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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第二季第三卷)第五十一章 數風流人物

飛狐城初聽那姓董的竟然要封城,恨不得去這個死胖子身上剮下肉來,不過雷聲大雨點小,沒過多久就重新開城,老百姓都想著肯定是淡臺長公子與董胖子暗中角力占了上風,愈發不信淡臺長平會在門口被一名女子避退落馬。

徐鳳年沒有急於出城,而是登上城墻遠遠看著有士卒持矛不得靠近的掛劍閣,因為陶滿武,過早與董卓牽扯上關系,已經打亂算盤,匆忙離城自然不妥,但打腫臉硬頭皮逗留城內,更容易雙手送上把柄,徐驍要自己找尋那個北涼軍舊將,只能暫時擱下,兩害相權取其輕,算是聊以自嘲,到底還是有些遺憾的。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徐鳳年正想轉身走下城頭,一名躺在墻垛上酣睡曬太陽的邋遢漢子呢喃了幾聲,一個側身翻滾就要墜下城墻,所幸是往墻內摔,徐鳳年也就不幫忙,摔醒的醉酒漢子第一時間不是慶幸余生,而是去小心翼翼撫摸腰間懸掛的酒葫蘆,這才擡頭茫然四顧,見著了陌路相逢的徐鳳年,無動於衷,滿臉絡腮胡子的酒鬼靠著墻頭,仰頭灌了一口烈酒,哼了一曲北涼腔的霸王卸甲,悠然自得,一名身材高大卻傴僂的仆役裝束漢子小跑上城頭,手裏捧了壺酒,見著徐鳳年,擦肩而過時頓了頓腳步,默不作聲給主子空蕩大半的酒葫蘆舊壺裝新酒,奴仆是個面目的鬥雞眼,半醉半醒的漢子懷裏掏出一把柄上鑲嵌明珠的匕首,自顧自刮起滿臉胡子來,一邊忙碌一邊斜眼看著徐鳳年,騰出手來指了指掛劍閣,罵罵咧咧道:“小後生,瞅啥瞅,老子當年帶了兩柄劍到飛狐城,一柄燭龍掛在閣內,一柄賣給城牧府掙了黃金千兩,你憑啥用那看酒鬼的眼光看老子?”看最新章節

仆人是個啞巴,看主子口型,就又要闖禍,趕忙轉身朝徐鳳年作揖致歉。徐鳳年笑了笑,等酒鬼刮去胡須,細細瞇眼,難怪當年賣劍作畫能在風波樓樓頂高眠數年,若是衣衫整潔,當年肯定是個風流倜儻的男子。事出無常必有妖,徐鳳年臉色照舊,悠悠然打量著這個能讓喜意這般出彩女子都念念不忘的青樓狀元郎,酒鬼收回匕首,長嘆一聲我不負丹青丹青卻誤我,再灌了一口燒酒。徐鳳年沒心情兜圈子,直截了當問道:“是在等我?”

好似聽到笑話的酒鬼瞥了一眼奴仆,哈哈大笑道:“小娃兒口氣忒大,老子在這睡得舒舒服服,你找老子還差不多。”

徐鳳年死馬當活馬醫,平靜道:“有人要我捎一句話,你聽得懂就算,聽不懂就當醉話,大可以左耳進右耳出。既然是你帶出來的卒子,拉了屎就得你回去擦屁股。”

刮了胡子還是皮囊十分優秀的漢子白眼道:“你小子腦袋有毛病吧,老子哪次拉屎不擦屁股了?滾滾滾,晦氣。再不滾,老子一身劍術還在,隨手取了掛劍閣的燭龍,一劍就讓你見閻王爺去。”

徐鳳年查探過氣機流轉,主仆二人都稱不上隱士高人,酒鬼勉強超出常人,至於那名鬥雞眼仆役,更是稍遜常人,上不得臺面。徐鳳年笑著走下城頭,牽上劣馬,離開飛狐城。回望一眼,沒有醉鬼,只有鬥雞眼奴仆傴僂著站在那裏。始終靠墻坐在地上的酒鬼抹了抹臉頰胡茬,自言自語了一番,見沒有搭腔,擡頭看到仆人站著默然遠眺,酒鬼自嘲道:“忘了你是又聾又啞。當年本公子被仇家追殺,一路北奔,逃竄邊境,若非見你還有些銀錢,才不樂意互稱主仆。”

酒鬼懶洋洋問道:“為何要我今日睡在這城頭?”

一個沙啞聲音響起:“連我這等廢人都察覺到有劍氣臨近。北莽有這等劍境的劍士,想必應該是棋劍樂府府主這般的人物。”

酒鬼嚇得手腳抖索,瞠目結舌問道:“你能說話?”

身形傴僂的仆人依舊眺望遠方,伸手撫摸著臉皮,平淡道:“自封竅穴而已,算是我吳家最上乘的枯劍法門,當年與李淳罡一場比劍,偶有所悟,再者憤懣於大將軍的不做皇帝,就心灰意冷,安心練枯劍了。我吳家先祖曾九劍破萬騎,有斷劍四柄遺落北莽,就想著來這邊看一看。否則以你不入流的劍術,如何能撿到一柄魚蚨一柄燭龍?你當名劍是,去了趟鬧市就能撿到好幾顆?”

酒鬼顫聲道:“你到底是誰?”

仆役指甲在臉上刻畫,滲出血絲,似乎厭惡這張面皮,緩緩說道:“枯劍本無情,吳素沾染了情思,哪怕打著入世幌子,劍意也就不純粹了,她當年在皇宮裏的,只是偽境,不過一場鏡花水月。否則如何會落下不治病根。”

“北涼王妃?!”

“我姐。親生姐姐。不過我從小與她向來不親,關系還不如她與當年那個在劍山上茍活的鄧太阿。就像我與陳芝豹,遠勝那位親外甥的世子殿下,只不過再不親近,血緣無法否認。這些年我一直在等大將軍,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親外甥親至飛狐城,大將軍啊大將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你不知道我吳起此生最是無情無理嗎?你又如何知道陳芝豹不曾找過我?晚了。”

“你,不要殺我!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數風流,都死於風流。”

這一日,狀元郎醉死掛劍閣,滿城青樓盡悲慟,一同出資厚葬了這位讓無數少女春心萌動的傳奇男子。那些兒女已經長大的徐娘半老俏婦人,則悄悄暗自神傷。

是北莽,北涼荒涼心不涼。

如今幾年涼莽戰事不見波瀾壯闊,大多是一些小股遊騎的短兵交鋒,北涼遊弩手就成了最讓人垂涎的兵種,能割下幾顆掛在馬鞍一側返營,老卒瞧見了也要眼熱,別提那些滿腔熱血的新卒。這可是實打實的功勛,做不得假,東線邊境上那些紈絝子弟興許還會做出以殺死平民百姓冒充北莽蠻子的惡劣行徑,北涼軍法嚴峻,絕不敢如此。這一日,北涼一隊遊弩手深入馬鰲頭,便與北莽姑塞二十余名矯健欄子,一場廝殺,互有折損,事後檢查屍體,才知道是董卓麾下的烏鴉欄子,讓滿臉血汙的普通遊弩手李翰林大呼痛快之余,也有些後怕,北涼軍制十伍五十人作一標,能當上遊弩標長,比較一般軍旅的將校還來得有資格趾高氣昂,李翰林的標長頭兒是一位老成持重的魁梧漢子,披輕甲,馬術精湛,拉弓三石膂力超群不說,還可雙手挽弓射殺,只不過唯一的毛病就是再沈穩的性子,見著了北莽人就兩眼發紅,犯了許多軍紀,數次被貶官降銜,否則早就成了將軍,沈默寡言,只是每次手下提及他被大將軍親手鞭打的事跡,中年漢子才會咧嘴笑笑,標中李翰林這些遊弩手都知道這是標長的軟肋,犯了錯,只要念叨這個,標長也就樂呵心軟了。

手臂被劃開一大條深可見骨傷口子的李翰林騎在馬上,屁股邊上拴了一顆北莽欄子的頭顱,馬背一側鮮血流淌。這次小規模戰役,己方陣亡了三人,全殲了對方,三具袍澤屍體分別掛在標長和兩名副標長馬背上,這是軍中雷打不動的鐵律,北涼沙場馬革裹屍還,最重一個還字上,只要活著的有一口氣在,在不耽誤重大軍務的前提下,都要帶著陣亡袍澤同歸。李翰林瞥了一眼身邊那新兵蛋子,刮目相看,這家夥叫陸鬥,是個面相古怪的重瞳子,入他們這一標沒多久,馬背上懸了三顆烏鴉欄子的腦袋,可想而知戰力是如何生猛了,原本以李翰林為首的遊弩手都不喜歡這個脾氣不好的新卒,不過這趟肩並肩殺敵,就身後那個連打罵過陸鬥的李十月的都扭扭捏捏認了錯,這姓李的老爹是北涼從三品武將,在整個北涼只不要不碰到一流公子,也算是橫著走的貨色了,家裏爹娘叔伯,再往上推一個輩分,都是鬥大字不識,當初生下他,為了姓名一事鬧得天翻地覆,請了無數名士儒生都覺著不滿意,嫌拗口,後來家裏老爺子大腿一拍,說生在十月就***叫十月,如此一來,整個文盲家族就沒了異議,讓那些幫忙取名的讀書人都腹誹不已。

李翰林所在這一標遊弩手,大抵都是李十月這類將種公子哥,只不過大多不如李十月那般顯赫,但不興談及自己父輩家世榮光,李十月就成了孤立異類,很不討喜,庶族白丁的陸鬥進入標內,當天就跟李十月起了衝突,當初李翰林這些人都冷眼旁觀,不偏袒任何一方,見陸鬥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孬種架勢,就都有些白眼,心想你小子再不濟能成為遊弩手好歹有些骨氣好不好,沒料到這次真刀真槍與久負兇悍盛名的烏鴉欄子捉對廝殺,陸鬥這悶葫蘆不吭一聲就宰了三只,還替李十月擋下刁鉆一箭,李十月這個其實沒多大壞心眼花腸子的紈絝,也就真服氣了,如此一來,李翰林對李十月也高看一眼,這哥們雖說還殘留了一些紈絝習氣,但也不算過分,比起那些連北涼軍都不敢進入更別提成為遊弩手的北涼將軍後代,實在是出息了千百倍,此時李翰林在與遊弩手插科打諢,說他小時候總與家中兄弟打架,老爹不知從哪裏聽來一個人多力量大的道理,要讓他折筷子,不曾想自己力氣大,一口氣折光十來根筷子,把道理沒能說出口的老爹氣得不輕,一氣之下就請了位有真本事的武教頭,而不是讓他舞文弄墨,真他娘是萬幸萬幸。

李翰林聽著李十月那句要老子讀書比挨刀子還難受,覺著好笑,深有同感吶,心情也就越發舒朗起來,當初鳳哥兒說讓自己從軍入伍,果然是好事,只不過估計這位貴為世子殿下的好兄弟也想不到自己會成了一名遊弩手。

李十月從後頭拍馬趕來,嘻嘻笑道:“翰林哥,入城時借用一下蠻子頭顱,行不行?也就讓我威風威風。”

李翰林笑罵道:“去跟陸鬥借,那小子割了三顆,老子才一顆,借你了自己咋辦?”

李十月無奈道:“才與他低過頭認錯,沒這臉皮去借啊。再說了咱們哥倆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嘛。”

李翰林嚷著去去去,轉頭大聲笑道:“陸鬥,李十月說要跟你借顆莽蠻子的腦袋好去抖摟威風,借不借?”

陸鬥平靜道:“一顆不借。”

李十月苦著臉,連標長與副標長們都哄然大笑。

陸鬥扯了扯嘴角,淡然道:“借你兩顆。”

李十月縱馬返身,恨不得抱住這冷面冷眼卻熱心腸的家夥,“陸鬥,回頭你就是我親哥了,到了陵州,帶你逛遍所有窯子!”

李翰林打趣道:“逛窯子算什麼,你不是有個總被你誇成沈魚落雁的妹妹嗎,幹脆認了這個妹夫,以後別說借用兩顆蠻子頭顱,借兩百顆都在理。”

李十月豪氣道:“成啊,陸鬥,要不這事就這麼說定了?”

陸鬥不客氣白眼道:“滾你的卵蛋,就你這寒磣樣子,你妹能好看到哪裏去。”

長相其實一點都不歪瓜裂棗的李十月頓時氣悶,又是惹來一陣爽朗笑聲。

標長發話道:“一幫兔崽子玩意,還有力氣在這兒扯犢子,就不知道回頭把氣力撒在娘們肚皮上?老子見你們這趟都不差,回城就厚著臉皮跟趙將軍求個假,讓你們快活去,不過撐死了也就一兩天時間,誰敢晚到軍營一刻,老子親自拿鞭子伺候你們。”

李翰林來到標長身邊,輕聲道:“標長,我與洪津幾個都說好了,咱們每人送一顆蠻子頭顱的軍功分給三位兄弟,至於賞銀,就全部發給他們的家人。”

標長皺眉道:“擅送軍功,是重罪。李翰林,我知道你小子來歷不普通,身世比起李十月這幾個只好不差,可這事兒要是被上頭知曉,軍法如山,喜事就成了禍事,你真敢?”

李翰林嬉皮笑臉道:“標長當年敢一刀捅死敗後投降的北莽將軍,何等豪邁,我們幾個是你帶出來的卒子,有何不敢?”

標長罵了一聲口頭禪滾卵蛋,一臉欣慰笑容,說道:“你們幾個就別攙和了,我與兩位副標早就說好了,這事兒沒你們的份。你們現在只管安心殺敵積攢軍功,入了咱們標,老子與兩位副標就沒理由虧待了每一位兄弟。”

在北涼軍。

一天袍澤,一世兄弟。

武當山,晨鐘響起。

八十一峰朝大頂,主峰道觀前廣場,當年輕師叔祖成為掌教以後,都是他領著練拳,只是如今掌教不管是還是兵解,都已不在人世,換了一人來打拳,卻一樣年輕。

只比洪掌教低了一輩卻更加年輕的李玉斧。

峰頂煙霧繚繞,數百武當道士一同人動拳走,道袍飄搖,風起雲湧。年輕掌教所創一百零八式,被小師叔李玉斧簡化為七十二式,非但沒有失去大道精華,反而愈發陰陽圓潤,便是初上山的道童,也能依樣打完,毫不吃力。武當封山以後,只許香客入山燒香,山上道觀,不分山峰高低,山上道士,不管輩分高低,只要願意,每天清早晨鐘響,黃昏暮鼓敲,都可以兩次跟隨李玉斧一同練拳,早到者站在前排便是,輩分高如師伯祖宋知命俞興瑞這些老道士,若是遲早一些,也就隨意站在後排打拳,自然而然。不論風吹雨打,峰頂練拳一日不歇。

練拳完畢,李玉斧與一些年輕道士耐心解惑後,與一直安靜等待的師父俞興瑞走向小蓮花峰,來到龜駝碑附近,當年內力雄厚只輸大師兄王重樓的老道士感慨道:“玉斧,會不會埋怨你洪師叔沒將呂祖遺劍留給你,而是贈送給了山外人的齊仙俠?而且這人還是龍虎山的天師府道士。”

李玉斧雙手插在道袍袖口,笑道:“小師叔傳授我這套拳法時,就已經明白說過會將呂祖遺物轉贈龍虎山齊仙俠,也曾問我心中有沒有掛礙,玉斧不敢欺瞞,就實話實說有些不服氣。小師叔就說不服氣好,以後劍術大成,只要超過了小王師叔,大可以去齊仙俠那邊討要回來。不過事先與師父說好,我半途練劍歸練劍,以後若是沒有氣候,師父不許笑話。”

俞興瑞走到山崖邊上,踩了踩松軟泥土,笑道:“要是練劍不成,還不許我們幾個老頭子笑話你了?當年咱們這幫老家夥,除了修成的掌教大師兄和練習閉口劍的王小屏,其余幾個,都沒甚沒出息,唯一樂趣也就是笑話你小師叔了,咦?被咱們發現偷看**了,就去笑罵調侃一通,咦?騎青牛打盹了,就呵斥幾句大道理,咦?念想著少年時代那一襲紅衣了,咱們就樂呵呵嘲諷幾句,咦?今日算卦又是不好下山,咱們老頭兒,就又要忍俊不禁了,其實啊,越是後頭,我與你師伯們,就越是覺著不下山才好,成了天下第一下山做什麼,可到了最後,你小師叔終歸還是下山了。”

俞興瑞感慨萬千,低聲道:“騎牛讀道書,桃木劃瀑布,看那峰間雲起雲落,順其自然,這本該是你小師叔的天道。可騎鶴下江山,劍斬氣運,還自行兵解,讓一名女子飛升,又何來順其自然一說?要是我當時在場,非要拎著他的耳朵痛罵一頓。咱們這些老頭兒不是惋惜什麼武當當興不當興的,只是心疼啊。”

李玉斧喃喃道:“白發人送黑發人。”

俞興瑞重重嘆息一聲,笑道:“所以你小子別再折騰了,也別有什麼負擔。掌教師弟這一事,別看那幾位師伯這些日子表露得雲淡風輕,我估計他們吃飯的時候都在發呆,虧得我那小王師弟沒在山上,否則十有**要出手阻攔洗象的飛劍開天庭。還有你那宋師伯,這一年都靜不下心來煉丹,愁得不行。”

李玉斧輕聲問道:“掌教師叔既是呂祖轉世,也是齊玄幀轉世?”

俞興瑞笑了笑,“大概是真的,管他呢。”

俞興瑞拍了拍這個親自從東海領上武當山的徒弟肩膀,柔聲道:“你小子隨掌教師弟的性子,能吃能睡,就是天大福氣。”

李玉斧撓撓頭,尷尬道:“以前那世子殿下上山,掌教師叔還能夠鎮著這位公子,我恐怕就只有被打的份了。”

俞興瑞哈哈笑道:“你別聽那些小道童們瞎吹牛,你師叔當年一樣被那世子殿下好生痛打痛罵,世子上山那會兒,你師叔沒少受氣,不過也就虧得他能苦中作樂,咱們幾位那可就是幸災樂禍了。”

李玉斧愕然。

俞興瑞指了指峰外風景,由衷笑道:“掌教師弟就是在這裏一步入的天象,也是在這裏入的陸地神仙。都只是一步之事。”

李玉斧回過神,心生神往,輕聲道:“看似一步,卻早已是千萬步了。”

俞興瑞欣慰點頭:“正是此理。一心求道時,不知腳下走了幾步,忘我而行,方可有機會一步入大道。至於如何才算忘我,師父迂腐刻板,悟性不佳,不敢誤人子弟,但是起碼知道一點,每日辛苦修行,卻不忘算計著到底走了幾步,絕不是走在大道上。這也是小師弟比我們幾位師兄都智慧的地方,我不求道,道自然來。”

李玉斧點頭道:“道不可道。妙不可言。”

俞興瑞緩緩離開小蓮花峰頂,回頭瞥了一眼與臥倒青牛笑著說話的徒弟,會心笑了笑。

既然小師弟是呂祖,那有一句遺言便等於是呂祖親言了。

武當當興,當興在玉斧。

靖安王府。據說裴王妃一心參禪,久不露面,本就冷清的王府便愈發淒清。

天色陰而不雨,涼而不寒,好似女子欲語還休。

半生在京城半生在襄樊的靖安王趙衡坐在佛堂屋檐下,輕輕撚動纏在手上的一串沈香佛珠。

只有一人與這位榮辱起伏的大藩王相對而坐。

正是那位年紀輕輕的目盲琴師,自刺雙目絕於仕途的陸詡,書香門第,父輩皆是當世大儒,卻因為以直筆寫西楚史書,被屑小之輩鉆了空子,被朝廷降罪,落魄十年,給青樓名妓彈琴謀生,在永子巷賭棋十年糊口,不知為何,時來運轉,不但進入靖安王府,還成為了被父子二人倍受器重的幕僚,便是到今日,從永子巷被帶入帝王家的年輕人仍是覺得恍若隔世,所謂鯉魚跳龍門,萬千尾鯉魚爭得頭破血流,到底才幾尾能跳過龍門?陸詡戴罪之身,能被靖安王趙衡青眼相加,實在是情理之外,意料之外。

趙衡閉著眼睛,轉動拴馬靜心的念珠,淡然問道:“陸詡,可知為何不讓你與珣兒一起入京。”

目盲年輕人搖頭道:“不知。”

靖安王睜開眼,望著灰蒙蒙天色,笑道:“這些日子讓你隱姓埋名輾轉做了各衙小吏,可曾抱怨?”

陸詡搖頭微笑道:“陸詡十分知足。”

趙衡撇頭看了一眼年輕書生,“你連著二疏十三策,立誌要為君王平卻天下事,第一疏立儲、廟算與削藩,珣兒戰戰兢兢被我逼著帶去京城面生,引來龍顏大怒。第二疏共計十策,只言針對北莽的用兵之策,一講北莽兩姓與南北兩朝,二預測北莽分兵意圖,三說敵襲應對,四安邊備馬,五調兵遣將,六說兩遼,七和親,八饋運,九收龍腰州,十滅北莽。龍顏再度震怒,不過珣兒傳密信回襄樊,卻說連那張巨鹿與顧劍棠都十分重視,甚至連素來不喜歡誇人的舊西楚老太師都在朝廷上說了幾句好話,這三人,張巨鹿揀選了饋運來引申大義,為他自己的政改做鋪墊。顧劍棠對收取龍腰州這第九策十分青睞,而執掌門下省的孫希濟更是對兩疏十三策全盤接受,稱贊二疏一出,他們這幫站在大殿上的家夥都要自慚形穢,將我那冒名頂替的珣兒稱作是經世濟民的大才,半點不輸張首輔。張巨鹿竟是半點不怒,笑言何止是不輸,已然讓他難以望其項背了。這才壓下了皇帝陛下臉面上的怒火,其實本王一清二楚,這二疏十三策,除去當頭立儲一事,犯了逆鱗,他是真怒,其余十二策,尤其是削藩一策,簡直說到了他心坎上,對於這位兄長,本王實在是太了解了。”

目盲男子輕聲道:“陸詡本意是再過幾年,第七次兩朝戰事塵埃落定,再交出這兩疏十三策。”

靖安王趙衡停下念珠轉動。

陸詡低頭幾分。

趙衡笑道:“你是當之無愧的聰明人,死在本王手中的蠢貨無數,這輩子裏,也就你跟一個年輕人看出本王殺人前會按下念珠。不過你放心,我舍不得殺你,殺了你,靖安王府也就垮了一半。我這次殺意起浮,只是陰沈習性使然,並非真有殺心。本王等不到第七次戰事結束,怕賭輸了,陸詡,你心思通透,猜得出本王這句話的含義嗎?”

陸詡咬咬牙,起身跪地後沈聲道:“若是我朝兵敗,十三策猶能讓靖安王府獲利,可若是獲勝,就成了兩張廢紙。如此一來,世子殿下再無世襲罔替的半點可能!”

趙衡哈哈大笑,說道:“起來說話。”

陸詡起身再度坐下。

趙衡輕聲道:“本王的賭運一直不好,當年便那場大賭,就賭輸了天下。所以這才讓珣兒倉促進京,只算是小賭,都說小賭怡情,覺得應該能賭贏。”

陸詡猛然冷汗直流。

趙衡繼續轉動念珠,微笑道:“想到了?對啊,本王若不死,或者說是慢慢老死,這場賭博,我趙衡賭贏了也無用,珣兒成不了靖安王,依然只會減爵一等,降藩王為國公。”

陸詡再度跪下。

間接逼死一位無病無災的藩王,好玩嗎?小小幕僚陸詡有幾條命?

趙衡起身道:“別跪了,本王這輩子其實只想讓一人跪在眼前,他是誰?你我心知肚明,當然不會是你陸詡。”

靖安王親手攙扶起府上清客的目盲年輕人,和顏悅色笑道:“當年那個人靠著堪稱無雙國士的書生荀平,才有今日光景,我們父子有你,想必也不會差多少。走,你看過了靖安王府的光鮮,本王再帶你去看一看一些齷齪。”

陸詡被微服出府的靖安王趙衡帶到城中一棟幽靜私宅門口,走出馬車,依稀看到七大藩王中最為文武雙全的靖安王嘴邊露出一抹苦笑。

輕輕推門而入。

小院中種滿蘭花,一名女子慵懶斜靠著檐下木欄,風姿脫俗。當陸詡見到那張側臉,楞了一下,隨即確認她並非靖安王妃裴南葦後,對於世子趙珣的大逆不道就有些震驚。富貴如世子殿下,金屋藏嬌,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便是有了世子妃,豢養尤物,也無人會視作悖逆之事,只是當這名女子太形似王妃,就有些駭人聽聞了。陸詡立即明白為何靖安王趙衡會說成齷齪事,眼觀鼻鼻觀心,再不去打量那位正怔怔出神的貌美女子。

女子終於醒覺,見著了與世子趙衡有七八分相像的趙衡,立即噗通跪下,嬌軀顫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趙衡緩緩走到她身邊,伸手去握住屋檐下的一串風鈴,默不作聲。

女子淚流滿面,膽顫許久,擡起頭,咬破嘴唇,血絲猩紅,說道:“奴婢不怕死,但懇求靖安王不要責罰世子殿下。”

趙衡松開風鈴,輕輕一彈,叮咚作響,不低頭去看這位匍匐在地板上的女子,輕聲冷笑道:“你配與本王說話嗎?”

女子垂下頭,淚流滿面。

靖安王聽著風鈴聲響,緩緩說道:“從你第一天踏入院子,本王就已經知曉,只不過這件醜事對本王來說,不算什麼,珣兒並未逾越底線。”

女子始終顫抖得如同一株風雨中的嬌柔蘭花。

趙衡繼續說道:“如今為了珣兒,你要去死,願意嗎?”

