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木子童
編輯丨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裏，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你相信嗎？從美國廢棄倉庫中，竟然能買到滿滿一桌的廢棄手槍。就在剛剛，尋寶人老白花250美元拍下一座倉庫後，從中發現了一整桌的槍支。”
“這是一群特殊的倉庫尋寶人，他們會從各種廢棄的倉庫中找到讓人意想不到的寶貝，並從中大賺一筆。”
最近抖音上，一批“倉庫尋寶”視頻讓我嗑上了頭。
視頻取材自美國電視節目，專講老美如何在欠費私人倉庫拍賣中，撈金撿漏。
眼看著美利堅鬼手們在落灰的破爛堆裏一摸一件寶貝，真是又刺激又羨慕。
這麼好的事兒，是真實能存在的嗎？
經過一番調查我發現，它確實正在發生。
在美國，每年都有大量私人倉儲單元，因為逾期未續費而被拍賣。買家可以獲得所拍倉庫中的全部物品。
每間倉庫就像一個盲盒，有可能藏著無人問津的珍寶，也有可能老鼠看了都要搖頭。
美國私人倉儲單元
總體來說，被拍賣的私人倉庫裏，有大寶貝的情況不多。畢竟欠下的外債記不起來很正常，自己的重要財產恐怕沒幾個人會撂爪就忘。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東北人司空見慣的大冰溜子，可能就是熱帶孩子難得一見的水晶權杖，難保我之砒霜，不是彼之蜜糖。
造型奇特到可以擺進鬼屋的電話模型，轉手到古董商店，價值2000美元。
《Storage Wars》
一大摞陳舊發黃的報紙，可能是貓王去世時孟菲斯出版社的獨家報道，每份市價10美元，9000多份加起來，總價值能達到9萬刀。
《Storage Wars》
雜物箱裏的4個漫威初代英雄手辦，拿到漫畫店，店主二話不說，一件2000，總共拍下8000美元當場收藏。
《Storage Wars》
如果上輩子積德，這輩子應報，你甚至可能中個頭彩，開出幾件稀世珍品，幹一票就夠吃上半生。
每年，總有許多對眼光足夠自信的人參與到這場大型北美潘家園淘寶競賽之中。他們中的職業選手人稱“倉庫獵手”，專門把倉庫撿漏當做營生。
不比蘇富比的高貴優雅，倉庫拍賣規則簡單得近乎野生。
不需要什麼資產擔保，也不需要什麼會員引薦，只要你當天出現在拍賣現場，繳納100美元的清理保證金，就可以與在場獵手一競雌雄。
當倉庫聘請的拍賣主持人打開待售單元的卷簾門，競拍者有5分鐘的時間觀察單元內物品情況。他們不能逾越門檻，只能在站在門外盡力搜尋雜物堆中呈現的每一個細節，借以評估這間單元的價值潛力。
觀察時間結束後，迅速進入競拍環節，主持人報價就像機關槍，起拍價1至100美元不等，每次加價5或50美元，價高者得。
拍賣主持人在主持競價
本著尋寶人不坑尋寶人的原則，競價通常在幾百美元左右結束，無人競拍的單元，甚至1美元就可以到手。
除非明確能夠看出收益潛力巨大，獵手們一般不搞惡性競爭。
但如果一間倉庫在最初就“露了白”，事情就變得截然不同。
有時一套保存完好的漁具就能掀起一陣血雨腥風。
含有漁具的倉庫丨《Storage Wars》
大量漁具存在的單元，往往意味著高額回報，這樣一間倉庫，最終成交價能達到5500美元（約合人民幣3.5萬元），這幾乎已經是極限價格，如果買家押錯寶，倉庫中的漁具有破損、或者倉庫中沒有其他更有價值的物品，那麼別說盈利，加上垃圾處理費，本錢都能賠個精光。
一旦贏得拍品，你必須當場將賬單一次性付清——而且是用現金。
買定離手，願賭服輸。
一個倉庫裏，可能堆滿雜物
倉庫公司通常會給買家1-2天的時間，清理他們買到的寶庫。買家必須在規定時間內，搬走倉庫裏的所有東西——不論是寶貝還是垃圾——不能留下一片紙屑。
不然他們將被追繳倉庫租金，或者扣除清理保證金。
