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兩只孔雀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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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處:《王羲之放鵝記》,作者:葉行一,版本:樂府文化x紙上造物·北京聯合出版社 2021年12月

那時候,越南還是在中國統治下一個荒蠻的地方,名叫安南。安南的府城羅城是個很小的城,任何一個從長安城來的人到了羅城,心都要涼個半截,用大都市人的高貴和詫異的眼神望著這個地方,優越和失落交至一起,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羅城是個正方形,城墻是用泥巴夯起來,只有一人多高,每一面的城墻不過兩三裏長,又舊又破,只要稍微一碰,細碎的土渣就往掉。四個城門像個四個狗洞一樣小,乞丐躲在城裏陰涼下捉著虱子,在身上或者褲襠裏亂掏,大街上的人又黑又矮,都佝僂著身子,望人的時候眼睛往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一動也不動。幹瘦的女人倚在門邊聊天,一說話就能見到一嘴的黃牙,更瘦小的孩子光著屁股,成群地甩著小雞巴跑來跑去,嗷嗷叫著從一個巷口竄出來,轉眼就跑進另一個巷子。

啊,這可怎麼生活的下去?

第一次來羅城的人都會這麼說。

褚遂良第一次到羅城,也是這麼想的。他坐在屋子裏嘆氣,又走到院子裏嘆氣,然後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望著院子裏的一棵香樟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幾天,他終於整理好情緒,坐在窗下給唐高宗寫信,向高宗訴說自己曾長期為高祖和太宗效力,也堅持支持高宗繼位,懇請高宗能召喚他回長安為大唐鞠躬盡瘁,他一邊寫一邊流著眼淚,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黃麻紙上。這封信從白天一直寫到晚上,等月亮升起來以後,他就著微弱的燈火連讀了幾遍,這才放心下來。

可是高宗什麼音訊也沒有,褚遂良想,大概再也回不去了。

就這樣,褚遂良在羅城生活幾年,南方潮濕的天氣讓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下雨的時候膝蓋總是隱隱的疼。他已經六十三歲了,瘦弱又黢黑,眼神無光,胡子裏長滿虱子,和在長安城時已經判若兩人。

他每天只是坐在院子裏看著那顆香樟樹,什麼都不想做,那棵樹也不開花,也不結果,一年到頭都長滿綠葉,什麼也不發生。

啊,這可怎麼生活的下去?

這個聲音在他的腦子裏盤旋了好幾年,時間越久,仿佛聲音越來越清晰,就像是有人在他耳邊說的一樣。

有一天褚遂良實在坐膩了,讓仆人牽一匹馬來,獨自出了城。那匹馬瘦得只剩骨頭架子,走一段就要歇一口氣,比褚遂良還要虛弱。褚遂良只好下馬牽著它,一人一馬漫無目的地走,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就聽到烏鴉的聲音此起彼伏,褚遂良朝前望去,見是一處亂墳崗,成排的烏鴉站在樹枝上亂叫,黃鼠狼比狗還大,在墳頭裏鉆來鉆去,突然就伸出腦袋楞楞地盯著自己,又飛快鉆進草叢。

這是是一幅末世的景象啊,褚遂良嘆了口氣,拍了拍馬脖子,說:回去吧,我累了,還是你來馱我吧。

他顫巍巍地踏上馬鐙,突然聽到有人叫了聲褚大人。

一個絕世佳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褚遂良的身後,舉手投足都有一股嫵媚的氣息,兩只眼睛只要略微看人一眼,就能把人的魂魄勾走。

褚遂良問:你是誰?

佳人說:我是個狐仙。

褚遂良又仔細地看了看她,再看看四周,應該不會有普通人會出現在這裏的,而且她又長得實在太美,美得不像是人類,即便是以前在長安,在皇宮,他也很少見到這樣的美人。

狐仙說,她在羅城郊外修煉了一千多年才有了今天的模樣,可是她沒有同類,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常常後悔自己為什麼要修煉,當個妖精也很無聊,知道褚大人來到羅城,就想來找褚大人說說話。

褚遂良已經是個老人了,對眼前突然出現的狐仙並沒有感到吃驚。

狐仙說:聽說褚大人來羅城,一直想登門拜訪,又怕太唐突,今天褚大人來這,真是天賜良機,所以也不管唐突不唐突了。

褚遂良說:你一直知道我在羅城?

