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小孩滾下樓梯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能從視網膜母細胞瘤的陰影下保住性命,視力全無卻在普通小學就讀並畢業的孩子,全國範圍內都相當少見。曾雨鑫就是一例。

記者|駁靜

編輯|陳曉

攝影 | 張雷

惡性腫瘤

廣州市越秀區文德路小學六年級5班在五層,第三間教室,倘若用手摸,得摸到第五個門。進了門,腳步往左略偏一偏,避開講臺那級臺階,然後可徑直往裏走。成年人邁六七步,六年級的孩子走上十來步,就到頭了。第一排,靠窗,桌子上放著個筆記本電腦,銀色,磕碰痕跡很重,電腦張開著,伸出一副黑色耳機,線也是黑色的,插在電腦那端的外皮掉了一塊,紅色裸露。

走廊外人聲大震,越來越近,升旗儀式一散場,隊伍就跑亂了,孩子們熙熙攘攘,奔回教室。曾雨鑫混在其中,不顯眼,憨憨地也走了進來,腳步很快,一閃身,就坐到了電腦這張桌子。

上課鈴響。周一上午,接連兩節都是語文課,老師講《魯賓孫漂流記》片段。黑板屏幕放課件的時候,雨鑫戴上耳機,右側耳朵露出來,側耳凝神,聽老師課,手有意無意摳著耳機線,紅色越來越多。另一只耳朵聽電腦給他朗讀課文。課文內容跟其他同學是一樣的,同一套教材,但給弄成電子版了,粘在Word文檔裏,讀屏軟件跟著光標,一句一句往下讀給他聽。

曾雨鑫(中)和他的兩個好朋友

雨鑫只能“聽”課,他看不見。2009年,雨鑫才出生7天,就被確診了視網膜母細胞瘤(RB)。如果你讀過周國平寫的一本叫作《妞妞》的書,大概能了解一點雨鑫得的這種病。它是種眼底惡性腫瘤,常見於3歲以下嬰幼兒,可單眼、雙眼先後或同時罹患。這種病早期較難發現,腫瘤增大後,大多數患兒瞳孔區域會出現黃白色反光,家長往往到此時才會註意到。因為是惡性腫瘤,早年間沒有好的治法,有不少患兒只能摘除眼球了事,這樣最保險,能保命。近幾年,國內最先進的治法是介入化療,從股動脈插管,將化學治療藥物直接灌註到眼部腫瘤處,效率最高。運氣好一些的孩子,治完後,還能影影綽綽看見一點,有的孩子如果本身瘤體不大,視力甚至可以恢復到能滑滑板。

雨鑫的運氣不算太好。他雙眼先後罹患,先是右眼發現病竈,起初沒有治,爾後自愈,癌細胞沒有了,但眼球萎縮,自此失去視力。長到7個月,左眼也發現病竈。開始到廣州中山大學中山眼科中心做治療,病情逐漸穩定後,左眼還能模模糊糊地看見。4歲,左眼復發,在國內治療無效,跑去美國費城的威爾士眼科醫院治,治了4個月,視力全部失去,但保住了眼球,左眼光感尚存。那是2014年的事。雨鑫今年12歲,病情已經穩定了六七年。

上到第二節,老師讓孩子們用“但是”造一個轉折句,教室裏舉起來好多只手。老師喊,“雨鑫說說看”。雨鑫“騰”地站起來,半低著頭,臉側過來,將右耳伸向前方,臉其實衝著窗戶,但笑盈盈的。“周五留的作業太多了,”同學們一聽這句,嘻嘻哈哈笑成一片,雨鑫也笑,接著造句,“但是我能通過作業增長更多見識”。

