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郴州桂陽縣，曾有一個夢在68歲的尹柏芝腦海裏盤旋了很多年。
夢裏她睡在廣州火車站的地板上，被人推醒，發現睡在身旁的孫女不見了，她在人山人海裏找到孫女，但對方被另一個女人抱在懷中，一群人把尹柏芝團團圍住，“你不要把我的孫女抱走！”任憑她如何努力呼喊，也要不回孫女。
夢到此處，她就被氣得醒來，再也難以入睡。
23年，此夢難醒。
11月9日下午，正在汕尾海豐出海捕魚的兒子雷竈軍從海面上打來電話：“媽，找到了！”
聽到這句話，已被愧疚折磨23年、曾兩度自殺的尹柏芝沒有哭也沒有笑，平靜地掛斷了電話，她知道，長達23年的夢魘終於醒了。
丟失：8個月大的孫女被人抱走
從郴州桂陽縣城出發，眼前的道路由寬變窄，1小時13分鐘後，汽車終於到達流峰鎮板橋鄉蒼背村，路兩旁大部分被田野占據，住戶零星坐落其間，微弱的陽光照下來，其中一處房屋的前坪上，爺爺雷存思坐在門口，看著兩條不同顏色的狗在相互追逐。
孫女出生後不久，兒子兒媳就去東莞打工了。1998年下半年，奶奶尹柏芝帶著8個月大的孫女以及一些親戚來到廣州火車站，當時她的名字是“雷婷”。
“車站的地板很幹凈，我們就睡在那旁邊。”尹柏芝帶著孫女和親戚們睡在一起，可第二天晚上就出事了。“小孩子被抱走了。”這句話是從尹柏芝二哥的老婆口中說出的，沒等她說完，一行人馬上起來找孩子。可在偌大的火車站，去哪找呢？尹柏芝詢問了周邊店鋪老板，得到的答復是“別人抱著小孩往三元裏那邊去了”。
人生地不熟，尹柏芝根本不敢隨便跑。次日一早，她與親戚們走到三元裏附近，果然看見了孫女，她的頭發被剃掉了，被另一個女人抱著，還在對著奶奶笑。“那女的40多歲，我準備上前，一堆人圍了過來。”抱著熱依拉的這名女人說，孩子不是她抱走的，而是她花錢買來的。尹柏芝的四妹本想去報警，但見姐姐被許多人圍住，又折了回來。眼見孫女被人抱走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尹柏芝無奈地說：“你們抱了我的孫女，還要打人？”
當時沒有電話，尹柏芝邊問邊走到東莞，摸索到兒子雷竈軍所在的工廠。聽到消息後，雷竈軍一下子倒在地上。他趕緊和兒媳來到廣州火車站和三元裏附近尋找女兒。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夫婦倆白天發了瘋一般地找女兒，能想到的地方都去過了，晚上就睡在火車站的廁所。絕望和希望每一天都在博弈。“那時候我們條件也不好，我在工廠打工，一個月掙300塊，住一晚賓館就要10塊，住不起啊。”
夢魘：夢裏無論怎麼呼喊，孫女都要不回來
沒找到孫女，尹柏芝帶著滿身愧疚回到了家。後來的日子裏，她兩次外出尋找孫女，每次都是無功而返。
對尹柏芝來說，入睡仿佛一種折磨。孫女被弄丟後的前幾年，她做過很多次夢，夢中都是同一個場景：她被人從睡夢中推醒，發現睡在自己身旁的孫女已不見蹤影，一行人從火車站找到三元裏，好不容易看見孫女，但對方已成了別人懷抱中的小孩，周邊一群人將抱著孫女的女人圍住。“你不要把我的孫女抱走，你怎麼要把我的孫女抱走？”任憑尹柏芝如何努力呼喊，孫女就是回不來。於是尹柏芝開始氣，隨後就會被氣醒。
每一次夢醒時分，都是尹柏芝最為難受的時刻，由於心裏生氣，再次入睡對她來說異常困難。日夜被同樣的夢折磨，她形容這樣的日子“看不到希望”。夢裏是無窮的夢魘，夢外是無盡的自責。終於有一次，尹柏芝覺得“繃不住了”，她來到離自己家不遠的池塘邊，下定決心尋死。“是我把孫女弄丟的，人一直找不著，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尹柏芝曾兩次準備跳入池塘了卻生命，每次都被村民給救了回來。之後，雷竈軍開始出海打漁，每年有三個月休漁期，他會回老家照顧父母。逢年過節，他也會和妻子廖小芬回老家。飯桌上，幾人刻意忽視熱依拉被人拐走的事實，對此閉口不提。好幾次，尹柏芝朝二人開口：“我真對不起你們啊，把孫女弄丟了……”還沒等她說完，廖小芬會打斷她，說：“沒有就沒有了，我們都不氣，你還氣什麼？”
但尹柏芝知道，兒子兒媳這是在安慰自己。“他們心裏也難受，我都知道的。如果他們怪過來，我就沒有命了，今天就不會在這和你們講話了。”