狐仙說:是的。

褚遂良說:你想找我,有什麼事嗎?

狐仙說:我知道褚大人在羅城很寂寞,我也很寂寞,所以想和褚大人說說話。

認識狐仙以後,褚遂良的生活開始變得不那麼無聊,和她在一起,真的可以說很多話,不用在每天坐在臺階上看香樟樹了。

狐仙每天挽著褚遂良的胳膊在院子裏散步,有時也會走出院子,去看夕陽在羅城的土墻外西墜,看船只在河面上穿梭往來,看大街上那些黑黑瘦瘦的人嘰嘰呱呱地說話爭吵,現在褚遂良突然覺得這些聲音也並不那麼無趣,甚至第一次發現他們也很可愛,就像曾經走在長安城裏一樣。

晚上,狐仙和褚遂良在燈燭下說話,狐仙說得很少,大多時候是用那雙迷人的眼睛看著褚遂良,聽他講自己、講長安、講和太宗的故事,蛙在窗外的池塘吟唱,風隔一陣子就吹著樹葉沙沙作響,燭光晃動,狐仙的影子在墻上搖曳。

有一刻褚遂良想,她會不會突然現出原形?於是望著狐仙的眼睛,等了一會,突然心裏又覺得這個念頭可笑,就笑了一下。

現形又有什麼關系呢?我還是可以和她說話呀!

可能褚遂良真的老了,說的話總是重復,一件事常常會對狐仙講好幾遍。狐仙總是裝作第一次聽到,一直看著他,微笑地傾聽著,這種神情是在等待,仿佛又像是鼓勵,讓褚遂良更願意繼續講下去。

褚遂良講他年輕時的生活,講隋末那個紛爭的日子裏,他追隨薛舉向唐軍發起挑戰,如何被唐軍俘獲而押上刑場,又如何成為太宗的麾下,做了大唐的臣民。講自己代替去世的虞世南每天與太宗談論書法,為太宗辨別王羲之書跡的真偽,當太宗迎接從印度回來的玄奘法師時,又書寫太宗親自起草的《聖教序》。

他甚至還講到和太宗的爭吵,那是太宗即位的第十九年,要親自征討遼東,而自己卻極力反對,他們在大殿上辯論了幾天幾夜,最終還是因為太宗的強硬而沒有堅持,並且追隨太宗一起遠征。事態如他預判的一樣,唐軍沒有在這場戰爭裏占到便宜,只得班師回朝。

但他仍然是一位難得的好皇帝,褚遂良回憶起太宗時,堅定地向狐仙這樣說。當他講起這些過往,情不自禁地露出溫暖的微笑,狐仙也與他對視,眼裏飽含著溫柔。

然而太宗還是離開得太早了!

曾經的太子,如今的皇上,這個被太宗托付給自己的男人,居然為了一個女人要廢掉王皇後,即便是自己那麼強烈的反對,在大殿上磕得頭破血流都不能阻止,反而被一貶再貶,甚至被汙蔑謀反。

當褚遂良講到這些,巨大的悲傷浮現在他的臉上,他扭過頭去,木然地望著窗外,一顆星星孤零零地懸在夜空上,渺小而又遙遠。這時狐仙就站在他的身邊,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肩膀,過了一會,他漸漸從悲傷中舒緩過來,疲憊地對狐仙笑了笑。

有一天,兩個人在院子裏散步,褚遂良突然說:我感覺到自己的大限將近了。

狐仙沒有接他的話,問:大人,你想不想見皇上?

褚遂良看了一眼狐仙,嘆氣說:想是想,可是我還有機會見嗎?

狐仙說:當今的皇上不見也罷,況且新皇後對你恨之入骨,我想帶你見另一個皇上。

褚遂良說:我大唐只有一位皇上,你說的這個皇上是誰?