接著十幾位同學站起來造句,比起來,雨鑫這一句表達最流暢,情感也足,引起最多共鳴。後面孩子造句,多少還有點模仿他這一句的套路。語文老師課後跟我贊嘆這孩子聰明,說無論怎麼看,雨鑫都能算班上名列前茅的好學生。一整個教室,40多個孩子,都是一下課就能瘋跑的普通小學生,只有雨鑫特殊,是個盲童。但起碼在語文課堂上,失明這事仿佛完全沒有妨礙他學習,沒有妨礙他笑,甚至讓人忘記雨鑫過去12年生命中,光是全身麻醉上手術臺就有十幾次。像他這樣,能從視網膜母細胞瘤的惡性陰影下保住性命,視力全無卻在普通小學就讀畢業的孩子,全國範圍內都相當少見。

治還是不治

視網膜母細胞瘤這種病一旦確診,父母總會面臨一道殘酷選擇題。選項一是“消極治療”,就是不做化療,任由癌細胞發展,孩子會慢慢失去視力,癌細胞會擴散,最終失去整個生命。選項二當然是治,可治到最後,許多孩子仍然保不住視力,余生的世界裏,最好的情況就像雨鑫,只有一抹光亮。更壞的情況是,癌癥復發,仍不免夭折。

武術教練說,曾雨鑫學動作比其他孩子都快

命運給了姚慧娜兩次選擇機會。她是曾雨鑫的媽媽,在廣東省建築設計研究院做道路設計,經常加班,但仍盡量抽空健身,身材保持得不錯。最近還染了黃頭發,氣質幹練利落。今年快40歲的人,看上去只有30歲出頭。

雨鑫出生時,她才二十五六歲,剛婚後不久。兒子出生,丈夫本來滿心歡喜,給醫生護士送了花籃。7天後,兒子查出眼部病癥,丈夫接受不了,決定消極治療。我問姚慧娜,怎麼樣是“消極治療”,她說:“去讀《妞妞》你就懂了,周國平就給妞妞消極治療。”

周國平在《妞妞》第十一章裏寫道:“與其讓妞妞在懂得留戀生命時死去,還不如讓她在未諳世事時就離開人世。”姚慧娜一開始也同意丈夫的決定,選擇過放棄。她勸說自己,孩子走了,說不定也是一種仁慈。那時候,雨鑫還不到百天。

與此同時,姚慧娜也配合著爭取再生一個。獲得二胎證前有幾道程序,比如女性需要做B超,如果已經懷孕是拿不到證的。姚慧娜剛好是這個情況,她沒有拿到二胎證,不得不打掉已經懷上的胎兒。但也有收獲。辦二胎證的另一道程序是檢查第一個孩子是否真的是惡性腫瘤。雨鑫的檢查結果是,右眼腫瘤消失了。

但厄運並沒有消失。雨鑫7個月大時,左眼又發現病竈。這一次,姚慧娜對自己說:“這孩子也是命大,既然這樣子,那有病就去治。”她迅速下了決定,帶孩子開始了漫長的治療之路。第一次化療前,丈夫問:“才這麼點大的孩子,你給他化療,他智力和身體發育,你能保證嗎?到時候有問題的話怎麼辦?”姚慧娜答:“我現在考慮不了,我現在只想救他。先保住命。”

小雨鑫人生裏的前兩年,有大半在醫院度過。他還沒學會走路,右眼已經失去視力,左眼也正在慢慢地看不見。可初生孩子的生命力似乎並不因此沈寂,雨鑫在醫院唱唱跳跳,爬來爬去。那時中山眼科中心的病房走廊裏,常常能看見一個寶寶,從病房爬到護士站,後頭跟著一個無奈的媽媽。4次化療加一次手術,他在醫院走廊學會了爬,後來又學會了走。

之後,病情穩定了兩年。4歲時,雨鑫在廣州的醫院做了一次失敗的手術,腫瘤處大出血,整個左眼被血塊充斥,醫生本來建議等兩個月,等待血塊被吸收。姚慧娜等不下去,她在網上搜索相關文獻,最終得知上海新華醫院的眼科可以做介入治療,動脈註射馬法蘭(一種化療藥物),雨鑫註射一次,發現沒有起效(如果有效,玻璃體內腫瘤會有顯著減少)。醫生推薦她去美國威爾士眼科醫院,給孩子做保眼治療。

