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都在跟底層的人做朋友,行俠仗義,扶貧濟困,是能下地獄。
作者:烏索普(富書作者)
民國初年,天津一座茶樓裏,袁世凱家的孩子,正在吃西餐。
袁克定不停勸二弟袁克文喝酒,但袁克文一口不沾,只是直勾勾地看著。
這時,一個小二推門而入,吆喝著上了一道大補湯,給大家夥兒都盛了一碗。
袁克文拿出一早備好的銀勺,撇了撇湯上的油星,正要往嘴裏送時,發現勺子竟黑了。
“都別喝!湯裏有毒!”
袁克文“啪”的一下,指著袁克定的鼻子就罵了起來:“狗娘養的,你要做曹丕!還不準我做曹植嗎!再玩這些九子奪嫡的花樣,爺弄死你!”
隔天,袁大帥家這場手足相殘的鴻門宴,就鬧得全城都知道了。
虎父 鶴師 蛇兄但在這件事兒中,最不高興的人是袁大帥。
“你倆是曹丕和曹植,那不就是在罵你爹是篡漢自立的曹操!孽障!”袁大帥氣極,幾鞭子抽下去,誰也沒放過。
但這孽,是袁大帥自己造的。誰叫他娶了一妻九妾,光兒子就生了17個呢。
而且自從溥儀退位後,他嘴上不說,但心裏就一直琢磨著稱帝的事兒。
大兒子袁克定,和他最是心意相通。他養了一幫閑人成天喊他“太子殿下”,還刻了塊“大皇子印”四處蓋,成天催老袁早日稱帝,給他個名分。
可惜袁克定曾經騎馬摔斷腿,是個瘸子。袁世凱嫌棄得很,所以袁克定鬧得兇了,袁世凱就放話:“老大別老瞎鬧,我將來也許立賢不立長呢。”
袁克定知道袁世凱說的賢,是二爺袁克文。
袁克文,人稱袁二爺,和張伯駒、溥侗、張學良一起,並稱民國四公子。
袁克文
那時可不是現在,有倆錢就敢叫公子。
二爺是袁大帥當年流亡朝鮮時,和朝鮮公主生的。
據二爺自己說,他出生時,老爹袁世凱夢見一頭絕美的花豹撞進產房,袁大帥被驚醒後,就聽見啼聲清脆,因為豹子的花紋令人印象深刻,於是取名“文”。
二爺打小就和其他人不同。長得風流倜儻不說,資質也最高。學東西雖然朝三暮四,但二爺玩玩兒能達到的水平,就夠別人死磕一輩子。
私心裏,袁大帥極愛這個兒子,總尋思著要給他請個名師。
有一回,袁大帥正喝著花酒呢,正巧看見,墻上一幅對聯寫得極好:“來是空言,且借酒杯澆塊壘;喜而不寐,坐看明月照嬋娟。”
這是一首藏頭聯,是送給妓女“來喜”的。
大帥忙問,這是何人手筆?答曰:是揚州二怪之一的方地山。
於是,方地山就成為了袁克文的老師。
袁克文與方地山
這方地山,雖有“聯聖”的名頭,但至死也不過是個秀才。
原因是他早年考舉時,有個毛病,那就是一看到別的考生憋得抓耳撓腮,他就替人著急,給人當槍手,往往搞得別人中了,他自己落第。
如此這般幾回後,方老師也覺得沒意思,索性到學堂裏教書去,平時但凡混得倆錢,就跑到青樓裏喝酒唱曲,拋擲時光,亂世中,也算快活。
方地山教袁克文讀書寫字的地方,一般是在青樓。給妓女老鴇寫詩作畫,對對子、練書法,不亦快哉。
有一回,大家正一邊吃西瓜,一邊講《左傳》,方地山突然出了個對子:“前思後想,看左傳書往右翻。”
只見二爺咬著瓜,張口就來:“坐北朝南,吃西瓜皮往東甩。”
“前、後、左、右”對“東、南、西、北”,很工整,妙哉。
有這麼個“混賬”先生,二爺的公子範兒就越來越足了。
但母親覺得太荒唐了,常跑去跟袁世凱告狀。可袁世凱本是個風流債主,假意罵幾句,也就算了。
爺睡妓女,也被妓女睡二爺妻妾無數,這其中不僅大多數是妓女,他還曾讓了一個給老爹。
有一回,袁克文看上了一個妓女,要了她一張相片,承諾幾天後就娶她過門。沒想到他參拜老爹的時候,相片掉出來了。
袁克文怕老爹罵,馬上騙著他說:“這是給老爹物色的。”
老爹一看,長得挺俊,要了。派了人去迎娶,女人一看是袁家的轎子,歡天喜地的就上去了。
只是洞房的時候才發現,風流公子變成了個五短三粗的糟老頭,但嫁都嫁了,罵幾句娘日子也就照過了。
那時候的人,不那麼講究。
袁克文與女性友人
還有次逛青樓,二爺看上了一個叫薛麗清的,問她願不願意嫁到袁府去。
薛麗清見二爺不是個俗物,對宮廷生活也很好奇,一時高興就答應了二爺的求親。
但嫁過去之後,就發現二爺一天到晚就是寫字作詩唱戲玩古錢,不搞政治,也不參加派對。一天到晚酸溜溜的文人氣,悶死了。
而且袁府不像青樓,規矩多,一堆小媳婦兒每天鬥個沒完。薛麗清玩膩了,生下一個兒子後,說都不說一聲,打了個包裹就離家出走了,繼續開青樓,做頭牌去了。
二爺知道後也不惱怒。他自然是知道青樓比總統府好的。
薛麗清生的這個兒子,名叫袁家騮,也是天資極高,頗有乃父之風。後來去了美國,成為了頗有成就的物理學家。
袁家騮
袁世凱特別喜歡這個孩子,有天他突然問起:“這孩子是哪房生的?”
