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今天在視頻平臺上線,Sir第一時間去圍觀。
圍觀什麼?
彈幕,那叫一個“精彩”:
選角這個致命問題,再次被無限放大。
Sir想起當時影片上映的一條高贊評論:
“我心中的喬琪喬是年輕的吳啟華。”
嘖嘖,果然眼尖。
對照著原著文字一起看,那叫一個絕。
前方鼻血警告:
眼睛像風吹過的麥田
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
一閃
又暗了下去
連嘴唇都是蒼白的
和石膏像一般
脾氣有點陰沈沈的
帶點丫頭氣
連Sir這個大直男截圖的時候都臉紅……
不過,可別被他外表騙了。
角色出自91年影版《阮玲玉》,一個無情的“吸血鬼男友”。
放在今天,絕對是被網友人肉的節奏。
愛好賭錢,性格巨嬰,特殊技能是出軌、耍無賴、吃軟飯……
然而,當年觀眾們嘴上渣男罵不停,心裏卻三觀跟著五官跑。
看這圖,真恨得起來?
打住,先別陷進去。
《第一爐香》的選角爭議,讓Sir魂穿過去,想起不少老片老劇。
以及,越來越難在國產作品裏看見的一類角色:
“斯文敗類”。
油頭+西裝+金絲眼鏡……
哦Sir說的不是現在拍時裝大片的小鮮肉。
而是他們:
01
要說斯文敗類。
很難不讓人曾經霸屏TVB,怎麼狗血怎麼來的豪門倫理大劇。
當中冷門遺珠。
必須要提這位顏值天花板:
《天若有情》,Julian。
沒認出來?
浩南哥鄭伊健處女作,也是他演藝生涯尺度最大的角色。
網友戲稱:五行缺德,紅顏禍水。
教唆吸毒、逼人跳樓、買兇殺人……這些常規“敗類”行徑就不說了。
不幹壞事的時候,都愛幹點啥呢?
PUA。
為了啥?
不為感情不為辦事。
跟東野圭吾《惡意》裏的主角差不多:
看你不順眼,就要拖入深淵。
花招特別多。
第一招,言語侮辱。
否定你的出身、品味、能力。
第二招,強勢示好。
衣服不行,幫你升級形象;業務不行,買下你的公司。
第三招,顛覆形象。
完成霸總套路之後,假裝親近,讓你看到幼稚大男孩的另一面。
但這一面,還是裝的。
好戲在後頭。
霸總是霸總,但絕非禁欲系。
他的目標不是良家婦女,而是良家婦女的……
男!朋!友!
這幕戲,當年直接把年輕的Sir嚇懵:
良家婦女發現Julian在自家陽臺殺人,六神無主,趕到前男友家中求助。
她沒發現,Julian已緊隨其後。
剛殺完一個,又來一個。
大清早接連續K.O倆人,面帶微笑,神情淡定:
前腳剛逼死人家女友。
後腳就把嚇昏的這位前男友拖上床。
幹什麼呢?
等人醒了,繼續PUA:
???
被人打出血,還一臉享受,回味無窮:
就問你斯不斯文,變不變態。
而這個斯文變態,會迎來一個史詩級狗血反轉:原來,被自己愛上還強上了的小男友,不僅是臥底,還是同母異父的哥哥……
奇怪的是:
滿屏彈幕,沒有控訴,反而“同情”。
一部分,是因為逆天顏值。
更因為,鄭伊健不僅演出角色身上的“壞”,更演出這“壞”的欺騙性。
當年伊面二十出頭,經驗談不上缺乏,簡直沒有。
剛剛還在兒童節目做主持,下一秒就被監制拉來做反派。
怎麼辦?
下苦功:
嚼臺詞、磨表情、練肢體。
一個轉身,一個微笑,你就信了他是商業奇才,黑幫大佬。
再拿根香煙,皺皺眉頭,你又信了他心裏藏著更復雜的人格。
不管人前人後,都要重復一句話:
不要叫我魯先生
叫我Mr.Lo,或者Julian
裝嗎?裝。
假嗎?不。
這就是一個年輕海歸會有的兩面性:中二和強勢之間反復橫跳。
深夜撩妹,不必餓虎撲食,親個小手就好:
恐嚇威脅,不必故作兇悍,扔出眼神足夠。
豆瓣網友直呼:超前內地霸總二十年。
當然。
就這個選角來說,還是有將“惡人”浪漫化的嫌疑。
極致的惡與極致的雅。
這結合固然能產生強烈反差,讓觀眾看得過癮。
同時,這也註定他只能是新手級的“初級敗類”。
02
斯文敗類的高級段位,得看中年戲骨。
更深厚的人生閱歷和表演經驗。
才能帶出斯文敗類的精髓——亦正亦邪,撲朔迷離。
《黑洞》中的聶明宇,陳道明第一個反派角色。
當年這張臉,不知道侵襲了多少次Sir的夢鄉(是的,被你發現了,誰沒有膽小過)。
聶明宇也是欺騙性極強的角色:
表面,平易近人,根正苗紅,閑著沒事,愛跟老幹部合奏《大海航行靠舵手》;
私底下,卻是壞事做盡的企業家——利用父親的人脈網絡,掩蓋自己貪汙、受賄、強奸等罪行。
父親重病,時日不多,他依舊冷眼旁觀。
噙淚抿嘴,笑聲淒冷。
然後轉而開始他的獨白與控訴。
你做清官,是為自己清廉
我能理解你
但你不該犧牲你的兒子保全你自己
他冷酷起來毫無人性。
屬下張峰卻評價他:聶總還有一絲別人察覺不到的善良。
在哪裏?
