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車上拉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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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首席記者 黃霽潔 實習生 馬婕盈 楊臻

【編者按】

近日,前媒體人馬金瑜自述被家暴的經歷引發眾議。

本文講述的是另一個關於家暴的悲劇。在暴力中生活了五十余年的韓月(化名),曾多次向家人、村人求救,向警方報案,但外界支持一次次失靈。最終,她在絕望中殺死了自己的丈夫。

韓月的故事或許提供了一種審視家暴問題的視角——遭遇家暴的女性,為什麼無法逃離?

父親死後的頭七,張爾輝站在老屋門前,擺了個火盆,把家裏能找到的合照一張張撕了,燒了。留下的相片是殘缺的:相框裏父親的影像被扒了下來,底紙上只留下泛黃的水漬;自己的結婚照,大家夥都開心地笑著,也撕了,剩母親的一半,當中一條歪歪斜斜的裂縫。

韓月去縣城翻印的彩色照片,張爾輝撕了父親的那半。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翻拍

父親是被母親殺死的。判決書記錄了當時的過程:2019年12月21日晚上,黑龍江省嫩江市聯興村的一間磚房裏,66歲的韓月一直沒能入睡,和往常一樣,丈夫張建德對她毆打、謾罵、威脅,約5個小時。

淩晨4點,趁丈夫睡熟,她拿出家裏的大搟面杖,往他的腦袋擊打而去。她把血跡擦了,給丈夫換下衣服,又把衣物和大搟面杖、一根小搟面杖扔進了炕洞。

嫩江市人民法院在2020年10月26日以故意殺人罪判處韓月有期徒刑五年,並認定韓月為災難性經歷後的持久性人格改變。

張爾輝走進屋子那一刻,只瞅了父親的遺體一眼,就趕緊去看母親。這之前,她被父親家暴了50多年。

姑娘

照片上的韓月長著一張圓臉,一頭短發,矮個子。她愛笑,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眼神真摯。1958年(身份證上為1954年,實為1958年),她出生於大慶市肇源縣茂興鎮的一個村子裏。

年輕時的韓月。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翻拍

韓月的妹妹韓梅說,他們總共姊妹7個,韓月是老大,父親當了二十多年生產隊隊長,母親長年在家種苞米高粱。在屯子,“姑娘供不供都沒什麼,都是供小子”,韓月一天學沒上,很小就幫著母親做飯,照顧弟妹。

她也有孩子氣的一面。韓梅眼裏,姐姐性子開朗,愛美,別人都不敢穿的黃色綢子,她偷拿了母親的錢去買;夜晚,她會把褲子疊好放在枕頭底下壓著,早上拿出來有一條筆直的印子,“好看啊”,58歲的韓梅回憶起姐倆年少的事,笑意化到皺紋裏。

韓月愛美,穿著時髦的“北京藍”。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翻拍

村子不大,隔壁生產隊有個叫張建德的,比韓月大5歲,韓月跟他妹妹一塊玩,老去他家串門。張家父母也是農民,8個孩子中張建德排行老二,身板瘦,長得漂亮,走道有點羅圈腿,讀了三年書不愛念了,就好耍錢(賭博),張建德的妹妹張建芳回憶。

兩人處了對象,韓家不同意。韓梅記得,父親覺得張家條件不好,張建德又不走正道。為此父親也打罵過姐姐,但韓月“主意正,固執”。一天,張建德邁過韓家的土墻頭,拿著鐮刀,“在門口要殺要砍”,揚言要把韓月領走。最後,韓月離開了家,父親氣得好幾天沒有說話。

張建德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翻拍

人們再次見到韓月,是在距離肇源縣500公裏開外的嫩江縣(2019年設為縣級嫩江市)聯興村。

幾位聯興村村民回憶多年後韓月嘮起這段關系的起點,是因為張建德曾在生產隊同一個上海知青處對象,但被韓父阻止,為報復韓家,他開始追求韓月。當韓月談到這些時,“孩子都挺大了。”

但村民孫秀華記得韓月剛來聯興時的樣子,蹦蹦跶跶,“像個小孩呢”,她和張建德租的房子環境破敗,幾個磚頭架上板子就是床了,家具只有一些飯碗,疊得整整齊齊,都是韓月幹的活。

1973年,韓月在聯興村上了戶口。第二年,她生了個小子張爾蓉。當時她16歲。

有了孩子,這個年輕的姑娘賣力地掙錢。除了在生產隊掙工分,她開始賣冰棍。從廠裏批發一根兩分,賣五分。啥都要省錢,白天穿的衣服,晚上洗了放炕上風幹,第二天再穿;買便宜的掛面,不舍得放油,長毛都吃,“你說她虎不虎?”韓梅笑著說。