靖安王與陸詡走出小院。

趙衡上馬車前,頓了頓身形,輕聲笑道:“本王以國士待你。”

沒有說話的陸詡彎腰一揖到底。

女子等關門聲傳入耳中,抹去淚水,去首飾盒中挑選了一只趙珣贈送的珠釵,來到屋檐下,與他一般躺在地板上,擡頭望著那串風鈴。

釵子刺入脖子之前,她淒美柔聲道:“珣。”

靖安王世子趙珣身在京城時,傳出一個與二疏十三策一樣讓天下震動的消息:靖安王趙衡暴斃,死於頑疾。靖安王妃裴南葦殉情自盡。

消息傳入京城,傳聞世子趙珣吐血昏厥。

當天,隆恩浩蕩。

天子下旨,趙珣世襲罔替靖安王。

成為七大藩王中,第二位獲準世襲罔替卻是第一個成為藩王的世子殿下。

趙珣在宮中與皇帝陛下謝恩以後,火速返回襄樊城,見過陸詡以後,披麻戴孝。

夜深人靜,即將成為皇朝新藩王的趙珣獨坐靈堂,面無表情往火盆裏丟著一把把黃紙。

守孝結束以後,在屋內讓婢女服侍穿上藩王蟒袍,已是靖安王的趙珣揮退下人,站在房內,十指抓住臉龐,扭曲而猙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捂著臉流著淚低下頭。

若是有人旁觀,世子殿下此時此刻卻是讓人看不懂的表情。

可惜顯貴如新貴陸詡,也只能站在門外,何況他還是個瞎子。

屋內靖安王趙珣。

掩面若泣嘴角翹。

京城。

女子嫁入帝王家,任你以前是何種身份,就都要身不由己了。

當嚴東吳看到弟弟嚴池集和孔武癡一同造訪,再壞的心情也要好轉,再者嫁給了儒雅內斂的四皇子,雖說這位貴為皇帝兒子的夫君玩物喪誌了一些,癡迷於詩畫樂器,但對女子而言,已經是不可以去絲毫抱怨的潑天富貴了。兩人成為夫妻以後,相敬如賓,嚴東吳都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理由去不開心,所以府上管事婢女仆役,每次見到皇子妃,總是覺得親近和善,暗贊一聲不愧是大家閨秀,原先對於女主子出身北涼的那點芥蒂也就一掃而空。嚴東吳腹有詩書,顯然四皇子也十分滿意這樁婚事,以往與那幫動輒便是二三品大員子孫的狐朋狗友也少了許多應酬交際,今日更是與嚴東吳一起接待了小舅子嚴池集以及那名在京城小有名氣的孔武癡,四皇子素來以沒有架子著稱,今日招待兩名同齡人更是給足了顏面,親自端茶送水,與那書呆小舅子更是不見外的嬉笑打趣,尤為難得的是挑不出毛病的客套以後,主動找了個借口請辭,皇子妃與兩人私聊。

嚴東吳以往愛屋及烏和同理的憎烏及烏,對孔武癡的印象不算太好,家族搬遷到京城以後,與身材健碩卻心地單純的孔武癡幾次相談,就有些討厭不起來,尤其是親弟弟起先與京城那幫公子哥不對路,經常吃了暗虧,都是與二皇子關系不淺的孔武癡帶人出頭找回場子,加上嚴孔兩家都是北涼難得一見的書香世族,到了排外嚴重的京城難免要相互幫襯。嚴東吳與弟弟說著一些體己話,說些在京城衙門當差就要心思玲瓏剔透的淺顯道理,孔武癡言語不多,只是正襟危坐在一旁傻乎乎樂呵。

從頭到尾,三人都沒有提及那個名字。

離開富貴堂皇的府邸,依然是四皇子殷勤相送到門口,有始有終。嚴池集與孔武癡一同坐上馬車,孔武癡憨憨問道:“嚴吃雞,你姐兒現在好像還討厭咱們世子殿下,你看都不樂意提起。”

嚴池集臉色黯淡,輕聲道:“現在這些都無關緊要了。”

孔武癡直話直說道:“嘿,以前還以為鳳哥兒能成為你姐夫呢,那時候我天天後悔自己沒姐姐,嫉妒你嫉妒得很。”

經過一段時日的公門修行,書生意氣逐漸磨去棱角的嚴池集轉移了話題,苦笑道:“聽說翰林去了北涼軍,這家夥真是喜歡做傻事。”

孔武癡不樂意道:“這咋就是傻事了,爺們不去沙場殺敵,還算爺們?”

嚴池集瞪了一眼。

孔武癡撇嘴嘀咕道:“你就不是個爺們。”

嚴池集踹了一腳。不怕疼的孔武癡連拍都懶得拍,望向窗外,嘆氣道:“真的是想鳳哥兒了,喝再多的綠蟻酒都不管用,就是覺得無趣,根本不是當年那個味兒。”

嚴池集無奈道:“你這就算爺們了?”

孔武癡摟過嚴池集的脖子,打打鬧鬧。

府中,都知道皇子妃養了一只學舌拙劣的名貴鸚鵡,掛在書房窗口上。

嚴東吳站在窗口,心事只敢說與鸚鵡聽。

四皇子在走廊遙遙見到這一幕,靠著廊柱,雙手交疊枕在後腦勺,自言自語。

本朝遵循前朝古法,中書尚書門下三省高官都要在各自本部輪流當值夜宿,除去上了年紀的舊西楚老太師孫希濟以外,都不可例外,今日首輔張巨鹿便在直廳一位直令吏手中接過直薄,在上頭簽名以後拿走,次日清晨歸還。,直令吏對此也習以為常,並未溜須拍馬一些阿言諛語,在這位權傾天下的碧眼兒成為首輔之前,中樞權臣都以值夜為苦事,極少有二品大臣真正遵循,尤其是那些身份清貴的大小黃門,更是少有到場,掌管直薄的官吏也從不敢多嘴,可張巨鹿當權以後,首次值夜就將幾名黃門郎逐出朝廷後,再無人敢偷懶懈怠。隨著王朝四方海晏清平,這才有了禁中夜半定天下的美譽。

今夜當值,張巨鹿處理幾起緊急政務後,就與恰好也輪到值宿的一位師出同門的老友,國子監左祭酒桓溫一起圍爐煮酒,張巨鹿不好飲酒,在天底下讀書人心中,與上陰學宮祭酒一般地位高崇的桓溫則是無酒不歡,連皇帝陛下都破格準許桓溫值夜小酌,但明言不可酩酊大醉。

國子監左祭酒是個相貌清臒的儒雅老者,打趣道:“碧眼兒老頭,氣色不錯啊。怎麼,靖安王世子殿下趙珣那請高人代筆的二疏十三策,真被你當成了一方救世良藥?”

張首輔瞇眼道:“毒藥如蜜,良藥苦口,這十三策,一旦實施起來,起碼能讓大半座朝廷官吏都叫苦不疊,連軍方都得傷筋動骨,你說我能不舒心嗎?”

桓溫伸手指了指只在一人之下的至交老友,罵道:“第一疏其中廟算一策,連國子監都含沙射影罵到了,說我們都是一幫站著說話不腰疼不知民間疾苦,只會讀死書讀功名的無用書生。我倒還好,反正臉皮厚,不怕被人唾沫,新上任的宋右祭酒可就氣壞了。”

張巨鹿冷笑道:“那位寫得一手好字的文壇巨擘,所幸只是去了你的國子監,如今見著了面還算有個笑臉,要是去中書省或者門下省,我還得傷腦筋,逃不掉跟他成為老死不的政敵。”

桓溫呵呵笑道:“這對宋家父子,可是被譽作要稱霸文壇一百年的大文豪,碧眼兒老頭兒你悠著點,要是被他們記仇上,就等著死後被潑臟水吧。”

碧眼紫髯的張首輔彎腰伸手烤著火,平淡道:“筆刀筆刀,是筆是刀,殺人不見血,我看比顧劍棠大將軍都不差。”

桓溫喝了口小酒,瞇著眼放低聲音道:“青黨已經分崩離析,但是江南道上盧家兄弟,一人成了禮部尚書,一位成了兵部侍郎,氣象漸起,你不緊張?”

張首輔淡漠道:“緊張這些做什麼,我只擔心旱澇蝗災這些事情。”

桓溫搖頭不語。

只怕天災,不怕**。

人臣當權至此,夫復何求?

徽山牯牛大崗,兩位大客卿黃放佛和洪驃在大殿內親眼看著那名一山之主的女子,單手放在一名跪在地上內力不俗的客卿頭顱,將一刻前還是雄壯武夫的男人汲取氣機,一滴不剩,她松手後,那名客卿體格精血並無變化,生機卻已是滅絕,兩名暗中擄來此人助紂為虐的客卿相視一笑,滿是苦澀與驚駭,雖說這幅場景已經看過很多次,但每次她的汲取速度愈發迅猛,山上客卿死得越快,他們便是越發膽戰心驚。

成為軒轅家主的女子微笑問道:“黃叔叔,洪叔叔,這是第幾位了?”

黃放佛穩了穩心神,盡量平聲靜氣說道:“第三十九位。”

正是在大雪坪動蕩中悍然上位的軒轅青鋒彎下纖腰,望著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笑容天真爛漫如少女,微笑道:“兩位叔叔放心,青鋒再蛇蠍心腸,也不會對你們這兩位我爹好友下手。”

黃放佛輕聲道:“唯願小姐早日登頂武道。”

軒轅青鋒收回視線,伸了個懶腰,不僅臉上容光煥發,更有肉眼可見的絲絲紫氣縈繞身軀,散淡說道:“我爹若是在世,可絕說不出這番話。指不定會將我這親生女兒視作可以誅殺的,再不肯每年為我放一壇女兒紅桂子酒了。”

黃放佛再不敢言語。

洪驃雙手抱胸,開始閉目養神。

軒轅青鋒皺了皺問道:“袁廷山這家夥不出意外應該不知如何得到了軒轅大磐的武學心得,刀法境界暴漲,否則以他的心性,決計不會去與顧劍棠比試。而咱們徽山鄰居,龍虎山上一名凝字輩的天師府年輕道士,能擋下桃花劍神鄧太阿一劍,我與這兩個男人相比,誰高誰低?還有,蓮花金頂佛道辯論,一個姓趙的男子帶了名光頭女子,她不但與李當心說禪機,還被說成是除了白衣僧人以外大金剛境的第二人,我何時能與她媲美?”

黃放佛不敢胡言妄語,搖頭道:“不好說。”

軒轅青鋒突然笑道:“不管這些煩心事。對了,古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總對山上客卿出手也不妥,勞煩兩位叔叔去江湖上抓些武林中人,如何?”

不等黃放佛出聲,洪驃睜眼躬身道:“洪某今日下山。”

軒轅青鋒擺擺手,這名赤腳女子獨自走到空曠大殿左側臨崖的地方,山風呼嘯,衣袖飄搖。

她慢慢走回閨房,對鏡貼花黃。

畫眉描妝後,她一手持銅鏡,一手伸出指對鏡中人,莫名其妙笑出了眼淚,哭笑著說了一句:“好醜的女子。”

北涼王府,悄無聲息少了兩名看似都可有可無的女子。

一位是戴上一張入神面皮的慕容桐皇,往北而去。

一位是舒羞,往南而去。

而單刀匹馬的徐鳳年,離開飛狐城後,再次孤身緩緩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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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起手撼昆侖

邊境馬賊多如蝗,進入北莽腹地,就迅速驟減,用木劍溫華的話說就是世子殿下當下很憂郁了,唯有兵荒馬亂,最為逼良為娼逼民做寇,若是世道太平了,誰樂意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當賊寇,這說明北莽境內遠非士子名流所謂的民不聊生,見識了飛狐城不輸南方的繁花似錦,徐鳳年就更是憂心忡忡,即便被春秋遺民的惡習潛移默化,但想要將一個民風彪悍如壯漢的北莽軟化成恰似南唐的柔弱女子,需要多少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北涼如何等得起?徐鳳年乘馬北行,一路鉆研刀譜第七頁的遊魚式,因為始終不得精髓,就再沒有去看第八頁,除去養劍十二,偶爾惡趣味使然,馭劍殺蛇蠍,就是翻來覆去演練那好似與滾刀術極致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劍氣滾龍壁,在百裏無人的清涼月色下,無所顧忌的嚎叫或者罵人,將那皇帝老兒張巨鹿顧劍棠在內無數帝王將相都罵了一通,也想念了許多人許多事,可惜再沒有陶滿武這個小丫頭替他揉散皺緊的眉頭。

這一天,烈日依舊毒辣,若非有大黃庭傍身,呼吸都會如喝起滾燙茶水,行走大漠,水囊幹癟,這似乎也算是苦行修為的一種。徐鳳年舍不得騎乘不適酷熱氣候的劣馬,學當年老黃牽馬而行。耳朵一顫,徐鳳年走到一座黃沙坡頂眺目遠望,依稀可見炎熱光景下的模糊身影,兩人縱馬而來,大概是瞅見徐鳳年,行進軌線驀然更改,疾馳而至。徐鳳年笑了笑,他娘的終於撞見馬賊了,這與眼力好壞無關,實在是這兩位年輕馬賊裝束模樣太過明顯,上半身袒露,麻質馬褲,露出蹩腳的龍虎紋身,只差沒有在臉上刺下賊匪二字,見著了徐鳳年,兩眼放光,這兩位好似並不急於動手截殺劫財,竊竊私語,徐鳳年耳力敏銳,聽過以後啞然失笑,竟然不是劫人錢財的,而是搶人,好像馬賊頭領是位女中豪傑,有些懷春,就讓麾下馬賊去搶個細皮嫩肉最好還要識字的俊哥兒當壓寨“夫人”,兩位馬賊顯然對他不是太看得上眼,嘀咕著說細胳膊細腿的,保準經不起寨主幾下折騰,白倒是挺白,可這麼個小白臉與大當家站在一塊兒,豈不是成了黑白雙煞?大當家要是領著出去與其它寨子首領喝酒角抵,太沒面子了。

兩位馬賊見徐鳳年嚇傻了見著馬賊也沒動靜,愈發無語,這小白臉莫不是個傻子?往常一些偶遇遊牧養畜的草原牧民,見著自己即便沒有嚇得屁滾尿流,可都是警惕得很,眼前這小子就傻乎乎牽著馬一動不動,其中一名紋身黑虎的馬賊實在看不下去,躍馬上坡,拿著馬鞭指點著小白臉,用一口粗糲莽腔罵道:“急著投胎?”

徐鳳年對指指點點的馬鞭視而不見,笑道:“想與兩位兄弟買些水喝。”

紋虎馬賊楞了一下,一鞭甩出,徐鳳年握住馬鞭,將這名出手傷人的馬賊拽落下馬,一腳踹出,巧勁多過蠻力,馬賊後背撞上馬背,連人帶馬一起騰空飛出黃沙小坡,看得紋龍馬賊目瞪口呆,徐鳳年摘下幹癟水囊,飄落坡底,不去看掙紮呻吟的馬賊,馬賊坐騎是匹不俗的良馬,騰身躍起,抖摟了下鬃毛塵土,徐鳳年拿馬賊裝滿水的囊裝入自己水囊,再順手牽羊走一只涼笠,也不與兩名馬賊如何計較,吹了聲口哨,與劣馬緩緩遠去。等徐鳳年走遠了,一直哭爹喊娘的紋虎馬賊迅速坐起身,揉了揉胸口,其實只是微疼,並無大礙,心有余悸對紋龍馬賊說道:“碰到紮手釘子了。”

另外一名馬賊嘖嘖說道:“小白臉原來深藏不露,當家的肯定喜歡。”

紋虎馬賊趕忙上馬:“走走,與當家的說去。”

徐鳳年在人煙罕至的荒原上牽馬獨行,根據北涼王府所藏北莽地理誌講述,再有幾天路程,就可以見到草原,相信有機會碰上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他倒是無妨,只是常在黃沙大漠裏行走,身邊劣馬有些吃力,想著到了草原上,這位老兄弟若是能融入野馬群是最好,就去掉馬鞍馬韁,由著它離去。歇腳夜宿,徐鳳年盤膝而坐,燃起篝火,望著低垂星空,劣馬同樣屈膝休憩,拿脖子蹭自己,徐鳳年拍了拍馬脖子,撚起一塊土壤放進嘴中嚼了嚼,水氣足了許多,是該臨近草原了,嘗土是尋龍點穴的入門功夫,徐鳳年少年時代經常與老哥姚簡一起去堪輿地理,學到不少望脈的皮毛竅門,天下祖龍出昆侖,其中一龍入北莽,以往北莽少有人談論此事,春秋遺民大量湧入以後,此說大興,北莽女帝儼然成了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徐鳳年轉頭對劣馬笑道:“老兄弟,你信嗎?”

劣馬打了個響鼻。

照樣還是勤勤懇懇依次養劍,好似江南那些每晚都要定時去搶水養稻的耕農,偷懶不得。天蒙蒙亮,徐鳳年加快吐納,按照道門典籍所述,春餐朝霞夏食沆瀣,因朝霞是日始欲出赤黃氣,以東海最佳,沆瀣是北方夜半紫氣,以極北嚴寒為甲,兩者尤為裨益修行,不知當年道教一支數百道士赴北,有沒有這個潛在意思。那一支道統不負眾望,成了北莽國教,當代掌教麒麟真人更是成為道門聖人,與兩禪寺主持方丈並稱南北雙聖。清晨時分,吐納赤黃,約莫是境界不到,徐鳳年也說不上有多玄妙,只是比較平時略有神清氣爽,緩緩站起身,有些明悟,所謂武道天才,一種是身具異相如黃蠻兒,體魄異於常人,生而金剛,不可謂不得天獨厚,另外一種體魄雖然相對平常,卻可天人感應,騎牛的是其中佼佼者,才有一步入天象的恢弘氣象,第三種相比前兩者,要稍稍次之,卻未必不能踏入陸地神仙,如以劍入大道的李淳罡,如以力證道的王仙芝,如以劍術通神的鄧太阿,武道一途,境界越高,越是逆水逆天而行,天地是家又是牢籠,武夫卻要自成體系,好似頑童要自立門戶,故而才有天劫臨頭,是謂天道昭昭,報應不爽。

徐鳳年擡頭望著朝陽東起,自言自語道:“善惡終有報,不信擡頭看,老天饒過誰?”

隨即撇嘴道:“又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古人說道理,就喜歡扇臉。”

徐鳳年轉身望向一名身披袈裟著麻鞋的貧苦老和尚,一雙笑時迷人瞇時陰沈的丹鳳眸子,直直盯著這名昨晚就坐在十丈以外的南方禪宗僧人,佛門有大小乘區分,密教又有黃紅之分,裝束各有不同,徐鳳年因為王妃虔誠信佛,對僧人一直心懷好感,在北涼不知讓多少無賴道士為了賞銀改行當了僧侶,只不過身在北莽,遇上一位遠行數千裏來這蠻荒之地傳經布道的老和尚,即便僧人瞧著慈眉目善,徐鳳年也不敢掉以輕心。

老僧雙手合十道:“公子信佛,善哉善哉。”

徐鳳年壓抑下心中本能殺機,默默還禮。

老僧袈裟清洗次數多了,可見多處針線細密的縫補,只不過始終素潔,不顯邋遢,須眉雪白,手提一根竹葦禪杖,更顯和藹慈悲。北涼軍中曾有一名揮七十余斤重精鐵水磨禪杖的和尚,身為步軍統領之一,吃肉喝酒,殺人如麻,戰場上金剛怒目,十分嗜血,深得徐驍器重,可惜後來因為北涼鐵騎馬踏江湖,大和尚便退隱山林,據說圓寂於一座山間小寺。此時老僧微笑道:“老衲自南邊兩禪寺往北而行麒麟觀,是想要與一位道門老友說說禪理,雖說多半是雞同鴨講的下場,卻也算了去一樁心事。偶見公子吞月華餐日霞,深得武當上任掌教王重樓所修大黃庭的妙義,就想與公子絮叨絮叨,可生怕被公子誤會成歹人,也不敢主動開口,但思量一宿,覺得公子心有溝壑,不知是如何養意,若是不慎,深墜其中,就不妥了。既然公子信佛,若是不嫌老衲呱噪,倒是可以與公子說些佛法長短。”

徐鳳年重新坐下,微笑道:“原來是兩禪寺的得道高僧,懇請前輩不吝指教。”

老和尚也不走近,就地而坐,與徐鳳年遙遙相對。見面以後老僧便自報山門,也算誠意十足。

老和尚將竹葦禪杖橫膝而放,徐鳳年洗耳恭聽。

老僧緩緩說道:“公子以大黃庭封金匱,練雙手滾刀術,外養吳家枯冢飛劍,內養劍道第一人李淳罡的青蛇劍意,蔚為大觀,天資之好,天賦之高,毅力之韌,實乃罕見。”

被老僧一眼看透幾乎所有秘密的徐鳳年內心震撼,臉色如常,笑道:“前輩無需先抑後揚,直說便是。”

老和尚笑了笑,道:“上古賢人治水,堵不如疏。不論刀劍,還是佛門閉口禪,道教鎖金匱,以及武人閉鞘養意,大體而言,皆是逆流而上,蓄謀精神,不過倒行逆施一說在老衲這裏,並非貶義,公子不要介懷,只是堵水成洪,何時疏通,就有了講究,是一口氣死堵到底,還是偶有小疏,猶如長生蓮一歲一枯榮,來年復枯榮,兩者高下,公子以為?”

徐鳳年真誠道:“不敢與老前輩打馬虎眼,在我看來,堵死才好。因為弓有松弛的道理,倒是也懂,只不過閉鞘養意這一事,若是如女子散步,行行停停,羞羞休休,個人竊以為難成氣候。”

老和尚並未如同那些曲水流觴王霸之辯的名士,稍有見解出入,就跟殺父之仇般咄咄逼人,恨不得把天下道理都全部攬入自家手裏。老僧也沒有以出身兩禪寺而自傲,仍是細細琢磨了徐鳳年這一番有鉆牛角尖嫌疑的措詞,氣態平和道:“老衲素來不擅說佛法以外的大小道理,厚顏先與公子討口水喝,容老衲慢慢想周全了,再與公子說道。”

徐鳳年笑了笑,心情大好,起身摘下水囊,悠悠丟擲過去,老和尚輕輕接過後,從行囊裏摸索出一只白碗,倒了小半碗,有滋有味喝了一口,一碗寡淡至極的清水,在老僧看來始終勝過山珍海味,若是生平最愛的白粥,就更是美事了。

徐鳳年退了一步,不再爭鋒相對,問道:“如果我願小疏積水,又該如何?”

老和尚擡頭說道:“與女子歡好即可。公子大黃庭其實已然臻於圓滿境,之所以欠缺一絲,並非公子所以為的所剩幾大竅穴未開,而恰恰是少了陰陽互濟。”

徐鳳年嘴角抽搐了幾下。

老和尚爽朗笑道:“公子切莫以為老衲是那淫僧。只是男女歡好,是世人常情,老衲雖是放外人,卻也不將其視作洪水猛獸,何況年輕時候,也總是常常晚上睡不踏實,要挨師父的打罵。”

老僧收斂了些笑意,正色沈重道:“公子以世間不平事養意,本是好事,天地間浩然有正氣,雖並不排斥殺氣,只不過夾雜了戾氣怨氣,駁雜雄厚卻不精純,需知誤入歧途,此路每走一步,每用力一分,看似勞苦遠行,實則走火入魔。公子可曾捫心自問?再者以老衲淺見,世人所言的問心無愧,大多有愧,即便與己心中無愧,但與道理就大大有愧了。容老衲倒一碗水。”

老和尚倒了第二碗水,持平,再傾斜,再搖晃,等碗中水平靜下來,“公子,我們為人處世,都是這口碗,天地正氣是碗中水,只是深淺有不同。不管碗如何傾斜,這一碗水,始終是平如明鏡。”

徐鳳年皺眉道:“既然如此,何來一碗水端平一說?是否算是庸人自擾?”

老僧喝了口水,搖頭笑道:“老衲不敢妄下斷言。哈哈,這碗水是從公子手裏騙來的,慚愧慚愧。”

徐鳳年啼笑皆非,眼神柔和許多,笑道:“老前輩不愧是兩禪寺的老神仙,只言片語,就把大道理說在小事情上了,比較那些天女散花的佛法,要順耳太多。”

老和尚一手捧水碗,一手連忙搖擺道:“什麼老神仙,公子謬贊了,老倒是老,不過離神仙差了太遠。老衲在寺內除了常年讀經,擅長的不是說法講經,其實也就只會做些農活,道理什麼的,都是莊稼活裏琢磨出來的。”

徐鳳年好奇問道:“兩禪寺僧人受封國師無數,老前輩就沒有被朝廷賜紫賞黃?”

老僧笑容雲淡風輕,喝了口水,笑道:“衣能暖十分,飯可飽七八胃,茶可喝到五六味,就夠啦。”

徐鳳年笑道:“那就是有了!”

老和尚哈哈笑道:“矜持矜持。即便不是老神仙,也得有老神仙的風度。老衲有一個傳衣缽的徒弟,他又有個女兒,得知老衲要下山,便勸說出行在外要有仙風道骨,見老衲不肯好好裝扮,送行下山,被她教訓了一路。”

徐鳳年嘴角抽搐得厲害了,眼神溫柔問道:“可是一位姓李的小姑娘?身邊有個青梅竹馬的南北小和尚?”

老和尚宛如開了天眼的佛,頓時了然,“原來是世子殿下,久聞世子殿下誠心向佛,難怪難怪,老衲失禮了。”

徐鳳年站起身,恭敬作揖行禮,沈聲道:“徐鳳年見過主持方丈。”

老僧起身還禮再坐下,慢慢喝著水,笑道:“殿下萬萬不必多禮。”

徐鳳年坐下後,問道:“老方丈去北莽,可是為滅佛一事?”