對於這樣糾結又復雜的角色,陳道明有過一番精辟見解:
他十分清楚自己是在懸崖上跳舞,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始終有一種強烈刺激帶來的人生快感,而且是唯一的快感。
理解歸理解。
怎麼讓觀眾通感到這一層?
陳道明的做法是,一人分飾多角,親自準備服化道。
出場道具三件套:口罩、墨鏡、手套。
斯文敗類,說的是亦正亦邪,是文藝青年和殺人兇手的反差。
這是角色本身賦予的氣質。
陳道明厲害的在於——他捕捉到聶明宇身上,半人半鬼,半新半舊的分裂感。
鬼面:不斷行賄,努力拉攏父親聶大海身邊的同事下屬,方便自己走私的犯罪行動;
人面:詭異地維系著父親“好兒子”的體面形象,在辦公室修建密室,復原在部隊期間的宿舍,墻上貼滿自己當兵時的獎狀、帽子、皮帶等物件。
這是“人鬼”切換的“賢者空間”
進來,他是平靜、年輕、浪漫、快樂的;出去,他就是罪人、兇手、魔鬼……
這一切都在加深著聶明宇的悲劇性。
就像陳道明說的:這個人物身上有莎士比亞戲劇的氣質,相當於《王子復仇記》中的哈姆雷特。
還有《黑冰》中的王誌文。
Sir不止一次誇過他,國產影視的“文青鼻祖”。
然而演起斯文敗類。
他哪怕不戴金絲眼鏡,不穿深色西裝。
甚至身型和臉型,都略微有點浮腫,依然掩蓋不了他滲在骨子裏的知識分子氣息。
當這種氣息和大奸大惡一結合。
吼,厲害了。
桌上放的,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和《百年孤獨》;日常聊天,他引經據典,但一點不覺得掉書袋,還有靈魂被洗滌的錯覺。
網友直呼:我怕我真走歪了……
開拍前,劇本原本沒有這段。
向來寡言少語的王誌文,越演越覺得不對。
突然拉著編劇成員開會說,要營造出亦正亦邪的感覺,就必須為這角色註入反差——高級的知識分子人設。
這種人設不是誰都能挑戰得了。
結果,王誌文用那段足以載入國產劇史冊的11分鐘獨白證明,要演好斯文敗類,光靠演技不行。
還得對社會,對人性,對階層有著有見微知著的解讀。
更重要的。
是放棄怕被揪辮子式的“故作正確”。
敢於說出冒天下之大不韙,卻極度貼合角色的話語。
先別急著反駁——這當然是高智商罪犯為自己開脫的說辭,但脫離“罪犯”身份本身,誰又能說這些臺詞不是世界的“另一種真相”?
一個把斯文敗類演到極致的角色。
能營造真實的恐懼,也能予以深刻的反思。
我們與惡的距離,真有那麼遠嗎?
03
去年爆款國劇《隱秘的角落》,其實火過一個斯文敗類,張東升。
一邊中年危機,為人師表;
一邊摘掉假發,殺人如麻。
人最怕的,不是禽獸,而是衣冠禽獸。
斯文敗類用極端的反差,總能讓我們看到人如何被脆弱扭曲成罪惡。
《天若有情》的Julian為何厭女?
他要向母親報復,想讓所有獲得愛的普通人,跟他一起分擔從小缺愛的痛苦。
《黑洞》的聶明宇為何喪盡天良?
他也是政治創傷的遺少,需要借助犯罪完成他對“兩個父親”的顛覆與反抗,一個,是現實的父親,一個,是無法正面抗爭的主流權威。
當我們屏住呼吸走進斯文敗類的世界。
也就站在了文明和欲望、正義和邪惡那條忽明忽暗的分界線。
就像管虎說的,創造聶明宇時,他要呈現的不是壞,而是人:
我是在寫人,他好壞是隨他的性子走的,他是這樣性格的人,然後他做了這樣的事兒。只要我認為他真實、豐富就行了。
張頌文也說過,好的演員,不該有正派和反派之分,只需記住自己要演活一個人。
Sir不擔心當下我們缺少好演員。
Sir猶豫的是。
今時今日的我們,真的能有足夠的耐心與好奇,去挖掘每一個反派背後那灰色的人性嗎?
熒幕上的“斯文敗類”可能逐漸消失。
現實中呢?
《我是余歡水》中,符合劇情需要,貼合人物心態的臺詞,被指責為“汙名化女權”。
《盛夏未來》中,性向特殊的吳磊親了一下張子楓,被大罵渣男,三觀不正。
不再過多舉例。
當我們不再以“質量”和“觀感”去評斷作品,卻上癮似地對文藝作品中本該流動的欲望和秘密做出過分的規訓,陷入狂熱的道德判斷時。
我們的世界就變“幹凈”了嗎?
Sir又想起英語裏那句小孩都會背的諺語:
通往地獄的路
往往都是由善意鋪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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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奇愛博士多店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