袁克文怕袁世凱知道後要弄死薛麗清,就隨口胡謅了八大胡同裏另一個叫小桃紅的名妓來充數。
好在小桃紅也樂意來江湖救急,只不過待沒多久,她也是嫌袁府太悶,也學薛麗清離家出走,重操舊業去了。
二爺還是不惱。他向來公平得很,睡妓女,也被妓女睡,彼此來去自由,若可以,還能繼續來往做朋友。
二爺是最懂憐香惜玉的,後來落難時,還怕小娘子們寂寞,除夕夜跑到青樓裏和她們一起守歲。
落難公子和賣笑佳人,在亂世裏憑著真性情嬉笑怒罵,也挺樂呵。
袁克文
二爺沒錢了,照舊是爺1915年,袁世凱在袁克定的慫恿下,還是忍不住癢癢稱了帝,但只做了83天,就氣死了。
袁世凱一倒,袁克定馬上就分家,沒花多少錢就把兄弟姐妹們打發了,其它兄弟都恨死袁克定了。
袁克定
但二爺不在乎,愛咋咋地,以後爺的事兒你甭管就行。
二爺拿著錢跑到上海去,進了上海灘最大的黑幫——青幫。成了“大”字輩的頭頭,論輩分,是黃金榮的師叔,杜月笙的師叔祖。
為了買這輩分,二爺花了十幾萬,而那時一塊錢就能買兩斤豬肉。可二爺向來如此,既要玩,索性就玩票大的。
二爺進了黑幫,第一件事就是和下人交朋友。
二爺不僅字寫得好,更絕的是,他寫字不用桌子,不用坐著,不挑筆。只是躺在床上,抽口大煙,書童拉著紙,大筆一揮,倆字兒就能換好幾塊大洋。
袁克文書法
於是什麼三教九流,燒水餵馬倒夜香的都來跟二爺要字。二爺給字從不問出身,只管一件事:爺看你順眼。
在青幫的日子,二爺從不動刀子,照舊寫字畫畫唱大戲,但他的面子,比杜月笙的刀子好使多了。
有個劇院惹到混混了,劇院求二爺救命。二爺單槍匹馬,過去賣了個面子,作了個揖,事兒就給擺平了。
二爺每收一個徒子徒孫,就一定要給人做身新衣服,不在乎花多少錢。
敬佩黃金榮和杜月笙是條好漢,隨手一抓,就送了十幾個袁世凱專請英國人做的紀念金幣。
杜月笙
但二爺這麼個敗法,再加上平日裏還吃喝嫖賭抽一樣沒落下,還時不時的要救濟窮人,錢很快就敗完了。
但敗完了,爺也不慌。
弟子送錢來孝敬,爺不要,這是你們的血汗錢;杜月笙送錢來,爺不要,無功不受祿;讓他去跟父親的老部下開口要錢,門都沒有。
張作霖三請他去當一個高薪的閑職,他說:“爺這輩子,還不知道伺候倆字咋寫。”
日本人請他去當狗,二爺啐了一口:“滾!”
1922年,潮汕發大水,十幾萬人受災。二爺看到報紙,一句廢話沒有,立刻賣了珍藏多年的金石字畫,一分不留全捐給災區。
二爺就算沒錢了,照舊是救苦救難的二爺。
袁克文書法
散盡千金,留下風流,爺告辭了民國二十年的時候,二爺的長女去世。方地山到二爺家,二爺說:“西沽的桃花堤,是塊好地方,葬在那,才配得上女兒身。”
說著說著,二爺突然說:“其實,多買點墓地也無妨,總用得上。”
一語成讖,一個多月後,二爺病才好點,又忍不住去青樓和情人纏綿,回來後就完犢子了。
二爺死的時候,只在筆筒裏翻出了20塊。最後還是青幫湊錢讓他風光大葬。
出殯那天,三教九流的人都來了。廣濟寺的和尚,雍和宮的喇嘛,青幫的徒子徒孫,自發來送的,有四千多人,市民還自發門前設祭棚,送了二爺一路。
人群中最奇特的,是有上千個妓女,頭系白繩,胸帶有二爺頭像的徽章,萬紫千紅,風姿搖曳地來送葬。
方地山為袁克文親手書寫墓碑
方地山送了二爺副對子:
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無可奈何唯有死。
生在天堂,能入地獄,為三太息欲無言。
二爺生在梟雄之家,權傾天下,聰明絕頂,是生在天堂。
一輩子都在跟底層的人做朋友,行俠仗義,扶貧濟困,是能下地獄。
二爺吃、喝、嫖、賭、抽,愛唱戲,愛捧角,是風流也好,是惡習也罷,但求一個真我,和清醒。他從未仗勢把自己擺得很高,把旁人踩得很低。
無論妓女還是下人,二爺都平等視之。
據袁克文兒子袁家楫的回憶,袁克文去世,家倒了後,仍有不少下人不願離開。
直到解放後,仍有兩個下人留在袁家,而袁家子孫,最終也為她們養老送終,成就一番主仆佳話。
我想,貴族從來都不是擡高自己, 踩低別人。也從來不是裝腔作勢,靠閹割本性去凹出高貴來。
而是獨立的人格,自在的魅力,即使失勢亦不失節的骨氣,和無論貴賤,都保持著不卑不亢的清醒。
貴族精神,也從不是西方文化的發明。我們的民族自古就有。
它崇尚真我和風流,正如二爺這般,不降格,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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