老僧點頭,感慨道:“去北莽卻不是要妄自尊大想感化那一心滅佛的北莽皇帝,只是想與僧人說一說金剛經,不知天命,盡人事。儒教聖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老君騎青牛,三千道德經,求清凈。佛祖不立文字,倒是讓我們迷糊了。北莽王庭要滅佛,沒了寺廟沒了香火,沒了佛像沒了佛經,在老衲看來,都行。但若是僧人數十萬,人人丟了佛心,這個不太行啊。”

老和尚小心翼翼將水碗放回行囊,站起身後,笑著把水囊還給徐鳳年,“老衲謝過世子殿下贈水兩碗,是善緣。若是不急著趕路,殿下可以往西北而行四十裏,有一座峽谷,稍作停留,興許又是一善緣。”

徐鳳年接過水囊,笑了笑,道:“老方丈,有一事相煩,能否帶走這匹馬,我獨身赴北,已經無需騎乘,也不敢輕易送誰,生怕就是一樁禍事,若是棄之不管,也不放心。”

已是佛門當之無愧佛頭聖人的老和尚慈祥笑道:“可以可以,路上多個說話的伴兒,不麻煩不麻煩。”

徐鳳年雙手合十,“與老方丈就此別過。”

老和尚雙手合十,低眉說道:“老衲臨別贈語,他日殿下能教菩薩生青絲。”

徐鳳年楞了楞,望著老僧持竹葦禪杖牽馬遠去,直至身形消失在視野。

長呼出一口氣,照著老神仙的吩咐,徐鳳年懸好短刀春雷,往西北掠去,如今當真是無牽無掛了。

果然見到一條綿延不見盡頭的深邃峽谷,徐鳳年攀沿登頂,沿著裂谷山崖緩行,不知所謂善緣在何方。

慢行了半個時辰,才養劍完畢,腳下顫動。

恍惚天地之間有炸雷。

徐鳳年回頭望去,峽谷一端外邊,有不知幾千幾萬野牛湧入,擁擠如洪水傾斜入谷壺。心頭一動,急速前掠了一炷香,頭皮炸開,你娘的,竟然有百來號牧民騎馬牽羊帶著所有家當行走在峽谷中,這不是要被野牛群碾壓成肉泥嗎?這走的不是陽光大道,是鬼門關黃泉路啊,你們這幫家夥好歹世代居住草原大漠,就一點不知道這類境況兇險嗎?徐鳳年居高俯視,看得出來,牧民人流中有人已經知道了憑空而來的地震意味著什麼,亂成一團熱鍋螞蟻,老人面如死灰,許多婦人稚童更是啼哭不止,徐鳳年再眺目望去,眼神陰冷,牧民身後遠遠吊著幾十名北莽手持兵器的騎兵,已經策馬返身離去,原來是一出驅羊入虎口卻兵不血刃的絕戶計。

若是沒有老僧悲天憫人的說法,世子殿下也就只會冷眼旁觀,畢竟以一人之力阻擋氣勢如虹的數萬匹野牛,實在是與自殺無異。

徐鳳年一咬牙,身形飄落谷底。

百余牧民瞠目結舌,其中一些個性情涼薄的青壯牧民已經向山崖攀爬而去,只是山壁陡峭,爬得不高。

徐鳳年踏出一腳,畫半圓,雙手擡起。

腳底沈入地面三寸。

只留給牧民們一個陌生的背影。

與野牛群湧入峽谷同時,一位老僧單手托馬登頂,眼神慈悲,雙手合十道:“此子大善。”

徐鳳年精心凝氣。

起手撼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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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你是佛陀,我入金剛

徐鳳年猛地一拍額頭,收手從徽山大雪坪那邊偷師而來的大勢撼昆侖,往後一掠,也不管牧民們是否聽得懂姑塞州的腔調言語,要他們青壯人員先行後撤,徐鳳年率先抱起一名遊牧稚童挾在腋下,就近再拎起一名少年,雙膝微曲,如一羽箭矢彈射峭壁,幾次折身彈射,落在山頂,放下後縱身躍下峽谷底部,再裹挾牽扯了兩名年幼孩子,只見他兔起鶻落,身形稍縱即逝,牧民顧不得命根-子一般的羊馬帳篷,亡命後撤,徐鳳年一氣不歇,十幾次起落,總算先將二十多個孩子送到山頂,牛蹄轟鳴如春雷炸開,峽谷峭壁砂礫抖落,塵土彌漫,拐角處當頭一群雄健野牛已然如潮頭先至,徐鳳年對那些故作停留的青壯牧民不加理睬,一氣起終有落,發現一名體態嬌柔的身形,正彎腰攙扶一個跌到的孩子,手裏還牽著一個,徐鳳年奔至身旁,眼角余光看到她的側臉,微微錯愕,卻也顧不得什麼,隨手抄起兩名孩子就掠向山頂,放下以後,重新墜入谷底,峽谷中仍是剩下八十余名拼命逃竄的牧民,只見那名能讓世子殿下尚且要驚為天人的少女抿起嘴唇,站在原地,一臉發自肺腑的感恩,眼眸中有著生死有命的釋然,徐鳳年沒有她這份可以不畏生死的閑情逸致,面對浩浩蕩蕩洶湧襲來的野牛群,一起回落二氣浮,再登昆侖。

地面大震,牧民嚇得雙腿發軟,峽谷地面本就坑窪不平,地面顫動,愈發難行,有幾位年邁老人踉蹌倒地,掙紮起身後再跑。

徐鳳年起勢磅礴,如平地起驚雷,以雷對雷。氣機流淌遍布全身,外泄如洪水,以洪對洪。

徐鳳年再呵一氣,驀然睜眼,雙手各自向外滑行抹去,弧線柔和,塵土不得近身一丈。身後呆立當場的少女只見到年輕佩刀男子長衫飄搖,清逸出塵,當眼眸通紅的癲狂牛群衝撞到離他十步,就像撞到了一扇目不可見的銅墻鐵壁,為首並駕齊驅的一線牛群前蹄半身扭曲,往後擠壓,再被後邊的不計其數的綿延野牛以力堆力,層層疊加,直到將位列第一排潮頭的牛群給炸裂了身軀,鮮血濺射,但即便如此,密密麻麻黑壓壓的牛群竟然硬生生被擋住腳步,不得前進絲毫!

一頭頭重達兩三千斤的後排野牛依次撞上墻壁,屍骨累加,瞬間高達三丈,頓時豎起一道猩紅墻壁,鮮血粘稠而模糊,觸目驚心。

健壯野牛雙角粗長而尖銳,彎出兩個驚人弧度,四足膝下呈白色,肩背高聳如瘤,任何單獨一匹拎出來都讓人膽戰心驚,草原上不乏有獅狼被成年野牛一角掀翻的場景。何況是這一股勢可摧山倒的牛群洪流?在峽谷無路可躲的逼仄空間中,好似狹路相逢,唯有誓死突進,別無他法。

野牛性本溫順,只是一股腦湧入峽谷,撒蹄狂奔,逐漸激起兇悍血性,尤其是被人為阻擋凝滯,世人所謂的鉆牛角尖就真一語成讖了。

徐鳳年雙手往下一按,四十余具野牛屍體頓時下墜。

雙腳也在地面向後順勢滑出兩步距離。

沒了阻攔,野牛群踩踏屍體一躍而過,繼續狂奔。

徐鳳年雙袖鼓蕩,左腳往外滑出一步,雙臂攤開,猛然向前一推,身前風沙大起,尤其是兩方峭壁被氣機牽引,被硬生生扯出許多大如鬥的飛石,激射向牛群。略微阻了阻牛群衝勢,徐鳳年不去管嘴角滲出的血絲,知道飛石只是解燃眉之急,逃不過杯水車薪,先前一擋,當下一阻,說到底只是減少壓縮了牛群銜尾間隙,現在看似卓有成效,當洪流蘊含的前撲氣勢徹底反彈爆發,才是真正的苦頭。若是到了指玄境界,倒是可以擊開峭壁,有望堵塞峽谷,估摸著尋常金剛境的體魄,都經不起這一**大浪拍石的衝撞啊。可惜離金剛境還差一線的徐鳳年後撤幾步,中途迅速換氣,連吐出血水的間隙都沒有,呼一吸六,長衫無風而動,再撼昆侖。

能擋一步是一步。

周而復始,大黃庭循環生息。

十幾個來回,已經一步一步向後滑出六七丈,期間焦躁難耐,徐鳳年殺心大起,以落地滾石使了一通劍氣滾龍壁,將十幾頭前赴後繼的野牛分屍碎骨,代價便是再抑制不住的口噴鮮血,心頭大震,再不敢意氣用事,只覺得憋屈至極,戾氣暴漲,雙眼赤紅,眉心紅棗印記緩慢轉淡紫,淡紫入深紫,眼不再見,而不再聞,置死地而後生,再無利弊權衡生死計較,逐漸臻入一種不可言說的佳境,生死之間有鴻溝,儒家以思無邪,無愧天地不懼生死,道家以清凈無為做大作為,佛門不惜以身作橋,送人到彼岸。徐鳳年起手撼昆侖,偷師於大雪坪儒生軒轅敬城,自有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正氣,起先為救牧民而涉險,心存結下那不知名善緣的私念,但久而久之,再無掛礙,入世人卻無意中生出世心,大黃庭種金蓮,含苞待放終綻放,一瞬清凈得長生。

徐鳳年開竅巨闕而不自知。

右手自然而然負於身後,閉目凝神,左手掌心朝上。只記得當年初上武當山,聽聞掌教王重樓曾截斷滄瀾,一氣蓄意至頂,徐鳳年左手輕輕一劃,脫口而出呢喃道:“斷江。”

身前一丈處,地面裂生鴻溝,直達峭壁。

一線六七頭野牛墜入裂縫,被身後幾線來不及跳躍的野牛填滿以後,後來者再度如履平地繼續前奔,鮮血四濺。

你奔我斷。

徐鳳年悠悠然向後滑行,一斷再一斷。

真是好一幅潮起潮落的悲壯場景。

徐鳳年看似身形瀟灑不羈,說不盡的閑淡說不完的風流,卻已是七竅流血。大黃庭不管如何玄妙連綿,再以內力渾厚著稱,終究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無底深淵,尤其是十分講究起折轉和,世子殿下這般不惜命的強提境界一掌斷江,總歸是有油盡燈枯的時候。徐鳳年如魚遊走於青苔綠石之間,手中無刀劍,卻有一種與洪水牛群對撞而去的通達念頭,直覺告訴他定然可以天時地利悟出那刀譜第六頁。只是念頭才生,便告熄滅,因為徐鳳年撞上了一個躲避不及的柔軟身軀,是那不急於逃命只是等徐鳳年後撤幾步便小跑幾步的牧民少女,徐鳳年不知是第幾次氣機循環,李淳罡曾說劍意巔峰時,精騖八極,劍術極致兩袖青蛇牽動的氣機流轉剎那八百裏,徐鳳年也不敢攀比,但恐怕體內沸騰氣機起碼也有一瞬百裏的地步,徐鳳年苦笑,頭也不轉,抓住她的柔軟肩頭,往後拋去,停下腳步,閉鞘養刀,本就是要將身體拉弓如滿月,拉到極點才罷休,這種走羊腸小道攀登武道的生僻小徑,就怕拉弓崩斷弦,一旦發生,就不是跌境一二這般簡單好運,十有**要毀掉辛苦開竅打造的根基,大黃庭長生蓮可不是那原上野草,可一歲一枯榮,枯萎以後再想開放,難如登天。

不知那些牧民跑了多遠,是否出了峽谷?

徐鳳年一咬牙,心想他娘的老子再撐一會兒,實在不行就得撤了,死扛下去,可就真得死在這裏。

老子怕死在其次,更是不甘心啊。

任由野牛轟鳴衝來,已是近在咫尺,徐鳳年仍然完成一個大循環流轉,已經清晰可見前排野牛猙獰恐怖的眼眸。

野牛頭顱同時低垂,要用雙角將這個家夥刺死。

徐鳳年衣衫一縮,再一鼓。鼓蕩尤勝先前幾分。雙手在胸口捧圓。

以小圓起,圓生圓,大圓有了包羅天地的壯闊氣象。

峽谷塵土飛揚如一柄圓鏡。

徐鳳年幾乎是寸寸後移。

野牛群一樣是匪夷所思地寸寸前行。

與自己說好了只是再死撐一會兒,不知不覺徐鳳年已經撐了好久。

山頂身披一襲樸素袈裟的老僧雙腳離地,手持竹葦禪杖,如同仙人禦風而行,見到這副景象,微微動容,輕聲嘆息道:“忘我時不計生死,滿腔血性,是匹夫之勇。清醒後明知有所不為,仍是不忘有所為。可知根骨本性。些許私心不足以掩善心。”

老和尚折掠入峽谷底部,如鷹隼俯衝,一手抓住徐鳳年,腳尖虛空而踩,一連串空懸的蜻蜓點水,向那名牧民少女飄去,輕聲道:“殿下救人,且容釀下大錯的老衲攔下野牛群。”

當徐鳳年下意識摟過少女腰肢,老和尚輕念一聲“起”,一男一女飄向山頂。

老和尚雙腳終於落地,轉身後將禪杖轟然插入大地。

若非身披袈裟,否則便給人慈眉善目如村野古稀老人的老僧,金剛怒目,面朝潮水牛群,一聲沈悶低吼。

聲如迅雷疾瀉,名動數裏以外。

北莽新武評對這位佛門聖人推崇至高,有雲:兩禪寺龍樹聖僧,演法無畏,如來正聲,有獅子吼,懾伏眾生。

野牛群頓時停下前衝,原地寂靜。

峽谷內血流成河。

老和尚愧然低頭,雙手合十。

徐鳳年精疲力竭,跌跌撞撞,一屁股坐地,少女盤腿坐在他身後,滿眼淚水,雙手柔柔撐著向後倒去的世子殿下。徐鳳年沒那心思去計較老和尚下了套還是如何,也沒心情理睬身後女子,只是低頭看著染血衣襟,苦笑道:“總這樣吐血也不是個事啊。”

然後就此暈厥過去。

老和尚拔出竹葦禪杖來到山頂,給徐鳳年把脈,如釋重負,然後從背後行囊取出白碗,手指在自己手腕上一劃,裝滿一碗以後遞給少女。

老僧的血液竟然不是常人猩紅顏色,而是那只見記載於晦澀佛典中的金黃色!

已然是真正達到金剛至境的佛陀。

少女心思靈犀,摟著徐鳳年,餵下這一碗價值遠遠不止連城的金黃血液。

老和尚起身後,重新飄落谷底,一路念《金剛經》而去,出峽谷以後,掠上山頂,托下劣馬,牽馬前行,輕聲道:“恭喜殿下初入大金剛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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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該死

徐鳳年迷迷糊糊醒轉,並未第一時間睜開眼睛,先內察氣機運轉,有好有壞,新開巨闕一穴,是幸事,不幸的是不知為何體內氣機如薪柴劇烈燃燒,雖不曾化灰殆盡,終歸透著股不可控制的危機感,這讓習慣了去掌控手邊一切狀況的世子殿下惴惴不安,百思不得其解。(無彈窗小說網

)繼而查探四周呼吸頻率,這才緩緩睜眼,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絕美臉龐,峽谷初見便已驚艷,只能以不似人間人物來形容她的姿色,一雙罕見的墨綠眼眸,如青山綠水,該有九十五文了,興許只比白狐兒臉與陳漁和姜泥稍遜半籌,若是身段長開,韻味豐滿起來,說不定可以平分秋色,北莽境內風沙粗糲,女子少有水靈的,身架子也往往比南方女子粗獷偏大,難道是曹官子獨占八鬥風流一個道理,將北莽女子的秀氣都給侵吞的緣故?

一念而過,徐鳳年懷疑自己是否封金匱把自己給禍害成只吃素不吃葷的和尚了,竟是一點不想再去打量這名絕色少女,緩緩站起身,主動脫離那具軟香溫玉,養劍以後,身體就像安上精準刻漏,即便是入定吐納,每隔一個時辰就會自動驚醒,躍入谷底,默然馭劍,滴血在劍身上,飛劍竟然直直墜落,得,三日功夫白費,徐鳳年忍住破口大罵,皺眉盯著手心血痕,鮮紅滲透著莫名其妙的淡金色,大黃庭圓滿境界也不曾聽說有這種古怪景象,再不敢胡亂養劍,收回劍身修長纖細如女子青絲的峨眉,掠回山頂,被救牧民大多年幼,圍在少女身邊,看徐鳳年的眼神充滿了敬畏與崇拜,徐鳳年不予理睬,看到那只碗底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的白碗,蹲下身伸出手指一抹,嗅了嗅,猜到七八分,佛陀之所以稱之為金身佛陀,很大程度上緣於所謂的金剛不敗之身,傳言可讓陰冥諸邪避退,酆都萬鬼匍匐,徐鳳年也是經由李淳罡闡述,才知世間金剛境大抵都算是偽境,只有兩禪寺李當心與弟弟徐龍象才是真金剛,李當心當年西遊萬裏歸來,不知是誰傳出食肉白衣僧人一塊可得長生金身的驚悚秘聞,邪魔人物蜂擁而至,竟是一人都無法得逞,最後李當心臨近長安,眾目睽睽下割肉一塊給了饑寒將死之人,幾年以後老者安詳老死,卻也不曾長生,才疑慮消散。

徐鳳年盤膝而坐,對著白碗怔怔出神。旁邊少女與二十幾個孩子少年不敢打擾,陪著發呆。徐鳳年站起身,拎住兩名孩童掠下谷底,野牛群被佛門獅子吼震懾,如洪流瞬間結冰,全部靜止不動,最後掉頭全部湧出,牧民這才安心揀選野牛屍體做秋冬儲肉,徐鳳年陸續將山頂牧民送下,期間幾個性子開朗的孩子只覺得騰雲駕霧,開心大笑。

最後只剩下亭亭玉立的少女,龍腰州再北,所處地境嚴寒,秋冬富人以貂狐青鼠貉皮為裘,貧者以牛馬豬羊等皮做衣褲,春夏以布帛衣料,貴賤又有粗細之別。像眼前女子,左衽窄袖,穿烏皮靴,只算是樸素整潔,遠比不得顯貴家室婢妾衣縷綺繡如宮人。不過她出落得天生麗質,腰間系了一根精致羌笛,山頂無人,徐鳳年總算有心思仔細打量一番,不急於將她送入峽谷,她被瞧得滿臉俏紅,低斂眉目,兩根手指悄悄絞扭衣角。徐鳳年笑了笑,走近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翹,迫使她與自己對視。徐鳳年親眼見到莽騎遊獵追逐,不打算攙和到這爛泥塘裏去,紅顏禍水,徐鳳年沒那個本事在北莽沾花惹草,情劍傷人,豁達如李淳罡,何嘗不是一樣如此受罪?

徐鳳年這趟抵擋牛群,私心明顯,只是想要給天下兩大聖人之一的龍樹和尚留下一個尚可印象,若是奢望世子殿下送佛送到西,拯救這批牧民於水深火熱,委實沒有這份慈悲,再者,與他牽連上,誰能善始善終?徐鳳年抱起她,縱身一躍,飄然落地,松開她後不再言語,不理睬那些感激涕零的跪拜牧民,氣機綿延如昆侖龍脈,一掠而逝,追蹤野牛群而去,拐角以後,放緩腳步,打算折返回去,他想到一個法子能夠演練那刀譜第六頁遊魚式,便是在野牛群中如魚遊滑。

北莽騎兵久久不見牛群,察覺到事態出乎意料之外,揮刀衝入峽谷,徐鳳年耳力驚人,微皺眉頭,如一條壁虎貼在陰暗峭壁上,本想眼不見心不煩,掠上山頂就去追逐牛群,瞥見末尾一騎轉入峽谷弧角,隨即傳來一陣男人都懂的獰笑。徐鳳年沿著峭壁山脊行走,看到谷底三十幾騎圍繞著少女打轉,馬術精湛者,便傾斜身體伸手去撩撥少女衣衫。徐鳳年罵罵咧咧重新墜入谷底,腳尖落地不起塵埃,驕橫莽騎沒有註意到身後有人橫空出世,徐鳳年也懶得廢話,飄然前行,一手扯住一根遊曳戰馬的馬尾,繞圈馳騁的戰馬一陣吃疼,高擡雙蹄,痛苦嘶鳴,兇悍騎兵訝異轉身,殺機勃勃,一刀就朝這名不知死活的家夥劈下,徐鳳年握住莽刀,將騎兵拖拽下馬,一腳將這名壯碩武士蹦開,身體砸在峭壁上,頓時變作一灘肉泥,徐鳳年內心一驚,自己何時有此境了?其余騎兵俱是一怔,一名勇悍莽人策馬前奔,徐鳳年紋絲不動,等戰馬撞來,一手按在馬頭上,戰馬頭顱炸入地面,當場斃命,後半具戰馬身軀掀翻而起,徐鳳年一手拍開,連莽騎帶死馬一同摔向峭壁,與前者死相唯一不同大概就是一灘爛泥更大一些。

三十多騎兵再顧不上調戲那塊即將到嘴的嫩肉,亡命逃竄,誰都看得出以人海戰術碾壓敵人,根本行不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個道理擱在任何地方都淺顯質樸。徐鳳年既然開了殺戒,就容不得漏網之魚去通風報信,一掠而起,閑庭信步,皆是“慢悠悠”逛蕩在戰馬身側,一掌推出,好似拍死蒼蠅在墻上,峽谷峭壁出現一朵朵大塊猩紅。徐鳳年的確做不來陳芝豹那般西壘壁前以馬拖死葉白夔妻女的血腥手段,可要說在北莽殺一些蠻子,仍是毫無顧忌,若非如此,徐鳳年自認自己就該死在北莽!

哪怕是世襲罔替在手,又有何資格去與陳芝豹搶北涼軍權?搶兵搶糧搶民望搶軍心,都是要雙手染血去搶過來的,而不是磨嘴皮去講那仁義道德,春秋不義戰,有多少場坑殺?多少座城池被屠盡?有多少人相食母販兒父烹子?士子,貴族,權臣,武夫,一個個粉墨登場,即便身死,大多仍算是在青史留名一兩筆,可太多只是想做溫飽太平犬的亂世人,死就死了,連本該清明燒香的後人都一並死絕。

以婦人之仁統帥北涼三十萬鐵騎?帝國北門一旦大開,被北莽長驅直下,頭一個遭殃的便是北涼參差百萬戶。離陽王朝那些一直給北涼拖後腿的骨鯁忠臣,想必臉上悲慟時,心中十分樂見其成。

徐鳳年臉色陰沈,解決掉三十多北莽騎兵,緩緩走向那名少女。

她是牧民中唯一親眼見到他力擋牛群的女子,那時候認定他便是天下最大的英雄豪傑,如仙人降世一般。

可當她見證他殺人而非僅是殺牛的鐵血手腕,尤其是看到他緩緩走來,下意識就躲開視線,向後撤了兩步。

徐鳳年嘴角冷笑,掠上山頂,仁至義盡,就再不管這些牧民的生死存亡,去追尋那股聲勢浩大的野牛群。

少女猛然驚覺自己做了什麼,悔恨得揪心欲死,茫然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徐鳳年來到峽谷盡頭山頂,駐足遙望遠方。

救一人殺萬人,殺一人救萬人,功德罪孽孰重孰輕。

徐鳳年即便信佛,卻也想不明白,也不想知道。

記得小時候二姐徐渭熊糾結於白馬是馬非馬,粗人徐驍開玩笑說爹坐在那兒說是馬,那就是馬,誰敢說不是?

正是如此一個蠻不講理的武夫人屠,卻在那一晚,對世子殿下說道,天下沒有什麼該死的人,尤其是沒有該死的百姓。只要我徐驍一天不死,涼莽就可以不死一名百姓。

徐鳳年躍下山崖,撒腳狂奔,循著蹄印追上野牛群。

先是遊魚入湖,穿梭自如,然後躍上牛背。

踏潮而行。

最終站在一頭率先野牛背上,屹立潮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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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當下憂郁啊

徐鳳年仗著新晉的金剛體魄擠入牛群,仍是吃足了苦頭,稍有不慎,就被健壯野牛撞上,如一顆蹴鞠繡球被踢來踢去,以徐鳳年的執拗性子,又不願輕易躍出牛群海潮,好幾次就給衝刷倒地,瞬間被幾十匹野牛踩踏而過,這些白襪子野牛動輒重達兩三千斤,實在消受不起,這才掀翻牛蹄,跳上牛背,好在有大黃庭演化而出的海市蜃樓護體,否則早已淪落到衣不蔽體,或躺或坐在牛背上或休憩或養劍,然後再自尋苦頭,跳入牛群狹窄間隙,繼續遊魚滑行,起先幾次與牛相撞,狼狽不堪,惹得火大,恨不得以劍氣滾龍壁攪爛幾十幾百的野牛,強行壓抑下心中煩躁,配合大黃庭心法,總算琢磨出了順勢而動,牛群停歇時,他便遠離野牛,獨坐凝神,馭劍飛行,一次有狼群盯上幼牛,徐鳳年也不打殺,一腳跺地,頗有天崩地裂的氣焰,恐嚇驅散了野狼,幾天下來,起起落落,徐鳳年約莫是一身牛氣牛味,倒像是成了野牛群的一份子,被許多野牛接納。

當徐鳳年一次從牛群末尾穿過整座牛群,終於領頭而奔,牛群竟然就這般跟著他前衝了十幾裏路。

見到大片水草,徐鳳年躺在湖畔草地上,大口喘氣,心滿意足,得到了刀譜第六頁遊魚式的精髓,才知起先對這一招的偏見何其目光短淺,若是融入滾刀術,真正是如魚得水相得益彰,轉頭去看懸掛腰間的春雷,自嘲道:“春雷繡冬一對姊妹,分家以後你不幸跟了我這個草包,繡冬留在白狐兒臉身邊,總不能太丟你的臉面。”

徐鳳年脫下黑長衫與白底褂,撅屁股放入湖中搓洗,露出身上那具江湖人士夢寐以求的軟絲寶甲,軟甲曾被呵呵姑娘一記手刀在心口位置捅出個窟窿,返回北涼後樞機閣天工巧匠趕緊縫補齊全,這個秘密機構,如今想必正在忙碌那幾架喪失符將的紅甲,北涼軍戰力驚人,墨家巨子領銜的樞機閣居功至偉。軟甲織有劍囊十二,分別儲藏飛劍,入北莽以前,徐鳳年馭劍四五離體已是極致,如今與魔頭謝靈一戰,留下城中觀悍婦蓮緩緩開放,偶有所悟,再開一竅,在峽谷與野牛群硬碰硬,衝破巨闕,新開三大竅穴,再來馭劍,已有**。徐鳳年攤開衣衫在草地上,盤膝而坐,馭劍九柄,眼花繚亂,之所以說術算好的,對武道有額外裨益,正是如此,每一柄飛劍對於氣機運轉,薄厚與脈絡各有側重,要求劍主心神一分為九,當然不是說徐鳳年離上一任劍主鄧太阿就只差了三劍境界,馭劍與禦劍,只差一字,卻終歸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門。

空中九劍分別是劍弧圓潤劍身青碧的青梅,如竹分節的竹馬,每逢日光映射便璀璨生輝的朝露,好似二八佳人眼神流轉的春水,桃花劍身粉紅,妖冶如嫵媚美人,纖細如一根青絲的無柄峨眉,最是渺小同時鋒利無匹的剔透蚍蜉,劍身有鮮紅流華縈繞的朱雀,最後一把則是劍身寬厚呈黃色的黃桐,九柄飛劍,各有千秋。其余三劍玄甲太阿金縷,更是劍意卓然,尤其是太阿一劍,堪稱氣衝鬥牛,徐鳳年不敢輕易駕馭,十二劍如同世間佳麗,架子各有高低不同,青梅竹馬朝露春水好似鄰家女孩,養劍順暢,桃花峨眉朱雀黃桐如大家閨秀,得手較慢,其余三位,就跟傾城絕色一個德行,軟硬不吃,徐鳳年一樣是每日殷勤伺候,成胎速度卻是奇慢無比,不過那一日摻入佛陀金色血液以後,峨眉墜落,之後幾劍也大體如此,唯獨金縷一劍,幾乎是一瞬成就劍胎大半,天大驚喜,對於之前幾劍的廢劍三日也就不那般心疼,飼養金縷以後,血液中金色光彩徹底淡去,讓徐鳳年如釋重負,總不能為了養成金縷一劍就舍棄其余十一劍,這筆買賣,虧大了,沒這麼敗家的。

徐鳳年駕馭飛劍斬水草,也不知道鄧太阿見到這副場景會作何感想,精疲力竭後收回九柄回劍囊,徐鳳年咧嘴笑了笑,往後仰去,雙手交疊在後腦勺下,閉上眼睛半睡半醒。與堪輿大師姚簡耳濡目染,除了懂得一些嘗土相水的皮毛功夫,對於龍脈一說也略知一二,姚簡說過天下龍出昆侖,三大幹龍,一落太安,一出東海,一入北莽,青囊地理有山老無生氣嫩山有氣運的說法,故而搜山不搜老尋龍尋嫩山,越是靠近昆侖,隨著時代變遷,靠西而誕的王朝越是無法應時而生,不去說廟堂,僅以風水而言,當初安置異姓王徐驍屯兵北涼,與北莽對峙,而將皇室宗親燕敕廣陵兩大藩王投入東南兩地,負責鎮壓龍氣,天子趙家未嘗沒有一份外姓人看門護院、自家人照看財寶的隱蔽私心,其中又因廣陵王與當今皇帝同父同母,又得以駐紮東海一帶,可謂用心良苦。只不過王朝氣運與己身命途一說,總是有太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李義山對此就十分抵觸,順帶著姚簡都被殃及池魚敲打了好幾次。

徐鳳年突然站起身,穿上衣衫,隨即看到一名不似中原道士裝束的中年道人翩然而至,見著自己,只是瞥了一眼春雷,便再無興趣,這位道士八字眉,一雙杏子眼,穿著短褐袍,腰間系有雜色彩絲絳,背了一柄松紋古銅劍,相貌清逸,頗有神仙風采,以北莽南朝腔調問道:“閣下可曾見到一位手持竹葦禪杖的老僧?”