說白了，這就像是垃圾清理人與倉庫公司的一次對賭，鱷魚與小鳥的互惠雙贏，倉庫公司用可能存在的寶藏換取免費垃圾清理，而尋寶獵手則用垃圾清理換取一個暴富的可能。
你永遠想象不到，倉庫裏的暴富神話能有多離譜。
倉庫尋寶電視節目《倉庫戰爭》（Storage Wars）主持人Dan Dotson，經營著一家線上倉庫拍賣網站。
三年前，他的網站以500美元的價格賣出了一間倉庫。隨後他得知，買家在這間倉庫裏發現了一個保險箱，保險箱裏滿滿當當塞了750萬美元。
NPR News
買家樂得發瘋，要知道，美國人均年收入中位數不過才2.73萬美元，750萬等於真·少奮鬥好幾十年。
消息傳出不久，人間失蹤的倉庫原主突然找上門來，希望以支付買家60萬美元為代價，贖回自己的750萬美元巨款。
按理說，倉庫內物品經拍賣後已完全屬於買家所有，買家可以拒絕原主的請求，但最終還是以120萬美元的價格與原主達成了協議——
“因為數額實在太大了，你說不清這筆錢的來路。”
如果這是黑錢，原主只是希望假借拍賣的形式將它清洗幹凈，那麼還死攥著，恐怕是嫌命太長。
有人從倉庫裏得到過畢加索的真跡，有人翻出過古董豪車。
有經驗的老獵手，通過精心選擇狩獵地點，可以獲得更高“爆率”。
拉斯維加斯賭場邊的倉庫，有概率爆出賭場籌碼。
洛杉磯norwalk self storage也被稱為古董後花園，很有可能存儲著大量古老藏品。
另一些勤奮者，憑借出席全國各地每一場拍賣會的毅力，也能撞上好運氣。
尋寶人Jack正是其中之一。
僅從外表，你根本無法看出這間倉庫的價值。打眼看上去，不過是個堆滿辦公雜物和生活用品的普通儲物空間。
YouTube@Locker Nuts
這是一間地處偏僻的倉庫，拍賣當天，只有Jack和另一位小哥到場。大門打開後，另一位小哥估量，這些雜物價值不高，而且很占空間，決定放棄競拍，於是Jack只象征性地花了1美元，就得到了這間倉庫。
沒想到，越整理越發現，這間倉庫其實深藏不露。
起初，只有一些品質不錯的生活電器，看得出，這屬於一位熱愛廚房、精於家務的女性。
放到二手市場上能賣點兒小錢，僅靠它們，1美元和今天的油錢就已經回本。
隨後，在幾個黑色垃圾袋裏，Jack發現了不少衣服。其中好些吊牌都沒剪，包括美國中遊品牌BCBG，更有LV的提包，以及多款Burberry的全新鞋服。
從一旁文件夾裏遺留的工作筆記Jack得知，倉庫原主曾是一位職業演員，難怪她會衣物眾多。
緊接著，一只透明收納箱裏的特殊服裝挑戰了Jack的認知邊界——那是幾條窄長的織物，Jack搞不懂它們的用處。
“也許是桌旗？”Jack猜測道。
不重要，反正看它精美華麗的做工就知道，肯定很值錢。
當然，熟悉東方文化的我們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和服的腰帶，還是精工制作的上等貨色，搭配箱子裏的和服，足以成為壓箱底的傳家寶。
到這裏，倉庫的價值已然飆升，而更精彩的還在後面。
很快，開荒進行到儲物架附近。一個寫有“杯盤用品”的紙箱沈得差點閃了Jack的老腰。
結果打開一看，裏面並沒有什麼精品餐具，還是一箱衣服。
不，等等，撥開表面用以掩飾的衣服，Jack赫然發現，這一紙箱裏，竟是一盒接一盒極為精美的珠寶首飾。
其中便宜的，有美國喜劇演員Joan Rivers的古董系列蜜蜂胸針。
昂貴的，有汎海珍珠Pearlfection的海水珍珠項鏈。
還有許多鑲嵌著各色寶石、設計獨特的小眾飾品。
事後盤點，其中14k金超過400g，18k金超過50g，以美國當日最粗糙的折舊價格計算，單黃金就價值17000美元。
其中包括珠寶設計師Kenneth Jay Lane（右下區域）等知名設計師作品
這還沒有算上近2kg的白銀、眾多寶石，以及首飾的設計價值。
Jack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出倉庫，他長出一口大氣，如夢似幻地不斷搖頭：
