他忽然問我,“你會射箭嗎?”

他瞇了瞇眼,一雙桃花眼瞇起來就像狐貍,可是我一向對自己射箭的本事很有自信,連蘇冉都射不過我何況是他?

可是射了幾把我輸的心服口服,不禁說,“湛王的箭術委實厲害。”

“哪能啊。”湛王謙虛得說,但聽的出是真的佩服,“我沒有一次贏的過蘇冉。”

“你和他同上戰場也該見識過吧。”他看了看我。

我楞了楞,心裏突然鉆出蛇一般的涼意,“不,不可能……”我心裏惶惶的急,如同夏日蟬鳴嗡嗡作響,“雖然他在戰場上很厲害,可是下了戰場沒有一次贏過我,…他說,他說…”

風來了又走,紗衣軟軟的拂過我的手臂,像是剛剛爬過去了一只小蟲,癢癢的酥酥的,我有點沒來由的驚惶,一直看著湛王,等他給我一個稱心的答案。

湛王靜了靜,良久輕聲道,“他是在哄你開心罷。蘇冉他是很在乎你的。他一個大才子如果不是為了保護你怎會練得這一手好弓呢?”

我靜默著,不說話,走出湛王府邸,忽然有點難過,心口驀地一疼。

我想他只是睡著了,過一段時間就會醒來,重新陪我喝酒下棋遊春光。與以往一般無二。什麼“快要死了”都是騙人的逗我玩,他下一秒就會帶著淺淡的笑意到我面前來。

【肆】

那日後我依舊為救治他而奔走,父皇和大臣們都放棄了勸說,只有我一個人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轉,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個樣子,他不過是我的一個侍讀而已,可我就是不想看著他死。

偶爾空下來我會慢慢走過我們所有回憶的地方,想起一些刻骨銘心的往事。

——他剛來我身邊時,我正沈迷練武,整日不是在府裏就是紮在軍營裏。

在太學裏面蘇冉是最最用功的優等生,而我是能在太傅激情澎湃的聲音中睡覺睡得旁若無人的人。我在太學裏面因為身份尊貴,並且脾氣驕橫,上學也是全憑心情,所以鮮有人來與我說話,我閑來無事,只覺得無聊。

而陪在我身邊的人總是蘇冉。

雖然他經常會說教,但我即使覺得煩也沒有趕走他。

因為如果那樣,我真的就是獨自一人了。我其實很怕寂寞的。

春末新荷初上,我與他泛舟湖上。風疏雨倦,他以荷葉為傘,撐起一方晴嵐。我若累了,就斜倚在他的肩頭睡覺,一個下午就這麼過去了。

還有比射箭,我實在搞不明白蘇冉在戰場上那樣厲害的弓法怎麼會一直輸給我,後來我拉著貼身的侍女一塊總結了半天,她最後對我道,“是公主比蘇公子聰明了,公主這樣蘭心蕙質國色天香所向披靡武功絕頂的人,贏過蘇公子還不是輕而易舉? ”

千穿萬穿馬屁拍不穿,我很高興,於是翌日興高采烈說給蘇冉聽,那個時候他挑著一雙好看的鳳目看我,眸子裏笑意清淡。

偶爾我也會和他吵架,原因我忘了,只記得氣急了將他上元節送給我的宮燈摔的不成樣子,上面是我喜歡的梨花,賣的花燈鮮少有畫的,他便親手給我畫了一個。等我後悔了去尋時,早就不見蹤影了。

……

那麼那麼多的事…那麼那麼多的回憶……

為什麼我會這麼不想讓他死呢?

因為他是蘇冉。

是除了父皇之外和我相處時日最長的人,是我一個眼神就知道我想吃崔餅同時立刻跑出去給我買的人。

也是我林瑯此生最愛的人。

【伍】

我回到了蘇家,一切輕車熟路,蘇家是三朝老臣,只是素來子息薄弱,蘇冉一病,更是冷冷清清。

蘇老爺子一定很難過,看見我也許還要觸景生情,但他還是照舊出來向我行了禮。

我向老爺子行了一禮,走上臺階,木門上已經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伸出的手猶豫了一下,不是因為臟,而是突然感覺害怕。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公主…”老爺子疲倦的聲音自身後響起,“蘇冉有樣東西,我覺得他一定很想讓你知道。”

“什麼?”

