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送手鏈給學姐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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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陳龍 編輯|段文

中科院研究生謝雕被中學同學刺殺一案,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於5月24日上午9時30分一審公開開庭。

案件發生於近一年前的2018年6月14日,謝雕邀請來京的中學同學周凱旋吃飯時,突然被後者偷襲連刺八刀,在30秒內斃命。

案發後周凱旋很快被抓獲。警方偵查發現,周凱旋行兇是經過周密的計劃,使用種種手段引誘昔日同窗見面,作案過程毫無紕漏,事先沒有任何人察覺,而其仇恨、陰暗心理有多年的發酵史,卻隱藏得滴水不漏。

此次開庭,經過近四個小時的審理,於中午13時15分左右庭審結束,沒有當庭宣布判決結果,法庭將另行擇日宣判。

5月24日下午1點20分,謝雕父母走出法院,懷抱兒子的遺像,表情痛苦。圖 陳龍

兇手周凱旋在庭審最後階段稱,自知罪孽深重,請求法庭判處其死刑立即執行。

【案情提要】

●周凱旋反復描述“謝雕的辱罵”,繪聲繪色,但其他在場同學證實,“謝雕辱罵”並不存在。

●周凱旋曾有輕度抑郁、可疑妄想等精神性癥狀,但權威司法鑒定認定,周凱旋作案時“無精神病性癥狀導致的辨別、控制能力障礙,具備完全刑事責任能力”。

●法醫專家解釋,兇手是否有“精神病”,應當視其作案當時的狀況判定。此案中,周凱旋被鑒定為“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可認定“無精神病”。

致命八刀

那是一家裝修精致的飯館,位於北京西山國家森林公園東麓,安靜清幽。飯館內以紅白兩色為主,桌布明黃,墻紙上上密集遊動著金魚,圓筒狀吊燈上裝飾著中國畫的勾雲,兩排餐桌之間用綠植和玻璃隔開。中國科學院大學信息工程研究所便在隔壁。

2018年6月14日18時許,研究所的研二學生謝雕與昔日高中同窗周凱旋一起進入,坐在靠近門口的席位。聊著各自學習、工作的當兒,謝雕點了三個菜。店內幾乎滿座,人們都在和朋友邊吃邊聊,氣氛溫馨。

突然,周凱旋猛地起身,用刀刺向謝雕的左胸。謝雕本能地彈了一下身體,雙手捂著傷口站起來,踱著步子往後退幾步,痛得身體往下微蹲。他用微弱的聲音喊:“殺人啦,救命啊!”周凱旋再次飛衝上去,用刀直插謝雕胸口。謝雕立刻撲倒在地。

案發的餐館,謝雕和周凱旋當時坐在窗邊第一個席位。圖片 陳龍

周圍的人都嚇呆了,驚惶地站起來,一個男子奪路而逃。周凱旋倒退到門口處,又折身回去,對著已經無法動彈的謝雕後背,用力連捅四刀,隨後左手揪著謝雕的頭發,右手用刀割了謝雕脖子兩刀。

周凱旋撤離之際,有人挑起一把椅子朝他砸去,只碰到他的後腰。他驚嚇地丟掉刀子,轉身高舉雙手,以示不傷他人。有人喊道,“別讓跑了”。但周凱旋迅速逃出門。

這場出人意料的刺殺,全部過程不到30秒,被店內的監控視頻記錄下來。

周凱旋跑出200米後右折,沿著閔莊路往西山方向奔跑。在閔莊路與香山南路交叉口的加油站,他北折繼續跑了一段。一家煙酒店前的中年婦女見他衣服和手上都是血,問發生了什麼。他說自己被人打了。這名婦女報了警。

周凱旋翻過一道紅磚墻,蹲在裏面。十幾分鐘後,警察趕到,將他抓捕。後來周凱旋稱其之所以逃跑,是因為餐館裏有人用椅子砸他,他擔心他們追過來打他。

劉文在當天白天就知道了謝雕、周凱旋在北京相聚的消息。他們是高中同寢室好友,畢業於重慶市墊江中學。白天,謝雕在微信群裏興奮地說:“周凱旋來北京了”,“我請他吃北京烤鴨,但他不喜歡”。傍晚6點,謝雕往群裏發了一張照片,是他隔著桌子用手機拍的周凱旋。

“我心裏挺高興的,挺羨慕的,覺得你們倆又在一塊玩兒。”隨後幾分鐘,微信沒了動靜。劉文放下手機,出門吃飯去了。等他回來,手機有多個未接電話。打過去詢問,聽說二人失聯,“謝雕的同學跟別人打架了”。劉文疑惑一夜,還想著謝雕是不是被什麼傳銷組織騙走了……第二天得知兇殺案消息,“覺得很難以接受,很心痛,說實話,被震撼到了。從來沒想到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邊。”