狐仙說:有一位皇帝,對你的書法崇拜有加,他起先學習另一位書法家,而那人學的是你,於是這位皇帝便學你的書法,創造了另一種書體,名叫瘦金體。

褚遂良滿臉狐疑,說:你說的我更不懂了。

狐仙笑了笑說:我說的這位皇帝,在五百年後。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在院子裏走,不知怎地,走著走著,褚遂良感覺眼前慢慢籠罩一股迷霧,再往前走越來越濃,腳底下似乎也被雲朵托起來,四周什麼都無法看見,只覺得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他下意識地抓住狐仙的手臂,於是狐仙也把他攙扶得更緊。

狐仙說:大人不用緊張,我帶你去見那位皇上,很快就會到了。

說不上過了多久,迷霧漸漸稀薄,隱約能看到一些景色,再過一會就更加清晰,只見四下裏花團錦簇,幾只白鶴在湖邊走走停停,一只孔雀展開尾毛,冷傲地看著前方,花香很濃,空氣甜濕,這是雨後夏日裏的味道。有三個人坐在一棵松樹下,中間那個穿著玄色衣服的男人,有些微胖,正在案幾上寫字。

狐仙和褚遂良走到三人的身後,可是三個人卻一點都沒有察覺。

狐仙指著中間那人說:大人,這就是我說的皇上。

褚遂良觀察了很久,才半信半疑地問:這是先帝的幾世孫?在他身上居然完全看不到一點先帝的影子。

狐仙說:他姓趙,不是先帝的子孫,大唐已經不在了。

褚遂良楞楞地看著狐仙,說:你說的是真的嗎?

狐仙點點頭,又指著這位皇帝,問褚遂良:大人,你看他的書法,是不是和你有些相似?

褚遂良看這個人寫的書法清清瘦瘦,確實有幾分自己的影子,看了一會,突然想起和太宗一起談論書法的日子,不禁哭了起來。

先帝啊,我對不起你呀!

回來以後褚遂良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他知道自己真的要走了,狐仙握著他的手,那只手又瘦又黑,連著細長的手臂,像是一截在路邊或者荒野裏的枯枝。

想不到啊,我居然會終老在羅城這個地方。褚遂良望著四周,一切都是那麼陌生,他仰起頭,將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北方,長安那麼遙遠,將來我的魂還可以回去嗎?

狐仙說:大人,再過幾十年,大唐的皇帝會重新肯定你的功勞,將你畫到淩煙閣之上,你還會和長孫無忌、魏征這些大人見面的。

褚遂良眼中泛著隱隱的光,說: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很欣慰,也可以安心地走了。只是我走了以後,你又孤單了。

狐仙說:我很幸運,能和大人相處這麼久。我活了一千多年,見到人出生然後離開,見到家園建立然後荒蕪,見到朝代興盛然後衰敗,除了日月星辰,萬物總是來了又走,榮了又枯,世間無常,人生更是無常,我改變不了什麼,只有去適應吧。

褚遂良走了以後,狐仙仍然住在羅城。白天,她在大街上遊蕩,傍晚回到褚遂良的屋子裏。在朝廷新派的官員來之前,整個屋子裏只有她和一個仆人,那個仆人比褚遂良的年紀還大,說話總是前言不搭後語,他總是佝僂著背,有時在院子裏掃地,有時什麼也不做,只是杵在院子裏,雙手交叉地握著放在肚皮上,歪著腦袋直直地看著前方,看了很久,他終於想起事情來,說:天不早了,我要給褚大人做飯了。

狐仙說:褚大人已經不在了。

仆人說:哦……,快要下雨了,是吧?

於是狐仙順著仆人的眼光望過去,遠處群山上漂浮著一片烏雲,將天遮掩得昏昏暗暗,烏雲一點點的移動,近處的河流、樹林和水田也隨之黯淡下去。

狐仙說:是啊,快要下雨了。

仆人問:那麼,你是褚大人的夫人?

狐仙說:不是。

仆人說:哦。我總是見你和褚大人一起散步,那麼你是什麼人?

狐仙說:我是個狐仙。

仆人喃喃地念叨著:狐仙,那麼,你是褚大人的夫人?

狐仙只好笑了笑,又說了一遍不是。

兩個人繼續望著前方,那片烏雲終於來了,雨一直下到深夜。

雨停後,月亮從稀薄的雲中探出來,照著院子如同白晝,很安靜,只有蟲子在角落裏吟唱,清脆而又斷斷續續。

真是寂寞呀,狐仙心想。

原文作者|葉行一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