盲校老師教授曾雨鑫“定向行走”

姚慧娜決定帶孩子去美國。雨鑫8個月大時,孩子爸爸就外派去了外地,一走三年,去美國的決定和準備都是姚慧娜在一個月內做的。同事借給她一些錢,家裏還有點現金,加上父母的退休工資,不到一個月,母子二人就到了美國。她有時會跟雨鑫開玩笑說他是“百萬寶寶”,因為光是2014年,雨鑫不到5歲這一年,治病就花掉70萬元。

去美國時,雨鑫的血塊還在左眼裏,有一天,他從三樓直接滾到了二樓,那時姚慧娜就想,孩子應該是什麼都看不見了。但在美國最開始也只能等,先做化療,等待腫瘤消失安全時,才可再做手術。在美國一住就是4個月,姚慧娜對治療效果的預期越縮越小,最開始她期待孩子能恢復些許視力,後來變成保命第一。腫瘤雖然首先在眼球內部發展,可它能通過視神經轉移,一轉移就到腦子裏去了,她們去得又晚,一切並不樂觀。

那天滾完樓梯,姚慧娜跟小雨鑫談天,告訴他這是很嚴重的炎癥,“每個人都會發生炎癥,但你這個太嚴重了,我們要保命,而且已經到全世界最好的醫院來了,治不好也沒辦法,我們只能認了,把命留住比什麼都強。”談完又笑話兒子,“我的天,你剛才居然從三樓滾到二樓。”

在美國做完手術,雨鑫就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當時有位小病友松松,跟雨鑫差不多大,癌細胞已經轉移了,那個治療項目答應為他免費做化療。可松松父親不願再看孩子受苦,最終選擇了放棄。現在,他們又要了一個孩子,生活看上去回到了正軌。松松父親若幹年後跟姚慧娜見了一面,他問:“你怎麼看我這個人?”姚慧娜明白這個問題的含義,告訴他:“我沒有看不起你,每個人都有難處。”但她還是忍不住問:“當時為什麼不最後再搏一搏?”

盲校還是普校

這個周一上午,兩節語文課上完,該數學課了。

語文課上雨鑫相當積極,老師一共點他名字三次回答問題。這是他學得最好也最喜歡的課程。比起來,對數學課,他就有點抵觸。數學老師從一年級就開始帶這個班,她記得一二年級時,雨鑫在課堂上很活躍,經常舉手發言,到四年級,數學課逐步變難,像三位數、四位數乘除法,得打算式,五六年級又有幾何圖形,求陰影部分面積,畫輔助線,這些光依賴聽力無法完成的內容,雨鑫學得有點受挫。

這節數學課講“圓錐”,課件裏有個小動畫,一個小姑娘,舉面紅色三角小旗,繞著旗桿轉一圈,它走過的路線,就是圓錐。數學老師問,雨鑫能想象得出來嗎?雨鑫答,“可以”。他沒撒謊,為了幾何,姚慧娜在家裏搞了一塊白板,買來背面帶磁鐵的幾何拼圖,一塊一塊摸。姚慧娜已經在盤算,初中要學的立體幾何,或許可以借助3D打印機,那個東西如果精度不高,也不會太貴,她打算再自學“3D Max”軟件,就可以幫助雨鑫攻下立體幾何了。

很少有全盲的孩子上普通學校。在專門接收視力障礙學生的廣州啟明學校老師孔銘看來,有視力障礙的孩子上普校,總得能“看見”一點兒,有的是單眼失明,有的是弱視,像雨鑫這樣雙目失明、只有光感尚存的孩子,能把整個小學上下來,相當罕見,他只碰到曾雨鑫這麼一個例子。在廣州啟明學校,每年平均會有十來個不同年級的插班生,都是因為各種原因,從普校轉回盲校就讀的。雨鑫一年級入學文德路小學時,孔老師也曾想,雨鑫將來或許也會成為其中之一。沒想到這孩子一路堅持了下來,令人驚喜。