徐鳳年平靜搖頭道:“回稟道爺,不曾見到。”

道人瞇起眼,繼續問道:“閣下似乎身懷道門上乘吐納術,敢問是得自哪位道門真人授業?”

早已隱匿氣機的徐鳳年佯怒道:“無可奉告。”

中年出塵道士笑了笑,只是笑意冷漠,“哦?那便是北涼而來的密探了。”

在北莽,道教是國教,道德宗麒麟真人更是地位高崇入九霄的煊赫國師,大真人有高徒六人,一樣被北莽視作行雲布雨的得道仙人。北莽在女帝登基以前,道教不顯,佛門興盛,自從麒麟真人被尊國師,是謂天子書黃紙飛敕來,三百十六人同拜爵。佛法因此逐漸沈寂,北莽帝城大小道觀如雨後春筍,道德宗數百道士雞犬升天,大多平步青雲,被達官顯貴奉為座上賓,都是可以一言定生死的禦賜黃紫貴人。

徐鳳年訝異道:“道爺可是道德宗神仙?小子在姑塞州常聽道德宗真人種種扶危救困的神跡,難道都是假的?”

負劍道人冷笑道:“佛門講求眾生平等,又何曾真正一視同仁?貧道自知得道無望,行走王朝,做的皆是一劍斬奸邪之事。”

徐鳳年好像形勢所迫,不得不低頭,無奈道:“小子的確見過一位老僧往北而行,還與我討要了半囊水喝,老僧說是來自兩禪寺,要去麒麟觀與國師說佛法。”

杏眼道人一字不漏聽入耳中,冷哼一聲,飄然遠去。

徐鳳年等到道人身形消失,確認無疑沒有折返隱匿,這才讓一身氣機油然而生,一縮一舒張,身側小湖平鏡水面轟然乍破,驟起漣漪陣陣。徐鳳年這幾日遊魚入牛群,自知已經晉升金剛初境,也見怪不怪,二品以下以破甲多少評斷境界,世間武人能夠躋身二品,已是天大幸事,足以稱作驚采絕艷之輩,散落於天下,各自稱雄,被常人視作高不可攀的小宗師,可只有當真正入一品以後,才知以往只是一鱗半爪,千裏畫面舒卷以後,才是真正美不勝收的景象。就像徐鳳年如今馭劍,一劍掠過,卻不只是去看飛劍最終停懸何處,飛劍先前運轉的弧線軌跡,同樣依稀可見,徐鳳年猜測到達指玄,恐怕就可以預測飛劍下一剎那的前行儀軌了,至於一品天象境的法天象地,徐鳳年根本沒辦法去預知其中艱深玄妙。徐鳳年望著漸漸歸於平靜的湖面,喃喃自語道:“飯要一口一口吃,女子衣裳要一件一件脫,溫華所說的道理,總是很有道理。”

既然悟透了遊魚式,徐鳳年就不去打攪野牛群,在湖邊稍作休息,停留了一日一夜,趁熱打鐵去單獨駕馭劍胎規模遙遙領先的金縷。

大道縹緲難尋,連聖人都要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劍道也是一個道理,吳家劍冢劍走偏鋒,以術求道,不去追求呵氣成劍的玄乎意境,而是勤勤懇懇在劍招劍術上攀登極致,養劍便是其中一扇風光獨好的偏門,徐鳳年在武帝城外因禍得福獲得飛劍十二,瘋子一般同時飼養十二柄,樂此不疲,也實在不能算是暴殄天物,對得起那個新劍神舅舅的贈劍情誼了。至於何時能夠馭劍取頭顱,徐鳳年也就閑來無事偷著樂幾下,不敢奢望一蹴而就,老方丈龍樹聖僧誇他天資卓絕,徐鳳年既沒有妄自菲薄也不敢妄自尊大,只是一笑置之,因為有李淳罡和白狐兒臉珠玉在前,實在是沒理由讓世子殿下去自傲自負。

徐鳳年沿湖慢走,體內氣機先前求繁,按照劍氣滾龍壁流轉,初入金剛,就返璞歸真,開始求簡,以遊魚式運行氣機,不知走了多時,突然聽到羌笛悠悠。

舉目望去,遠處有一批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在搭建黑白帳房和大小氈帳,草原牧人每當冰雪消融,就要趕著馬車牛車為各類畜類尋找新牧場,當下四月至以後八月,氣候溫暖,水草豐茂,是放牧的黃金季節,不過居無定所的牧民生活也絕非外界想象那般自由自在,北莽草原部落遷徙,要遵循悉惕訂立的規矩,在疆界以內的草地駐紮營地,草原雖大,但牧地都被大小悉惕們圈分殆盡,這些悉惕以皇室宗親最為尊貴勢大,占地廣袤,只有極少數對北莽歷代王孫有救命大恩的牧族部落才有自由遊牧下營的權利,一般而言,哪怕是天旱草枯冬雪風暴,部落悉惕都不許鄰部牧民進入領地避難保畜,因而草原常年內部戰事,哪怕同為皇帳王室出身的大悉惕,也會大動幹戈,血流遍野,直到北莽女帝登基以後,致力於彈壓耶律慕容兩姓悉惕,情形才略有好轉。

徐鳳年循著悠揚羌笛,見到一個面湖吹笛的婀娜背影,她鼓腮換氣,獨奏豎吹,婉轉淒涼,徐鳳年精通音律,不過對於羌笛不算太了解,府上倒是有幾根西蜀岷竹制成的優質羌笛,梧桐苑裏唯有大丫鬟紅薯擅長此道,徐鳳年駐足聆聽許久,有些惆悵,這幾日夜深人靜時,確是有些懷念枕著紅薯大腿安然熟睡的場景了。那雙美腿的彈性,嘖嘖。徐鳳年趕忙咽了一口唾沫,默念道法口訣清心靜念,殊不知不念還好,刻意想要那思無邪的心境,體內氣機反而翻江倒海,步入金剛,大黃庭封金匱也就可有可無,一時間世子殿下有些登徒子故態復萌了。

徐鳳年一陣頭疼,擺在眼前就兩條路可走,要麼做那好似拖女子入莊稼地的畜生,要麼就是瓜田李下恪守禮儀連畜生都不如的呆子。

世子殿下當下和襠下都很憂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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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姑娘請自重

隨著北莽新武評出爐,廣受兩朝好評,便立即有了許多跟風之作,天下十大文豪將相,十大劍士女俠,數不勝數,這還不算奇怪過分的,還有許多酒樓掛出了天下十大名菜之一,許多布店懸出十大綢緞之一,讓人哭笑不得。.北莽有評點本朝十大名妓,比較南邊的風雅含蓄,就要露骨**太多,榮幸入榜的飛狐城風波樓花魁就以一張小嘴著稱於世,據說靈巧小舌能讓櫻桃打結,壓箱絕技是那美人吹玉簫。此外還有一些陰陽壺之類的點評,更是讓中原文士不恥,至於內心所想,是否垂涎那文字描繪得諸般妙用,就不得而知了。此時美人薄唇含羌笛,徐鳳年難免有些浮想聯翩,先前滿腔戾氣,順帶著對這名牧民少女有些芥蒂,此時心平氣和,也就相對順眼,漂亮女子真是天賜之物,既能秀色可餐,又可養眼舒心,只不過徐鳳年眼光挑剔苛刻,知道這般貧寒少女,臉蛋身段有九十五文,卻也經不起扣減的,比如常年勞作,雙手粗糙,就要扣去一文,牧羊騎馬,兩瓣屁股蛋兒註定無法柔嫩,扣去一兩文,若是不識詩書,見識淺陋,再扣去兩三文,以此類推慢慢扣除,最後能剩下八十五文的光景,就算不錯的了。

徐鳳年以往對那些女俠嗤之以鼻也不是沒有依據,看似衣袖飄飄,仙子臨世,除非臻於化境,生骨生肉,否則雙手老繭,萬一若是揮灑兵器的,誰敢保證練武時沒點疤痕?記得羊皮裘老頭兒說過南海當年出了一位妙齡青春的美艷女俠,特立獨行,喜好白衣赤足行走江湖,倍受仰慕,後來被正值武道奪魁的李淳罡說了一句這娘們腳丫子真大,據說把那姑娘給氣哭了,與李淳罡比劍輸了以後,再不願踏足中原,可想而知,成名女俠也不是那麼容易當的,尤其是“天賦異稟”胸脯豐滿的,若是與人技擊時,顫顫巍巍,旁觀者大飽眼福,當然覺著好看,估計女俠本人也要暗自苦惱。

少女牧民初見這名在峽谷擦肩而過的男子,先是驚喜,再是畏懼,最後愧疚轉復喜悅,五指緊握精美羌笛,不敢作聲。初始生怕這名與整個部落都有大恩的年輕俠士不告而別,見他站在不遠處,嘴角微笑,她才略微心安。只是手心悄悄滲出汗水,沾滿那一桿心愛的羌笛,咬著嘴唇,不敢出聲驚擾恩人的沈思。她本非部落人氏,繈褓時被人丟在氈帳以外,只留信物羌笛,刻有耶律慕容四字,少女初長成,愈發驚艷,只是在草原上,女子美色一樣逃不過是悉惕的囊中貨物,可以按斤兩成色去販賣或是上貢,她所在部落的恩主悉惕只是草原上的小權貴,守成有余,開拓不足,得知帳下部落竟然平白無出現了一個被說成舉世無雙的大美人,就忙不疊準備拿她贈送給一名大悉惕換取新牧地,勢單力薄的小部落不堪受辱,舉族遷移,掌控部落生死的小悉惕勃然大怒,派遣騎兵追逐,這批牧民只好跨越轄境營地,小悉惕無奈之下,付給鄰部黃金白銀,算是掏出一筆過路費用,也不敢說出真相,不曾想還是被一位位高權重的年老悉惕獲知內幕,半百歲數的悉惕老驥伏櫪,垂涎少女,幹脆斬殺了十余吊尾騎兵,自行追逐這塊肥肉。

之後又是悉惕之間的恩怨角力,牧民死傷無幾,倒是五六股騎兵陸陸續續被大魚吃小魚,死了一幹二凈,最後一位悉惕是耶律旁枝子弟,統兵治民皆以殘忍名動南部草原,半點不貪圖美色,直接下令將這一夥違例牧民殺盡,這才有了驅羊入虎口的冷血手腕,陰差陽錯,被赴北接頭的佛門聖人與北涼世子無意間攪合了局面,渾水更渾,才讓牧民總算茍延殘喘了下來,在這塊水草肥沃之地紮下營地,前幾日在峽谷中,少女主動找上族長,說若是再被當地草原梟雄為難,她願意前往悉惕營帳,族長年歲已高,一路奔波逃竄,雖然心疼這名好似親生孫女的少女,卻也不再拒絕,畢竟老人肩上扛著整整一百條人命,若是再堅持下去,不說被大小悉惕當做玩物遊獵追殺,族內早就怨言沸騰的青壯牧民幾乎就要造反。

牧民貧苦,做不得那些為鼠常留飯的矯情好事,她倒也有一如既往掃地恐傷蟻的善良性子,雖說孤苦無依,能夠讓部族為了她不惜拼死保護,除了一半是姿色使然,一半更是憐惜她的苦命。女子貌美,在草原上本就不是什麼幸事。

徐鳳年不憚以最大惡意揣度別人,哪怕你是譽滿天下的兩禪寺主持,徐鳳年這幾天也在反復權衡猜想,這一樁善緣到底善在何處,尤其是峽谷中,佛門獅子吼姍姍來遲,數百頭野牛死在自己手上,何嘗不是間接死在自稱釀下大錯的龍樹老僧手上?不正應了杏子眼北莽道士那句僧人難以做到眾生平等?這筆賬怎麼算?氣運德行一說,說透了,無非就是與老天爺打算盤斤斤計較,萬事必有得失,老僧已是佛陀境界,徐鳳年就用愚笨法子只管往大了想去,自己終有一天要世襲罔替北涼王,這與北莽滅佛應驗佛法末世是否有牽連?秘聞兩禪寺本意讓南北小和尚去金頂與道門辯論,卻因為東西小姑娘的一夢而打消,按照北涼探子搜尋而來的細碎消息,那一夢中,無數鐵騎臨北涼,徐鳳年除去好奇小和尚豎碑成佛陀西去,更在意的是這些鐵騎到底來自何方!這一夢,余味太長了。連向來不信鬼神之說的李義山都殫精竭慮,埋首翻閱佛道典籍,最後以《易》解夢,仍是收效甚小。

牽一發而動全身。白衣僧人在龍虎山爭辯獲勝以後,便與大天師趙丹坪一同被下旨招往太安城。然後便是老主持親自下山,趕赴北莽與道德宗麒麟真人說佛法。

徐鳳年經過起先一陣燥熱之後,神遊萬裏,再回過神,已經心如止水,讓世子殿下自己都憂心襠下是否出了大問題。心中嘆氣,走近了那名最不濟也該有八十五文的少女,從她手中拿過羌笛,見到四個北莽文字,皺了皺眉頭,問道:“你懂不懂南朝語言?”

少女聲輕如蚊,“聽得懂,講不好。”

北莽文字語言,原本繁瑣不一,女帝執掌王朝以後,逐漸改觀,只不過南北兩朝依然涇渭分明,女帝每次巡遊狩獵,按照古例,與近侍臣僚畫灰議事,偶有言語談事,北王庭權臣當然都會要對南朝官員的那一口腔調冷嘲熱諷,皇帳出身的北朝人士,難免充滿了血統純正的優越感。春秋戰事收官以後,中原大定,北莽一來被女帝先以國主年幼臨朝執政,再順勢篡位,再者安頓春秋遺民焦頭爛額,使得北莽動蕩不安,與離陽王朝六次舉國大戰,後者名義上有兩次獲勝,但真正意義上的大獲全勝,只有一次,便是挾著一統春秋的大勢,加上趁著北莽根基不穩,禦駕親征,主動出擊,三線俱勝,一直打到了如今的南朝京府之地,只可惜未能畢其功於一役,繼續北伐,給北莽留下喘息機會,世人只說是北涼王徐驍貪戀權位,不希望覆滅北莽而導致無卒可帶,便私自退兵,事實上卻是當時雙方著手準備訂立盟約,只有徐驍不惜以頭顱作保,私自面聖,放言皇帝陛下只要給他一道密旨,他就可以只帶北涼軍孤軍北入,哪怕拼去二十萬甲士,也要讓北莽不存國號。

當時老首輔站在君王側,只是冷笑。

第二日徐驍便被下旨率先退兵回北涼,以示離陽王朝的誠意。

這大概能算是徐驍在春秋戰事以及馬踏江湖之後的又一次背黑鍋,許多百戰老卒正是此時一言不發退出北涼軍。

之後兩國五次戰事,離陽王朝已是輸多勝少,其中第四次最為慘敗,幾乎損耗殆盡先帝積攢下來的精銳邊軍。太安城以北的東線,豎壁清野,更是不準擅自舉兵采取攻勢,直到現在顧劍棠大將軍辭去兵部尚書,親自坐鎮兩遼,加上有首輔張巨鹿給予了被士子冷言冷語號稱花費半朝財力的雄厚內援,頹勢才稍有好轉。

徐鳳年直截了當問道:“你父母是誰?”

她搖頭道:“我是孤兒,從小就被族內收養。”

徐鳳年對於皇室那些個腌門道最是熟稔不過,笑問道:“你就從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是姓耶律或者慕容的金枝玉葉?”

少女瞪大眼睛,張大小嘴,顯然是從沒想過這件事。徐鳳年無意間瞧見她潔白牙齒後的粉嫩小舌,燥熱再起,卻沒有半點在美人眼前心生歹念的自慚形穢,只是微微低眉,瞥了眼腰下,肚子裏暗贊一聲,好兄弟很爭氣!辛苦修行大黃庭,應該是沒啥不可挽回的後遺癥了。否則世子殿下就真得拿塊豆腐撞死自己了。沒有後顧之憂,徐鳳年心情大好,將一些頭疼棘手的難題拋之腦後,記得以前重金買詩無數,傳到了二姐那邊,也就只有明日愁來明日愁一句入了她法眼,讓世子殿下開心得再讓奴仆給那名窮酸書生再送去七百兩銀子,一字一百兩。後來聽說好像這名書生金榜題名,在京城那邊也有小有名氣,是屈指可數不肯同流合汙與士子一起謾罵世子殿下的實誠人,估計也因此在冷板凳上候補等待數年,才遞補了一名窮山惡水的縣薄。

徐鳳年坐在湖邊,招手示意她坐下,聞著女子獨有的香味,讓出了飛狐城以後連只母蚊子都沒見著的世子殿下恍若隔世,野牛浩蕩,徐鳳年一心鉆研刀譜上的遊魚式,顧得上去分辨雌雄?再說分辨出了,還能做啥?徐鳳年對上了魔頭謝靈都不曾畏懼絲毫,卻被這個念頭嚇得一激靈抖索,然後捧腹大笑,也算是獨自在北莽掙紮的苦中作樂了,笑完以後,見正襟危坐十分局促的少女一頭霧水,徐鳳年臉皮再厚,也不至於厚顏無恥提及這個,低頭撫摸羌笛,兩根深紫竹管並列,金絲銀線纏繞,管孔圓潤,哪怕歷經多年吹奏撫摸,不見半點損耗,可見是上品質地的珍貴羌笛,徐鳳年對於書法也算登堂入室,對於慕容在前耶律在後的四個莽文,仔細觀摩,羌笛刀刻文字,倍感不俗,沒有交換笛子,而是微笑道:“這支信物,好好保存,說不定以後哪一天你可以朝是牧女暮扣鮮卑頭了。真有這一天的話,記得念我的好。”

少女見他摩挲得溫柔細致,俏臉緋紅,愈發嬌艷動人。

只不過當她看到這名南朝而來的年輕公子拿著她心愛羌笛敲打後背,還那般漫不經心,眼神就有些幽怨。

徐鳳年不知是後知後覺,還是故意戲弄,瞧見她的面容,忍俊不禁,伸出一根手指撚了撚羌笛管口,壞壞一笑。

少女臉薄,泫然欲泣。

徐鳳年還給她羌笛,躺在草地上,這般閑逸無憂的日子,恐怕以後就不多了。

盤膝坐在徐鳳年身邊的少女攥著羌笛,低頭說道:“對不起。”

這一次是確實是真哭了。

徐鳳年知道她是為了峽谷被救以後的怯懦而致歉,嘴角翹了翹,語氣平淡道:“女子膽小也不是什麼錯,你要是覺得不對,大可以膽大一些,坐到我身上來,我就算受了如此貞潔不保的羞辱,也決不反抗。”

徐鳳年本是捉弄少女,嘴上調笑幾句。

不曾想這姑娘還真把這輩子的膽識氣魄都給用光了,一屁股坐在他腰上。

要害被鎮壓的世子殿下倒抽一口冷氣,道貌岸然道:“姑娘,請你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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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雀騎鷹

一名懵懂少女跨上男子腰間擡臀而坐,你總不能指望她在這方面有多好的馬術,徐鳳年倒是駕輕就熟,前一刻才貞潔烈婦般正義凜然,口口聲聲要姑娘自重,可一見她主動,頓時就轉換了嘴臉,念叨著我來我來,一點不含糊地自解衣衫起來,野原茍合,席天幕地,肆意欺辱那北莽女子,該是多少孱弱北涼士族子弟的理想,徐鳳年見多了這類手無縛雞之力的富貴讀書人,自以為在青樓床幃騎在北莽出身妓女的凝脂胴-體上,就能與提兵殺敵的將士媲美,徐鳳年眼神清澈看著似哭似笑的牧民少女,停下本就做戲成分居多的動作,她無疑有一雙靈氣的眸子,並非直指人心的那種聰慧剔透,而是不沾惹塵埃不識骯臟的純凈,這種女子這種眼神,註定會如同身側這座草原上的清冽湖泊,遲早要消散在黃沙中,今年一見,可能來年再無相見。她即便是遺落草原的金枝玉葉,就算重返殿閣宮闈,又有什麼益處?徐鳳年雖然沒了衣衫褪盡來個坦誠相見的旖旎綺念,不過還不準自己手上占些小便宜了?笑著搖了搖頭,示意她放寬心的同時,雙手握住她彈性極好的纖細腰肢,以一個不合禮節的姿勢,兩人對視,淫賊所謂的腰下一劍斬美人,大概就是此時徐鳳年的真實寫照,少女再天真無邪,女子本就早熟,不管如何不諳世事,到底也不是傻子,也知曉了她柔軟屁股蛋下鎮壓了何方兇邪,騎馬牧羊可絕不會如此羞人,這一份並非風塵女子故意撩撥人心的欲語還休,饒是徐鳳年久經花叢片葉不沾身,也覺得那些從此不早朝的亡國君主,並不冤枉。

徐鳳年雙手悄然滑下,水到渠成地捏了一捏,這可是熟能生巧的本事,當年三年遊歷,就是靠這等巧妙手法讓溫華那小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惜這家夥悟性比世子殿下差了十萬八千裏,繃不出那份道德人士的大義臉色,不幸長了一臉欠揍的淫賊相,每次壯了膽子去鬧市上揩油,都免不了要徐鳳年出面救場,要溫華配合著立即嘴角流淌口水,然後說是家裏的癡呆兄弟,性子柔弱的姑娘也就心軟饒過,潑辣一些的可就要拳打腳踢,連累徐鳳年也要被殃及池魚,後者以軒轅青鋒最為不依不饒,帶著惡仆追攆了好幾條街,也難怪溫華尤為記仇這個娘們。少女也不說話,只是瞪大那雙眸子,徐鳳年這輩子最受不了的除了女子哭泣,就是這種幹幹凈凈的眼神了,只得訕訕然縮手,笑罵道:“就許你騎馬,不許我拍馬屁啊?”

不適應言語雙關的少女用心想了想,等到琢磨出意味,才笨拙地露出略顯遲到的嬌羞,徐鳳年見她憨態可掬,愈發下不了手,坐起身,摟住她,輕嗅著她青絲的香氣,感受著她處子之身的嬌柔顫抖,嘆了口氣,緩緩松開。北莽風俗豪放,既有被律法許可的放偷日,也有搶婚的習俗,以及那姊亡妹續、妻後母報寡嫂的女子改嫁,都是中原衣冠士子作為抨擊北莽蠻夷的絕佳理由。徐鳳年抱起她放在身旁,橫春雷在膝上,望向湖面,怔怔出神。二八佳麗體如酥,直教英雄入墳冢,可能換做其他任何一名憋出內傷的男子,碰上這麼一位絕色,早就趁她半推半就行魚水之歡,吃幹抹凈以後拔卵不認人摸襠笑蒼生,何等風流。只不過當下又開始憂郁的世子殿下轉頭笑道:“你要是裴南葦或者是魚幼薇該有多好。”

世間哪有喜歡被男人當面與其她女子對比的女子,少女雖然情竇懵懂,卻也聽出話裏話外的輕重,不敢表露委屈,只是撇過頭。

徐鳳年站起身,心中有了一番計較,看能否幫著給這群按律當殺的逃竄牧民安定下來,以後如果有機會安然返回,大不了帶著她一起返回北涼王府,且不去說是當花瓶還是吃下嘴,養養眼也好,以後再評十大美人,砸些銀子稍微運作,她肯定可以上榜,傳出去也喜氣,讓那幫士子書生眼饞嫉妒,就是挺愜意的一件事情。當下將她吃掉,接下來難道帶著她北行?如果吃了卻不帶,徐鳳年可不希望聽到她成了某位悉惕帳內禁臠的消息。久病成醫,被舒羞揩油無數的世子殿下也學到一些皮毛易容術,成品只算是粗制劣造,不過還算可以掩人耳目,只不過她願意?部落牧民可以不泄漏秘密?尤其是一些背井離鄉心懷怨恨的青壯,保不齊會為了富貴前程甚至是幾袋子賞銀去討新悉惕的歡心,人心反復叵測,即便是他救下了整個部族,徐鳳年不覺得可以高枕無憂,要他們死心塌地做牽線傀儡。徐鳳年想了想,準備在這個命途多舛的牧民部落逗留幾天,問道:“你叫什麼?”