1982年冬天,韓月的第二個兒子張爾輝出生,生完第二天,張建德就不知道去了哪裏。韓梅去姐姐屋裏伺候月子,韓月住在透風的矮草房裏,晚上披著被褥,起來給孩子餵奶。

後來,她掄起粉皮,這活計幹了20多年。一張粉皮八毛錢,從一個月三四百掙到一兩千,維持基本的生活開銷和孩子的學費。一開始掄不熟練,每天淩晨起床,打著電燈,手上燙一個個水泡,滿頭大汗。這不是個容易的活,粉面子(澱粉)沒用水泡透,就會變成杠杠的疙瘩坨子,得用手一點點抓。掄好七八十張,把粉皮放在自行車後頭的大塑料桶裏,推去市場叫賣,有時還賣玉米大碴子粥。

“一點一點幹”,韓月跟韓梅說。

雖然生活艱苦,大兒子張爾蓉懷念和母親一起度過的時光,“可高興了。”兄弟倆能吃上冰棍化了的糖水,就覺得滿足。每年過年,韓月給他們買新衣服,8塊、10塊一件,從不摳搜;她拿白灰刷墻,屋裏就白了,亮了。想到這些,今年47歲的他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但父親張建德是日子裏的洞。在聯興的生產隊,張建德很少幹活,村民劉富貴說,一到冬天的農閑時,他就出去賭博,玩撲克、推牌九,在聯興、坐火車到嫩江、到更遠的外地。過年時出現在家門口,那意味著他輸得精光,或者賭局沒了。幾位村民回憶,大約在1983年,張建德曾因賭博被判刑一年半。張爾蓉記得,父親輸錢了還不上,就管母親要;贏了錢,韓月動一分都不行,“他每次回來都會把錢點一遍。”

韓家人最初不知道兩口子的事,韓月離開娘家後幾年,韓梅會收到姐姐拍的電報,張建德執筆,“都往好上寫”,韓梅說。直到她看到那些傷痕。

家暴

青一塊紫一塊,腿、後背、前胸、胳膊上都有淤痕。出走四五年後,韓月帶著孩子回娘家,背著父母,她拉起衣服給韓梅看,那是張建德賭博輸錢後打的。

後來,韓梅也嫁到了聯興村,親眼見過許多暴力的現場:“一大嘴巴子呼上去,眼睛淌血水,他還會拿鞋踹她後背。”韓梅在一旁拽張建德,很快被推開。

這樣的打罵很少避開他人。孫秀華頭一回見到韓月挨打,是在鄰居家碰上正好來借書的韓月,她留韓月一起嘮嗑,晚上張建德突然衝進來薅韓月的頭發,把她往外拽:“告訴你早點回去,你不早點回去”,路上一腳一腳踢她。

更多的暴力發生在屋內。通常,張爾蓉放學回家,韓月躺在院子裏的地上,口吐白沫,屋裏是被張建德砸得稀爛的電視、鏡子、暖壺。張爾蓉不哭不鬧,只怕母親昏睡過去。“媽,媽”,他喊她,“你坐起來,咱們回屋”,他把韓月扶到炕上,出門喊大夫,把地上的玻璃碎渣打掃幹凈。

年少時,有五六個年頭的大年夜,他時刻懷揣著恐懼。餃子包到一半,張建德突然回了家,對韓月一頓打罵,他去拉架就連帶著挨打,隨後跪罰一小時。整個家陷入死寂,張爾蓉能聽到別人家的鞭炮聲,熱鬧又響亮。

張爾蓉說,他可以逃到鄰居家,但弟弟還小,出不來。有一次弟弟抱著父親的腿,父親一手扇過去,弟弟瞎得嗷嗷叫,他抱著弟弟哄。

暴力最初一個月有一兩次,沒有固定時間,打完了,韓月到兒子屋裏睡一夜,張建德在半夜又突然出現在床頭,指著頭頂罵,他們只好蒙著被子。

“這麼多年,我媽懂得一個道理,她要是不犟嘴,挨削會少一些。我們在中間也不吱聲,不然鬧得更兇”,張爾蓉抽著煙,平靜地說。

他最喜歡冬天,因為父親不在家,小朋友會來家擦玻璃球、瓷片,母親做完飯,就吆喝他們,“吃飯啦!”