“她的身上發生了什麼？她究竟為什麼拋下這些？我想不通……”
倉庫尋寶人Jack丨YouTube@Locker Nuts
買家永遠無從得知，倉庫原主人究竟為何拋棄了他們的寶藏。
根據美國留置權相關法律，從倉庫租賃者滯納租金，到這間倉庫被拍賣，要經歷一個漫長的確認過程。
倉庫管理方絕不會在租金滯納的轉日，就召開發布會，把倉庫拍賣。
他們通常會通過客戶預留的聯系方式，提醒客戶繳納租金，並等待幾個月，為客戶反應留出足夠的時間。
如果實在無法和客戶取得聯系，並且在等待的幾個月中，始終沒有新款項匯入。那麼這間倉庫則被默認可以用於拍賣。
決定拍賣後，倉庫管理方將在盡可能多的渠道公開拍賣信息，希望倉庫租賃者有機會看到。此時租賃者仍可以叫停拍賣，贖回倉庫。
只有當租賃者真的完全失聯，倉庫才會成為拍品，被獵人們狩獵回家。
美國自儲行業分析網站SpareFoot Storage Beat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全美共有近5萬家自儲公司，市場規模約395億美元，每10個美國人中，就有一人擁有自儲倉庫，作為局促的家居空間的補充。
SpareFoot Storage Beat:美國自儲倉庫相關數據
其中，每年155000個倉儲單元會成為無主的被遺棄單元，最終走向拍賣。
有些人只是單純的不負責任，懶得清理倉庫裏自己那些不值錢的大件垃圾，索性甩給倉儲公司，假裝失聯。有些人遇到了不可抗力，譬如疫情被隔離在國外，收不到賬單和倉儲公司通知。或者打架鬥毆、鋃鐺入獄。
還有些人，已經被死神帶離了世界。
人類的悲歡並不能夠相通，你所珍視的東西，可能人一走，就被你的家人棄若敝履。
一位熱心的模型收藏家，曾是蘋果公司創業元老，大筆積蓄被他換成了整整4個倉庫的模型玩具。從火車、輪船，到飛機和各色建築，珍貴藏品應有盡有。
其中一件火車模型
去世後，家人嫌棄處理太過麻煩，也懶得為倉庫繼續付費，結果倉庫流落拍賣會，其中一間，被尋寶獵手以不到500美元的價格拍得。
尋寶獵手在YouTube直播了這場開箱大會，整整用了9天，才把倉庫中的模型全部清點完成。
直播的第一天，就有資深模型買家找上門來，希望他停止開箱，直接把整間倉庫轉賣，開價高達15萬美元。
獵手沒有同意，他有理由相信，這間倉庫的價值還要遠遠更高。
發現模型的倉庫
這令我想起大學一位導師的遭遇。退休後，導師從學校辦公室搬回大量自己的學術著作，轉天就被師母扔到了垃圾場——師母覺得，陽臺有限的空間還是放幾個泡菜壇子更加實惠。
價值真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你或許會疑惑，既然這麼有賺頭，倉儲公司為什麼不自己開倉自己賣？何必讓肥水流了外人田呢？
當然是因為二八定律。
從電視節目和YouTube上了解倉庫拍賣的人，光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
很多倉庫，可能長這樣
並不是每一個被遺棄倉庫都有值得挖掘的價值。
你可以不相信人性本善，但絕對不能質疑商人的盈利嗅覺。
沒人要的倉庫，在更多情況下，真的只是一地垃圾。
它們或者空空蕩蕩，或者價值極低，清運一天，還不夠支付人工和油錢。
《倉庫戰爭》明星獵手David Hester就曾控告該節目制作方弄虛作假，通過在倉庫中預先放入值錢物品等手段，營造出虛假的高收益氣氛，博取收視。
法院對David Hester起訴的受理文件
根據SpareFoot Storage Beat數據，美國私人倉庫平均月租89.12美元。如果拍賣出去，多少還能回本點兒滯納租金，迅速回收可租賃面積，而如果組織專門的人力清理並重新鑒定價值，則大概率是門虧本生意。
所以說，絕對不要小看一個人的專業。
