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原版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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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其章

前幾年為一家文化公司策劃“近現代期刊史的三種《小說月報》”選題,後以“《小說月報》全集(1907-1944)”為書名出版。我在出版前言裏說明了是哪三種《小說月報》,現在不妨用第三種《小說月報》主編顧冷觀(1910-2000)長女顧曉悅的話,來說說是哪三種:“上海出版的以《小說月報》為刊名的,大致有三種。最早的一種是1907年創刊的,24開本,主編是亞東破佛,由竸立小說月報社發行,但只出了兩期就停刊了。另一種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前期由惲鐵樵,王西神主編,魯迅的第一篇文言小說《懷舊》,就發表於此。1921年12卷開始改由茅盾主編,成為培養新文藝作家的搖籃。第三種《小說月報》就是我父親主編的。”

顧曉悅為父親做事(整理顧冷觀日記和遺作)的意義,有點像金性堯的女兒金文男、陶亢德的女兒陶潔、邵洵美的女兒邵綃紅與豐子愷的女兒豐一吟。顧冷觀的名氣不如金、陶兩位,更遠不及邵、豐兩位,僅僅靠主編過《小說月報》《上海生活》和《茶話》幾本刊物,文學史和文壇不會有他一席之地。有了顧曉悅的努力,顧冷觀的文化貢獻和人生際遇總算浮出了水面,多幾個讀者知道上海文化期刊史曾經有個顧冷觀,也是好事。

顧冷觀

如今做點正經文化事情,真不容易,想必顧曉悅女士深有所感。沈寂(1924-2016)是《小說月報》作者,他在2012年11月1日給顧曉悅的信裏稱,“你要《小說月報》全部,我已與上海圖書館聯系,他們有全套,可代制電子版。手續費兩萬人民幣(郵寄在外),你如認可,我可代為聯系。近年年老體弱,更為懷念舊友。冷觀先生是我念念不忘的恩師,他的事我一定竭盡余力。”看來顧曉悅接受不了兩萬元高價,轉而求助他人:“在長達三年的整理工作中,由北京大學圖書館所提供的全套《小說月報》之封面和目錄,以及該刊《創刊的話》和《中學生文藝獎金征文》,一直為我所用。”接下來顧曉悅感謝了一堆人,其中這條感謝最結棍:“我向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Harvard-Yenching Library)的馬小鶴先生,以及曾在燕京圖書館進修的武漢大學崔瓊老師和汪雁老師致以敬意,感謝馬先生允許我翻閱館內收藏的《上海生活》《小說月報》和《茶話》期刊。”

為了省錢就得求人,在顧曉悅看來,為了父親的名山事業只得如此,兩萬塊確實貴出了邊,買一套原版的《小說月報》都用不了兩萬塊吧。當年趙家璧托上海舊書店配集失散的由他主編的《良友文學叢書》,上海舊書店好像沒有趁機索以高價吧。有人勸我寫東西時多跑圖書館,這話我只當好心好意的耳旁風,我才不去看人家臉色呢。多少年前,只是在北大圖書館門口往裏望一望,那女館員就一邊轟我一邊關門。我見到的和聽來的,好像女館員冷若冰霜為多。我自己家就是雜誌期刊室,一輩子用不完,用不著感謝這誰感謝那誰,要感謝就感謝老婆書款用度的寬容和忍讓。

三十幾年來搜尋民國文藝刊物,顧冷觀的名字很熟悉。顧冷觀主編的《茶話》出版了三十五期,惹人喜愛的方型本,歷經二十多年搜集終於湊得全帙。《小說月報》全套四十五期則一鼓而擒,那是1996年中國書店古舊書刊拍賣會,以一千五百元競拍得手。坐在前排的田濤(1946-2013)先生回頭對我說,這套雜誌封面真漂亮,我也想要,一看是你舉牌就算了。這個小故事我講過多遍,現在寫《小說月報》的得書經過,難免舊事重提。懷念田濤先生。