第一個電話打來時,謝雕的父母正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他們在重慶的一家運輸公司打工,開卡車運轎車,當天從河北定州裝車,準備拉往重慶。6月13日晚上,母親趙秀敏給謝雕發信息說:“我們離你很近,100多公裏。”謝雕說:“那你們來玩啊。”趙秀敏說忙,就作罷了。

6月14日晚上7點走到河南許昌段,接到學校老師打來的電話,趙秀敏以為是騙子。但對方說讓他們趕快到北京去,她心裏一抽,“糟了”。開過一個停滿車的服務區,謝雕父親謝中華忍不住了,直接下了高速,再打電話過去。

電話裏,老師的哭泣讓他們心慌。“他說謝雕跟人打架了,我不相信。謝雕從來沒打過架嘛。”謝雕父親說。

謝雕。受訪者供圖

謝雕遠在廣州的表哥立刻幫他們買了淩晨的機票。前往南陽機場的路上,他們問謝雕同學,謝雕在哪個醫院,對方不說,他們預感到事情的嚴重。再問老師,謝雕是不是沒了?老師一直哭著不說話。

此時,他們已經知道結果。但第二天淩晨三點,在醫院看到兒子的屍體時,趙秀敏還是哭得暈倒了。

隨後兩天,一位謝家的親屬向外界透露了周凱旋向警方交待的情況。周凱旋說,他對謝雕的不滿,源於2016年1月的一次同學聚會,在那次聚會上,謝雕用語言嘲諷、侮辱了他,讓他這兩年深受困擾,無法安心學習和工作。他記恨已久,必須殺了謝雕。

在6月14日晚前往南陽機場的出租車上,趙秀梅就斷定了兇手是周凱旋。她打電話問謝雕的女朋友吳夢,謝雕晚上和誰吃飯?吳夢說出“周凱旋”三個字,趙秀梅的腦子裏一下子蹦出周凱旋那陰暗的影子。

聚會“羅生門”

周凱旋的殺人動機,讓所有認識他們的人迷惑。所有人都在問:為什麼?真就為了一次言語諷刺?

1993年,謝雕出生於墊江縣的農村,小學中途轉到縣城就讀。2006年在墊江一中,他認識了周凱旋。那時,在外打工的趙秀敏回家看到兒子每周末擠公交往返於縣城和村裏,很辛苦,於是回到縣城租了間房子,做點小生意。2009年,謝雕和周凱旋共同進入墊江中學,這是墊江最好的高中。二人同窗6年,是很要好的朋友。2012年高考,謝雕考到西安科技大學。周凱旋考上四川大學後又退學復讀,第二年考上西安交大。

趙秀敏之所以記得周凱旋,是因為在那6年裏,謝雕帶回家的同學,只有兩個人,其中之一即周凱旋。

“謝雕請周凱旋到我們家吃飯,他內向,不怎麼說話。他進門沒說阿姨好,讓他吃菜他就點頭,走的時候也沒說謝謝。我當時就覺得他沒禮貌。”但趙秀梅並沒放在心上。直到2016年1月的寒假,謝雕即將大學畢業,有一天參加同學聚會回來,對她說,“有一個同學大學沈溺於打遊戲,掛了科,墮落了,我說了鼓勵他的話,想幫幫他,讓他振作起來。”他還問媽媽記不記得周凱旋。趙秀梅想起了周凱旋,勸兒子,“振作也要靠他自己,你不要多管。要是別人自暴自棄,你想幫也沒用。”然而,兒子沒有聽她的話,最終死在周凱旋的刀下。

沒人發現案發前周凱旋有任何異常或危險傾向。2016年那次聚會,謝雕拉了個9人微信群,取名“好好學習”。後來,周凱旋缺席了兩次聚會,並莫名退了群。“是謝雕最先發現他不在群裏的。他一問,我們才發現,他把我們所有人都拉黑了。”劉文說,過了兩三個月,又是謝雕主動聯系上周凱旋,把他拉回群裏。

“他(周凱旋)像沒事兒人似的,繼續說說笑笑。”劉文說,後來大家在群裏偶爾聊聊各自的讀研、工作。2017年夏天周凱旋畢業,去了南京工作。很長一段時間,周凱旋沒在群裏說過話,只看他在朋友圈經常發一些出差的照片。但2018年三四月,周凱旋突然變得活潑了,經常在群裏發一些抖音網紅,稱贊“小姐姐好看”,還說,讀博士又怎樣,還不如網紅年入百萬。“大家就會說,怎麼天天關註這些東西。可能他還是很想賺錢,想找一份好點的工作。”