被打後,韓月從未還手,只是流淚,第二天照常掄粉皮,收拾家務,把壞了的家具裝上。她性子隱忍,有自己的尊嚴。張爾蓉印象裏,她很少去衛生院,通常在家找個赤腳醫生,吃消炎藥。胳膊青了,就穿長袖,天熱也穿。

實在撐不下去,韓月回過娘家,韓梅記得的有五六回。姐姐在父母面前說出被家暴的事,想離婚,父親只是說,“孩子有了,說啥都晚了。”父母留她在家消消氣,給她拿吃的和給孩子買衣服的錢。

韓梅說,韓月當初私奔出來,很多事不好和父母說,她也覺得離婚不光彩。大夥會說,“二婚哪有享福的,本身還有兩個小子,連上學帶成家,要幾萬啊。”韓梅覺得,姐姐舍不得孩子,“尋思的就是吃飽飯,孩子長大就好了。”

韓月父母來過聯興兩三次,不頂用。韓月三弟曾在聯興住了兩年,把張建德揍了一頓,被張建德提著斧子到處找,三弟躲了一陣後也搬離了。張爾蓉還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十來歲時,母親和父親提過離婚,父親威脅,“要是離婚我把你爸你媽都弄死。”

張建德不喜歡韓月回娘家。一次,她又想逃,在村道上碰到鄰居孟慶雲,韓月拉下衣領,脖子上一道結了疤的大口子,是兩三個月前張建德用剪子豁開的。她悄悄和孟慶雲說,讓她幫忙藏衣服到龍王廟的地裏頭,她好拿了到臨近的振興村坐漁船,越過嫩江江面,再走路翻過黑山頭,去內蒙古的紅彥鎮坐火車,一般的客車路線她不敢走。

“我不走不行了”,韓月說,“你看看他都能整死我。”

孟慶雲沒有答應,事後,她不知道那次韓月是不是成功逃走,只記得後來張建德嫂子被打了,炕上的木櫥櫃被砸了。她過去一問,是韓月把衣服放在嫂子家,張建德來過了。

因為這事,韓月喝過一回農藥。二兒子連跑帶顛地到劉富貴家求救,韓月嘴裏“撲撲往出噴沫子”,劉富貴趕緊把她背到衛生院洗胃。“那逼得我太沒招了”,韓月被救回來後來劉富貴家串門,止不住流淚。

後來她又繼續出現在市場,掄粉皮。一同擺攤的孟慶雲聽她嘮起喝藥的事,“她說不死了,這個罪沒遭到頭,讓人打,能死嗎?為這個家也得過日子。”

“不死就得幹”,孟慶雲記得韓月這麼說,這是她30多歲的時候。

韓月曾經擺攤的市場,現已廢棄。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老張太太”

活下來的韓月忙著張羅村裏人情來往的事,她能幹,養了好多年小雞、狗、豬,在院子裏種白菜大蘿蔔土豆。她是個熱心腸,張爾蓉印象裏,她去趕集時會幫著外地戶出頭。和年輕時一樣,孫秀華記得,韓月還是好開玩笑,喜歡在樹下乘涼聊天,老遠就跟人打招呼。這是她盡力保全的日常生活。

“建德啊”,韓月總是這麼叫丈夫,韓梅想不起來姐夫如何稱呼姐姐,“就問你姐上哪裏去了,問孩子,你媽上哪去了,問鄰居,俺家你嫂子上哪去了。”

人們開始叫她老張太太。

1980年代,分田到戶,韓月和張建德把地租出去,合作社分紅,一年有一兩萬。張爾蓉回憶,1997年,父親種了兩年地,1998年,買了運輸車,他和弟弟跑車,去200多裏外的礦山裏拉煤,韓月和張建德在村裏賣煤,一年掙三四萬。這兩年,冬天張建德沒去耍錢,和兒子一起幹活。韓梅記得,韓月那時候“一心一意賣煤,過得可有勁了”。

她到一家一家問,“老弟啊,今天煤買多些,我們給你送過來。”不會寫數字,就畫正字,用腦袋記數量,回家告訴張爾蓉。

日子難得平靜。2000年和2002年,兩個兒子先後結婚,韓月也搬到村裏更大的磚房居住。張爾輝回憶裏,父親在屋裏搭炕,蓋房瓦,整狗圈,他出車時,父親會囑咐,“慢點開。”韓月和張建德家裏的院子,總是一圈一圈圍著凳子,人頭熱鬧,都是來找韓月一起扭秧歌、唱二人轉的,張建德有時也和韓月一起主持節目,兩人還帶孫子孫女,“姐夫對孩子挺好,要啥給啥”,韓梅說。