她輕聲道:“呼延觀音。”

徐鳳年知道北莽許多平民尊佛信佛,許多人都喜好以菩薩彌勒文殊等做名字,並不罕見稀奇,若是在春秋中原,取名太大,被視作不詳,在北莽都以此類做小字卻是十分普遍,甚至連婦人裝束也深受影響,冬月以黃物塗面,呈現金色,謂之佛妝,春暖才洗去,當初離陽王朝使者初見北莽女子大多面黃,以為是瘴氣病態,返回以後作詩譏笑,傳遍朝野上下,後來兩國互市,才知真相,成了一樁大笑話。

徐鳳年讓她拎著去部族營地,對於北莽風土人情,赴北以前就做過紮實功課,呼延在草原上是一等顯貴大姓,類似拓跋氏,僅次於耶律慕容兩大皇家國姓,起始於百年前那位深諳中原文化的莽主金口一開的禦賜,想必這個部落上頭的悉惕是呼延氏的後代,只不過姓氏煊赫,不代表任何姓呼延的都是貴人,北莽等級森嚴,絲毫不遜離陽王朝,人分四等,原先只有北莽本土與春秋遺民兩等,對立激烈,糾紛無數,棋劍樂府太平令便提議再分出兩等,都在遺民之下,其實都是一些罪民或者冥頑不化被武力強行納入北莽版圖的部落,人數相對稀少,但即便如此明顯,春秋遺民已是無不感激涕零,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劣根天性,何況不止如此,還是成了人上人,女帝天恩浩蕩,還有什麼不知足的?當然人分四等,各自等級內拔尖的那一小撮權貴,不論財富還是地位,都遠非常人可以比擬。

徐鳳年喃喃自語:“拓跋菩薩,呼延觀音,名字都挺有意思。那有沒有耶律彌勒,慕容普賢?”

她柔聲道:“有的。”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好氣好笑地彈指在她額頭,“一點都不懂察言觀色,就你這榆木腦袋瓜,真去了帝城皇帳,也做不來心思百轉千彎的公主郡主。”

她微微提了提嗓音,興許這就算是天大抗議了,“我本來就不是。”

徐鳳年捏了捏她下巴,調侃道:“你說不是就不是?那我說我是北莽皇帝,我就是北莽皇帝了?”

她紅著臉一本正經反駁道:“皇帝陛下是女子。”

徐鳳年感慨雞同鴨講,不再與她講道理。與她一起到了牧民部族,儼然被奉為神明,徐鳳年在峽谷如仙人起伏救人二十幾,之後更是擋下牛群,再加上一位佛陀般的老和尚推波助瀾,不論老幼,都虔誠跪在地上,年邁族長更是流淚不止,好似遷徙千裏的滿腹冤屈都一掃而空,北莽民風質樸,所言不虛,不像離陽王朝那些名士,盛世信黃老,亂世逃禪遁空門,反正怎麼自保怎麼舒心怎麼來。族內只有呼延觀音略懂南朝語言,就由她傳話,得知這名年輕菩薩要在部落停留幾日,都是喜悅異常,那些年幼孩童與少年少女,更是歡呼雀躍,除了呼延觀音,當初被徐鳳年救上山頂的還有幾名少女,秋波流轉,希冀著這名風度不似常見牧人的俊秀菩薩可以入住自家氈帳,草原戶籍,以一帳做基準,北莽建朝稱帝伊始,帝王行宮也不過是廬帳,哪怕是上代國主,每次狩獵,也必定與心腹近臣同廬而居,故而離陽王朝陰暗腹誹北莽女帝仍是皇後時,曾與數位當代權臣趁國主酣睡而茍且私通,實在是很能讓中原皇宮深似海的春秋百姓感到驚奇。

族長叫呼延安寶,親自將徐鳳年迎入黑白雙色的寬敞帳屋,老人除去一對性情憨厚的兒子兒媳,膝下還有孫女孫女各一人,孫女便曾被徐鳳年裹挾上山,開心得無以復加,孫子則是那個峽谷底始終被呼延觀音牽著的孩子,目不轉睛盯著徐鳳年的眼神,就跟瞧見神仙一樣,敬畏崇拜得一塌糊塗,當徐鳳年進入帳屋,孩子與姐姐一起站在屋外,透過縫隙張望著那名年輕神仙的風采,只覺得舉手擡足都好看極了,估計徐鳳年打嗝放屁,姐弟二人都會覺得是大大的學問。

北莽尚武,擅騎射,尤其尊崇實力卓絕拳頭夠硬的強大武人。以拓跋氏為主要成員的黨項一部,拓跋菩薩踩在同族累累白骨上成為女帝近侍閘狨卒,復仇在北莽千年不變,黨項尤其註重復仇,若是血仇不報,必然蓬頭垢面,不近女色,不得食肉,斬殺仇人以後才可恢復常態,雙方仇怨和解以後,需要用人血以及三畜鮮血裝入骷髏酒杯,雙方發誓若復仇則六畜死蛇入帳。當拓跋菩薩逐漸成為軍神,戰功顯赫,黨項十六族一齊心悅誠服,單獨向這位北莽第一人提出和解,拓跋菩薩不予理睬,十六族族長一起自盡赴死,後來女帝出面,拓跋菩薩也僅是口頭答應,黨項部非但沒有視作奇恥大辱,反而以此為榮,彪悍青壯無一例外加入拓跋菩薩的親軍行伍,可見北莽尚武之風何其濃烈。

坐在帳屋內,經過呼延觀音講述,才知道她所在部族遷徙並非盲目而行,呼延安寶死於途中的父親,篤信機鬼,是一名遠近聞名的蔔師,善於用艾草燒灼羊胛骨視紋裂來測吉兇,當年正是這位老人力排眾議收容了繈褓裏的女嬰,這個冬末也是老蔔師通過咒羊要求舉族往東南方向遷移。徐鳳年對於這類讖緯巫術將信將疑,聽在耳中,也不太放在心上,得知呼延觀音就住在毗鄰的氈帳,瞥了她一眼,只是習慣使然的小動作,就讓少女臉紅嬌艷如桃花,老族長看在眼裏,也不說破,只是笑容欣慰。小丫頭孤苦無依,說到底還是要嫁個肩膀寬闊可以頂天立地的男子才算真正安家,老人對這名自稱來自姑塞州的徐姓公子,只有萬分信服。狹窄谷底,一人力擋萬牛,可是連想都不敢想的神跡,老人至今記得草原上流轉百年的九劍破萬騎,雖說那是中原吳家劍士的壯舉,當下只覺著眼前同帳而坐的年輕菩薩也足以與那九名劍仙媲美了。

徐鳳年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以後,低頭走出帳屋,呼延觀音跟在身後。

徐鳳年緩緩走上一座小土包,除了少女,遠遠還鬼鬼祟祟跟著老族長的小孫子,好像乳名是叫阿保機。

徐鳳年望向夕陽,驀地瞇眼。

一只原本悠遊盤旋的黃鷹哀鳴不止,掠過長空,搖搖墜墜。

東北方向百裏以外,黃鷹墜地。

有一只小雀爪如鐵鉤,釘入鷹背。

只聞鷹捕雀,世間竟然還有雀騎鷹?

神俊非凡的雀鳥飛到一名腰間左側懸劍又懸刀的年輕人肩頭,鳴聲清脆。

狐裘狼帽的年輕男子身側站有兩名扈從,一名中年漢子身材健碩如雄獅,聲如洪鐘,“小公子,這一路趕來,已經被你殺了不下六百人和四千頭野牛,可曾盡興?”

另一位身穿錦袍的老者陰惻惻說道:“十大魔頭,除了你我二人都是給小主子當奴的,其余八位,可是一個都沒見著,豈能盡興?”

年輕人冷笑起來,透著股濃郁的血腥味,伸手逗弄著肩上小雀,道:“魔頭什麼的,殺起來其實也無趣,殺那個佛門聖人才帶勁。”

自稱北莽魔道人物的老者點頭道:“這個兩禪寺的龍樹和尚,據說是白衣僧人李當心的師父,是該見識見識。”

聽到李當心這個名字,年輕人眼眸泛紅,伸手輕柔握住小雀,驟然發力,滿手鮮血,咬牙道:“都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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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小拓跋

狐裘狼帽的年輕公子隨手丟掉那只捕鷹雀,拇指手指撚動,鮮血濃稠,放在鼻尖嗅了嗅,顯然是城府中透著酷烈的性子,手指在狐裘上擦了擦。

中年漢子沈聲道:“龍樹老禿驢雖是個聖人,不過三教中人,境界水分太大,做不得準。一品四境,本朝武榜搜羅了三十余人,天底下估計也就這些人能入小公子的眼。雖說金剛境有大小真偽之分,以佛門不敗金身為尊,不過說到底還是挨揍的本事,論起殺人,恐怕別說我與老哥這類魔道中人,就是比起儒道兩教,也大有不如。這兩禪寺禿驢最合適當做小公子的練刀樁子,一鼓作氣劈砍個八百一千刀,也好驗證佛陀是否真的金剛不壞。”

錦袍老者嗤笑道:“端孛爾回回,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聖人便是聖人,豈會如此輕易被打破金身,小心羊肉沒吃著,只惹一身腥。你我斤兩相互心知肚明,況且小公子再好的天賦,終歸尚未二十,這一路與牛群對撞搏殺,仍是未能入金剛,只是我們三人前往截殺龍樹僧人,能討得到好處?”

漢子冷笑道:“這有何難,老禿驢進入我朝是機密,大可以讓小公子隨便找幾位大悉惕,召集起一兩千騎兵,用車輪戰碾壓耗死老禿驢便是,到時候小主子斬去頭顱,便是當今天下唯一殺死陸地神仙的梟雄,誰敢不臣服?”

老者不屑道:“聖人若是一心想走,避而不戰,就算手握一兩千騎兵,追得上?”

中年壯漢雙手十指交叉,全身關節劈裏啪啦作響,陰笑道:“老禿驢吃齋念佛,慈悲為懷,到時候咱們以幾百牧民性命要挾,若是敢逃,逃一步殺一人,看他能逃幾步?幾百人因他怯戰而死,傳出去,龍樹老禿驢就是個屁的聖僧,有何臉面再去和我朝國師麒麟真人說佛法。”

姓拓跋的錦袍老者氣態陰柔如一尾水蛇,瞧著就讓人渾身不舒服,體格壯碩的中年漢子看上去顯然要更有正氣一些,只不過兩人言語反倒是後者更加諂媚,符合惡仆幫閑的身份。

公子擡手阻止了錦袍扈從即將脫口而出的冷言嘲諷,摘下腰間一枚漆黑鐵牌,吩咐道:“回回,你去附近幾大悉惕營帳傳我的命令,三天時間內集合一千兩百名控弦騎兵,到時候在黃鷹谷匯合,一同攔截龍樹僧人。誰敢不從,許你先斬後奏,本公子就不信草原上還有不怕我拓跋氏的雄鷹。”

端孛爾回回領命而去。

能讓十大魔頭裏的兩位心甘情願做家奴,北莽王朝除去皇室和年輕人所在的家族,別無分店。

制式莽刀和一柄名劍在同一側交叉懸掛,狐裘狼帽的年輕人陷入沈思,他這次離家,除了氣憤於父親不願讓他單獨領兵前往姑塞州邊境,也有磨礪武道的意圖,父親明明是靠著輝煌軍功登頂王庭的無敵武夫,竟然對常年閱讀中原經籍的大哥那般器重,厚此薄彼,著實惱火,不過他雖不順眼大哥的所作所為,兄弟之情卻始終不曾淡薄,尤其是這些年自己闖禍無數,都是事事與人為善的大哥出面擺平,不惜跟許多耶律慕容子弟反目成仇,對此他還是十分領情,尤其是年初那狐媚嫂子主動勾搭自己,連父親都勃然大怒,不聽解釋就要廢去自己武功,依然是兄長平息了父親怒火,事後兄弟談心,拉上了那位名義上是他嫂子的女子,笑呵呵說他身體多病,遲早會早死於自己,兄死弟娶嫂,天經地義。看著兄長的溫良,還有那名女子的羞愧,便是以他傳自父親的天生陰鷙冷血,也是感動不已,記得年幼時父親仍未戰功彰顯,兄弟二人相依為命,的確是長兄如父,從不曾讓他受過族人半點欺負。

這位草原大漠上的天之驕子喃喃道:“只要你活不過四十歲,不與我爭,我一定始終視你為兄長。”

鷹師出身的錦袍魔頭對小主子的誅心言語充耳不聞。

年輕人摸了摸刀柄,問道:“最近的悉惕是誰?”

老人笑瞇瞇答復道:“是回鶻部的擒察兒,掌管著兩三萬人,族人擅長豹獵和獅獵,擒察兒本是打捕鷹房的小官,給回鶻幾位族長上貢了幾頭好鷹隼,才當上悉惕。聽說部落裏的女子十分水靈。”

公子哥冷漠道:“就去擒察兒那邊歇腳,至於女人,隨你挑。”

錦袍魔頭與這名出身勛貴極點的年輕人相處,遠不像中年漢子那般奴顏婢膝,哈哈笑道:“知道小主子眼光高,瞧不上這些俗物,老奴可就卻之不恭了。”

年輕人一笑置之,對他而言,北莽女子,除去屈指可數幾位,例如本朝琵琶國手,號稱纖纖雙手精絕馬上鼓,傳言與北涼陳芝豹有一腿姻緣的那位公主,加上金蟾州慕容家族裏喜好豢養面首的郡主,還有十大魔頭裏的一位琴師女子,除此之外還真沒有幾個能讓他提起興趣的。

他突然問道:“聽說排在第十的魔頭謝靈死了?”

錦袍老人平淡道:“謝靈巔峰時與洛陽一戰,僥幸不死,但應該受了重傷,老奴猜測由指玄跌入金剛,遇上奇人異士,被殺也不奇怪。魔道十人排榜,不像那武榜,本就是以名氣大小來定,不能服眾。前三甲還好,老奴與端孛爾回回後邊七個,就是一團漿糊,比如鴻雁郡主身邊的龍王,只排第九,但對上第五的琴師女子,也絕對有六分勝算。說到底,武道一途,比試殺人手斷,還是那些一步一個腳印踩過二品入一品,再金剛指玄天象,按部就班,如此成就陸地神仙境界的人物,最為厲害。一些個看似天資卓絕的年輕人,當下驚采絕艷,被傳得日後如何會如何的成就非凡,其實老奴看來,不值一提,故而洪敬巖猛則猛矣,以後成就恐怕遠不如那魔道第一人的洛陽,老奴縱覽北莽離陽兩朝江湖,百年以來,無非五人,龍虎齊玄幀和武當洪洗象算是同一人,接下來依次是王仙芝,主人,李淳罡,洛陽。後四人,可都是步步為營,小主子,所以別看耶律東床與慕容水龍這會兒境界比你高,但只有你一人有望躋身此列,與五人並肩屹立頂點,老奴拭目以待,所以舍不得死,哈哈。”

錦袍魔頭笑聲陰森滲人,如惡鬼夜行見人笑。

年輕人伸了個懶腰,緩緩說道:“被你這麼一說,又想殺人了。”

夕陽西下,湖邊遷徙而至的牧民營地,驕陽作余暉,酷熱逐漸淡去,清風習習,迎來久違的安寧祥和。草原牧人主要以肉和乳品為食,其中肉食來源於自然死亡的牛馬羊駝,以及狩獵而來的狼狐鹿兔,若有牛馬死去,就切成絲條,掛在日頭下通風地方晾曬幹,內臟制成臘腸生吃,新鮮宰殺的羊肉是難得的盛宴,薄片浸泡鹽水,拿尖刀刺挑,手邊輔以濃茶去腥,十分美味。徐鳳年此時蹲在一旁在看牧民如何擠取馬奶,方法奇特,先將兩根木樁釘入土地,拉起一條長繩,將母馬與幼馬系上一段時間,母馬會陸續跑至小馬身邊,異常安靜,擠奶過程就順暢許多,馬奶若是新鮮,十分甘甜,絲毫不遜色牛奶。徐鳳年看著呼延觀音和老族長孫女這些姑娘在那邊嫻熟擠奶,馬奶倒入大皮囊後,交由族內少年青壯拿棍子攪拌和擊打。聽說這種“馬奶-子”發酸發酵以後,沈澱皮囊底部的渣子用來餵食牲畜奴隸,上面純凈部分才是部落內上等牧民享用,一些極佳馬奶還會進貢給悉惕。

徐鳳年身邊蹲著乳名阿保機的小孩兒,也不說話,就一直遠遠跟著這位心目中的神仙菩薩,橫看豎看怎麼看都看不厭。

徐鳳年壓抑下燥熱情緒,這個方向望去,剛好能看到呼延觀音的擠奶細節,嘖嘖道:“手法真是不錯。”

隨後的正式晚餐,族長呼延安寶不但用烤全羊招待這位全族恩人的活菩薩,還拿出了珍藏的虎骨酒和地黃酒,主食是大麥和羊肉一起精心熬制的湯,這差不多算是這個部族的全部家底了,徐鳳年狼吞虎咽,尤其對於敬酒來者不拒,讓十幾位代表各自營帳赴宴的豪爽牧民又增加好感幾分,大多數人都喝得盡興,酩酊大醉,七倒八歪,老族長也不例外,倒是徐鳳年有大黃庭修為在身,海量的架勢,只是臉色通後,散宴以後,就走出酒味肉香彌漫的帳屋,牧人對這位武力通玄的年輕人敬畏多過親近,也不敢打攪,徐鳳年來到湖邊飼養黃桐劍胎,飛劍入袖以後看到呼延觀音牽著躲躲閃閃的阿保機走來。

少女裝起膽子,說道:“阿保機想向公子拜師學藝。”

徐鳳年搖頭道:“不可能。”

孩子雖然聽不懂南朝言語,但這尊菩薩的搖頭動作總看得清楚,一下子就耷拉著腦袋。

少女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求公子教他一兩招拳法,隨便什麼拳法都可以。”

徐鳳年笑道:“我跟你很熟?欠你錢了?”

呼延觀音咬著嘴唇,眼神落寞。徐鳳年也不理會,折下一葉水草,屈指彈出,在湖中上撕開平鏡湖面,卻不是筆直前行,而是如魚蛇扭曲滑行。阿保機看得目瞪口呆,這可比族內那些角抵高手厲害多了。這倒不是徐鳳年有意在他們面前抖摟風采,信手拈來而已,刀譜第六頁開蜀式,看似大開大合,其實繁復晦澀,第七頁遊魚式,仍是巧勢,相比劍氣滾龍壁,少了銳氣,卻多了幾分圓轉。而最新第八頁稱作青絲結,好似一團亂麻,讓徐鳳年一時間無處下手,閑來無事,就只好自娛自樂,權且當做熟能生巧,不斷折葉彈出,撕裂湖面。富武窮文,除了家底一項,武道歸根結底還是要勤練不懈,這也是最大的攔路虎,否則豪閥世族,富比王侯,秘笈不缺,兵器不缺,打熬體魄的昂貴藥物不缺,按理說來都應該高手輩出,但事實上仍是尋常百姓出身的強大武夫占據多數,李淳罡也好,老黃也罷,出身都是貧寒市井,這恐怕也是武林遠比文壇更有生機靈氣的根源所在。

北莽武榜除了十人排名公平公正,更吸引人的地方在於將兩朝兩座江湖所有晉升一品境界的高手都“一網打盡”,共計三十二人,即使有所遺漏,也是前無古人的大手筆。

徐鳳年知道北莽榜上一品高手,有幾名年齡相仿的青年高手,其中耶律東床慕容龍水這兩位都是皇室成員,前者是王庭皇帳裏冒尖的軍方新貴,與董卓南北交相呼應,後者是一名女子,可惜臃腫如肥豬,相貌堪憂。

北涼這邊,陳芝豹和袁左宗都在榜上。前者更是被視作新一代槍仙。

徐鳳年瞇起眼,想起了曾經差點形成青衣殺白衣的局面。

於是就想起了她的酒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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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下馬

一陣細碎腳步打破湖畔的寧靜,阿保機的姐姐小跑而來,跟呼延觀音嘀咕,惡補過莽語的徐鳳年得知是母羊要生崽了,而呼延觀音應該是接羔的高手。一起到了羊圈,安靜看著她有條不紊接生羊羔,大功告成以後,最後捋起一縷鬢角青絲,滿臉笑容。因為逃亡遷徙,部落的羊群大多瘦弱少膘,能熬過嚴冬就已經殊為不易,接羔就成了安營紮寨後的頭等大事。虎頭虎腦的阿保機按耐不住,在羊圈裏四處追攆,好不容易一記餓虎撲羊,撲住一只稍小羊羔,拎住後蹄,站起身提起羔羊後就是一頓亂舞,霸氣十足,看得徐鳳年都有些瞠目結舌,小家夥的姐姐叉腰訓斥,說不通道理,就去被擰耳朵,小家夥松手以後,姐姐一個不留神就去抓捕另外的羔羊,期間被踹了無數羊蹄,一身泥濘糞土,直到空閑下來的呼延觀音柔聲勸說,才總算放過圈內可憐的羔羊。阿保機不願洗澡,連呼延觀音也勸不動,徐鳳年拎住頑劣小兔崽子的領口,到了湖邊就呼啦一下丟進水裏,小家夥也不生氣,只是在湖裏暢遊,傻樂呵。

接下來兩天徐鳳年就冷眼旁觀這個小部族的繁瑣勞作,不管男女老幼,都分工明確,偷懶不得,放牧擠奶制酪打井剪毛鞣皮制氈采糞搓麻,只要力氣夠用,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徐鳳年也沒插手幫忙,只是默默計算著一名牧民或者說控弦武士需要多少土地成本,與呼延觀音交談,才知道部落上一輩出過幾名北莽王庭的怯薛軍成員,得以免去部族許多雜稅,否則以本族的人力物力,需要狩獵大型野物甚至是遊掠別部才能支撐下去,只是這兩種事情,風險太大,稍有不慎,對部族就是滅頂之災,草原上每天都有這等規模的小部落衰敗或者被吞並,流徙到此,僥幸占據了一塊湖泊,只能寄希望於當地悉惕法外開恩,以及鄰近部落的孱弱。期間徐鳳年跟老族長一番密談,事後呼延觀音終於戴上一張趕工出來的粗糙面皮,讓部族牧民大開眼界,愈發將徐鳳年當做菩薩投胎的奇詭人物。第三天正午時分,在湖邊靜坐吐納的徐鳳年望向北邊,終於來了。只不過比起意料之中的陣仗,可是大了許多。

這片牧地的主人悉惕擒察兒高坐於一匹高頭大馬之上,這名壯年悉惕身材健碩,一身狼皮服飾,兩耳附近和額前頭發剃去,編織兩根辮子紮在耳後,肩上停著一只大隼。擒察兒大手一揮,身後百十騎怪叫吆喝著呼嘯衝出,圍繞著營地策馬狂奔,這不算什麼駭人手段,尤其震懾人心的是擒察兒身旁有兩架牢籠,各自關押著一頭金錢獵豹和從兩遼那邊擒獲的猛虎,兩頭原本蜷縮打盹的猛獸似乎聞到血腥味,在籠中猛然站起,沈聲嘶吼,利爪撲騰在鐵欄上,擇人而噬。千裏流徙早已風聲鶴唳的族長呼延安寶率領部族成員,戰戰兢兢聚集在一起,不帶兵器,根本不敢作出抗拒姿勢,跨境遷徙本就理虧,若非族內實在沒有拿得出手的值錢寶物,呼延安寶早就親自去給這位日後掌握全族生殺大權的新悉惕“敬香”。徐鳳年與呼延觀音並未走出帳屋,身邊還躲著一個憤憤不平的阿保機,透過縫隙望著趾高氣昂的悉惕親衛,但最終視線停留在悉惕身邊一對主仆模樣的家夥身上,年輕男子狐裘狼帽,腰挎刀劍,與騎士不同,是盤膝坐在馬背上托腮而望,神情冷漠。錦袍老人神意內斂,徐鳳年雖然第一時間收斂了窺探視線,但興許是呼延觀音露出了蛛絲馬跡,老者察覺到了異樣,直視而來,眼神冷厲。

騎兵縮小包圍圈,完全不讓呼延安寶有機會去跟悉惕套近乎。

每年女帝秋季親臨的北莽王庭大型圍獵,也是如此,只不過更加蔚為壯觀,僅是外圍驅逐獵物,就要動用數萬甲士耗時兩個月,隊列整齊,緩慢推進,有皇室怯薛軍負責監軍,隊形嚴格按照既定路線前進,稍有偏差,就要被拖去杖打,若是期間有獵物逃出包圍圈,十夫長當場斬殺,百夫長罷免官職,千夫長降職一等。當獵圈最後縮小到士卒僅僅間隔兩三帕時,連結繩索,覆以毛氈,此時圈內野獸糜集,不計其數,獅驢同處,牛馬相撞,豺狼狐兔擁擠,接下來便是以勛貴爵位依次遞減依次進入的一場屠殺盛宴。

