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9個多月,農婦韓仕梅連續三次走入公眾視野。
一次是寫詩,一次是起訴離婚,最近一次是受邀到聯合國,做演講。
她從未想過,51歲的自己會因寫詩被大眾了解,更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去到北京,站在那麼多鏡頭前言說自己的一生。
在此之前,韓仕梅幾乎從未走出過河南省南陽市薛崗村。農民。寫詩。成名後起訴離婚。一心只求愛與自由。相似的人生經歷和寄望,讓她獲得“余秀華第二”的稱號。但韓仕梅是不敢接受的。她認為“余老師的作品有深刻寓意”,而自己,則屬於“瞎寫”,遠達不到對方的水平。
三次闖入公眾視野後,她依舊圍著廚房忙碌,依舊身陷瑣碎家務。空閑的時候,韓仕梅會盯著窗外或某個地方發呆,稍加思索,橫格子筆記本上就爬滿了歪歪扭扭的字跡。
今年4月起訴離婚後,因擔心影響女兒高考,她又選擇了撤訴。如今,一心渴望逃離婚姻桎梏的韓仕梅,仍被困在那個讓自己痛苦了30年的包辦婚姻裏。但她始終沒有放棄離婚念頭。
韓仕梅告訴「最人物」,她打算12月底再次起訴離婚,爭取早日實現自由身。一些變化似乎悄然在發生,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
但無論如何,韓仕梅寫詩成名後,被人們提起時,她的身份就不再僅僅是那個南陽農婦。
在網上發布的近300首詩裏,“囚”、“囹”、“倦”、“痛”、“心碎”、“眼淚”,成為韓仕梅較常使用的字眼。
有人問,她的詩怎麼這樣多的愁緒?
對於這類言辭,韓仕梅毫不掩飾內心的苦楚。她認為,自己寫的詩格調傷感,“是因為不幸福。”
在禁錮了自己大半生的婚姻中,韓仕梅少有喘息的機會。
寫詩是釋放情緒的一個出口。她在某天突然尋得了這個出口後,如同上癮般,夜以繼日地書寫自我,試圖讓靈魂短暫逃離眼前的無奈與瑣碎。
寫詩成名前,韓仕梅是無數鄉村農婦中的一員。於私,她整日被慣常的家務、農事纏身,於公,又被每個月2800元的工資消磨。
韓仕梅
她稱自己為廚娘,每天清晨六點出門,騎電動車去村裏的工廠上班。
在那裏,她需要給廠裏的十幾位領導做飯,蒸饃、壓面條、包餃子、燉牛排、燉豬排、炒家常菜,一日三餐,都要變著花樣來。
閑下來的時候,要順帶收拾三個辦公室和一個臥室。晚上七八點,等所有人吃完飯,打點好廚房的一切後,她再乘著夜色歸家。此時,丈夫王中明已回到家中,等候她做晚飯。
後來,這些日常,被她寫進了詩裏。
“早出晚歸廚房,蔥姜辣子飄香,四菜一湯齊,入席老酒陳釀……”
煙火繚繞間,韓仕梅已年過五旬。
2020年4月,她在網上看到一首原創詩。四行文字工工整整,背景是一張山水圖。
這激發了她想要模仿創作的欲望。早在1992年嫁入王家時,韓仕梅就曾通過文字表達自己欲訴無人的苦悶。只是後來忙於生計,她不得不把這份情趣放下。
再撿起時,時光已在她身上殘忍地留下了痕跡——身體發福、兩鬢斑白、眼角長出皺紋。
同年4月26日,她試著寫下第一首詩:
是誰心裏空蕩蕩,是誰心裏好淒涼。是誰臉頰淚兩行,是誰總把事來扛……時光congcong(匆匆)如流水,掠走姑娘的青春夢,花蓉(容)月貌追不回。
由於常年不接觸文字,韓仕梅卡殼時,就用拼音代替,其中還夾雜著別字。
之後便沈迷其中,白天黑夜地寫。她寫詩速度極快,靈感降臨時,通常幾分鐘便可吟誦出口。重慶的幾位大學生來拍紀錄片時,讓她在紙上寫一下自己的名字,她幹脆把“韓仕梅”寫成了藏頭詩。
韓仕梅發布的藏頭詩
截至發稿日,韓仕梅已經寫下近300首詩,用完了厚薄不一的十幾個筆記本。在短視頻平臺,她將每一首詩搭配上山水或人物相關的圖片進行發布,引起網友的關註。