韓月是村裏夕陽紅文藝隊隊長,經常去鄉裏組織活動。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翻拍

即使是這樣的生活,仍然有陰影的底色。

張爾蓉說,母子三人賺的錢,父親都會收走,只在大年三十給他和弟弟一人一百。張建德沒消停兩年又開始耍錢,把每年的田地分紅也輸了。韓梅分析,張建德老了,輸得更多,“眼睛看不清了,耳朵也聽不見了,被人家糊弄好幾次了。”

兒子成年後,張建德輸了錢就向他們借錢,讓他們拿五千、兩千,電話不停。要借不到,張建德會上鄰居和親戚家、找兒子的朋友借,還借不到,“就會發泄在母親身上”,張爾蓉說。

對於長年的家暴,張爾蓉習慣而麻木,拉完煤回到家,睡在隔壁屋,父親一罵他就使勁敲墻。

2004年後,張爾蓉搬去嫩江縣城生活,開了一家汽修店。16歲時,他曾去吉林參軍、打工,生活了6年,又回到老家,“不願在這個家待著,當時就是想離開。”從小,他自卑、孤僻,在軍營裏想家,腦海中只有母親的樣子,沒有父親,印象中,他想不起父親哪一次對他笑過。

二兒子張爾輝也曾和父母分開住,提出分家那次,張建德拿著斧子追他,把運輸翻鬥車的擋風玻璃砸了,“他(張爾輝)好幾天不敢回家”,張爾輝媳婦宋小琴記得。

後來為了省煤,他又和父母一塊住,一直留在聯興村,初中肄業的他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哈爾濱。“我很想出去工廠打工,但別的啥都不會,我也知道我走不了,我跟我媽呆一起時間是最長的”,張爾輝說,“我們在家,他能輕點。”可他也沒法天天目睹暴力,就把運煤的卡車停在道口,在車廂裏蓋著被褥睡。

停在韓月與張建德家門口的運煤卡車,張爾輝有時在車上住一宿。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暴力讓整個家庭變得破碎。張爾蓉記得,有一次他媳婦去拉架,張建德扇了她一耳光。宋小琴在家做飯,有一點鹹了,也會被公公指著罵。

讓宋小琴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她的女兒放假回爺奶家,晚上12點,張建德又打了韓月。宋小琴收到女兒的微信,“媽你睡了嗎?我特別害怕。”孫女雖然見過家暴的場景,但是那麼嚴重的是第一次。她告訴宋小琴,自己走進後屋,只見奶奶鼻子淌血,嘴裏求饒,張建德看孫女進來了,拿一只襪子捂住韓月的鼻子,“你趕緊回屋。”

宋小琴說,孩子以前跟爺爺感情很深,但後來很少回家。那天晚上,孫女一夜沒敢睡覺。

求助

去年12月,坐在我對面說起往事,張爾輝陷入懊悔和沈默,他問了好幾遍:“會不會把他綁起來揍一頓就好了?”他和哥哥商量過,但害怕父親變本加厲地打母親。

張爾輝為數不多的一次還擊發生在2019年夏天。喝完酒11點到家,他聽到隔壁的罵聲,是父親在踹母親。借著酒勁,張爾輝把父親房的門鎖硬拽了下來,他大聲說:“你幹啥?你天天罵我媽!”

自從2017年,家暴不斷升級,兩三天就有一次。韓梅見到一次,韓月正在吃飯,張建德進來說,“你他媽還有心吃飯啊”,伸手就揍。宋小琴也見過,婆婆犯心臟病,公公踢她,“不能死你就起來,別他媽在這裝了。”

這天聽聞兒子的話,張建德起身要掐他的脖子,張爾輝一下把父親摁在炕上。“他咋罵的我媽,我全部罵回去,我說你這輩子啥也不是。”這幾句話,張爾輝從小聽到大,印在腦海裏每個字都清晰。

張建德抄起地上一把砍刀,張爾輝指著脖子對父親說:“你砍過來。”最終,張建德撇下了刀。韓月和他都哭了。這天夜裏,勸說、爭吵,再勸、再吵,家暴的事仍是無解。

其他時候,張爾輝沒有同父親動過手,“也是爹啊”,說這句話時,他眼神閃爍淒惶。張建芳記得,兩個兒子對父親“可孝敬了”,尤其是爾輝,夏天一看張建德急眼,就買冰激淩給他消火。