“吱呀"的一聲,木門大開,我的影子映在地板上,勾勒出淺淺的線條。而屋中寂靜一片,我怔怔的站在那裏——最醒目的是一個六角宮燈,上面繪著月白梨花,與我記憶裏的一摸一樣。

“那盞燈,是冉兒拿回來三天三夜不眠不睡拼補的。”身後異樣的疲憊聲音響起,我知道那是蘇老爺子,“他寶貝似的放在這裏,誰也不讓動,我料想是公主的。”

“本來一直在臥室裏放著,打仗前他拿到書房裏,打算回來拿給你。”

我緊緊咬著嘴唇不說話,直到嘴巴裏盈滿了腥甜的血腥味兒,“... 是我的。”我聲音裏帶上哭腔,”是我害死他的... ,若不是...若不是我...”

卻是再也發不出聲,眼淚劈裏啪啦的往下掉,這幾年在戰場上再苦再疼我都從來沒有哭過,蘇老爺子靜靜地看著我,道,“臣並不曾責怪公主,雖是聖上將冉兒指給公主,可他是心甘情願的。”

我小心翼翼捧著那盞宮燈,茫然的張大了嘴,木訥道,“他為什麼…為什麼不自己來和我....他為什麼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他愛我?”

蘇老爺子沈默了片刻,緩緩地道,“冉兒今年,也才剛滿十九歲。”

我腦中“轟”地一響,對啊,蘇冉....

今年,也只有十九歲而已。

我們都忘記了,他也就十九歲,他怎麼知道他該怎麼和我說愛我?

他也會怕受傷,也會怕拒絕,也怕我會不懂。終歸到底,蘇冉還是個普通人。

回到宮中的時候,我又病了一場,走到宮門前直直的栽了下去,本來只是風寒,可我病根未愈,反倒發起了熱來,高燒不退。

半沈半醒間,我做了一個夢。

我在夢裏,擡頭凝視著漫天飛雪。

和飛雪籠罩中,那火光隱隱的半痕墻垣。

我記得墻垣後應當是有我珍重的什麼,可這會兒連吉光片羽也想不起來。“啪”,愈下愈大的雪驀然壓斷了墻邊一株蒼竹的枝節,像是誰風刀霜劍下,終究被折斷的脊梁。

這一夢過後,我徹底從混沌中清醒過來。呼吸裏還帶著夢中砭骨的寒涼,我喘息著別過頭,想起蘇冉把我救出的那天夜裏,也是這樣冷的刺骨,但他在馬上緊緊抱著我,我對他說,

“我想結束這個骯臟的時代。”

“我也想。”

“我怕我不能陪你到最後。”蘇冉說。

我支持著坐起來,我想去找他,我很怕來不及。

我與他實在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就在路過大殿時我無意中聽見父皇和太傅在竊竊私語,撫門聽著,隱約聽到什麼天命閣,什麼蘇冉救我之類的話,我胸口一滯,立時踢開了門,父皇與太傅皆是一驚,但當下隱瞞也無用,索性對我全盤托出,“瑯兒,不讓你知道是為你好,蘇冉也是這個意思。”

“父皇,你剛才說天命閣是什麼意思?”我竭力保持冷靜,但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

他們交換了下眼神,似是有些為難,“父皇也不太清楚,當時你劍傷嚴重,性命堪憂,是蘇冉有一天突然進宮告訴朕說有了救你的辦法,只是…”

“要以命換命。”

“什麼意思?”我越來越不明白了。

“他也不願多說,只說有一個地方裏面只要付出代價就會實現願望,他選擇了救你。”

“瑯兒,父皇知道你傷心,可這是我們所有人的願望,也是蘇冉的心願,他想要你活,你就算為了他也要好好活下去。”父皇拍了拍我的肩膀。

“瑯兒,蘇冉是個好男人,可他……瑯兒,父皇會再為你尋一個人,一個如意郎君。”

我直勾勾盯著父皇,語氣輕聲卻固執,“那個人是蘇冉嗎?”

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

只是想,若是別人,他還會在射箭時故意輸給我嗎?