多家媒體記者爭相找到家裏做采訪。這之後,她在短短幾個月內,因寫詩和起訴離婚連續兩次受到關註。
2021年11月25號,值國際消除對婦女的暴力日之際,韓仕梅受到聯合國婦女署的邀請,去北京分享自己的故事。
“我叫韓仕梅,是一個來自河南的普通農婦,也有人稱我為詩人。半個世紀裏,我一直待在薛崗村,不曾想到,有一天我會來到聯合國。”
鏡頭裏的她,壯實,黝黑,說一口河南家鄉話。
在廣大網絡受眾面前,她講述了自己被暴力對待的前半生,並鼓勵“所有被性別暴力對待過的人,都可以反抗暴力”,追求幸福。
這段演講很快成為當日的熱門新聞,衝上熱搜。《人民日報》發出的一則現場視頻,目前觀看次數已逾382萬。
外人看來,韓仕梅去北京這一趟似乎很風光,三天的食宿有人負責,還免費逛了故宮。但返回薛崗村的韓仕梅並不是太順心,她丟了原先那份在廠裏做飯的工作。
韓仕梅猜測,隨著采訪她的記者變多,老板開始擔心工廠被曝光,“其實就是變相趕我走,如果我要是不會寫詩,也不會(被)趕。”
她第一次感到成名之累。
但很快,韓仕梅的語氣又變輕快。她目前的心思並不全在失業一事上,還是想鉚著勁兒,盡快把婚離掉。
韓仕梅的人生有兩個轉折點。一是19歲時,母親因為3000元彩禮,將自己“賣”給現在的丈夫;二是50歲時,在網上寫詩被大家熟知,從此不快的人生有了靈魂得以放空的途徑。
在薛崗村,提起這個人,大家都覺得她“能幹”。
丈夫王中明則木訥、少言。早年的時候,他在街上幫人理發,手裏一沒活兒就跑去打牌賭博,直到半夜才回家。村裏人都叫他胡辣湯,“就是糊塗蛋的意思。”
除此之外,韓仕梅眼裏的他,還包括:不懂道理、不知道心疼人、情緒不夠穩定。最關鍵的是,無法真正理解她。
“他父母就腦子反應慢,他也是這樣。”韓仕梅說。她曾將自己寫的一首詩拿給丈夫看,結果,“他一句話都念不通。”
和樹生活在一起
不知有多苦
和墻生活在一起
不知有多痛
沒人能體會我一生的心情
欲哭無淚
欲言無詞
樹是丈夫,墻也是丈夫。這一輩子,她都無法和他正常溝通。
“他不懂我。”韓仕梅拖長了聲音。
韓仕梅在接受采訪
王中明只上到一二年級,大多字都不認識,更不理解韓仕梅詩中表達的意思。但他時刻緊張她的一舉一動。
尤其在網上寫詩走紅後,韓仕梅常被詩友和記者聯絡,王中明一看到她在玩手機,就會湊過去緊盯著。
有好幾次,他趁韓仕梅不註意,將她常聯絡的一些人偷偷進行了刪除、拉黑。
最嚴重的時候,他會驅趕前來采訪的記者,甚至出口罵人,摔打設備。只因聽人說,韓仕梅跟城裏人接觸越多,越容易受到“蠱惑”,指不定哪天就跑了。
近期去北京演講那次,有幾位拍紀錄片的人到訪,在韓仕梅眼裏,“來者皆是客”,她準備做一頓好飯款待他們。結果飯做好了,人已經被丈夫趕走了,只剩下屋裏一桌子菜。
韓仕梅告訴「最人物」,此前她已經和王中明商量好,決定把演講掙來的5000元捐給韓紅,“她一個人養那麼多娃不容易。”
結果王中明早就把錢拿走,存了起來。
“跟他說啥也說不通,之前他同意,現在又不同意了。”電話那邊傳來嘆息聲。
有時,為了阻斷韓仕梅跟外界聯絡,王中明還會拔掉網線。
面對丈夫的種種舉止,韓仕梅越發難以忍受,她討厭這種被監視的、不自由的生活。
韓仕梅在油菜花田
有一次兩人吵得厲害,韓仕梅喝下一瓶白酒,“喝醉我就不知道你是誰了,你說啥子我都聽不見。”
感到無力的時候,她企圖靠酒精麻痹自己,以逃避眼前所厭惡的一切茍且。
第二天,尚未完全清醒的韓仕梅,硬撐著去廠裏做飯,接連吐了四次。借著母親醉酒之機,兒子訓了王中明幾句,“幸好我媽喝的是酒,她要喝了藥,看你咋辦。”
關於自己離婚的事,韓仕梅早就跟兒女溝通過。
以前為了孩子能有個完整的家,多少年她都忍下來了。現在子女長大,少了這層顧慮,她離婚的心更加堅定。