大兒子張爾蓉在2019年報過兩次警。4月,母親來嫩江看他,父親又打罵母親,他打了“110”。鐵西派出所的幾個民警來勸了幾句後走了。相隔兩個月的又一次家暴,“警察電話裏說我們不孝,就把電話扣(掛)了。”他打消了報警的念頭。

鐵西派出所的一位民警在去年12月告訴記者,他們的工作是輪班制,無法判別是哪一次出警。家庭暴力的案子他們總接,最終都是夫妻雙方和解,“把矛盾解決在基層,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他表示,打人能拘留,“但是你得堅持報案,不告不理。”針對是否出具過家庭暴力告誡書的問題(依據《反家庭暴力法》,家暴情節較輕,依法不給予治安管理處罰的,由公安機關對加害人批評教育或出具告誡書),他回復,“不知道,我們沒出過。”

4月那回警察走後,韓月一臉愁容地問張爾蓉,“那咋整啊?”她在年輕時報過警,孟慶雲在聯興派出所看見韓月頭上淌血,韓月告訴她,這次家暴是因為她管丈夫“搞破鞋”。張爾蓉回憶,當年的派出所所長也進過家門,要求張建德下保證,張建德點了頭。“沒用”,韓月對兒子說。外部的支持幾乎都失去了效力。

聯興村婦女主任趙桂芬回復《瀟湘晨報》,她去張建德家協商了四五次,2016年《反家暴法》實施後,特意去他家開了宣講會,走時張建德承諾不打媳婦。她表示,“清官難斷家務事,女人是個弱勢群體。”

村主任也來過家裏勸說,張爾輝回憶,三年前,村主任換屆,“是我的好哥們,管我爸叫大爺,有些話也沒法說。”

張建德打韓月,早已不是聯興村的新鮮事了。屯子不大,冬日的夜裏,孫秀華出門拿尿桶,空氣安靜,她能聽到遠處傳來的韓月的叫喚,聽一兩聲就進屋,零下四十度,太冷了。

多年來,屯子越發沒落,人們外出打工,過去歌廳、小樓房滿滿的,現在中學大樓都空了,曾經見過暴力的不少老鄰居搬去了縣城居住。

村裏的小孩和狗,人煙稀少。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韓月身邊的人越來越少。2000年前後,韓月父母因為腦血栓和肺癌相繼逝世。韓梅記得,母親死的時候,韓月整天沒吃沒喝,“可傷心了。”

有時她會找長年住在聯興村的小姑張建芳訴苦。張建芳說,她勸過張建德“別老動手”,“我就嚇唬嚇唬她不打她”,張建德說。張建芳覺得嫂子“脾氣擰”,“不(跟他)吵能幹仗嘛。”她更多念起的是張建德的好,他會給自己捎柴火、給母親買衣服買鞋、常常把爐子燒熱乎才讓韓月起來,“我哥離不開我嫂子。”

韓月能做的只有逃跑。她曾和劉富貴嘮起一次五六年前的出逃:半夜,她拿著一個小包,在冰封的江面上走了好幾公裏,想要逃到聯興對面、內蒙古管轄的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的車站,等天亮再轉車回老家。走到一半,又讓張建德騎摩托追回來了。

聯興村隔一條江是內蒙古管轄的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到冬天江面冰封。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回去一趟並不容易。韓梅說,最早離得遠,沒有車票錢,來回一兩天,還要在齊齊哈爾逗留,旅店住一晚很貴。在候車室,若是冬天,腳都會被凍住。

隨著年紀漸長,逃離成了一種奢望。韓月曾在2017年跑到嫩江的火車站,遇上一個想領她出去打工的老太太,她最終沒上車。張爾蓉推測,可能母親有點害怕去外地,“現在她不一定明白(怎麼坐火車),都刷身份證了,她沒有文化,外面沒有她落腳的地方。”

韓月能喘息的時刻,多是在韓梅家裏避一避的時候。睡一床,姐倆啥都嘮,韓月想念老家的鐵鍋大餅子燉魚,她和張建德當初怎麼偷跑的……什麼年輕的事兒都說出來了,一句話顛來倒去好幾遍。韓月問過韓梅:自己鬧不明白,歲數大,越知冷知熱的,脾氣都磨沒了,是不是應該好點?