擒察兒輕輕抖肩,大隼振翅飛入天空,然後這位悉惕笑容殘忍地拍了拍手,等到騎兵獵圈開了個口子,幾名衣不蔽體的刺面獸奴立即打開牢籠,牽出躁動嚎叫的虎豹,松開韁繩,野性難馴的一豹一虎並肩衝出,嫻熟撲向圈內的牧民。虎豹奔跑時尤其凸顯修長動感的強壯身軀,意味著接觸以後便是無比血腥的撕咬,百步距離,一瞬便至。

護在族長左右的兩名壯年牧民曾參與過多次野獸捕獵,雖然手中沒有矛箭,仍是當仁不讓站出隊列,先是大踏步繼而狂奔,與出籠的獅虎對衝而去。擒察兒嘴角笑意充滿不屑,不知死活的賤民,他擒察兒精心飼養出來的虎豹豈是尋常獵物,野性遠比初時捕獲還要濃烈數倍,只有出行狩獵時才囚禁籠內,其余時候俱是放養牛羊圈內,何時咬死全部牲畜,何時換圈而養,懲罰部落內犯禁的牧人,就投入圈內,便是那些膂力驚人的角抵高手,照樣敵不過虎豹的幾回合撲殺撕咬,多年以來只有一人活下,事後也已是被咬斷一條胳膊。

幾乎同時,兩名牧民就被身形矯健靈活的虎豹撲倒,咬斷脖頸,五爪輕輕滑抹,剖腸掛肚,兩頭畜生低頭啃咬,血肉模糊,當牧民四肢徹底停下抽搐,虎豹不約而同擡起頭顱,望向膽顫的圈內牧人。

帳屋內阿保機見到這副慘狀,滿臉淚痕,就要衝出去與人搏命,被徐鳳年按住腦袋,往後一拋,摔回屋內,他則撩起當做門簾的棉質懸毯,一掠而去。徐鳳年沒有想到這名悉惕如此痛下殺手,一般而言,越境牧民雖然罪可滿族致死,但要知道在草原大漠上,人命不值錢是不假,但與北莽悉惕重視部落內可控弦馬戰的青壯人數是兩碼事,草原上女子改嫁寬松,以至於超乎中原人士的禮義廉恥,還有每次戰事北莽都要不遺余力掠走離陽王朝邊境百姓往北定居,都是因為歸根結底,大小悉惕之間比拼實力,都是以最直觀的馬匹與人頭數目來衡量計較,一般而言,一族舉旗叛出本部悉惕,選擇亡命遷移,遷徙地所在悉惕只要實力雄厚,不怕與上任悉惕為敵,大多願意招徠接納。呼延觀音所在部落流蕩千裏,原先悉惕註定鞭長莫及,對於任何不缺水草的悉惕都是一筆財富,無非是花些銀錢跟掌管遊牧戶籍的上司官府打點一番,就等於多了三十多帳幕的稅源,徐鳳年真沒有預料到聞訊趕來的悉惕與牧民一碰面,就要血腥立威,看架勢,根本就是要屠族。

腰間掛刀劍的俊逸年輕人眉頭挑了一下。

錦袍老人正要說話,年輕人搖了搖下巴,示意無需理會。

徐鳳年腳尖一點,身形躍過騎兵頭頂,落地後恰好擋在老族長身前,猛虎張開血盆大口,徐鳳年不去理會被大黃庭海市蜃樓擋在衣衫以外的虎爪,雙手扯住上下顎,輕輕一撕,將這頭山林之王的吊睛大蟲給撕成兩半,丟在身前。

生裂虎豹,不過如此。

僅剩一頭金錢豹驟然停下,顯然感受一股巨大危機感,不敢輕易前撲。擒察兒震怒,冷哼一聲,馴獸奴人開始呼喝,指揮獵豹殺人。毛發油亮的獵豹終於按耐不住躁動,直線衝來,十步距離時一折,向一側躍出五步,再迅猛撲向獵物右手邊。徐鳳年以峽谷悟出的斷江一勢,不見出手更不見出刀,獵物身軀就在空中被攔腰斬斷,這次輪到擒察兒與百余騎兵瞠目結舌。狐裘青年眼睛一亮,嘴角扯了扯,當真是意外之喜,身邊悉惕率兵前來絞殺這支百人部落,正是他這位位高權重的拓跋小公子授意,草原上,興許有強大悉惕可以不賣耶律慕容兩族子弟的臉面,卻絕對不會有人膽敢違逆他的命令,在大漠,他父親的言語幾乎等同於女帝陛下的聖旨,如果是在北莽軍中,更是尤勝一籌,關鍵在於女帝也從未因此感到功高震主,她對於這名黨項部走出的軍神,絕無半點猜忌,信任得無以復加。所以北邊王庭,任你是皇親國戚和皇子皇孫,碰上軍神的兩位兒子,也要自行低下一頭。

這位號稱小拓跋的年輕人一路親手殺戮六百人,何曾有一位悉惕去女帝那邊多嘴半句?倒是不乏有悉惕為他親自牽馬恭送出境。

小拓跋依然托著腮幫,歪腦袋笑瞇瞇道:“你是南朝哪個州的春秋遺民,不如做我的假子,你這輩子就有享受不過來的榮華富貴了。”

北莽有權貴喜好收納假子風俗,與離陽王朝義子相似,只不過地位往往只比奴婢稍高,當然門閥豪橫的假子,一樣可以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尤其是那些北莽王庭可扣鮮卑頭玉帶的甲字大族,假子權勢顯赫,特權無數。

年輕人恩威並濟,笑了笑,輕描淡寫說道:“知道你們這些春秋賤民有些無謂的骨氣,若是不肯答應,殺光這群牧人以後,就拿你開刀,埋入黃沙,剝開頭皮,澆灌水銀。”

徐鳳年不與此獠客套廢話,只是平靜說了一句:“好好說話。”

盤膝坐在馬背上的狐裘狼帽青年楞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擡手作勢要抹去笑出來的眼淚,盯著獵圈中的佩刀男子,卻是詢問身邊的錦袍魔頭,“回回何時到達?”

老人眼神熠熠,嘿笑道:“一刻以後。難得美味送上門,小主子這趟不親自出手?”

年輕人撇嘴道:“今天心情好,我還在考慮是收他做假子,還是剝皮曝曬。”

老人一夾馬腹出列,問道:“那老奴先陪他玩一會兒?”

不覺得北莽有幾人值得自己去忌憚的小拓跋輕輕點了點頭。

徐鳳年黃庭瞬間傾瀉如洪,身影一掠如長虹,單手按在這名狼帽青年額頭,將其推落下馬,在地面上滑行了五六丈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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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笑話

當單手按住盤膝坐在馬上的狐裘青年,以徐鳳年的果決就要一瞬炸爛這顆頭顱,只不過主仆二人過於小覷了遊歷草原的徐鳳年,他也一樣沒料到這名富貴子弟蘊藏著內力雄渾,雖然看似被他一招落馬,甚至被摔出五六丈,但事實上手掌與此獠額頭才觸及即被彈開,而錦袍老者更是離開馬背,圍魏救趙,雙掌推出,罡風淩冽,擊向徐鳳年腦袋,一命換一命的勾當,徐鳳年不樂意去做,只能眼睜睜看著擒賊擒王的大好時機從手心溜走,摔出狐裘青年以後,迅速側移,與錦袍扈從拉開距離。“本站域名就是<strong></strong>全拼,請記住本站域名!”

坐在地上的年輕公子頭頂狼帽歪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輕輕伸手撫摸滾燙額頭,不忙於起身,嘖嘖稱奇,遍身氣機如龍蛇遊走,暗藏玄機。徐鳳年一擊無法擊斃,並不冤枉,拓跋家族以淬煉體魄稱雄北莽,武道基石打得無比牢固,這位年輕男子自幼便被父親帶往極北之地的冰原,鑿洞潛水閉氣,常年躺冰而眠,比較道教由內而外返璞歸真的上乘養胎道法,反其道而行之,由外而內,可以說一品四境,其中金剛指玄天象,拓跋菩薩每一次踏境都堪稱當之無愧的北莽第一人,虎父無犬子,這名在北莽自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的世家子也一樣出類拔萃,否則也不會有小拓跋的稱號。

虧得他能按耐住急躁性子沒有拔劍出刀,起身以後拍了拍後背,破天荒擡手示意錦袍魔頭不要計較,嬉笑道:“不錯不錯,就憑你這手法,離一品也差不遠了。如果還留有余力,那還得了!不論心機還是本領,都讓我大開眼界。南朝什麼時候出了這麼一個俊彥英才,你是哪家甲字門閥的嫡傳子弟,說來聽聽?我可不舍得剝你頭皮,假子什麼的,就當笑話,不要介意。”

北莽女帝臨朝以後,交換聽取南北兩京權臣的建議後,按照中原門閥制度,出爐了一個算是粗略胚胎的門第劃分,除去皇室兩族為一品大姓,接下來便是被譽為“膏腴”“灼然”姓氏的甲字十族,北七南三,南朝三姓皆是龍關貴族集團裏的古老豪門,這三姓人物皆是把持南朝廟堂朝政的領袖階層。狼帽狐裘的小拓跋自然而然將這名深藏不露的南朝人物,當成了被三姓豪閥傾力栽培的嫡系子弟。囊括兩朝的一品三十二人,北莽榜上有名十八位,足以讓自詡人傑地靈的離陽王朝汗顏,好在前三被王仙芝與鄧太阿占去兩席,挽回許多顏面。除了他父親、洪敬巖、洛陽和慕容寶鼎四尊神魔,以及國師麒麟真人這位聖人,提兵山棋劍樂府在內的五大宗派瓜分掉六個名額,十大魔頭中除去位置重疊的洛陽,已經斃命的謝靈,八位兇名遠播的魔道巨擘有五位上榜,再加上耶律東床和慕容龍水兩名後起之秀,共計十八人。

道德宗麒麟真人六位仙人弟子,都在一品瓶頸徘徊,道門真人往往一入一品即指玄,也往往只差一線就是畢生不得踏入一品境。不由得小拓跋不稀奇眼前佩刀的男子,比他大不了幾歲,年紀輕輕就能跨過二品門檻,二品是謂小宗師境界,不是大白菜,可以秋種冬收一割一大把。他父親曾經說起過,當今離陽王朝二品高手中積澱了太多有望登頂的天才人物,當下北莽大體占優的格局,未必能夠持久。

徐鳳年笑了笑,“小門小戶,不值一提。”

狐裘青年略微遺憾地哦了一聲,身形暴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猛然抽刀當頭劈下,莽刀如普通騎兵無異,只是在他手中斬出就要聲勢驚人。錦袍老人雙手插袖,看似瞇眼觀戰,腳步卻隨著小拓跋的出刀而輕飄移動。徐鳳年往後撤了幾步,左掌手心拍在春雷刀柄上,短刀往後一劃,蕩出一個圓弧,堪堪躲過一刀之後,彈指一敲,閉鞘春雷離身圓轉,遠離戰場,幾乎是一瞬,徐鳳年身體後仰,欲倒不倒,避過變招橫抹的第二刀,而小拓跋也閃過回旋至背後的春雷,橫走幾步,第三刀斜撩而起,徐鳳年身體恢復直立姿態,一指輕彈,春雷繼續輕靈旋繞,刀鞘與莽刀鏗鏘撞在一起,身世煊赫的狐裘公子獰笑,單手握刀變雙手,勁力剎那暴漲,他自幼見慣了高手過招,自然有高屋建瓴的眼力與手段,就要一舉斬斷這種古怪馭刀的氣機儀軌,讓這家夥無法繼續裝神弄鬼下去。

當他即將有信心斬斷氣機牽引時,徐鳳年欺身而進,不去管春雷莽刀,錯身而過,又是一掌推向他的額頭。狐裘青年委實不按常理過招,雙手不改出刀軌跡,更是不減力道,非但沒有躲避,反而拿腦袋往前一蕩,徐鳳年面無表情往下一抹,不去拿手心與此人額頭對碰,而是抹過他的臉龐,手腕一翹,托住他的下顎,這一臂一袖氣機鼓蕩,斜向上便是猛然發力推出,雙手仍是死死握刀的陰鷙青年倒摔出去,徐鳳年一腿高擡踹出,踢向胸膛,一腳踏出!

狐裘青年胸口一縮,卸去大半力道,落地後依然滑行出老遠,雙手所握莽刀在地面上割出一條裂痕。

嘴角滲血,擡起袖口輕輕抹去,小拓跋咧嘴笑意陰冷,方才本想硬抗全力一腿也要劈出重創對手的一刀,但常年被父親餵招的他敏銳察覺到若是果真如此,恐怕就要兩敗俱傷,該死的是即便斷其一腿,自己就要付出胸口盡碎的不可承受代價,不得已他只好作勢收刀,刀尖朝這該死家夥的襠部,只要他敢不計後果,就要他斷了命根-子,賭是賭對了,不過當下還是自己吃了大虧,等於白挨了一腳,氣血翻湧,這滋味很久沒有享受到了。

有錦袍奴仆在一側策應,那名並未拔刀的年輕刀客沒有趁勝追擊,小拓跋吐出一口血水,緩緩站起身問道:“你小子如此有恃無恐,難不成入了一品?”

徐鳳年握住離手不如以往酣暢淋漓的春雷,根本無暇顧及擒察兒與百余騎兵的精彩表情,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既要對付這名年輕惡獠,還要應對那名錦袍老人的雷霆一擊,總不能還去偷閑欣賞那些別人眼中的驚訝與敬畏。至於牧民死活,總得自己先活下來才有資格去想。

小拓跋氣勢渾然一變,不再嬉皮笑臉,“不與你玩了。”

徐鳳年這次還給他一個哦。

狐裘狼帽的年輕人沒有惱羞成怒,沈心靜氣,右手握刀變成左手。

拔刀以後,他右側腰間尚且懸有一柄好劍。慣用右手的他顯然隨時準備拔劍。

收斂了輕佻,這名年輕人還真給徐鳳年帶來不小的驚訝,認真對敵以後左手刀更勝右手,罡風透鋒,幾次挑撩,竟然帶起風沙走石,幾欲刺破海市蜃樓直達肌膚,徐鳳年皺了皺眉頭,不得不松開一部分緊鎖氣機,以在鞘春雷當劍用,劍氣滾龍壁,這一招被棋劍樂府偷學去便成為一個響當當詞牌名的開蜀式,波瀾壯闊,而徐鳳年身形如遊魚,春雷雖然離手,駕馭起來,一樣天衣無縫。狐裘青年莽刀鋒芒隱約有紫氣縈繞,徐鳳年身體避其鋒芒,劍氣卻一漲再漲,同樣一招開蜀式,每過一遍,劍氣越滾越大,滾雪球一般,留下城十遍劍氣翻湧,將陶潛稚碾壓得沒有人形,此刻劍滾龍壁無數趟,這名年輕人雖有落敗跡象,總隔著一層窗紙,刀法始終不曾絮亂。

習慣了跟劍氣磅礴的短刀糾纏不休,正當小拓跋自認抓住一絲竅門,徐鳳年在野牛群中悟出的遊魚式,不再一味退縮,而是遊滑到了小拓跋身前,一指彈開春雷,左手抓住莽刀刀背,正要有所動作,清晰可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目露驚駭,但徐鳳年沒有痛打落水狗,絲毫不拖泥帶水地不近反退,果然,演技與武力一樣出眾的小拓跋終於拔出那柄北莽名劍,在徐鳳年胸口劃出一道狠辣的弧月形,徐鳳年悄然呼出一氣,身形輕輕點地,往後飄去。

地面轟然炸開,當真是平地起驚雷了。

一只頭頂生彩冠的巨蟒衝出泥土,咬向徐鳳年落地右腳。

錦袍老者沒有出手,竟然是這頭潛行破土而來的畜生展開了偷襲。

徐鳳年沒有依照本能縮腳躍起,給狐裘青年和錦袍扈從露出破綻,而是一腳朝巨蟒布滿利齒的嘴中一踏而下!

利齒劃破海市蜃樓,在小腿兩側滑出兩條血槽,而徐鳳年也順勢將這顆頭顱踩回地下。

徐鳳年一踏功成,壓下小腿上劇烈的刺痛酥麻,只是望向那名前行一步又退回的錦袍老者,丹鳳眼眸細細瞇起,終於不掩飾殺意勃發,知道這陰險老頭子是誰了,北莽十大魔頭排在第七的彩蟒錦袖郎!

此人年幼被棄於山野,不知被何物養大,不知是天賦異稟還是如何,自幼能知曉禽獸言語,年輕時候下山,便以豢養珍禽異獸著稱於世,不過壯年時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去道德宗禁地偷竊一頭幼年麒麟,被北莽國師一指擊碎脊柱,功力盡失,竟然仍是被他東山再起,再入金剛境,若說武道前途,已然不可能晉升指玄,但因為飼養猛獸眾多,與人對敵搏殺,幾乎不需要親自出手,駕馭兇物,讓人防不勝防,尤其是當年一條蛇冠七彩的母蟒化龍之際,不知為何尚未騰雲駕霧就死去,被他剖腹挖出三卵,三條幼蟒餵食無數丹藥與百種血肉,經過二十年有違天理的催熟,最終體型只比成年母蟒差了一線,這才讓他成為十大魔頭裏排名猶在謝靈等人之前的梟雄。

錦袍老人輕聲笑道:“大局已定。”

小拓跋瞥了一眼徐鳳年被彩蟒牙齒咬破肌膚的小腿,將吹毛斷發的名劍緩緩歸鞘,重新玩世不恭起來,一臉惋惜道:“可惜了,便是金剛境高手被咬上一口,興許能活,但幾個時辰內也會迅速變成動彈不得的傀儡,看來你運氣不太好,還是要被我埋沙剝皮澆灌頭顱,好在不幸中的萬幸,全身麻痹,也不知道頭顱內被澆灌水銀的痛苦。”

徐鳳年問道:“既然這老不死的東西是彩蟒錦繡郎,那你想必就是拓跋菩薩的小兒子了?”

小拓跋揮了揮莽刀,點頭道:“拓跋春隼。”

徐鳳年再次不鹹不淡哦了一聲,繼續說道:“春筍?不如冬筍好吃啊。”

拓跋春隼捧腹大笑,心情大好。

他挺喜歡這類不好笑的笑話,殺人前聽上一聽,就像沒胃口的時候,碰上了一盤色香味俱全的上好菜肴,最是能下飯。

只不過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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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以發系發

生冠彩蟒是珍奇兇物,除了蟒皮刀槍不入,更有龍象之力,不知有多少武夫死在蟒身盤繞下,只不過徐鳳年並不知道彩蟒利齒劇毒能讓金剛體魄都失去知覺,一腳踏下,利弊都有,此時小拓跋和錦袖魔頭勝券在握,一直緊鎖隱藏氣機的徐鳳年毫不猶豫大開金匱,直行直進,掠向這名魔道巨擘的錦袖郎,作勢要玉石俱焚,小拓跋老神在在,絲毫沒有出手的意圖,倒是老魔頭瞳孔收縮,腳底泥土炸裂,彩蟒再度破土而出,魔頭屹立巨如磨盤的彩蟒頭頂,居高臨下,渾身氣機如沸水翻滾,準備借彩蟒之力擋下這名南朝灼然大姓子弟的最後一擊。掠出五步時,徐鳳年身形驟停,一個踉蹌,魔頭心頭一松,嘴角冷笑,彩蟒吞食五毒無數,口噴瘴氣就能讓常人暈厥身亡,任你是金剛境界的高手,被利齒劃傷,毒汁浸染經脈,愈是運轉氣機,中毒愈是深入竅穴骨髓。

徐鳳年僅是一頓,本該是泄露疲態的明顯頹勢,錦袍老者心意與氣機同時略微松懈,與人對敵演技精湛的小拓跋沒來由喝聲示警,這位彩蟒錦袖郎看到佩刀男子身如遊魚,眨眼間滑至彩蟒身前,趁著在彩蟒擡顱燈下黑的盲區,不知如何轉折,然後就失去了蹤影,不擅肉搏廝殺的魔頭心知不妙,在野牛群中狹小空間輾轉騰挪也不顯身形凝滯的徐鳳年憑空出現在錦袍魔頭身後,一掌就要拍在這老王八蛋的後背,這一手摧碑式,取自聽潮閣武庫裏的一本拳譜秘笈,大有降龍伏虎的氣象,在武當山練刀時,搬至山上的秘笈古譜多是劍法刀招,後來趕赴北莽,因為要養意,就臨時抱佛腳,博采眾長,不再拘泥於刀劍,擷取了十八般武藝裏的一些精華招式,這一招摧碑手結結實實砸下,任你是厚重大碑也要寸寸盡碎。

只是才摧碑兩三分,徐鳳年就被橫空出世的一拳砸在左肩,狠狠摔出去,這次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偷襲與被偷襲,雙方都是時機拿捏恰到好處,徐鳳年落地站穩以後,嘴角獰笑,並無氣急敗壞,只是有些遺憾,一掌摧碑才未能盡興轟出,也不去看差點就給砸下蟒頭的老魔頭,而是望向身型壯如獅虎的男子,以大黃庭感知天地的,事先竟是沒有絲毫察覺到他的隱匿,只好與手按拓跋春隼額頭那次如出一轍,再次放棄重創的大好時機,只是單對單,徐鳳年完全有把握像慢慢耗死謝靈那般險中取勝,當下拓跋三人配合嫻熟,互成犄角,自己就有些身陷死境的味道了。

擁有金剛境界的彩蟒錦袖郎雖然並未被重創,仍是嚇出一身冷汗,轉身厲聲道:“小子你活該千刀萬剮而死!”

見到這名肉搏遠勝錦袍老奴的強悍扈從及時趕到,拓跋春隼心中大定,拎著莽刀,很有閑情逸致地拍了拍手掌,贊嘆道:“不錯不錯,演戲本事與殺人能耐都是一流,剛才以一敵二,就已經讓我拔劍,我想你肯定還有壓箱底的絕技,不妨一並拿出。”

徐鳳年冷笑道:“要裝大爺,好歹先把我打趴下再說,否則你有何資格在這裏浪費唾沫?有意思?”

拓跋春隼不怒反笑,耐心解釋道:“原本我殺人也不喜歡廢話,不過春筍也好冬筍也罷,既然有一盤美味佳肴在眼前,食客下筷前總是要稱贊一下色香味,這也是人之常情,這位真人不露相的南朝豪閥公子,見諒一個。事先說好,等你被塞進黃沙,剝頭皮時我廢話肯定還要多,若是口水不小心與水銀滴入你頭顱,千萬不要介意啊。”

徐鳳年笑了笑,問道:“既然有了一位敵不過麒麟真人一指的高人錦袖郎,敢問這位給春筍當奴做狗的大兄弟,又是何方神聖?”

魁梧漢子瞇眼,言簡意賅答復道:“端孛爾回回。稍後我會扯斷你四肢。”

徐鳳年只是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

拓跋春隼扭了扭脖子,緩緩走向徐鳳年,笑道:“我來我來,好不容易找到你這麼個絕佳的刀樁,我要慢慢玩。”

拓跋春隼隨即招了招手,對那幫呆如木頭的螻蟻騎兵吩咐道:“擒察兒,不要去管這些牧民,去拉開獵圈,守住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每二十五騎為一隊,這位公子若是僥幸逃出圈子,不管你們是用戰馬撞擊,還是拿命填補空缺,只要拖延下他的腳步,你這個悉惕就算立了大功。”

擒察兒還真怕拓跋小公子要他率領部落騎兵去進行與自殺無異的搏擊,既然是外圍遊獵,這就不算為難,立即帶著一百騎兵遊曳在兩百步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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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春隼和錦袍魔頭以及端孛爾回回,呈現三足鼎立互為引援的態勢,無形中困住這名在網之遊魚,縮小他的施展余地。

占盡天時地利優勢的拓跋春隼開始加速奔跑,雙手拖刀式衝向徐鳳年。莽刀不斷有紫絲流溢縈繞,隱約有了宗師風度。

拓跋春隼的刀法簡潔樸實,刀勢皆是直來直往,少有花哨技巧,節奏鮮明,顯然是脫胎於戰陣殺伐,而這名北莽天字號世家子的奸詐在於握刀,單手雙手轉變迅捷,並未定式,不曾出鞘的劍,才讓人忌憚,這與徐鳳年腰間那把閉鞘春雷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拓跋春隼的優勢在於他有錦袍魔頭和端孛爾回回做堅實後盾,只要不被一擊斃命,他就大可以肆無忌憚地專註於走刀,而拓跋氏的體魄錘煉幾乎舉世無匹,根本不信此人能夠躍金剛到指玄。拓跋春隼廝殺得興致勃勃,酣暢淋漓,莽刀遊走愈發剛猛,分明是以戰養戰的路數,天下精兵無不是如此打造,武道一途,走這條獨木橋的不計其數,只不過尋常武夫,都沒有拓跋春隼這般恐怖家世,一旦陰溝裏翻船,也就萬劫不復,拓跋春隼且不論手段如何血腥殘酷,鍛煉出的心性,卻符合巔峰武道的一往無前。徐鳳年閉鞘掛刀,始終沒有拔刀的跡象,只是雙手撥轉,與拓跋春隼和那柄莽刀進行徒手技擊,幾次一發而至,搶占一寸為先的先機,學呵呵姑娘以手做刀,一次刺鯨得手,才要以疊雷炸爛這名北莽將種的全身氣機,就被突如其來的彩蟒以蠻力撞開,一次是靈犀一動,左手巧妙一撥腰間春雷,短刀繞身一圈,彈在拓跋春隼腰側,然後整個人已經被他一巴掌摔在臉頰上,擊飛了拓跋春隼,正要追擊痛打落水狗,就被深諳近戰的端孛爾回回一頓糾纏,讓拓跋春隼借機恢復了氣勢。

拓跋春隼看著與端孛爾回回近戰大戰而不落下風的佩刀青年,大口喘氣,平穩了一下呼吸,笑道:“好玩好玩。”

端孛爾回回位列北莽魔道十人第六,與借助外力的彩蟒錦袖郎以及那用音律蠱惑的琴師女子不同,靠的是實打實的雄渾戰力,號稱龍脊熊肩,是草原上首屈一指的搏擊高手,不知有多少角抵國手被他攔腰折斷,短打直進,勢大力沈,拳罡幾如雷鳴,閃轉騰挪,更是不輸徐鳳年的遊魚式,這般難纏人物,若非有兵器拉開距離,欺身以後,簡直無解。拓跋春隼安靜調息,不急於再入戰場練刀,他有些好奇這名佩刀年輕男人為何寧肯與端孛爾回回貼身肉搏,也不願拔刀,以這人離手馭刀的玄巧本事,以及那滾湧如江河的磅礴劍氣,若是拔刀,分明可以更輕松一些,當拓跋春隼看到這家夥與端孛爾回回各自一拳砸在胸口,分別後退幾步,確認無誤此人已是金剛境,吐出一口濃重濁氣,揮了揮莽刀,大笑一聲,“雖然不知你這金剛境為何能暫時壓下蟒毒,但我還真不信了,你能車輪戰到讓我三人力竭?”