姚慧娜為自己和孩子選擇了這條更難的路——上普通學校。在健全孩子中間感到自卑、被同學家長嫌棄,這兩項是殘障兒童在普通學校裏很可能遭遇的問題,而這通常又容易增加他融入社會的困難。“融入普通社會,比較大的障礙本來就是受到排斥或歧視。”孔銘說,“假設他在普通學校受到排斥,那麼他心裏就會有顧慮,將來融入普通社會,心裏會有更大的障礙。”

曾雨鑫小學六年裏獲得過不少榮譽,比如2018~2019年度“廣東省優秀少先隊員”稱號

到文德路小學入學面試前,姚慧娜猜想,孩子或許會被拒絕。果然面試後她接到學校打來的電話,還是建議孩子去盲校入學。於是她找到專門接受視力障礙學生的廣州啟明學校,問他們,孩子是不是必須到他們那裏就讀。從這通電話中,姚慧娜第一次聽到“隨班就讀”計劃。

“隨班就讀”是上世紀90年代提出來的一個計劃,那個年代特殊學校少,聾啞殘障兒童要上學,通常只能就地入讀,這個計劃的初衷,就是盡量為他們提供義務教育。之後,由孔銘帶隊,盲校為曾雨鑫就讀普校配置了一個小團隊,由四人組成,輔助學習語文、數學等課,並教授盲文和訓練定向行走。再加上文德路小學的配合,雨鑫入讀普通小學成為現實。

孔老師去文德路小學看過雨鑫上體育課。中間有一段同學們接力跑步,雖然老師並不十分贊同,但雨鑫每次總是堅持要跑。一位同學跑,其余同學都在奮力為其加油喝彩,雨鑫是看不見,可這種熱情與肆無忌憚,在盲校不可能感受到。盲校的體育課上也跑步,起點與終點之間拉一條牽引繩,沿著繩跑,其余的孩子在兩頭靜靜站著,氣氛沈悶得多。看到雨鑫的陽光,孔銘意識到,或許這是特殊孩子上普校最重大的意義。他把這個觀察分享給姚慧娜,更讓這位母親堅定信念,初中、高中乃至大學,雨鑫都得跟普通的孩子在一起。她希望通過這樣的學習,雨鑫可以不去走傳統盲人的職業道路,而是能成為一名律師。

堅決要忍住

姚慧娜盡力將孩子當作普通人。美術課、體育課統統都上,一二年級時雨鑫只能用盲文交作業,老師無法批閱,也照做不誤。家長群裏組織活動,她都第一個舉手。一二年級時學校組織手語操比賽,這套動作有大量律動,學會了實際意義也不大,可事關融入集體,姚慧娜硬帶著雨鑫啃了下來,3分14秒,全程沒有掉隊。

上一年級前,第一課是熟悉環境,由雨鑫媽媽姚慧娜和盲童學校的老師帶領,把校園摸走一遍。幾個臺階,多少個門框,走去廁所要先下一次樓梯,如何洗手,如果去老師辦公室得先左轉,校園裏有個魚池。有時,光也是特征值。

遇到的第一個大問題是考試。她和學校都不知道怎麼樣讓雨鑫與其他孩子同時參加考試。她去廣州啟明學校求助,獲得一個解決方案。先是采用“口述”,即家長讀題,雨鑫口答,再由家長代寫到試卷上。姚慧娜覺得這樣不夠規範,到三年級,又想出新辦法。期末卷子下發後,拿去盲校,譯成盲文,雨鑫晚一天用盲文答卷,再譯回漢字。這是最接近真正考試的方式。

實際上,雨鑫的考試成績並不會計入文德路小學,但不管讀不讀得懂,“都要一路往上上”,沒有跟不上課留級的選項,就像姚慧娜心裏沒有放棄的選項。

一二年級,雨鑫尚能使用盲文教材,三年級開始,兩種教材差異變大,作業也變多,姚慧娜又琢磨出一個辦法,讓雨鑫學電腦。所有課文打成電子版,加一個讀屏軟件,這樣無論是課文還是作業,孩子不依賴眼睛,也能獨立完成。