父皇看了我好一會兒,深深嘆了口氣,“瑯兒…你莫要太傷心…”

我自言自語一般喃喃道,“可是本該死的人是我啊…”

原來如此。

所以我活了下來,而蘇冉卻要死了。

蘇冉英俊瀟灑學富五車,乃是前途無量,才華亦無量的人物,他會給初雲國造成怎樣的影響,人莫能知。他將來會好好施展自己的抱負,他才十九歲,還有這麼多的事沒有去做,怎麼能就這麼死了。

我正冥思苦想,腦子卻飛也似的溜過去一個念頭——

那是不是我再換命給他他就能回來了?

想到這我頓時像打了雞血一樣衝出宮門,我先找到跟著蘇冉侍從細細查問他在我昏迷的時日有無出過城門,得知蘇冉除了守在我床邊和在城中尋找名醫為我治病時並無出去。

問到這我著實送了口氣,如此便好辦了,一家一家去問不就是了。

誰知一天功夫下來腿都跑斷了,大小店鋪都去了一遍楞是沒有找到,連聽過的人都沒有。一切又回到起點。

我不死心,一個人繼續找,直到深夜店鋪都關了門也不想回去,我拖著身子一步步走著,突然很想抱著蘇冉大哭一場,可是眼前只有陌陌紅塵。淚眼朦朧間我擡頭看到一家店鋪,看上去和周圍沒有什麼不同,卻又感覺格格不入,再仰頭古舊的匾額上寫著三個大字——

天命閣。

【陸】

次日我趕到蘇宅已是晌午,一進門就聽得下人來回奔忙說蘇冉醒了。

我已最快的速度跑過去,用與往常無樣的神情推開了門。

他還是那樣俊美,只是被折磨的越發衰弱,原本合身的錦衣也顯得空蕩蕩的,面色是病態的蒼白,越發顯得唇色的紅。

我扶他靠在床頭,他第一時間握住我的手,長長嘆了口氣,

“真好,還能再見你一面。”

“對不起,不能陪你到最後了。”他緩緩的說。

“還沒到最後呢。”我握著他的手,骨節分明。

擡頭我看到鏤花窗外枝頭上的雪已經消融,擺脫了凜冽冬日,一切才剛剛開始。

轉頭衝他眨眨眼,“你還記得出征前我說過什麼嗎?”

“記得,等仗打完,一切終了就該是春日了。”他撓撓我的手心,“到那時我們就去浮若寺賞梨花…”

不等他說完我興致勃勃的插嘴道,“等春天,找個秀麗的山頭,尋一彎淺水,放酒觴進去——”

“曲水流觴嗎?那是該在三月三上巳節。”他最愛潑我冷水。

可是我等不了那麼久,就只能強詞奪理:“三月三可以,難道九月九就不行?”

“當然可以,”蘇冉挑一挑眉:“可是三公主,你會寫詩?”

……如果他這時候閉嘴,我不會以為他是啞巴。從前我定要再與他爭辯一番,可今日卻只是笑,他也在笑,好久沒有笑的這麼痛快了。

笑完,他看著我,淺淺淡淡的笑意,一如往日的歲歲年年,那樣清淡的喚我,

“林瑯。”

我湊近了他,緊緊握著他的手,嘴唇翕動。

“我喜歡你。”

我點點頭,“我知道。”

“你這舞刀弄槍的性子幾時開竅了?”他故作驚奇,眼底卻是寵溺的笑。

我第一次沒有反駁他,認真的一字一句的說,“我也喜歡你。”

“是真的真的很喜歡。”

蘇冉不笑了,看著我似乎要把我刻進骨子裏,“我好想現在就飛奔到皇上那裏求他把你嫁給我。”

“可惜我沒時間了。”

我摸了摸他的臉,默然不語。

他有些著急,努力撐起想再靠我近一些,“林瑯,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忘記我,”他說:“這樣,下一世,你所遇見的,還會是那個健健康康的蘇冉,他會全心全意地待你。”

他說:“你答應我,林瑯,你一定要答應我。”

“好。”我點點頭,“下下輩子我也會等你。”

我從蘇冉房裏出來已是暮色四合,大朵雲裳,沈入夕陽。

我深深,深深的看了一眼他的房門。

“可惜…”

不是蘇冉,是我沒有時間了。

從天命閣出來腦中還回蕩著閣內那位青衣姑娘的話,“一柱香時間,你們好好道個別。”