《上海生活》性質屬於“廣告刊物”,我沒有著意收集,只有零星散冊,現在市面上已出版全份影印本。所謂“廣告刊物”,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上海頗有那麼幾家,如永安公司的《永安月刊》、九福公司的《樂觀》雜誌、新誼藥廠的《家庭》雜誌等等,區別在於,有些廣告刊物的比重,文化藝術為主,廣告為次,讀者並不太在意。還有一本《大眾》雜誌,外形和《萬象》《茶話》相仿,好像也應屬於“廣告刊物”,封面上經常是風雨衣廣告。顧冷觀主編的《小說月報》和《茶話》雖然與《上海生活》一樣隸屬於聯華廣告公司,但是沒人將這兩份雜誌列入“廣告刊物”,原因是它倆的文藝屬性太搶眼了,尤其是《小說月報》——“小說”和廣告挨得上麼?撰寫期刊史的學者理應單辟一章“廣告刊物”以彌補空白,並厘清其中的微妙差別。

《小說月報》第十四、十六及十三期封面

《小說月報》第三期、創刊號再版及第十一期封面

1949年4月15日《茶話》出到三十五期“奉命停刊”,顧冷觀仍受聘於聯華廣告公司,但是收入因不再編輯刊物而銳減,不得已找第二份工作,教高中語文。1951年4月,顧冷觀明白編輯刊物之路走到頭了,便徹底脫離聯華廣告公司,做起專職中學老師。四十年代類似於顧冷觀這樣的文化人,到了五十年代大多改行,混跡於文教或出版業,總的來說離老本行不遠。又過了六七年,顧冷觀收藏的《小說月報》《茶話》等舊書刊,或為生活或為避禍,全部作為廢品處理掉了。

這些舊書刊是什麼時候喪失的,顧曉悅有兩個說法,一詳一簡。先說簡略的:“只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才發現被櫃子遮擋掩蓋住的壁爐裏面有很多《小說月報》和《茶話》期刊,打開一看才知道父親是主編,許多撰稿人都是我耳熟能詳的名家……可惜家中珍藏的多年的《小說月報》和《茶話》,還是沒逃過浩劫,如今已蕩然無存。”顧冷觀住宅有壁爐,想來是挺洋派的房子。至於顧冷觀自己家藏有整套的《小說月報》和《茶話》,這也很正常。作家收存自己的作品,雜誌主編收藏自己編的刊物,區區如我,連寫帶編三十幾本書,不也敝帚自珍般地陳列於架麼?

詳細的說法很長,只能摘引:“母親的‘禍’闖大了!不出幾個月她就得到了通知,將被發配去北大荒。父親立即決定,放棄一切,帶上孩子們跟隨著她。”“在一個淒風苦雨的晚上,父親緊鎖著雙眉向我們宣布,家裏能帶走而又實用的家具,唯有那質樸無華的櫃子,足以盛放全家大小過冬的棉衣……但家中其余的家具必須全部賣掉。接著父親開始了總動員,要我們留神是否有小朋友的家長需要添家具。”“某個星期天,父母一起移開了那個停放在角落裏的櫃子。母親用右手擡起櫃子那外露的‘左耳’;而父親用左手非常艱難地擡起它那緊貼墻根的‘右耳’。櫃子移開後,露出寶藍色的地磚和它背後的一個壁爐。這對我們來說,絕對是個‘秘密’,因為記事以來,還是第一次看清其廬山真面目。只見壁爐裏面,藏有好多‘書’,有厚的,有薄的;有硬皮的,也有軟封面的。父親用一把帶柄的撣子,邊拂拭封面上的塵埃,邊依依不舍地逐本凝神細視,然後把它們一疊疊分類擺放在地板上。”

喘口氣,再往下摘抄,回憶不管是痛苦的還是甜蜜的,事隔多年的描述難免“求真卻失真”。挑個微不足道卻人人會犯的小毛病,“它背後的一個壁爐”,寫成“它背後的壁爐”即可。

接著摘引:“之後,我們幫著父母把這許許多多的‘書’,搬到前門口,親眼目睹了那心驚肉跳的一幕:一個串街走巷收破爛的,用一桿巨無霸的秤,把它們秤了斤兩,按5分錢一斤的廢紙價格,全收了。母親氣急敗壞,搶出了三厚本。那就是我們長大後,有緣拜讀的《小說月報》第1期-第12期的合訂本,《茶話》第1期-第12期及第13期-第24期的合訂本。可惜,那些虎口余生的期刊,終究在文革中蕩然無存。也只有到我們長大後,才恍然大悟,當初被按斤收購的,原來是父親當年編輯的《廣告與推銷》《上海生活》《小說月報》和《茶話》等期刊的合訂本。這些民國時期的全套期刊,如今可能都已成了無價之寶。”