一年級第一學期,學校不放心,要求有人陪讀。姚慧娜找來自己的姑姑,全天候陪著。但只陪了一個學期,姚慧娜就向學校爭取不陪讀。她告訴孩子:“從此你就真的是自己獨立上學了,以後,哪怕是從樓梯上滾下去了,你也不準哭,不準哼一句。如果你哭了,哼一句了,那你獨自行走、獨立學習的機會可能就會沒有。堅決要忍住。”

曾雨鑫和媽媽姚慧娜

姚慧娜也真的沒聽說兒子在學校裏哭過。有一回兒子在家裏摔倒了,姚慧娜說:“不好意思碰到你了,對不起。”兒子隨口說:“這算什麼。學校裏下課同學亂撞,有時撞到我,疼死了,我都沒吭聲。”雨鑫還跟她分享過一件事,是去玩學校的單雙杠,自己偷偷去玩,結果玩得太開心,玩過頭了,啪,腦袋撞到地上,鞋也飛了,蹲下來摸鞋子摸了好久。

整整6年,雨鑫很少講起因為看不見碰到的麻煩。從小他就在不斷地接到壞消息,很早就學會了沈默應對命運不好的一面。姚慧娜記得,那會兒治療時,小病友松松去世後,她把消息告訴了雨鑫。她希望孩子了解到,這個病是很可怕的,“能保命已經很不錯,希望你以後不要怪我,怪我沒治好視力”。孩子聽完這個壞消息,還是一如既往地沈默。

追臺風

2021年,雨鑫即將小升初。要找一所姚慧娜滿意的學校。去年年底,姚慧娜從越秀區教育局獲得一則“告知書”,告知她,按照“義務教育招生入學工作”的規定,曾雨鑫視力一級殘疾,但仍符合該區小升初電腦派位資格。這一紙告知書,當然也是姚慧娜向教育局反映情況、努力爭取的結果。但盲童曾雨鑫求學之路還有幾道坎坷。升入初中後,最大的問題是如何跟普通孩子一起中考。他需要使用盲文卷子,中考考卷又有嚴格的保密章程,要想提前拿到卷子、翻譯成盲文,在中考當天與其他學生同步進考場,沒有太強的可操作性。

雨鑫上小學四年級時,姚慧娜就在考慮這個問題。她曾統籌一次五方談話,包括越秀區教育局、區教研室,盲校(即廣州啟明學校)和文德路小學,試圖解決一個在普通學校上學的盲人學生的考試問題。最後由於各種原因未能實現。沒有先例,此路不通,盲童曾雨鑫未來如何求學?尚未找到答案。

但姚慧娜並沒有被困難愁倒。她正著手安排孩子的畢業旅行。本來想帶他徒步回老家——從廣州徒步回他們老家平遠縣,一走能有400公裏。但眼下事太多,於是周末先帶孩子爬白雲山,從北門橫穿,徒步路程有十幾公裏。

在山上,遇到沒見過的花,她讓孩子去聞,山體奇特,也讓孩子摸,山腰有單雙杠、3米高的攀爬架,“慫恿”孩子去爬。從小她就推著孩子去嘗試各種看起來不該屬於“盲童”的事情:讓孩子學遊泳,第一次下水時在水面起伏,救生員撈他起來才知道已經嗆水了。學武術,學會了在樓道裏打,還被鄰居投訴。慫恿孩子爬樹,爬上去後還鼓勵他直接往下跳。她自己從小就膽大,和雨鑫差不多大的時候,在堆滿沙堆的院子裏玩,她能爬到三層樓那麼高,徑直往沙堆上跳。雨鑫有時候挺犯怵,想媽媽是不是又在坑自己,“你從三層樓往下跳過,這種事我可不敢”。