張爾蓉知道,母親想要的生活很簡單,韓月告訴他,“我的願望就是你爸不打我,我賣點粉皮掙點錢,沒事跳跳舞,等我孫子結婚了,我們倆也差不多了。”

韓月在村裏跳舞的廣場。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控制

韓月最後一次出逃,是在2019年5月。

除了打罵,張建德開始控制韓月。在韓月對張爾蓉的傾訴中,張建德不讓她賣煤,不允許給兒子往縣城拉點蔬菜,他砸了韓月掄粉皮的設備,不讓她去廣場上跳舞。他成天就幹一件事:懷疑韓月和別的男人有鬼,不讓她和別的男人說話。

韓月逃了。張爾輝那次聽村民說,母親在地裏被父親打了,半夜兩點,韓月趁丈夫睡著,跑到鄰村,找一戶沒鎖門的人家躲了起來。張爾蓉第二天把韓月接走時,她的白眼仁、黑眼仁裏全是紅血絲,腿一瘸一拐。

張爾蓉小心翼翼地把母親藏起來,換了好幾個地方。父親很快找上他家,“整個人瘋了似的。”他去朋友的空屋看母親時要開車繞好幾圈,把通話記錄都刪除,生怕父親發現。每天到夜裏11點,一雙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的門口,那人就坐在他家對面的藥店跟前,是父親張建德。

張建德滿城尋找韓月。他給韓梅打了23個電話要人,上劉富貴家急促地敲門。他還去了村裏很少打交道、更遠的劉耀鳳家,劉耀鳳打開裏外屋、車庫門、土豆窖,張建德拿著電棒一處處往裏瞅。“能找著我就弄死她,我非得殺了她”,劉耀鳳聽見張建德離開時說。

躲藏的20多天,韓月一直沒有下樓。韓梅去看望,韓月的手直哆嗦,不讓妹妹待太久,“怕他(張建德)跟著我過來”,韓梅說。

張爾蓉回憶,父親後來不知道怎麼確定是自己把母親藏了起來,他威脅要把張爾蓉店裏的玻璃全砸了,無論有沒有客人,幾個小時地罵,“你現在不交出來我就殺了你”,最後又下保證,“我不打了,一個手指頭都不動了。”張爾蓉和父親長聊了四五個小時,最終妥協了。韓月被帶回家的時候說,“兒子,我不想走,我不想走啊。”

這次出逃後,張建德的控制更為嚴酷。2019年夏天,韓月來劉富貴家要點小蔥,就坐了一會兒,“不回去就完了,驢子又該來驢脾氣了”,劉富貴記得韓月走時匆忙地說。孫秀華說,她家老頭癡呆,韓月還能上她家多待幾分鐘,但張建德不一會兒就直接進屋,“回去!”招呼一聲,韓月就走。

韓月要是去大樹底下采蘑菇,張建德就開車把她拉回家;韓月在院子裏薅草,張建德叫她趕緊進屋,“他走哪我姐都得跟著”,韓梅回憶姐姐說的情形。

韓月告訴張爾蓉,張建德開始把屋子鎖三道門,窗戶扳手與擋板的地方用電焊焊死,不讓她出去。還有一些更可怕的事——劉耀鳳的丈夫徐培軍在夏天時去張建德家院子裏拿東西,那是早上5點,他看到韓月的腿被鐵鏈子捆著,炕上擺了一排斧子、砍刀,他嚇了一跳。韓月告訴他,“你叔昨晚又打我一宿,打累了他睡覺,說,你給我跪著啊,等我睡醒了,我還打”,韓月的眼睛哭得紅腫。

鐵鏈與門鎖。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窗戶扳手與擋板的地方被張建德用電焊焊死。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竈臺上放著菜刀、榔頭、斧子,另有長刀被警方帶走。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韓月當時還和韓梅說,張建德有一個名單,上面有兩個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韓梅和韓月大嬸。他半夜磨刀威脅韓月,敢跑就把名單上的八個人全殺了。

2019年8月,兩個兒子懷疑父親有“外病”(鬼附身),哄騙張建德到嫩江看大仙、做法事,去過好幾回,不管用。12月初,張爾輝和宋小琴兌了村裏一家燒烤店,忙活到後半夜,常常住在店裏,離開了家。宋小琴憂心韓月,中午拿碗冷面送去,“老爺子就看著俺倆說話,他要監視我們說了啥。”

有一次回去,張建德上後屋卷旱煙,剩下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宋小琴說,“媽,你逃吧”,韓月哭了,“我沒有地方去,他要把你們都殺了,一個都不留……”