我覺得自己做了賠本生意,不光今生連下輩子也賠出去了。但是見到抽絲的新芽和橋頭待開的梨花,想想以後有蘇冉替我看,也是挺美的事。

從現在開始,這段時日在其他人的記憶中將會消失,他們只知道初雲國的三公主,那個征戰北境的女子就要死了。

【終】

那是個艷陽天,楊柳風,蘇冉抱著我往外走,直至抵達城北那座橋。橋頭梨花開放,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市寥落空蕩,他抱著我坐在橋畔,問我是否記得初次見面。

“我記得。”我勾唇微笑,“我那時想,誰家小公子生得美貌又心地善良,後來聽人叫你,還有些歡喜……”

“騙人,你當時哪有半分女兒心思。”

“真的,你長得像夜曇花一樣漂亮,只是膽小了些,都不敢看我。”我疲倦不堪,只想再仔細的看看他,“我今日好看嗎?”

蘇冉笑著點頭,指腹輕柔地撫摸我的眉眼,聲音顫抖得厲害:“那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說過…”

我很想回答他,跟他說我都記得,我要他日日都為我畫眉,我們要一起走過俗塵凡世的熱鬧,五月昆明池上的龍舟,七月七月光裏乞巧的蜘蛛,上元節的晚上,臨江上熄去的燈,九月九風高物遠,遍地茱萸,轉眼一年過盡,冬至,臘八,新春佳節。

頭頂梨花映出重重花影,春日已至,晴空萬裏。

沒有人回答,他懷裏的姑娘勾唇微笑,眼睛卻慢慢地闔上了。

【番外】終不似,少年遊。

又到春日,浮若寺院中的梨花悉數開了,與金碧輝煌的寺廟交相映襯,十分漂亮。

因為美景出眾,又有貴族小姐日日前來求姻緣,梨樹上掛滿了紅色的錦條與錦囊,看著格外喜慶。

午後眾人散去,一個袍服雪白的男子提了盞宮燈走進來,熟練的尋了處石凳坐下。

近處,只有掃地僧站在庭院中。他的笤帚下聚集了一堆落花,清涼又寂寥的場景與明媚春光形成鮮明對比。

“方丈。”

“施主來了。”方丈雙手合十,坐到他的對面。

方丈很老了。他的須眉比仙鶴的羽毛還要潔白蓬松。

“每個春日施主都會來這裏,可是在等人?”

蘇冉沒有答話,微風吹過,梨樹下便落了不少花瓣。

“時至今日,有些事施主也該放下了。”

蘇冉輕輕拂去自己衣袖上的花瓣:“師父,我只是有些想她。”

“世上若是有佛能聽到人的心願的話,也許會告訴她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她。這是我唯一能同她說話的方式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盡付空庭一樹梨花雪。

春日的陽光正好,映照在梨花上,茂盛的梨花又到了花期,許是又有人在舉行花箋小令,卻不再有個姑娘笑著揮灑豪氣。

她有一手好劍法,能舞得了鞭、耍得了槍,上了戰場便沒人能與她匹敵。

她是這個天下如艷陽一般的女子,誰都不能同她相提並論。

蘇冉記得也是這樣一個午後,她規規矩矩地綰了發鬢,還擦了胭脂,尤其是那雙溢滿笑意的眼睛分外明媚。他不由得一怔,問道:“去哪兒?”

林瑯神秘兮兮地:“去了不就知道了。”

待他置身遍野鮮花中時,聽到林瑯自豪地問他:“我聽說你的家鄉祁城地處南方,花能開四季,如今這裏春暖花開,像不像你那裏?”她灼亮的目光望著他,滿是喜悅和期待。

蘇冉心間漫過微酸的觸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點了點頭。

林瑯整張臉燦若春花:“那你喜不喜歡?”

手指細細拂過燈面,梨花旁邊被人提了兩行小字,是林瑯為數不多最喜的兩句——

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她曾給了他最好的年少時光。

這世上美好的事物大多難及且短暫,如北境遼遠的天空,如春日瑟瑟的梨花,他最後也沒能留住。

“莫負好時光。”

可惜了這大好時光。

到底辜負了。

(原簡書標題《春日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