今年4月,韓仕梅看到一位律師關註了自己微博,便私信對方能不能幫忙把婚離掉。律師莊金龍是農村出身,對韓仕梅的處境很是理解,他決定免費受理這個案子。
整個村子很快傳遍了她要離婚的消息。議論聲四起。有人像王中明一樣,認為這麼大年紀的農村女人堅持離婚,是“不要臉”。
家中親戚輪番給韓仕梅做思想工作。三姐、弟弟、王中明的小老表,無論誰怎樣勸說,韓仕梅都不為所動。
韓仕梅
她此時的堅決,從作品裏,可窺見一二。在一首名為《覺醒》的詩中,韓仕梅寫:
我已不在(再)沈睡
海浪將我擁起
這一次,她是鐵了心要離的。
莊金龍陪同韓仕梅到當地法院走程序,起訴離婚的事,是瞞著王中明進行的。他也一直認為韓仕梅口中的“離婚”只是嚇唬自己,並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幾天後,法院的傳票送到了家裏,王中明開始抹眼淚,“你給我一個機會,我以後改。”
韓仕梅沒辦法給他這個機會,過去的時日裏,他說了太多相同的話,一次都沒有做到過。
她在網絡賬號上寫,“心如果涼了,再捂也捂不熱了。”
韓仕梅網絡賬號截圖
求情不管用,王中明破天荒地洗起了衣服,試圖以行動換得韓仕梅的“回心轉意”。但沒堅持幾次,又恢復了常態。
“以前吵架,我不給他洗衣服,他擱一個月長毛都不洗,最後還得我洗。”韓仕梅不想得過且過了。
她盼著離婚證能快點下來,事情卻在這時走向反面——女兒王心悅的一條信息,打亂了韓仕梅的計劃。
事後,她才知道,是三老表把女兒叫出去吃飯,說了一大頓“礙事”話,還把“心悅整哭了”。
這才有了王心悅突然給她發信息,說“不要影響自己高考”之類的話。
最終的結果是,為了女兒學業考慮,韓仕梅很快撤訴了。
這大半生,韓仕梅幾乎都在隱忍中度過,似乎生活給她什麼,就咽下什麼。
對於自己的人生,她沒有決定權,只是一味地妥協、聽從、屈服。
出生時,韓仕梅是脊背朝上的,當地有個說法是,背娘生的孩子,長大了不孝。正因為如此,她差點被母親“塞尿罐子裏淹死”。
是父親不同意,將她抱到了床上。睡在兩位姐姐中間的韓仕梅,就此撿回了一條命。
初來人間的這場“浩劫”如同一個隱喻,在她此後的人生中埋下伏筆。
八口人的大家庭中,母親強勢,父親不當家,所有事宜的決定權都掌握在韓仕梅母親手裏。
由於家中窘迫,三個姐姐到了適婚年紀,陸續被“賣”給村裏的老光棍當媳婦,“就像養的小豬崽兒一樣,一個個都賣了。”
韓仕梅只讀到了初二的第一學期,最後因拿不出18元學費,主動輟了學,“每次老師都說沒錢的站起來,我每次都站,後來就不去了。”她說。
韓仕梅在油菜花田
姐姐們一個個離開家,組建了新的家庭,數韓仕梅最小,她的母親曾對這個小女兒說,以後你的婚事自己選,我不幹涉。
沒想到19歲那年,因為3000元彩禮,母親又推翻了自己曾經的承諾。
第一次見到王中明時,他呆呆的,也不說話。韓仕梅發出了拒絕的信號,她說,“媽,咱走吧。”
結果回到家,母親劈臉罵一句,“就你這個鱉樣,還搗蛋!”
婚事就這樣定下了,此後的三年時間裏,王中明逢年過節來找她時,韓仕梅總是借故躲去別的地方,避免跟他見面。
也不是沒進行反抗,喝酒、哭訴都曾有過。可一想到弟弟只比自己小兩歲,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加上修蓋房子時用去了一部分彩禮錢,韓仕梅只能告訴自己忍下來,“反正也就幾十年,很快就過去了。”
1992年,出嫁當天,她把自己哭成了淚人,父親也跟著哭個不停。
等著韓仕梅的,遠不止於此。婚後她才了解到,那3000元彩禮是他們家借貸來的,很快就有人上門要債了。最多的時候,一天來了三個人,為了還清債務,韓仕梅拼命賺錢。
養牛、養豬、種地、搬磚、和水泥、擡鋼筋,一天到晚不停地幹。
村裏有個叫毛老大的,看見她時總會說:“呀,你啥都幹!”