凡是敢把一件稀奇事當做營生的，絕對有常人無法企及的能力，或是努力。
在Jack撿大漏的視頻評論區，沒有酸言酸語，網友們紛紛留言：“早該你發了，你值得這樣的運氣。”
網友：恭喜你們！再沒有誰比你們更配這份好運！
Jack沒什麼鑒寶底蘊——畢竟連和服都不認識——靠的全是努力，別人一個月去一次拍賣會，他幾乎場場都不落下，賠著賠著，才賠出了經驗。
比拍賣本身更考驗一名獵手的，是如何把到手的寶貝順利銷售出去。
就像網上教人手繪、錄音或者PS剪輯的課程，從來不會說，學完了免費給你介紹工作機會。
掌握一門技術不難，用技術賺錢才是真正的難點。
從實物到美元的這一步，正是職業與業余的分界。
一名成熟的尋寶獵手，同時也是熟練的二手賣家。
互聯網欠發達時代，他們通常會經營一家二手商店，銷售倉庫裏淘來的常見物品。
《Storage Wars》明星買家Jarrod Schulz夫婦的二手店
價值更高的古董、藝術品，則會被賣到專門店鋪。古董店、樂器店、漫畫店、五金店，甚至大學、博物館，都是潛在的客戶。
至於專業的科學、工業設備，譬如聲吶地形探測儀、激光雕刻裝置等，則需要獵手聯系可能會需要的工廠推銷售賣。
互聯網時代，一切變得更加簡單。
Jack將“獵物”分為三等。第一等日常雜物，帶去跳蚤市場擺攤。第二等專業器材，掛上ebay。第三等高附加值的有趣商品，通過YouTube直播拍賣。
Jack在直播拍賣首飾
對於參與直播拍賣的顧客來說，Jack拍下的倉庫尋寶視頻，就像是抖音產地直銷的老農在地裏給果子削皮。
他們親眼看著Jack如何從廢棄倉庫中找到這些“寶貝”，清楚Jack為它花費了多少成本，又是如何打理上架，新鮮熱辣，幹凈放心。
直播間火熱競價中
互聯網流量加持下，拍賣場場火爆，幾乎沒有商品流拍。
想必倉庫原主看到他們的藏品能被這麼多人喜歡，也會有些歡喜。
從2010年，電視節目宣傳倉庫尋寶開始，這款刺激的超大盲盒在美國已經火了10年。
就連中國的男頻小說裏，也不乏倉庫尋寶的橋段。
《尋寶全世界》
如果看了尋寶獵手們的經歷十分心動，又恰好身在美國，你可以嘗試在最近興起的網上拍賣會拍個單元。嘗鮮價一般不貴，只要保證它離你不遠，方便拍下後清運即可。
storageauctions.net
當然，你大概率賺不到什麼錢，找到寶貝賣出去也是一件麻煩。
但在整理倉庫的過程中，你或許將收獲一次與倉庫原主人神交的機會。
從原主遺留的物品裏，你可以推測他的生活狀況和職業。
雙肩背包裏，一張藥妝店優惠券、兩雙神社筷子、若幹日本硬幣可能告訴你，原主人曾在日本度過一段快樂假期。
紙條、照片，備忘錄裏的淩亂筆記，就像遠隔時光海洋抵達的漂流瓶，載滿塵封的竊竊私語。
不做獵手，還可以做個偵探，從這些蛛絲馬跡中去推測，原主是個什麼樣的人，又為什麼人間消失，遺棄了這裏。
在美國，像倉庫獵手一樣，在垃圾中尋找寶物的人還有許多。
他們在機場購買無人認領的行李、在警局購買奇奇怪怪的被繳物品，蹲在24小時生鮮店外，尋找過期但未變質的食物，或者從電子廠後門的垃圾箱裏，撿回值錢的元器件。
機場遺失行李拍賣
當倉庫獵手把淘到的寶貝掛上ebay，或是擺上跳蚤市場的攤位，ebay獵手和跳蚤獵手就會到來。他們相信，從倉庫獵手的商品裏，還能找出更多的價值。
當明面上不斷追求新品的消費主義，狂奔著制造出太多產品，擁塞住我們的生活。
他們織就一張暗中的網絡，疏通物品流通的血脈，為那些舊而美的商品，找到真正需要的物主。
就像深海鯨落上的生物，把珍貴的營養一層層分解利用，直到最小的單位。
或許，這世界上並不存在真正的垃圾。
那些我們所焚燒的、所填埋的、曾經被遺忘在角落的，只是暫時還沒有遇到對的人，發現它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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