後來，雷竈軍夫婦又生了孩子，尹柏芝將自己的全部心思花在孫子孫女身上，不敢有半點馬虎。雷竈軍對母親並沒有責怪。“孩子丟都丟了，她（母親）肯定比我們還難受，我還去怪她幹什麼呢？”他坦言很難過，但也說“這就是命”。
認親：第一次視頻沒有叫奶奶，“她是不是還在怪我？”
最近幾年，尹柏芝還在做著關於孫女的夢。
尹柏芝不知道的是，在自己做夢的同時，警方也一直在努力。2021年7月，桂陽縣公安局刑偵大隊民警李喜平下鄉開展走訪摸排工作時，得知流峰鎮板橋村村民雷竈軍夫婦的女兒多年前被拐，便囑咐該村村輔警通知雷竈軍夫婦盡快到縣局采集DNA血樣。7月底，雷竈軍夫婦從廣東趕到桂陽縣公安局采集DNA，希望盡快找回被拐的女兒。
11月9日下午，正在海上的雷竈軍接到民警電話，說：“經過初步比對，你的女兒找到了，現在人在新疆，需要復核。”當時，雷竈軍正和老板一起在距海豐60余海裏處出海打魚。雷竈軍的老板得知是要去新疆與失散多年的女兒見面的消息後，打心眼裏為雷竈軍高興，二話不說，頭天晚上即刻返航，連續開了10多個小時漁船專程把雷竈軍送回海豐。抵達海豐時，已到了第二天早上，這一送，僅油錢就花了一萬多塊。
雷竈軍當即通過電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母親。“媽，孫女找到了，現在人在新疆！”電話中，兒子的聲音十分興奮，但電話這頭的尹柏芝卻平靜地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她又去忙手中的農活。她知道，這場縈繞了23年的夢魘，終究是過去了。
郴州桂陽公安與新疆烏魯木齊高新公安通過聯動，確定了尋親日期。11月14日，雷竈軍夫婦倆從桂陽縣坐汽車到達郴州市，再坐高鐵去往長沙，最後從長沙起飛，在次日0點55分抵達烏魯木齊。團圓現場，一家三口緊緊抱在一起。此時，“雷婷”的名字是熱依拉。
認親的那天晚上，尹柏芝給兒子打了視頻電話，在手機上見到了孫女。但孫女並沒有開口叫“奶奶”，這讓她心裏十分不是滋味。當晚，尹柏芝輾轉反側，一夜沒睡，她心中充滿失落：孫女這是還在怪我呢！
11月16日，尹柏芝再次給兒子打視頻電話，這次換女婿接了。廖小芬在電話中向婆婆解釋：“昨天他們都喝多了。”這時候，熱依拉來到鏡頭前，一看到尹柏芝與老伴，開口就說：“奶奶爺爺好！”這句話說完，尹柏芝舒了一口氣，23年的心結終於徹底解開了。
解脫：親手做了一床棉被，“過年回家時再抱抱她”
“你怎麼不跟爸爸媽媽一起回來？”“我已經在這邊成家了，過年的時候回來，奶奶。”說完，熱依拉讓自己的老公也與爺爺奶奶見了面。“我一看，就覺得我的孫女婿不錯。”尹柏芝說完，坐在門邊沈默許久的孩子的爺爺笑了。
在手機屏幕上看到孫女的那一刻，尹柏芝並沒有感覺十分陌生。“她小時候的樣子我還記得住，鼻梁和那時候一樣，還是不怎麼挺。長得像她媽媽。”尹柏芝說，熱依拉出生後不久，因為鼻梁不怎麼挺，一家人還會專門去捏她的鼻梁，企圖用這樣的方法讓孫女的鼻梁更挺一些。
11月19日，是雷竈軍夫婦倆在新疆待的最後一天，他們將乘坐當晚的航班回到在廣東務工的地方。在烏魯木齊的這幾天，熱依拉帶他們去看了新疆的風景，吃了大盤雞、羊肉抓飯，還有新疆烤饢。“都吃得慣。”夫婦倆還給女兒買了一條金項鏈，當作給她的紀念。
在新疆的這幾天，雷竈軍夫婦也與女兒聊了很多。與他們對待尹柏芝的態度一樣，熱依拉也不怪自己的父母和奶奶。“這個事要怨人販子，我不怪你們。”熱依拉被拐到新疆後，被警方解救，後被當地居民領養。2012年，熱依拉的養母和外婆相繼離世。目前，她在烏魯木齊某醫院餐廳務工，並且結了婚。
現在，尹柏芝與老伴每天的生活依舊平靜，有時候尹柏芝會做做農活，更多的時候，是和雷存思坐在門口，看著太陽升起又落下，望著門前的小狗跑出去又跑回來。
“我孫女小時候很聰明，很漂亮。”尹柏芝家中的沙發上，放著一張年輕女孩照片，照片中的她面露微笑。尹柏芝不時地把這張照片拿起又放下，每次口中都會說：“我和孫女視頻了，她比照片上長得還要好看。”
兩人最盼望的時刻就是不久之後的春節。尹柏芝說，要親手給孫女做一床新被子，在她回家的時候送給她，“再抱抱她。”
瀟湘晨報記者滿延坤 通訊員吳春艷 王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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