曾雨鑫在書房寫作業時,需要老師給他念題目

她還帶孩子去追臺風。想法最初來自一個香港人的紀錄片。片子裏,那個香港人在美國追龍卷風,請人將自己綁在一棵樹上,然後任由龍卷風從身上碾過。廣州這座城市,不時有臺風來做客。有一年16級大臺風,等大部隊過境,殘余散兵遊勇的時刻下樓,雨鑫披件雨衣,雨點重重打在臉上,風嘩啦嘩啦地吹,濕透的衣服黏在皮膚上,雖然看不見,其余感知此時加倍強烈。

有一年臺風跑去珠海,姚慧娜帶著雨鑫還有孩子的外公外婆,四個人開車跟了過去。車開到情侶路,沿海,媽媽引著兒子走到親水平臺,接近狂躁的大海。手裏還握一把日用折疊傘。二人站定,傘撐開,傘面吃風,立時就要飛走,二人將柄抓在手中,仿佛與勁敵拉鋸。風的力氣時緊時弱,兒子興奮得哇哇大叫,並不能見,頭腦中,將對手想象成巨獸,力大無窮。媽媽感覺自己要飛起來了,又感覺有人罵自己是神經病——“你們兩個神經病,吹到海裏就死定了。”這是外婆的聲音,她看不下去,頂著風跑出來將母子二人救回車中。

再有一次,臺風過境南澳島,這座島地處粵東海面。姚慧娜帶三口人,從老家開車四五個小時,領先臺風一步進島。租了個兩室一廳,在20層,根本不用下樓,整晚都乒乓乒乓地響。她覺得雨鑫這孩子,還是有點膽小,不夠野,如果想讓他帶著幾乎全盲的視力,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在社會上生存下來,這種事或許有助於訓練他決斷的魄力和遇事不驚的淡定。

姚慧娜自己從小就能拿主意。她出生在廣東平遠縣,讀書是家族裏最正常的上升渠道。90年代,大家住在一個院子裏,家族裏的孩子們都很刻苦。但姚慧娜上初中時就擅自決定不讀普高,直接讀中專,考大專,大專畢業後又去讀了個本科。雨鑫爸爸研究生畢業,後來還讀到一個博士學位。他曾跟姚慧娜說:“我真的很佩服你,可能你沒有我讀書多,想得也沒有男人多,可你就是發現問題,要去解決,我很佩服你。”

從美國結束治療回國後,姚慧娜決定離婚。那會兒,雨鑫爸爸外派也已結束,回到廣州,這意味著父子倆將住在一起,但姚慧娜不希望孩子受到父親消極思想的影響。“他對我爸我媽都很好,可我不能讓他的消極思想跟雨鑫生活在一起。一個人要逃避,你就成全他,不要讓他去面對現實。這也是一種美德。”她現在只告訴孩子,爸爸多愛他,他剛出生時,他爸爸高興得送花籃給醫生護士。

她用自己的方式承擔棘手的現實。雨鑫4歲時化療,有一回忘記提前剃光頭,做了兩次才去理發店。店裏洗頭的小妹十分詫異,說:“你快來看,這孩子頭發怎麼邊洗邊掉,連根掉!”姚慧娜淡定地回答:“對,我們家族遺傳,擅長掉發。”

雨鑫長大一點後,每年起碼兩次到上海去例檢。姚慧娜從不說我們要去醫院檢查。幾乎總是臨時起意似的,說:“兒子,我們去上海迪士尼玩吧!”兩個人都只揀一點點衣服,背一個小小的背包,選一個又冷又雨的天去上海,這樣的天氣沒人去迪士尼的,不用排隊,喜歡的項目可以盡情玩兩遍。雨鑫一聽覺得很有道理,興衝衝地向全班宣布,媽媽要帶他翹課去迪士尼。而去醫院做檢查,只是順道。

到上海做檢查,需要全麻,麻藥醒後,腿腳通常軟綿綿的,走不了路。有一回做完手術,姚慧娜靈機一動,叫了個“閃送”。閃送小哥到醫院,看到姚慧娜問:“您送什麼貨,有50斤重?”她指著旁邊的小孩說:“就是這個貨。”然後母子兩人大笑,小哥也笑,說這還是他接到的第一單送人服務。