轉眼冬天來臨,又是張建德耍錢的時節。這一年,他把韓月一起帶到嫩江的旅店裏住,把張爾輝給的8000塊輸沒了。韓月後來告訴韓梅,那回張建德站在床前要把她掐死,“他再找個老伴兒,還要給他做飯。”

韓梅能感到,姐姐像變了一個人,原來140多斤,到秋天時,瘦成不到100斤,縮成小小的一團。

張爾輝也發現了母親的變化,“她有時候坐著不出聲,走神,自言自語。”

事發後,所有身邊的人都在回憶韓月可能發出的最後求救信號。

韓月最後一次打電話給韓梅,啥也沒說,就是哭,哭得撕心裂肺。

孟慶雲最後見到韓月,是有次趕集回家路上,韓月從張爾輝的店裏出來招呼她。她看到韓月臉是胖的,韓月說,“這幾天都快把我整死了。”天氣冷的讓人發顫,孟慶雲因為要回家看孩子,沒說幾句就走了。“你不知道她那種心情,見一個熟人就恨不得趕快跟你嘮兩句”,說到這裏,孟慶雲紅了眼眶。

事發前三天,張爾輝回父母家裏,在屋外裝煤,韓月在拉車的地方說,“你爸天天罵我讓我出去整錢”,她傾訴,“打完不讓我告訴你們”,母親看上去特別疲憊。

事發前三天,早上9點,她打給了張爾蓉,一開口說,“兒子啊,咋整啊,我娘家也沒人給我接走,也走不出去。”張爾蓉說,“媽,別著急,還有一個多月過年,過完年我回去,看這事咋整。”他們私下商量,要用什麼方法把兩個老人分開。

事發前一天,早上9點,她再一次打視頻電話給張爾蓉,剛接通,“不行不行,你爸回來了”韓月神色驚恐。下午3點多,接通了又說,“不行不行瘋子回來了”,掛了。

張爾蓉再打過去,沒有人接電話了。

杖殺

拿起大搟面杖,擊中了丈夫的腦袋。這是韓月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回擊。

判決書記錄了案發前的情況:2019年12月21日21時許,張建德以“賭博被判刑韓月未花錢把他抽(保)出來”為由,毆打謾罵韓月直至淩晨2時許,讓韓月出去借錢供其賭博,並揚言如借不到錢就將韓月及其兒子、兒媳、孫子都殺死。

第二天早上8點多,張爾輝接到母親的語音電話,他走進裏屋,父親仰面躺在炕上,頭上有一道長長的凹陷進去的傷口,穿著幹凈的衣服,張爾輝喊了幾聲,沒有應答。

韓月對兒子說:“我沒想打死他,就想打廢他,我養活他也行,就別天天作我。”她在屋裏來回走,“她怕他醒來”,張爾輝知道母親的心思。

他跟大哥打了電話,沒有掉眼淚。母親對著他,把一生的事兒全說出來了,有過去她最難以啟齒的,丈夫拿小搟面杖捅她下體。韓月把這根搟面杖,和作案的大搟面杖一起扔到炕洞裏,燒成了灰。張爾輝一下受不了,“哇哇哭”,韓月一個勁兒流淚。

張爾輝清楚地記得,那天母親的哭是不一樣的,過去是默默的哭泣,“嗚嗚的”,現在是聲淚俱下。

張爾蓉趕到家,將近11點,他看到韓月在院子裏收拾東西,把凍的小雞、魚、青菜、蘑菇一個個裝到絲袋子裏,“進屋吧,看看你爸”,韓月說。張爾蓉心裏“咯噔”一下,母親膽小,他從沒見過她這樣淡定。

“媽你別弄了”,他怕母親出事。韓月平靜地指了指絲袋子,“都弄完了,這是你的,那邊靠柱子的,是你弟的。”張爾蓉明白了,母親是想要留下最後的交待,她認為自己要一命償一命。

他們報了案,自首前,韓月抱著媳婦宋小琴說,“這回你們沒事了。”她從鞋底拿出600塊,交給兒子,說把錢留給孫女。

最後,她告訴張爾輝,“我在監獄呆著也比在家強,你們不用擔心我,我死也比在這強,我死了也別跟他合葬在一起。”

韓月最終被送往黑河市看守所。事發後十多天,張爾蓉在齊齊哈爾第二精神病醫院司法鑒定所為韓月做了鑒定,結果顯示,韓月為災難性經歷後的持久性人格改變,作案時為限制刑事責任能力。