端孛爾回回雖然被一拳逼退,但臉色如常,有些訝異這名年輕人的內力與耐性,默不作聲撤出戰場,留給小公子練刀。

徐鳳年伸出拇指,抹去嘴角血絲,拓跋春隼拿他練刀,他何嘗不是拿這三人打熬體魄氣機?當年李淳罡三四百袖兩袖青蛇,豈是白白挨打的?徐鳳年不敢說立於不敗之地,但若說三人輪戰,一時半會就被耗盡一身大黃庭修為與步入金剛境的體力,還真是天方夜譚。生死一線有大悟,徐鳳年雖然狼狽了一些,但無比珍惜這種機會,樂得拓跋春隼慢慢玩,只不過嘴上不饒人,笑道:“好玩?當年我也是這麼跟你娘說的。以後你有了媳婦,我也會這麼跟她說。”

錦袍魔頭微微張嘴,被這句話給驚呆,真是不知死活,難道不知道小公子的娘親,正是北莽第一人的女人嗎?端孛爾回回嘆了口氣,有些佩服這小子的膽量,身處死地,還能嘴硬至此。

拓跋春隼一臉無所謂,提刀走入戰場,不過右手按住了劍柄,緩緩說道:“既然一心求死,那我滿足你。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你的金剛境界為何與我兩名扈從不同?”

徐鳳年報以冷笑,起手撼昆侖。

拓跋春隼幾次三番被這家夥無視,更是吃足了悶虧,撇了撇嘴,錦袍老者與端孛爾回回同時凝神提意,知道小公子本就不多的好脾氣已經蕩然一空,要開始屠殺了。

一頭彩蟒在徐鳳年身前十步高高躍出地面,撲殺而來。身後一條巨大身軀在草地上碾壓出溝壑的巨蟒滑行夾擊,撞向後背。

徐鳳年不顧後背彩蟒偷襲,雙手一擡一壓,昆侖可撼,何懼一條遠未成龍的孽畜?

當頭撲下的彩蟒被他雙手絞扭,交錯一抹,一肩撞飛,落地以後砸出一個大坑,彩蟒被一擊之下搖頭晃腦,受傷不輕。身後層層斷江,氣焰兇狠的彩蟒長達三丈的身軀竟是一瞬裂開五六條血槽,彈入空中痛快掙紮,墜地以後奄奄一息。錦袍魔頭眼神冰冷,兩條心愛彩蟒的攻勢被阻,意料之中,看到端孛爾回回已經剎那貼身,老魔頭心中冷笑不已。徐鳳年一氣撼昆侖與截江有六,已是極限,被端孛爾回回一拳轟在胸口,氣機外泄築成的海市蜃樓,本就漂浮搖動,稱不上無懈可擊,也被這名武力名副其實排在魔道第六的壯漢順勢擊破,拳罡所致,徐鳳年頭發非但不是往後飄拂,而是往前逆向扯去,被一拳砸中,雙腳再也無法生根,身體倒著飄去,一路助跑然後騰空的拓跋春隼第二次拔劍,刀鋒紫氣絲絲縷縷一瞬粗如指,劍氣尤勝一籌,刀劍在空中劈出一個傾斜的十字。

徐鳳年擡起雙臂格擋。

雙袖劃破,鮮血流淌。

拓跋春隼得勢不饒人,刀劍在手,眼花繚亂,好似花團錦簇。

當兩人終於在飛揚塵埃中立定,拓跋春隼刀劍互敲,抖去幾滴猩紅血液。

眉心一枚紫印如開天眼的徐鳳年披頭散發,伸手握住空中一縷與頭巾一起被斬落的頭發,打結作巾,打了個死結,系起滿頭散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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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一袖刀

拓跋春隼不管是家世彪炳還是天賦卓群使然,都有著一種讓天下圍繞自己而轉的自負,見慣了奴顏婢膝,此時看到這名南朝士子默然系發的動作,仍然有些壓抑不住的悚然,泛起一陣破天荒的妒意,拓跋春隼雖有暴虐嗜殺的極端性格,腦子卻並不差,否則也不至於在占據大優的前提下仍是讓擒察兒遊獵外圍,生怕這尾遊魚漏網逃脫,此時咬牙切齒之余,後退兩步,輕輕將刀劍歸鞘,冷聲道:“端孛爾回回,你務必要讓這小子拔刀。

錦袍魔頭知道長於近戰的端孛爾回回一旦傾力而為,也就沒他的事情了,走到一條彩蟒寵物身前蹲下,掏出一只豢養有幾種奇珍蠱物的瓷瓶,一股腦倒入被斷江重傷的巨蟒嘴中,轉頭看向佩刀青年,許久不曾如此仇視一個人物,況且這家夥還是如此年輕,就像床榻上有心無力的花甲老人嫉恨那些生龍活虎的青壯,他本就見不得武道上一騎絕塵的年輕天才,這次與小主子出行遊歷,在他有意無意的牽引下,也禍害了幾名本該前途無量的青壯高手,除了死在拓跋春隼手下,有的成為彩蟒的腹中餐,也有被端孛爾回回一力降十會硬生生撕裂了四肢,無一幸免,今天這個不幸淪為狩獵對象的青年,下場只會更慘。

端孛爾回回既然被譽為龍脊熊膀,手腳膝肩俱是殺人利器,此時得到小主子的命令,再不隱藏,這位魁梧漢子本就豹頭環眼,兇相畢露以後,內行人物便知他已是殺心起四梢震,其中發為血梢,怒發衝頂,指為筋梢,削鐵如泥。端孛爾回回體內血液循環與氣機運行攀至頂峰,一身金剛境跋扈氣焰,展現無遺,氣註於筋而至四肢,每次踏足便讓草地下陷,他的出拳並無套路。徐鳳年憑借大黃庭築造而成的海市蜃樓,好像被鐵錘砸銅鏡,雖是如潮水層起層生,卻依然被層層擊碎,雙臂本就被拓跋春隼刀劍劃傷,格擋之下,血染長衫。

端孛爾回回獰笑怒喝,拳走直線,蠻橫打散這名年輕刀客的取巧欄手,大踏步肩撞過去。徐鳳年雙手按住肩頭,四兩撥千斤,卻也撥轉卸力不去萬鈞衝勁,一人前衝,一人倒滑,塵囂四起。端孛爾回回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顫,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冷漠臉孔,他肩催肘,肘催手,龍虎之力透筋滲骨如鐵鉤,當胸一拳,內勁傾瀉,只聽砰一聲,年輕人被一拳炸飛,身體卻不是直線後仰,而是在雙腳離地後,在空中滑出一個充滿半弧才落地,雙足如蜻蜓點水,說不出的瀟灑飄逸。

只不過端孛爾回回精於技擊殺戮,豈會留給此子換氣再登樓的機會,趁著靠弧度卸力造成一絲凝滯的間隙,算準落腳地,奔襲一掠如野馬奔槽,臨近時,一腳陷入泥地,這具雄壯身體擰繩,如滿弓繃弦,然後一記鞭腿掃出,一系列兇狠動作皆在一瞬完成,年輕刀客既然氣浮不達昆侖巔,幹脆氣沈丹田至黃泉,不逃不避,雙腳下墜紮根,以一個未完成的撼昆侖式硬抗這一腿,這一次接觸,雙方氣機節節如爆竹,聲勢壯如雷鳴,端孛爾回回鞭腿身體在半空回旋,第二條鞭腿再攻向此人腦袋,顯然要將他分屍才善罷甘休。

一直坐山觀虎鬥的拓跋春隼陰陽怪氣嘖嘖笑道:“真疼,瞧著都疼。”

即將被鞭殺的年輕人面無表情,身體後仰,倒向地面,單掌一拍,身體如陀螺急速旋轉,鞭腿落空的端孛爾回回收發自如,鞭腿一縮,邁步如行犁,然後一腳朝這小子腰部踹去,踢中以後,卻違反常理地沒有追擊,拓跋春隼與錦袍老者都是皺眉不語。駐足而立的端孛爾回回腿上鮮血直流,竟然好似被一物洞穿了小腿,他伸手一摸脖頸,同樣鮮血淋漓,若非心神一驚,察覺到不妥,以端孛爾回回的實力,那一腳足以讓這名年輕人攔腰與脊柱一同截斷。

側向滑出的徐鳳年緩緩站起身,吐出一口觸目驚心的鮮血,馭劍蚍蜉與峨眉,不曾想還是無法對這個魔頭產生致命傷,那柄晶瑩剔透的蚍蜉懸於自己身前,而纖細如青絲的峨眉則掛在端孛爾回回踢腿姿勢時脖子前端,此時馭劍境界,不足以在速度上超過出刀,除了架子奇大,並無實質性裨益,但是如同在鴨頭綠客棧刺殺那名閘狨卒,按兵不動,只是守株待兔,還算綽綽有余,可惜端孛爾回回五感敏銳,躲過了飛劍峨眉,不過小腿中招,只是以他的金剛體魄,蚍蜉一劍之穿,並無大礙。而分神馭劍,也讓挨了力可摧城一腿的徐鳳年受傷不輕。

端孛爾回回手指撫摸著脖上血槽,嗤笑道:“好陰險的手段!”

錦袍魔頭臉色陰沈,大概猜出了真相,心想這年輕人好紮人的手腕,何止是陰險二字可以形容。轉頭看了一眼再無笑意的小主子,他有些幸災樂禍,尚未拔刀的小家夥越是表現得武力驚艷,就註定死得越慘,小主子體魄境界是拓跋菩薩一手鍛造,小主子也無愧北莽軍神的厚望,放眼北莽,視線始終盯著那上榜十八人,接下來當真能算是目無余子,這次在龍腰州栽了不大不小的跟頭,以拓跋二公子睚眥必報的性格,如何能不記恨入骨。

徐鳳年濁氣與淤血一起吐出,點頭笑道:“陰險是陰險,不過兩名穩坐金剛境界的高人,加上一個只差一線金剛的名門貴胄,三人齊力圍殺,倒是正大光明得很。”

端孛爾回回不為所動,全身骨骼吱吱作響。

眼神炙熱的拓跋春隼說道:“你哪來的馭劍法門?死前與我說出,賞你一個痛快的死法。”

徐鳳年完全不予理睬,只是調息默念口訣,靜養道根氣養神,元陽不走藏其真,黃庭植有長生蓮,萬兩黃金不與人。道門大黃庭的妙處,不在傷人而在養長生,何謂長生,興許像那無形的海市蜃樓有些虛無縹緲,但氣機流轉之快,實在是不臨危死戰不足以知曉其中玄通。徐鳳年暗自慶幸當初勤練開蜀式,讓體內竅穴在劍氣滾龍壁的“摧殘”下,如同緩緩開啟了福地洞天,任由揀選寶藏,徐鳳年雖然只得五六分大黃庭,但這些修為在李淳罡幾百袖青蛇劍氣鍛打之下,實在是盡得其秒,否則與端孛爾回回一戰,早已身軀殘敗,經不起這名魔頭幾回合的打殺。

拓跋春隼好奇問道:“連這好似吳家劍冢馭劍術都已祭出,你除了打腫臉充胖子不曾拔刀,難道還有其它壓軸的好戲?”

拓跋春隼約莫是知道這個冷面孔的倨傲家夥不會答復,自問自答:“知道了,你肯定不止馭劍兩柄?還有幾柄?二三四?”

徐鳳年笑道:“還真是有幾把飛劍。”

拓跋春隼跟著笑起來,“端孛爾回回,繼續。”

端孛爾回回奉命再戰,拳勢不減,只不過多留了幾分心思,應付那詭譎飛劍。對於北莽而言,兩百年前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九劍破萬騎,深深烙印在所有武夫心頭,因此對待吳家劍士,絲毫不敢小覷。劍冢兩百年沈寂,離陽王朝的江湖對於天下劍招盡出劍冢的吳家不再畏懼如初,反倒是北莽依舊牢記於心,委實是一種天大諷刺。端孛爾回回忌憚神出鬼沒的飛劍,一直小心翼翼試探,雖然分神,卻不意味著拳腳就不夠迅猛剛烈,依然從頭到尾占據著獅子搏兔以力壓人的優勢。

青絲結,如女子情思,結有千絲結。

徐鳳年原先一直不懂這麼娘娘腔嫌疑的刀譜第七頁,現在不得不按葫蘆畫瓢嘗試著去理解,自然不得其神,與端孛爾回回廝殺時,只是死馬當活馬醫,照著刀譜胚子去將飛劍懸在青絲結的節點上,不斷當設置陷阱去使用。

拓跋春隼耐心旁觀,依次數著飛劍數目,除去最先兩柄,應該層出不窮了四把,嘖嘖問道:“餵餵餵,已經六把了,家底掏空了沒?”

徐鳳年平淡道:“好像沒了。”

然後很快第七柄朝露便淩空現世。

即便是心性堅定如端孛爾回回這等魔道梟雄,也有要破口大罵的衝動。

朝露與之前六柄飛劍結起青絲結,好似一張天網恢恢,將端孛爾回回籠罩其中,極大限制了這名魔頭的武力。

拓跋春隼冷笑道:“有本事再來一柄。”

徐鳳年才說完“這次真沒了”,就賞賜了一柄新鮮出爐的飛劍黃桐。

端孛爾回回終於徹底震怒。

飛劍不斷在這位魔道巨擘身上劃出血槽,但徐鳳年也幾次被拳腳加身,每一次擊中,都如斷線風箏。

當第八柄桃花駕馭而出,殺得眼紅的端孛爾回回雙拳裂天地,拼去一身傷痕,撕網而衝,一拳砸在這名年輕人的胸膛。

風箏看似飄蕩。

卻有意無意借勢,急速飄向了拓跋春隼。

端孛爾回回喊道:“小主子當心!”

錦袍老者駕馭一頭彩蟒側面撞向這名不肯死心的年輕刀客。

拓跋春隼雙手迅捷握住同在一側的刀柄與劍柄。

徐鳳年懸空身形拔高幾尺,踩在彩蟒頭顱之上,驟然一點,出人意料不去刺殺拓跋春隼,而是折向錦袍魔頭!

一路北行。

春雷終於炸起。

“我有一刀!”

只見天地間掠起一道無與倫比的璀璨流華。

青中透紫。

李淳罡有兩袖,我有一袖。

一袖青龍。

流華蕩過。

錦袍老者緩緩低頭。

身體被攔腰而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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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借氣三千斬頭顱

腰斬錦袍。

一袖刀斬斷的,是一名魔道巨擘生死榮辱一甲子的錦繡。

當那一抹流華橫掃而出,拓跋春隼下意識瞇起眼,就像常人擡頭望見日光,等這位這輩子都是一帆風順的小拓跋睜眼,只看到一具攔腰截斷的屍體,以及那名終於悍然出刀的該死年輕人,短刀不知何時已經歸鞘,雙手撐住刀柄,緩緩直起腰桿,轉身面對他與端孛爾回回。拓跋春隼不動如山,心中掂量了一下,若是自己面對那一刀,刀劍在手,絕不至於被一刀抹腰而斬,更不用說斬殺端孛爾回回,這恐怕也是這名武學駁雜年輕人的城府所在,當初將自己打落下馬以後,便知道擒賊先擒王這條路行不通,就盯上了習慣駕馭彩蟒去禦敵的錦袖郎,好一場精心策劃的苦肉戲!

被狠狠算計了的端孛爾回回咬牙切齒道:“小主子,此人被我末尾一拳砸傷了胸腔,運氣再也無法順暢,別說出刀,馭劍都難,就由我來收他的屍!”

拓跋春隼白眼道:“能收他的屍是最好,別到時候收我的屍。”

怒極的端孛爾回回這次顧不得溜須拍馬,只是面孔猙獰。徐鳳年和李淳罡分離以後,按照羊皮裘老頭的閉劍心得,一直艱辛養意,配合餐霞食紫封金匱帶來的神華蘊育,這由兩袖青蛇演化而來的一袖青蛇,總算發揮出超乎想象的淩厲氣魄,卻也幾乎掏空所有精氣神,拉弓如滿月,幾乎繃斷了弓弦。

春雷歸鞘以後,徐鳳年情不自禁地身體顫抖,尤其是握刀雙手,與端孛爾回回死戰一場,身體受創深重,最後一拳更是讓自己七竅流血,只是前一刻被強行壓抑,此時緩緩淌出,滿臉血汙,其實初時遇上拓跋春隼和彩蟒錦袖郎,徐鳳年是不怯戰也不想逃,拓跋春隼想要以戰養戰,拿他做刀樁,他何嘗沒有這份心思。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多出一個端孛爾回回,才深陷泥濘,再想逃都難了。初次聽聞李老劍神的孕育劍意,徐鳳年不是沒有疑問,既然苛求一劍必殺人方可出鞘,否則劍意就有折損,豈不是有欺軟怕硬的嫌疑,對敵境界高過自己的對手,這一劍是出還是不出?若是不適宜出鞘,這與世間既然無龍何必學那屠龍技有何兩樣?但李淳罡始終賣了一個關子,沒有給出答案,只說是行到山前知五嶽,徐鳳年再入峽谷無悲無喜的空靈境地,這一瞬,春雷不再顫鳴,徐鳳年緩緩閉上眼睛,層巒疊翠,劍意刀意,都是如此,在方寸天地的鞘室之內,春雷生機盎然。

那股出竅春雷揮灑天地間的神意,好似奔流到海再復返,甚至逆流而上,節節攀登。

生死一線有大悟。這是讀遍武庫千萬秘笈都不可能帶來的通明,如親見燈火,正是那所謂的低頭登山一甲子,方知昆侖山巔有盞燈。

拓跋春隼不敢輕易涉險,計上心頭,望向在他看來賤如螻蟻的悉惕擒察兒,朝那幫已經嚇破膽子的騎兵招手,微笑道:“去,給牧民分發二十柄莽刀,告訴他們,要想活命,就劈死這名年輕人。不管劈死劈不死,只要舉刀,我拓跋春隼都承諾給他們黃金千兩牛羊萬頭。”

擒察兒武力平平,只知道那名刀客極其不好惹,不過要他捏軟柿子信手拈來,領著二十幾騎策馬前奔,來到牧民身前,丟下二十多把莽刀,陰森道:“聽清楚了沒,咱們北莽軍神的小公子說了,你們只要向那名南朝逃竄到境內的賊子舉刀,黃金千兩!牛羊萬頭!而且我,這片草原的王鷹,擒察兒,也答應你們,這座湖泊這塊牧場,都會贈送你們!若是不識趣……”

擒察兒不敢擅權,連忙小心翼翼轉頭望向拓跋春隼,後者做了一個刀抹脖子的手勢,得到指示的擒察兒立即轉換臉孔,厲聲道:“就是一個死字!”

拓跋菩薩的小兒子?

呼延安寶心死如灰,眼見有一名青壯牧民移動腳步,要去撿起莽刀,瞪大眼睛怒道:“你敢?!”

牧民只是停頓了一下,當他看到陸續有族內同胞走出隊列,原本動搖的決心不再猶豫,一起默默拾起一把把刀鋒清亮的莽刀,牧民妻兒們也都撇過頭,不去看這一幕。阿保機衝出帳屋,攤開手站在騎兵和提刀牧民之間,稚嫩臉龐滿是淚水。老族長閉上眼睛,老淚縱橫。一老一稚,兩張臉龐,在生死存亡之際,於事無補。呼延觀音奔跑向阿保機,一把抱住,滾向一邊,躲過暴怒擒察兒的縱馬前衝,作為悉惕,他是這塊草原上毋庸置疑的主宰,兇性暴漲,他這只雄鷹哪怕在拓跋氏眼中只是土雞,也絕不是牧民能夠違逆的,抽出一柄加長鍛造的違例莽刀,彎腰狠辣劈下,呼延觀音手臂被拉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徐鳳年睜眼彎了彎腰,春雷在手中一旋。他背對著提刀行來的牧民,心境古井不波,對於人心險惡,見過太多醜陋不堪的,也就見怪不怪,何況為了部族和親人生死,設身處地,是舉刀還是拒絕,都在情理之中。一手端春雷,一手擡臂,身後驀然斷江,出現一條溝壑,牧民前衝陣型出現一陣膽怯的騷動和凝滯,遠觀時只見到這邊塵土飛揚,終歸不如眼見為實來得震撼人心,之所以舉刀相向,他們內心深處除了畏懼拓跋氏如雷貫耳的威名,未必沒有存有這名年輕士子有一副菩薩心腸的僥幸,只是草地驟裂以後,好似畫出一條生死界線,跨過雷池一樣要死,那份僥幸心理也就一掃而空,膽氣隨之衰減。

徐鳳年盯住拓跋春隼,伸手撫平被鮮血浸透的胸前長衫皺痕,微笑道:“沒了彩蟒錦袖郎壓陣掣肘,再攔下我就不容易了,要不你我互相遊獵一次?”

拓跋春隼猖狂大笑,笑得那張英俊臉龐都有些扭曲,指著徐鳳年說道:“中原有一句話叫做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衝風之末力不能漂鴻毛,就憑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還想跟我談條件?是不是呼吸都覺著肺疼了?你當端孛爾回回的那一拳是繡花呢?”

徐鳳年道:“我馭劍有幾?你之前可曾猜到?同理,既然有第一刀,就不能有第二第三刀?再拉一個陪葬也不是不可以,殺一個魔道第六的端孛爾回回,似乎沒有殺軍神小兒子來得回老本。”

拓跋春隼伸出一根手指搖晃了幾下,胸有成竹笑道:“別嚇唬我,沒用,我是被你嘴裏的拓跋菩薩打大罵大的,唯獨不是嚇大的。你的性情我大抵知道一些,能殺人絕不廢話,現在話多了,就證明你小子差不多黔驢技窮了,嘖嘖,黔驢技窮,這個說法真是不錯,你既然是南朝灼然大姓的子弟,應該明白意思吧?或者說,你又開始在細微陰暗處布局了?我拭目以待,端孛爾回回,動手,四肢歸你,頭顱歸我!”

拓跋春隼瞇眼陶醉道:“以前不知道,遇到你以後,才發現原來懂一些詩書上的警言名句,嘮叨嘮叨,殺起人來會格外顯得有情調。”

徐鳳年面朝端孛爾回回,輕柔一呵氣。

一道金光急掠出袖。

拓跋春隼嬉笑道:“雕蟲小技,你的馭劍殺人術比起我爹當年手下敗將之一,那位棋劍樂府的劍氣近,可差了十萬八千裏!”

臉上玩世不恭的神態,眼神則凜然,這柄始終不曾露面現世的飛劍不論劍氣還是速度,都遠超先前懸空結網的八柄飛劍。

成就大半劍胎的金縷。

拓跋春隼沒有拔出刀劍,只是與那柄軌跡刁鉆的金黃飛劍較勁,如同多情漢子調戲懷春女子,招蜂引蝶,一人一飛劍,煞是好看。

徐鳳年已經對上奔至眼前端孛爾回回,後者愈戰愈勇,驍勇無匹,出手毫不留情,周身擰繩蓄力,一動則摧山撼嶽,徐鳳年的頹勢並非一味掩飾,遠了踢踏鞭掃,近了肘擊肩撞。勢必要將這個膽敢面對自己還敢分神馭劍的年輕人撕去四肢,端孛爾回回形松意緊,出手如大錘,落手如鉤竿,看似兩肘不離肋,拉升幅度不大,爆發力卻傷人駭人之極,這名魁梧武夫雙腳趟泥步,如遊蛇蟒行,雙手擰裹鉆翻,循循相生無有窮盡。徐鳳年先前身受重擊,如今更要一心兩用一氣雙出,終於被端孛爾回回抓住空隙漏洞,擡腿膝撞,當徐鳳年腦袋被巨力反彈向後時,一臂掃出,整具身軀都被擊飛。

徐鳳年輕語呢喃:“借我三千氣,斬你項上頭。”

金光暴漲。

本就是一直藏拙的飛劍在主人以搏命代價借勢而得勢以後,剎那火上澆油,速度猛然提升數倍,直刺拓跋春隼眉心!

千鈞一發。

來不及躲避的拓跋春隼擡手以掌心阻擋劍勢,傾斜頭顱,飛劍金縷穿透整只手掌,在他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察覺到異樣的端孛爾回回心神巨震,不再追擊那名詭譎手段好像沒個止境盡頭的年輕人,掠至小主子身邊,生怕那柄飛劍還有殺招。若是被軍神寄予厚望的拓跋春隼死在龍腰州,別說他端孛爾回回,就是整個北莽魔道陪葬都不夠!

拓跋春隼不去看手心,一巴掌摔在端孛爾回回臉上,瘋魔一般怒道:“滾去宰了他!”

金縷繞出一個半圓,入袖隱匿,臉色衰敗如金紙的徐鳳年落地後一個踉蹌,吞咽下湧上喉嚨的血液,彎腰前奔,幾名擋在直線上的騎兵被連人帶馬一起斷江劈斬。

端孛爾回回返身狂奔追躡而去。

拓跋春隼五指成鉤,仰頭怒吼,“不殺你,誓不姓拓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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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遊獵

彩蟒遊曳在錦袖郎屍體身邊,時不時垂下巨大頭顱輕柔觸碰,拓跋春隼右手被飛劍洞穿,左手抽刀,一刀砍去毫無防備的彩蟒頭顱,再對著錦袍扈從一頓亂砍,何止是大卸八塊,比鞭屍還要血腥殘酷,擒察兒不敢騎在馬上,下馬以後也不敢靠近這位小拓跋,生怕被遷怒。拓跋春隼將因他而死的忠心扈從剁成爛泥,斜眼瞥向擒察兒,後者一抖索,跪在地上求饒,拓跋春隼冷笑道:“算你運氣好,是鷹師出身,擒察兒,派人去帶著你部落的鷹隼和騎士,傾巢而出,如果沒能獵殺那名意圖行刺我的刺客,你的部落就可以從草原上除名了。”

擒察兒牽馬小跑到拓跋春隼身邊,滿頭汗水遞過韁繩,小聲問道:“這些牧民?”