顧曉悅這段回憶,有一個重要的細節,關於那些期刊的合訂本,雖然顧曉悅的表述有點亂,但是卻解決了我多年來的一個困惑。當年買到的《小說月報》全份四十五期,第一期至第十二期,及第十三期至第二十四期是有函套的,顧曉悅說成合訂本,不夠準確。對四十五期《小說月報》只有前二十四期有函套,當年還覺得後面二十多期應該也有兩個函套(只不過丟失了),一直為此耿耿於懷。現在想明白了,期刊雜誌開始階段都是信心滿滿,促銷手段花樣百出,越往後新鮮感沒了銷路下降讀者審美疲勞了,哪有心情做什麼函套呀。我說《小說月報》前二十四期是函套而非通常意思的“合訂本”,因為函套可以取下來,雜誌還是一本一本散開的。另外,我感覺顧曉悅漏說了《小說月報》第十三至二十四期合訂本,或許是把《茶話》和《小說月報》說混了。《小說月報》前二十四期有函套有個鐵證,第二十八期封面上就是函套的圖片,裏面廣告雲:“小說月報第一年第二年全部奉送美麗錦篋,歡迎讀者補購,從頭看起,更見趣味盎然。每部特價四十八元。第一年全部四版出書。欲購從速,以後絕不再版。”

《小說月報》第二十八期封面上的函套圖片

《小說月報》第一期至第十二期,及第十三期至第二十四期是有函套的

《小說月報》的函套

我的《茶話》放在書櫃深處,前面擋著一排紙箱、一排書格和一張書桌,取出來是個大工程。只能憑著記憶說,從未見過《茶話》合訂本或函套裝,倒是見過《萬象》函套裝。這種近兩百頁的方形小雜誌,若十二期合訂起來達兩千多頁,不大適宜合訂吧。顧曉悅母親氣急敗壞搶出來的三厚本,很可能包括《小說月報》兩個函套本,它倆的體態紮眼奪目,鶴立雞群!再“想多了”一步,寒舍所藏這套《小說月報》有無可能是顧家藏匿於壁爐的那套?這要問問二十五年前的送拍者了,主辦方中國書店是不會透露賣家信息的,他們一手托(底)兩家,多少好玩的內幕故事,永遠是個謎。我這套《小說月報》,保存狀態極佳,見棱見角,毫無破損磕碰。如此嶄新、完好如初的整份民國雜誌,寒舍僅存十來套吧,那些七拼八湊來的整套雜誌,總會在外觀上看出良莠不齊、新舊不一的痕跡。

顧冷觀生養四女一男,他常常誇獎長女顧曉悅最孝順,雖遠在美國,每周打國際長途問候老人,並常常寄來美金。顧冷觀日記雲:“今接育育信並附有華盛頓的風景明信片。她在信上再三論及營養問題,其目的深望我多活幾年。此兒孝心,誠可感天!”(1996年11月10日)“育育按時給我打電話,中心問題就是討論我的健康問題。此兒遠在萬裏之外,每星期或隔周總要來電話,使我心情愉快,如同她在我身邊一樣。”(1996年11月14日)“說到我飯量大增時,她在電話裏哈哈大笑,要我繼續努力加餐。她說給我的生活費已經寄出,……此兒忠厚老實,五兒中為第一人。”(1999年4月18日)

育育(顧曉悅)的遠程關懷,遠水難解近渴,古人所雲“父母在,不遠遊”已失效。晚年顧冷觀一人獨居,準空巢老人耳,雖兒女眾多,畢竟解決不了每天的吃喝拉撒,還得雇保姆。受制於保姆,心裏的苦只有對日記傾訴。顧冷觀的老伴呢?顧曉悅編撰《顧冷觀生平紀年》裏講了一個奇特故事:“1944年12月31日,顧冷觀趕往崇明老家看望待產的妻子,因船只誤點,抵岸時城門已關閉。當晚天氣寒冷,顧妻聞訊,攜帶被縟,登上城樓扔下,讓顧在城外過夜。”顧冷觀雲:“我鄉縣城之城墻,周環僅九裏三分,設五個門:東、西、南、北門外,還有朝陽門。”近代和當代最顯著的區別是,昔日遍布城鄉的城墻、城門樓均蕩然無存,許多故事許多詩詞少了城墻城樓便失去“遠古之幽思”。難以想象“百部中國經典電影”榜首的《小城之春》缺少了荒蕪衰敗的城墻。身懷六甲的顧妻登城送暖,“此夕夢君夢,君在百城樓”,差可擬之。