韓月走後,聯興村的冬日寂靜。

為爭取韓月輕判,張爾輝挨家找人在聯名信上簽字,村子裏已經沒多少人了,但還是集了一百多個簽名。這些屯鄰和長輩告訴了張爾輝以前他不知道的母親的事:一次張建德耍錢,把母親輸給了別村的男人,好在被送了回來。怕刺激他,過去他們都沒敢說。

2020年9月,嫩江市人民法院審理該案,韓月沒有到現場出庭,韓梅在大屏幕上見到姐姐,韓月戴著腳鐐,走道很費勁,剪了寸頭,整個人癡呆著,跟木頭人一樣。韓梅哭得不像樣了,“我姐好美好打扮的人。”

張爾蓉發現母親的手始終在抖,回答問題,有時說不知道。審判長顧及她的精神狀況,說,你這種情況我也不多問你問題了。

“認不認罪?”“認罪”,韓月答。張爾蓉的心被緊緊揪著疼。

10月26日,他收到判決書,韓月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判決書中寫:韓月故意殺害張建德系因不堪忍受張建德長期虐待和家庭暴力引發所致,韓月故意殺人的行為根據《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應認定為故意殺人“情節較輕”。

張爾蓉擔憂,五年太長了,母親能不能熬過去?韓月有腦梗,每年開江封江時節必須打針,長期在壓抑的環境下,她患有高血壓、心臟病,天天吃藥,還有胰腺炎、膽囊炎、肝硬化,“現在還有精神上的問題。”

12月,韓月被轉移至哈爾濱的女子監獄,她用獄警的手機打電話給張爾輝,“你們放心吧,我去哈爾濱了”。她囑咐,“那個家,你們哥倆過年還是一起過”,她惦記家裏東西,又關心地問起兒子賣了多少煤。張爾輝不斷流淚。

在電話裏,韓月又說了一遍那句話,“我不想打死你爸,我就想打殘了,我養活他。”

尾聲

事發後,親戚來過問的不多,還留在聯興的只有張建芳。去年12月12日,說到哥哥的死,張建芳的腦子“可亂可亂”。她心臟不好,知道張建德的死訊後,昏過去一宿,打了一陣針才緩過來。她也說不清張建德為什麼脾氣不好,只是印象裏,張建德父親也總罵母親,脾氣老毛躁了,“都隨唄。”

東北人好說“隨根”,這是張爾蓉從小最害怕的事。

他結婚時,韓月在家單獨跟他說,“別像你爸一樣,別打媳婦”,“不能”,他回答。

暴力在這個家庭裏留下了長久的傷痕。宋小琴說起丈夫張爾輝,她常常了解不透丈夫的心思,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沒有用,都沒有用。”

夫妻倆發生什麼矛盾,張爾輝都擱在自己心裏,宋小琴理解,“他家的事根本就沒解決過,所以他就不會解決事。”女兒也有一次委屈地跟她訴苦,爸爸對她少有語言的問候。

似乎只有母親的事才是重要的事。在婚前,張爾輝就跟宋小琴說好,首先要對母親好,宋小琴能感覺到丈夫對婆婆的虧欠,他老說,“如果沒有咱媽的話,這個家還是家嗎?”

有一回,宋小琴在家裏因為沒看好狗,被張建德指著鼻子罵,她跟丈夫說了這件事,希望得到安慰,張爾輝突然激動:“我爸罵你你為什麼不吱聲?你為什麼不吱聲!”

結婚生女後,張爾輝怕急眼,有一句話能一下把他擊垮,“我媳婦和我姑娘,她倆要是說我像我爸,我就完了。”

事發後半年,張爾輝很少回到父母的家,偶爾經過,身體還會忍不住緊繃。他整日在燒烤店忙活,一天抽好幾包煙,總感覺心裏有個石頭壓著,“我沒有開心事了。”

張爾蓉腦袋裏一幕幕回想母親被打、父親鬧的場景。在家裏,他不跟任何人說話,一宿一宿睡不著覺。韓梅去他的汽修店看他,“別人問他話,他都不知道說啥,都魔怔了。”

母親在監獄裏過得好不好?張爾輝總是想,“還得集訓學習,不知道睡不睡熱炕頭。”

他收起了韓月跳秧歌的衣服、小鼓、音響,包起來存好,等母親出來的一天。

“沒人打她罵她了,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韓月與張建德家門口的對聯,寫著:家興人興事業興。 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張爾輝、韓月、張建德、韓梅、張建芳、張爾蓉、宋小琴為化名)

責任編輯:黃芳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