憑借這股拼勁兒,韓仕梅兩年就連本帶利將債務還清。而丈夫王中明則身陷賭博的癮中,時常半夜輸錢而歸。
因為這件事,他們吵過很多次,韓仕梅漸漸沒有了數落他的耐心。
韓仕梅在北京
懷著兒子的時候,韓仕梅給在地裏幹活的王中明送飯,當時天正下著小雨,“泥地裏粘鞋,走一步鞋就掉一下,他就幹看著,也不幫我拉一拉鞋。”
等到快生女兒時,韓仕梅還一條腿跪著,在地裏薅草,連早飯都沒吃。同村的12歲小女孩看她可憐,摘了自己家的兩個甜瓜送到了她手上。
回憶起當年的場景,韓仕梅變得有些哽咽,“那一刻我好感動,她畢竟才那麼小,我們老頭子都幾十歲了,連個體貼的時候都沒有。”
一切苦難,似乎都來源於這場包辦婚姻。她曾因此怨恨著母親。
前幾年跟著姐姐去墳上祭奠母親時,韓仕梅邊燒紙邊念叨,“媽呀,看你給我找了個啥男人。”
三姐在一旁勸道,“都這麼些年了,你還埋怨媽呀?”
還有什麼可怨的呢?韓仕梅心想,這一生已經過去大半輩子了。
她突然就大哭起來。那是母親離世後,韓仕梅第一次為她放聲大哭。
如果人生有重來的機會,會怎麼選擇呢?
韓仕梅的答案是,繼續讀書,考大學。有段時間,她一直在想,假如自己讀了大學,人生或許會不一樣。
再往前數上十多年,她經常做著同一種夢。尤其剛結婚那幾年,“每天晚上都夢到自己在寫作業。老師說,還有三年考大學,還有一年考大學,成天都在寫作業、考大學、寫作業、考大學。”
現在老了,倒不做這樣的夢了。
沒能繼續讀書,是韓仕梅除了這樁痛苦的婚姻外,另一件感到遺憾的事。
但回歸現實,這個樸實的寫詩農婦,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寫詩成為她對抗現實的唯一“武器”。
她筆下的山山水水,全都依靠天馬行空的幻想。甚至有一些從未聽過的詞匯,也會突然從她的腦子裏湧現出來。
想到深山流水,她寫“青山巍峨古道深,小橋水潺遮碧陰”。走在荒無人煙的小路,她寫“迢迢千徑人茫茫,輕衣紅裝滿目霜”。看到飄灑的落葉,她寫“月爬柳梢星凝芳,楓葉搖搖墜籬墻”。
但韓仕梅不懂格律,她說發布出來的那些詩句只是“瞎寫的順口溜”,是這些文字,幫助自己把積壓在內心的不快釋放了出來。
韓仕梅
一家讀詩平臺曾聯系她,希望讀一首詩歌。她有些退縮,“我寫的沒有激昂向上的”,利用廚房做飯間隙,她寫下一首《心語》,這是為數不多,風格有別於往常的作品。末尾幾句是:
陽光透過雲朵
它告訴我
我被烏雲遮的時候
也會奮力向前
給你帶來一絲的溫暖
韓仕梅不認為這首詩有多好,也擔心自己讀不好,砸了平臺的牌子。
誰知那期節目推送出來後,她一張口,網友就被濃重的河南方言打動了。有人透過她的聲音,感受到“生命的韌性與張力”,也有人掉下了眼淚。
對於愛情的憧憬與渴望,韓仕梅也不吝嗇在自己的詩句裏表達。
沒有燈光
望著漆黑的天花板
每天晚上身邊躺著一個大蘿蔔
……
我好想摟著一個活鮮鮮地(的)肉體
感受一下人間煙火
她勇於面對赤裸的欲望,但遇到網友有越界的行為,也會變得氣憤。
湛江有個離婚的男人,曾向他示好,在得知韓仕梅有家庭後,依然說不介意她兩邊跑。韓仕梅說了些臟話把對方罵跑了。
她心儀的,是有擔當,有責任心,且可以真正理解她的人。
而這些,王中明統統做不到。
她曾試著跟他談判,“余秀華離婚時給她老頭子15萬,我給你20萬,離了吧。”
王中明說,300萬也不離。
和平談判的路依然走不通,只能再次起訴。
韓仕梅的手稿
今年8月底,韓仕梅有了迄今為止最遠的一次出行——送考去吉林長春的女兒入大學。
以前不敢離婚是怕耽誤女兒高考,現在,最後的那點羈絆也不存在了,王心悅也支持媽媽的這一決定。
韓仕梅向「最人物」透露,她打算12月底就重新起訴,“這次一定會成功的。我想為自己活一回,去嘗試一下,成功或者失敗,都不會後悔。”
她想起第一次跟女兒說要離婚時,兩人之間的對話。
“王心悅,我找到一個知我疼我愛我懂我的人,管你也管你哥,我就把自己給嫁了。”
“那不好找。”
“也許老天可憐我,就讓我找著了呢。”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