雨鑫的世界

我問雨鑫:“假如給你一天時間廣州一日遊,前提是你得獨立出行,你能立刻規劃一個行程嗎?”曾雨鑫沒猶豫,立刻說“能”。這孩子癡迷交通,頭腦裏仿佛有張地圖。他知道廣州有14條地鐵線,車站271座,他至少已經坐過70個小時地鐵,當然每次都有大人陪同。今年有3條新線路要開通,到時他要第一時間乘坐,跟學校請假也要去。

假如廣州一日遊,首選當然是廣州塔。上午去廣州塔,順便坐全國最高的摩天輪,路上肯定選最喜歡的交通工具地鐵,坐3號線,從哪個出口出他不知道,但他會問一下人。準備好100塊錢,請別人幫他買票。整個上午都花在廣州塔,坐完摩天輪,自然還要去旋轉餐廳吃飯。

這個假設中的一天行程,雨鑫描述得十分清楚,仿佛早在頭腦裏有所規劃。但他頭腦裏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在想些什麼?連媽媽都未必清楚。

有天晚上,姚慧娜輔導孩子寫作業,發現他什麼都不會。姚慧娜問:“你聽課是不是搞小動作?”雨鑫不吭聲。姚慧娜哄他:“快點說哦,老師都告訴我了。”雨鑫只好坦白:“我就是在上課的時候,在桌子洞裏摸那個書(普通課本)。”姚慧娜問他普通書有什麼好摸的,雨鑫躲進外婆的床,在被窩裏邊哭邊說:“羨慕同學,也想看看普通書長什麼樣。”

《聽見天堂》劇照

平常時分,雨鑫周圍的世界挺熱鬧的,外公外婆會在家裏,不時地,還會有親戚過來串門、小住。有天晚上,家裏只有母子二人。姚慧娜感覺到心臟不舒服,從心臟到氣管一直到喉嚨,整塊有點堵住。她有點緊張,跟兒子說,過幾分鐘叫她一下,看應不應。雨鑫果真就隔一會兒喊一聲“媽媽,好一點沒”,一直到淩晨,姚慧娜終於感到好一點了,兒子才睡著。

那天晚上後,雨鑫再不肯睡小床,搬床被子,跟媽媽睡到大床,一直到現在。姚慧娜很受震動,心想,孩子是愛她,可也恐慌,“他害怕失去我,要是沒有媽媽,他以後該怎麼辦”。

盡管現在病情穩定,雨鑫的病還是有復發可能。他的主治醫生告訴我,以前能看得到眼底,但他現在為雨鑫做檢查,眼底已經被覆蓋,看不清楚了。他判斷,雨鑫大部分視網膜血管不太好,但應當還是有一些光感,也幸虧還有光感。“如果一個人的世界是全黑的,你會覺得生活也沒希望了。哪怕有點光感,你也可以指望說哪一天視力慢慢恢復起來。一個人,是依靠信念去生活。”

大概是知道自己活下來不容易,雨鑫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有時咳嗽一聲,會大喊外公趕緊給他看看喉嚨,“有沒有紅”。有回腳掉到溝道,刮到一點傷,他又喊媽媽給他看看,“出血沒有?那一塊鐵生銹沒有?”晚上要去吃燒烤,孩子下午會提要求,說他現在就要開始吃解毒清涼的藥。去圖書館,別的啥書都沒借,單單借了一本《怎樣吃好一日三餐》。

他也因此對世界充滿好奇。他3歲的時候就去過西藏了,從飛機上,他看到了山,山被紅色的網罩住。現在念茲在茲,想坐火車再去。最想去的是哈爾濱,因為那裏有大雪。今年去北京聽到下雪的聲音,“啪嗒啪嗒”,有點大聲。臺風更是讓人興奮,南澳島那一晚,外公外婆被臺風吵得睡不著覺,雨鑫卻嚷說,以後再有臺風,一定要再玩一下的。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1年15期,感謝廣州市越秀區文德路小學對報道的幫助。實習記者申三、張宇琦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