拓跋春隼平淡道:“草原重諾,自然要贈送黃金與牛羊。”

擒察兒忙不疊點頭如小雞啄米,阿諛道:“小王爺不愧是草原上的王鷹。”

拓跋春隼騎上馬,冷笑道:“之後是死是活,就不管我的事情了。”

擒察兒楞了一下,恍然大悟,橫臂在胸,低頭道:“小王爺英明。”

拓跋春隼看到馬鞍上空無一物,面無表情道:“去拿一張勁弓,三筒箭壺。”

擒察兒狗腿吆喝起來,馬上有敬畏無比的騎兵策馬趕來,交付弓箭,拓跋春隼雙指拈起一根羽箭,挽弓以後,射殺了外圍一名騎兵,直透頭顱,墜落下馬。拓跋春隼這才瞇眼點了點頭,擡頭看著那只矯健悉惕擒察兒調教出來的黃鷹,心中再度泛起暴虐,若是錦袖郎不死,以他的熬鷹水準,豈是馬下這名鷹師出身的悉惕能夠媲美,那名老奴調教出來的大品雀甚至可以捕鷹殺隼!小子運氣真是不錯,拓跋春隼按捺下殺機,夾了夾馬腹,命令道:“讓你那頭畜生盯緊了!跟丟一次,我就剮出你眼珠子一顆!”

擒察兒慌亂上馬,跟在小王爺身後。

來去匆匆。

呼延安寶所在部落牧民都是如釋重負,對這個勢單力薄的流亡小族來說,就像頭頂烏雲雖未散去,但起碼不至於當下便磅礴大雨。呼延安寶早已心灰意冷,只是讓兒媳替呼延觀音包紮傷口。帳屋內少女疼得身體顫抖,卻仍是面容堅毅,反倒是小孩阿保機在一旁心疼得哽咽抽泣,蹲在地上,不敢去看姐姐的傷口,把頭埋在雙膝裏。呼延安寶愧疚道:“都是我們害了這位南朝而來的年輕菩薩啊。”

呼延觀音欲言又止,老人憂心忡忡道:“追殺恩人的,應該就是拓跋小王爺。”

草原上,展開了一場動人心魄的追獵。

徐鳳年突圍以後,端孛爾回回銜尾追擊,逐漸拉近距離,相距不過百丈,視野可及,兩人身形急掠不輸戰馬。端孛爾回回身後還有拓跋春隼,悉惕擒察兒和一百騎。撒網以後自然就是收網,一旦再度落網,徐鳳年就再沒有可能逃脫的機會,他這次在圍剿中仍是擊殺一名金剛境高手,已經駭人聽聞。徐鳳年彎腰如豹,絲毫不敢減少前衝速度,轉頭瞥了一眼空中飛旋的獵鷹,有苦自知,奔跑速度減緩,大黃庭的恢復自然可以加速,但是被端孛爾回回纏上,就要落網,拓跋春隼雖然被金縷刺傷,但戰力還有**分,自己卻已經精疲力竭,被說成黔驢技窮,實在不冤枉,腳踏彩蟒,雖然不知為何沒有錦袍魔頭設想那般全身麻痹,但對於身形騰挪肯定有影響,八柄飛劍結青絲,春雷出鞘一袖青龍,最後更是連成胎金縷都祭出,端孛爾回回的攻勢,許多拳腳可都結結實實砸在身上,徐鳳年既沒有到達可以借用天地氣象的天象境,更沒有陸地神仙境界,若是拓跋春隼和端孛爾回回給他一旬半月休養生息的機會,大可以再戰一場,可是他們追殺得急迫,斬草除根,徐鳳年除了拼命吐納療傷和向前逃命,已經沒有退路可言。

所幸有開蜀式氣機一瞬流轉三百裏的珠玉在前,對於這類氣機燒灼的刺痛習以為常,還能勉強咬牙撐住。

一路狂奔的端孛爾回回皺了皺眉頭,一方面驚訝那名南朝刀客的氣機充沛程度,一方面對於腿部創傷更是不解,一劍穿過,以他的金剛體魄完全可以無視,即便無法迅速痊愈,但絕不會像此刻一般氣機阻滯,可見那名刀客的馭劍術興許尚未臻於巔峰,但飛劍本身,堪稱仙品。這愈發堅定了端孛爾回回殺死這名年輕人的決心,至於彩蟒錦袖郎的死,他倒是沒有任何兔死狐悲的感觸,拓跋氏家族就像一座大廟,廟大也就必然泥塑菩薩多,少了一尊,其余菩薩供奉香火也就多了一分,況且端孛爾回回一直對於這名老奴躋身十大魔頭行列頗有微詞,他反而更欣賞謝靈這幾位同道中人,錦袍老家夥在他眼中不像魔頭,更像是權貴豢養的可笑伶人,只會以奇巧淫技媚上,兩人向來不對眼也不對路。

端孛爾回回豪氣橫生,喊道:“小子,可敢與我大戰三百回合?!”

聲音遙遙傳來,“把你媳婦或是你女兒喊來!”

端孛爾回回聽音辨氣,此人所剩氣機似乎比想象中要旺盛,不過吃了大虧以後,清楚這家夥演技比起小主子還來得爐火純青,他再不會輕易上當。

徐鳳年再次望了一眼頭頂黃鷹。

一炷香以後,端孛爾回回錯愕發現自己與他相距拉近到八十丈,但身後始終按照獵鷹指示直線疾馳的騎兵不知何時也追上,這小子該不會是個路癡,繞出了個略顯多余卻足以致命的弧線軌跡?

不過距離拉近,而且可以與小主子匯合,終歸是好事,端孛爾回回也就沒有深思。

拓跋春隼一馬當先,和端孛爾回回隔開十丈距離並肩齊驅。

雙方和那名垂死掙紮的南朝刀客距離不斷縮小。

端孛爾回回沈聲道:“小主子小心那人的飛劍。”

拓跋春隼沒有作聲,從背後箭壺拈起一根制作精良的黑鴉羽箭。

兩百步。

拓跋春隼開始挽弓。

一百二十步時,拓跋春隼正要射箭,距離驟然被拉升到一百五十步。

然後不斷在一百三四十步距離徘徊。

拓跋春隼並不著急,在平時以那家夥的腳力,除非最優等的戰馬,否則根本追不上,還不如棄馬追逐,但既然受了重傷,另當別論,他樂得貓抓耗子,慢慢玩死這個心頭大恨的南朝豪閥士子!到時候還要拿著頭顱去他家族門口掛上!

終於縮短到一百二十步,拓跋春隼挽弓射箭。

一箭破空而去。

拓跋春隼去箭壺拈箭速度驚人,一箭遞一箭,發箭雖有先後,竟是同時潑灑到那人後背,可知一箭比一箭迅猛如雷,這是連珠箭術的一種。

徐鳳年不肯浪費一絲一毫的體內氣機,順勢向前打滾,躲過兩根羽箭,伸手揮袖撥去兩根,正要握住最後一根。

拓跋春隼站在馬背上,拉弓如滿月,射出鋪墊蓄謀已久的一箭。

直刺徐鳳年眉心。

徐鳳年屈指彈開先前一箭,腦袋後仰,身體貼地,雙手握住那根羽箭,身體一個靈巧翻滾,借助羽箭挾帶巨大勁道繼續前奔,期間折斷這根利箭,猛然提氣,有箭頭那一小截被他丟入天空。

刺破正在低空翺翔的獵鷹身體。

仍然在奔跑的端孛爾回回目瞪口呆。

拓跋春隼站在馬背上,拳頭緊握,一只手鮮血淋漓。

徐鳳年哈哈大笑,身體驟然加速,距離瞬間拉升到百丈以外,“就當你們是三個金剛境,有卵用。他娘的不來個天象境的高手,老子都不好意思死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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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不要臉的喜歡

拓跋春隼與那常年與藥罐子打交道的病秧子大哥不同,天生神力,拓跋氏尚武崇力,族內幾乎所有青壯都入伍從軍,對於這位未滿十八歲便即將踏入金剛境小公子,十分看好,這次出行,也是北莽軍神有意要拓跋春隼自己去打破那一層窗紙。

以拓跋春隼的膂力,騎射相當出彩,挽強弓連珠射箭兩百步,準心都不偏差,只不過他權衡過那名南朝膏腴大姓子弟的余力,百步以內,可以致命,一百二十步足以重創,他不希望這家夥死得如此輕松,所以一直想在一百二十步左右勁射其背,最好是射傷起手足,每次王庭秋狩,拓跋春隼隨軍遊獵,遇上大型獵物,都是在射程邊緣地帶優哉遊哉,遊曳騎射。這是少年時代被父親丟到冰原上與白熊搏殺磨礪出來的心智,當時兵器只有一把弓一把匕首和一壺箭。

端孛爾回回並非震驚此子的擲箭手法,而是驚懼於這名年輕人身陷死境,仍然不忘仔細權衡利弊的厚黑城府,一行人銜尾遊獵,除了視線跟蹤,若是消失在視野以外,就要靠黃鷹在空中盯梢,提供情報,不斷伸縮雙方間距做障眼法,最終趁著黃鷹俯衝降低了高度,躲箭並且借箭擊殺,一氣呵成,簡直就是在借氣馭劍傷人以後,又在小主子傷口上撒了一把鹽,高手過招往往勝負一線,心性搖動,容易未戰先敗。有黃鷹盤空,他們穩操勝券,即便被僥幸逃出視野以外,只要大致方向正確,不怕這人漏網,一路追躡,不給他喘息療傷的時間,板上釘釘要油盡燈枯。

端孛爾回回露出獰笑,既然你還能殺鷹示威,我就要送你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

一張粗糙臉龐泛起病態的赤紅,雙眼漆黑,虹膜逐漸淡去,直至不見瞳孔。連同悉惕擒察兒在內的騎兵都察覺到這名扈從的異樣,戰馬焦躁不安。端孛爾回回猛然停下腳步,做出一個丟擲長矛的動作,看得拼死縱馬的一百騎兵莫名其妙,小王爺的扈從手上並無兵器,這架勢是要將那名刀客當成驚弓之鳥?擒察兒作為草原上的悉惕,見多識廣,要更識貨一些,偷瞥了一眼站在馬背上的拓跋春隼,不愧是軍神的兒子,身邊奴仆的武力如此霸道,隨便拎出來一個都可以單獨踏平小部落了。

雷矛!

端孛爾回回以損耗氣血為代價強提境界,一腳踏入空靈偽境。屈臂如同舉槍,踩了一串賞心悅目的交叉步,當最後投擲而出時,左腿做出微妙卻一舉定乾坤的蹬伸,帶動小臂向前爆發出一個鞭打動作,只聽刺破耳膜的嗖一聲,一條肉眼不得見的槍矛劃破長空,長矛所至,出現真空帶來的波紋,如同彗星掠過,拋弧直達徐鳳年後背。端孛爾回回出身羌族,自古擅用無羽標槍,鏃體細長尖銳,力大者可穿透數甲,他自幼參與狩獵,以擲槍著稱於勇士輩出的彪悍羌族,年少時偶遇正值武道巔峰的大宗師槍仙王繡,得授槍法奧義,最終自創雷矛神通,八年前與魔道成名已久的大梟搏命,兩矛擊斃,一戰成名。但這種極為損耗氣血的矛術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手段,端孛爾回回不敢輕易動用,況且勝在出其不意與遠距離狙擊,可見端孛爾回回已經對徐鳳年重視到了何種程度。

徐鳳年在明確知道拓跋春隼三人身份以後,尤其是開始逃竄,就一直在等端孛爾回回的成名絕技,號稱三矛開山的雷矛,終於等來了。

一路艱辛積攢散亂大黃庭,除去斷箭射殺黃鷹用去一些,都在咬牙準備抵擋這一矛!躲避根本不去想,一擲而出的雷矛有端孛爾回回氣機遙相呼應牽引,並非羽箭離弦以後那般目標固定,這與上乘馭劍術形似神似。

徐鳳年眉心印記早已轉入紫黑,也顧不得是否陷入回光返照的淒涼境地,駐足轉身,雙手扭轉春雷,身形倒掠,在鞘春雷再度如峽谷中構造出一面龐大圓鏡氣墻,矛盾之爭,在此一舉。端孛爾回回無疑仍是強弩,徐鳳年卻已是勢單力更薄,圓鏡被雷矛一擊炸裂,春雷向後彈飛,被稍稍改變軌跡的這一矛刺入徐鳳年肋部,通透以後,依然在地面上炸出一個等人高的窟窿,塵土飛揚。端孛爾回回也算替拓跋春隼報了飛劍刺掌之仇。

擒察兒與百騎終於如釋重負,這家夥實在是太讓人不省心了,這次總該認命死去了吧?

徐鳳年身體重重墜落在地面上,掙紮著坐起身,竟是再也站不起來,拿過身邊的春雷,盤腿而坐,橫放於膝。口中湧出鮮血已經轉烏黑,不去擦拭,反正註定也擦不幹凈,徐鳳年只是伸手揉了揉以發系發的發髻,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他自幼被李義山笑稱有一副富貴的北人南相,難怪投胎在徐家。大姐徐芝虎也總打趣說家裏四個,就數他長得最像娘親,五官像,眼眸像,連頭發都像,她總說嫉妒得很。徐鳳年視線模糊,腦海走馬觀花,想起了許多瑣碎小事,想起了徐驍傴僂背影,姐弟四人的嬉笑打鬧,想起了清涼山涼王府的鎮靈歌,那一襲從小就是心中濃重陰影的白衣,想起了羊皮裘老頭的劍來與人去,廣陵江畔閱兵臺上那座臃腫的小山。太多人太多事,一閃而逝,不知為何,人生臨了,除了覺得對不住寵溺自己的老爹徐驍,沒能從他手上接過三十萬鐵騎的擔子,沒能讓他的肩膀輕松一些,最後,只是想起了一名女子的酒窩,他與她,雖然一同長大,可稱不上詩情畫意的青梅竹馬。他這一生不過二十年,但已經見過各色各樣的女子,約莫真是如大丫鬟紅薯所一語中的的看似多情實則無情,涼薄得很,在意過許多女子,但似乎誰都能放得下,唯獨她,不管是與老黃一起顛沛流離的三年喪家犬生涯,還是後來的遊歷,以及這趟趕赴北莽,總是會想起她,然後輕輕的揪心。

如果天下人知曉已經世襲罔替在手的徐鳳年孤身赴北莽,一定會大笑這位世子殿下吃飽了撐著,放著好好的世子不做,去拼命做啥?你老子當年馬踏江湖,早已證明江湖再精彩,在鐵騎面前,一樣只有匍匐臣服的份。你老老實實等著北涼王老死,穿上那一襲華貴至極的藩王蟒袍,何樂不為?就算全天下都清楚有陳芝豹這根如鯁在喉的尖刺,十有**爭搶不過,你徐鳳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過是軍權旁落,北涼王是北涼王,白衣戰仙是白衣戰仙,一個坐北涼,一個坐邊境,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也已經是足夠讓人垂涎的彪炳煊赫了。別不知足,也別不自量力,甭管你世子殿下素袖藏金還是草包一個,去了北涼軍,積攢再多軍功,可你能與春秋大戰中冉冉升起的無雙陳白衣叫板?你能做出逼死兵聖葉白夔的壯舉?你能有幾年時間在陳芝豹的眼皮子底下打造打造軍方嫡系?退一萬步說,陳芝豹一槍刺死過曾與李淳罡酆都綠袍和符將紅甲齊名的大宗師王繡,你徐鳳年有何資格跟他同臺競技?整個離陽王朝,沒有人看好他能像北涼王那樣掌控雄甲天下的三十萬鐵騎,說來滑稽,這似乎也是京城太安城那位中年男人,任由這名藩王嫡長子胡來的根源所在。

偌大一個統治春秋的王朝,沒有一位年輕人,如此被那位九五至尊惦記。

徐鳳年雙指顫抖,系了系有些松開的發結。

那一晚,徐驍說過,鳳年,你若死在了北莽,以後北涼就交由陳芝豹。北涼軍改弦易轍,這對我徐驍來說,不算什麼,但你死了,我這個爹,只能像當年你娘獨身入皇宮一般,不能報仇。

徐鳳年當時開玩笑說,你這做爹的,真是窩囊,要是我這不爭氣地兒子掛在北莽那邊,你領著北涼鐵騎一路碾壓到北莽王庭,得有多霸氣?

徐驍沈默了許久,最後輕笑道爹倒是也想,也會這麼做,只不過怕你真死了,就說些喪氣話騙你。我徐家三十萬鐵騎,怎麼都得打掉北莽積蓄了三十年的一半國力,這麼霸氣的事情,爹來做,哪裏比得上你來做?

徐鳳年笑著說能不死當然不舍得死,白發人送黑發人,想想就憋屈。

從來不打這個兒子的徐驍一巴掌拍在徐鳳年腦袋上,也從不信鬼神的大將軍竟然接連呸了好幾聲,笑罵道別說喪氣話。然後自言自語了好幾遍童言無忌。

徐鳳年無奈回復著說都及冠了,還有什麼童言無忌。

徐驍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徐鳳年閉上眼睛,雙手搭在春雷上,有些明白一些事情了,為何徐驍如今還像個老農那般喜歡縫鞋?軒轅敬城本該像張巨鹿那般經略天下,最不濟也可以去跟荀平靠攏,卻被自己堵在了一家三口的家門以外,堵在了軒轅一姓的徽山之上,即使一舉成為儒聖,仍是不曾跨出半步。騎牛的最終還是下了山,但這種下山與在山上,又有什麼兩樣?羊皮裘李老頭兒十六歲金剛十九歲指玄二十四歲達天象,為何斷臂以後仍是在江上鬼門關為他當年的綠袍兒,幾笑一飛劍?

說到底,都是一個字。

徐鳳年想著她的酒窩,搖晃站起身。

他就算不承認,也知道自己喜歡她。不喜歡,如何能看了那麼多年,卻也總是看不厭?

只是不知道,原來是如此的喜歡。

既然喜歡了,卻沒能說出口,那就別死在這裏!

徐鳳年睜眼以後,拿袖口抹了抹血汙,笑著喊道:“姜泥!老子喜歡你!”

拓跋春隼冷笑不止,只不過再一次笑不出來。

一名年輕女子禦劍而來,身後有青衫儒士淩波微步,逍遙踏空。

女子站在一柄長劍之上,在身陷必死之地的家夥身前懸空。

她瞪眼怒道:“喊我做什麼?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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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一日千裏

當下這一幅年輕男女久別重逢的場景,尤其是男子以一己之力力敵三名金剛境高手,更是斬殺一名,作雖敗猶榮,傳出去足以名動北莽,而那絕美女子憑空禦氣一劍西來,這樣的男女,這種形式的碰頭,恐怕除了瞎子,都要覺得挺壯觀,還有些溫馨。不過女子言語似乎有些讓人捉摸不透,擒察兒驚駭於女子的容顏與禦劍,這名悉惕身後百余騎面面相覷,還怎麼打?端孛爾回回不用拓跋春隼發話,怒發衝頂,雷矛梅開二度,再度丟出,在天空拋出一個充滿殺意的鋒銳弧度,墜向徐鳳年頭顱。

兩鬢霜白的青衣儒士神態自若,腳尖落地,伸出一只手,輕輕抓住那根震蕩大氣波紋的雷矛,五指一握,雲淡風輕,將雷矛折成兩截,好似稚童丟擲石塊,被青壯漢子隨意彈開一般。拓跋春隼臉色陰沈,端孛爾回回兩矛過後,氣血翻湧,看見小主子投射來的視線,心中苦澀,深呼吸一口,準備再丟出一矛查探老儒生的虛實,只是當這名魔頭不惜內傷提起氣機,拓跋春隼就看到那名南朝裝束的中年儒生一揮袖,天地風雲變幻,一袖成龍,端孛爾回回整個人的氣機好似城垛被投石機揮出的千斤巨石砸中,往後踉蹌幾步,噴出一個鮮血,氣海紊亂至極,端孛爾回回不愧是忠仆,氣急敗壞喊道:“小主子快走!不要管我!”

拓跋春隼兩腳紮根,身體紋絲不動,不是不想走,而是好似被無窮盡的絲縷氣運包裹,動彈不得。中年儒士收袖以後,輕淡說道:“在下西楚曹長卿,多年以前曾在北莽南朝收了這名徒弟徐奇,不知如何與拓跋小王爺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擒察兒一夥人差點嚇得墜馬,大官子曹長卿?這可是三入離陽皇宮如過廊的天象第一人啊!

拓跋春隼冷笑道:“好一個武榜前五的曹青衣,有本事與我父親耍威風去,跟我這尚未及冠的後輩計較什麼?!”

曹長卿微笑道:“小王爺不要言語激將法,曹某只要有機會,自會和拓跋菩薩戰上一場,不過相信鄧太阿此時已經過了姑塞州,往北行至皇帳王庭,恐怕曹某此時前去的話,就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了。”

拓跋春隼突然笑容燦爛,嬉皮笑臉道:“曹伯伯言重了,我父親對於武榜十人,除了武帝城王仙芝,對你最為敬重,親口說曹青衣是當今天下當之無愧的儒聖,若是能打上一場,不負此生。小侄不知此人是曹伯伯的高徒,若有莽撞不敬,曹伯伯聖人肚裏能撐船,千萬不要上心介意啊。難怪此人能夠殺死小侄身邊扈從,是叫徐奇?名師出高徒,恭賀南朝門閥出現了一名能與耶律東床慕容龍江並肩的年輕俊彥。”

曹長卿只是說道:“曹某湊巧新入世人所謂的陸地神仙境界,半年以內,必然會與拓跋菩薩切磋一番。”

拓跋春隼幾乎惱怒驚懼得吐血,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烏鴉嘴,說聖人還真他媽的是聖人了!三教有國師麒麟與佛陀龍樹兩位聖人,原本還納悶為何聲勢最盛的儒教為何獨缺一位陸地神仙,這不就來了?還偏偏是那位徐奇的師父,拓跋春隼溫了穩心神,再無先前冷血脾性和倨傲氣焰,低眉順眼,溫聲問道:“曹伯伯,小侄能否返回北朝?”

容顏之美似乎可以躋身前三甲的女子輕輕躍下那柄大涼龍雀劍,面朝拓跋春隼,冷漠道:“你想殺他,我就殺你。”

大涼龍雀靈犀通玄,環繞女子四周,如小鳥依人,緩緩飛旋。這幅畫面,讓端孛爾回回看得心驚肉跳,這女子才幾歲,當真會是劍仙?二十幾歲的女子劍仙?

拓跋春隼腹誹這姓徐的南朝士子不但有個讓人眼紅的師父,竟然還有個連自己都要嫉妒的紅顏,連忙笑道:“既然已經知道徐奇兄弟是曹伯伯的嫡傳弟子,自然不敢不知死活尋釁,就此別過。以後到了北朝,我拓跋氏一定以禮相待曹伯伯一行三人。”

拓跋春隼鄭重其事的作揖告辭。

這一場雷聲大雨點更大的圍殺與遊獵就這樣滑稽落幕。

徐鳳年視線依舊模糊,像一尾被丟到岸上的魚,大口喘氣,忍著劇痛笑道:“小泥人,你這麼說話,會讓別人誤以為本世子吃你軟飯。”

姜泥一挑眉頭,就要賞他一劍,不過瞧見他這光景,還是忍住,落井下石的事情,她才不屑去做。徐鳳年一屁股坐下,緊繃心弦一松再松,吐血不止,仍是馭出一柄飛劍,飲血養胎。曹長卿笑著搖了搖頭,走到世子殿下眼前盤膝坐下,不耽誤徐鳳年以吳家劍冢秘術飼養飛劍,等飛劍入袖,才一指連敲十六竅,替徐鳳年暫且壓下氣機洶湧外泄的頹勢,溫顏說道:“世子殿下竟然初入大金剛境界,佛道兼修,可驚可喜。”

臉色慘淡的徐鳳年皺了皺眉頭,苦笑道:“大金剛境界?和兩禪寺李當心相似?”

曹長卿笑著點了點頭,“雖然是初入此境,卻也比較一般成熟金剛境界不差太多了。”

徐鳳年瞥了一眼故意背對自己的小泥人,好奇問道:“她怎麼禦劍飛行了?”

曹長卿正要說話,姜泥冷哼一聲好似提醒,這位大官子笑了笑,沒有解釋。

徐鳳年笑道:“要我猜的話,肯定是練劍嫌吃苦,只跟李老劍神挑了最好玩最嚇唬人的禦劍一項,對不對?”

姜泥轉身怒容道:“怎的,我就算只會禦劍,也總比你強!一個人入北莽擺闊裝高人,沒了扈從和北涼鐵騎,還不是被打得這麼慘!”

瞧瞧,隨便一句話就勾搭出真相了,曹長卿嘴角笑意溫醇,不管如何,公主都鬥不過這名北涼世子。

徐鳳年有了喘息機會,氣色緩緩轉好,眉心印記由烏黑轉回深紫,捂住胸口小心翼翼問道:“李老前輩如何了?”

曹長卿輕嘆道:“若是強撐,本該還有十年,不過老前輩順其自然,並不惜命。只覺得三四年傳授劍道給公主就足矣。”

小泥人眼睛一紅,眼眶濕潤,哽咽道:“都怪你!”

徐鳳年默不作聲。

曹長卿輕聲道:“這趟北行本意是聯系幾位出身西楚豪閥的春秋遺民,曹某進入北莽以前順路去了北涼王府,見過了大將軍,才知道你的行蹤不知為何泄漏出去,曹某本來許諾殺陳芝豹報恩,可殿下不曾答應,之後大將軍也婉拒,大將軍只是讓曹某捎帶一句話給你。”

徐鳳年笑道:“說。”

曹長卿虛空彈指,持續給徐鳳年以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