多麼美好的夫妻之情亦難經受歲月的考驗。顧冷觀在晚年日記中透露了老伴的去向:“婚姻法裏,雖無太多的年齡規定,但老夫少妻的結局終不好。我父母成婚,憑的是媒妁之言,也受騙婚舊習之累,父大於母15歲。我自由戀愛,也大於妻15歲。我兒也巧,不期而合,大於媳婦15歲。縱觀這三代婚姻,都沒能善始善終。我反對老夫少妻,原因乃在於此。”(1998年9月4日)顧曉悅所編紀年有記 :1988年5月,“應葉琳琤之求離婚”。這一年顧七十八歲,顧妻葉琳琤六十三歲。第二年,顧曉悅在美獲物理學博士學位,並謀得資深科學家之職,為美航天飛行部的項目效勞。四十四年前崇明城樓一輪寒月,照著人世間悲歡離合。

顧冷觀編雜誌時結交的作者,多少年後評論起顧冷觀來,言辭頗多可堪玩味的地方,聽話聽音嘛。譬如沈寂講道:“陳汝惠的《死的勝利》《小雨》是抗日愛國的典型作品。《小雨》是從側面控訴日軍侵略的血淚書,令人悲慟和震撼。我自己也是受這些小說的影響,將我的第一篇小說《暗影》,投寄給《小說月報》,發表在首篇。顧冷觀先生應該是最早發現並推崇我作品的恩師。”“發表在首篇”啥意思呢?這句有語病,應是“發表在第二十八期的首篇”(用現在的話來說,是“顯著位置”或“頭版頭條”)手頭沒有《小說月報》第二十八期的讀者,也許搞不明白。“最早發現並推崇我作品的恩師”這句沒有語病,但是語氣很有問題,應該由沈寂之外的人來這麼說:“最早發現並推崇沈寂作品的是顧冷觀。”首篇、最早發現(意同伯樂)、推崇,自己用在自己身上,不合適吧。

胡山源(1897-1988)於上海淪陷時期發表作品頗豐,故頗不寂寞。1985年3月胡山源寫道:“我一生只幹過三件事,教書、編輯、寫文章。我認識交往過各種各樣的文人,我想就我所知,為他們存個照,留下個紀念,雖然一鱗半爪,合起來也許能從中約略窺見時代的影子。於是有空而有興時,便寫上一些,久而久之,居然成帙,我總其名稱為《文壇管窺》……所以又添了一句副題‘和我有過往來的文人。’”這本書資料性非常強,正式出版成書已是2000年,作者不及見到。胡山源對人說過,此作並不希望即行出版,而且也沒有出版的機會。他的顧慮是“對某些人不無微詞怕引起糾紛”,還顧慮“有些打擊過我的文人,希望他們高擡貴手,放我過去”,等等。胡山源寫到顧冷觀:“我和顧本不認識,他向我征稿,我因為確知道這雜誌沒有政治上的背景,完全以廣告和發行的收入為其經濟來源,我就為他寫。都是短篇,以明季抗清的《義民別傳》為主,只是想借古說今,為抗戰盡些努力。”這段話算不算表白,於我是不清楚的,重點是這段:“太平洋戰爭發生後,日寇進了‘租界’,《小說月報》上忽然登載了一篇漢奸文章,從此我就沒有為他再寫過。”漢奸文章的作者是誰,胡山源沒點名。太平洋戰爭發生於1941年12月8日,《小說月報》第十六期至第四十五期屬於胡山源所雲“沒有為他再寫過”的範圍,也是推斷有否“一篇漢奸文章”的範圍。第十七期胡山源發表《論小說的情節》,也就是說明第十六期是清白的。第三十七期胡山源發表《我與彌灑社》,一下子說明第十八期至第三十七期是清白的。第三十八期第三十九期第四十期連續發表胡山源《四幕六場:著手成春》。第四十四期發表胡山源《根》,一下子說明第四十一至第四十三期是清白的。終刊號第四十五期發表胡山源《根》(未完),這說明什麼呢?說明胡山源所謂“沒有為他再寫過”實際是“一直為他寫到終刊”,所謂“漢奸文章”實質是汙人清白。顧冷觀若是知道了,恐怕難以“高擡貴手”。

責任編輯:鄭詩亮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