墊江中學。謝雕、周凱旋同畢業於此。圖 陳龍

但這一些都不足以解釋周凱旋的殺人行為。“直到現在我還在問,為什麼他那樣做?為什麼我失去了我的兩個好朋友?我現在都感覺到很費解。”劉文說。

案發後,周凱旋對警方的供述卻是一個遠為可怕的故事。周凱旋說,2016年1月那次聚會玩“狼人殺”時,謝雕罵他,兩人言辭激烈,他情緒失控,就哭了。他提到許多家裏不幸的事,例如叔叔做生意虧了錢,姑姑賭博輸了很多錢,而且都把車子房子賣了。他怕他們向自己家借錢,所以壓力一直很大。而謝雕罵他“全家都有問題,今天要好好教訓教訓你”,“還說要把屎拿給我吃,還要強奸我喜歡的女孩子,當時其他同學都在一旁看著,只有謝雕一個人在那裏說。”謝雕還批評他有自閉癥,不會社交不會做人,“不如去死了算了”。接著謝雕還說要把他的“小弟弟”割掉,他一句話也沒說,謝雕諷刺說,“我這麼罵你,你還不還嘴,不是個男人”……

從那以後,他時常就會想起這件事,每次想起,都生出對謝雕的恨意。直到2018年5月底,他決心實施計劃。事後,當時在場的溫劍告訴警方和媒體,聚會時,謝雕和周凱旋有過爭吵、肢體衝突,“兩人都站了起來”,被大家勸開。

然而,周凱旋、溫劍的說法遭到了在場的其他六七個人的集體否定。

“完全不記得當時他們有過爭吵。印象中大家都是正常的吃飯,聊天,沒有發生任何不快或衝突。”劉文告訴《鳳凰周刊》,當天吃完飯玩“狼人殺”遊戲,最後都很開心地回了家。“不可能有爭吵,也沒有爭執、肢體衝突。如果有,我不可能不記得。”曾顏說,他後來向其他同學求證,大家都說沒發生爭吵。

張康甚至“用人格擔保”,當時謝、周二人的確沒有發生爭執。周凱旋自稱的“不還嘴”“一句話沒說”也與溫劍的“周凱旋發了火”相矛盾。律師介紹,5月24日,周凱旋在庭上再次陳述謝雕“辱罵”他和他家人,“罵了好幾個小時”,“連他的辯護律師都說,沒有辱罵,那是你幻想的。”

“雕妹兒”往事

謝雕屍體上的創口,驚人地可怕。刺在胸前的兩刀,深達胸腔、心腔;背部的四刀均深達肌層;頸部左側下頜方的兩處條形創口,更分別長達11厘米、5厘米。屍檢結果為,心臟破裂引起失血性休克死亡。

見到兒子屍體那天,趙秀梅暈倒了兩次。在北京的一個多月裏,除了配合警方工作,謝中華和妻子每天都待在賓館,不是哭就是發呆。開始的幾天,中科院派了幾個師生全天候看護他們。

幾乎所有人都說,謝雕是一個積極、陽光、善良、樂於助人的人。曾去謝家做客的另一個同學宋毅,是謝雕高一未分班時的同學。他數學不好,後來讀了文科。謝雕當時經常主動幫他輔導數學,有幾次放學還帶他去家裏講題。直到去了謝家陰暗破舊的房子裏,他才知道,謝雕平時穿著幹凈整潔,看不出家境,原來是心態陽光的緣故。“他不是當作任務,給我講題的時候,是很開心的,沈浸在數學的樂趣裏。”有一次兄妹倆一起做飯,他記得有一道菜是酸辣土豆絲,“他切的土豆絲,又細又整齊,一看就是經常做家務的。”

謝雕死後,樓上的鄰居說,謝雕愛幹凈,雖然樓很破,但謝雕每次回去都把樓道打掃得幹幹凈凈。一位老人說,他的老伴腿腳不好,有一次上樓遇到謝雕,他把老奶奶背上了六樓。

西安科大北京校友會為謝雕發起了募捐,許多同學寫了回憶文字。謝雕大學貸款2萬5千元,至今沒還。他本打算碩士畢業後掙了錢自己還。為了給家裏省錢,4年本科,他一直勤工儉學,夏天在遊泳池兼職安全員,一天拿50元。

大學同學戲稱謝雕為“雕妹兒”,“即使生活條件如此艱辛,但留在我們記憶裏的片段,只有雕妹兒的陽光帥氣,沒有絲毫的沮喪和失落”,“每當同學朋友求助,無論是經濟上、生活上、情感上還是學習上,他都毫不推辭。”

謝雕。受訪者供圖

何正宇說,謝雕身上沒有任何消極的影子,大學期間,他踢足球、打籃球,還擔任過聯歡會的主持人。“同學來校參觀遊玩時,他熱情接待,請客吃飯;同學打球受傷,他隨即去看望,同學不便下樓到食堂吃飯,他便幫忙買飯送到寢室。”

謝雕喜歡旅行,他的微信昵稱是traveler。畢業前,同學們畢業旅行,正好是謝雕走過的蘭州—敦煌路線,他熱情為大家推薦住宿、好的景點。

有人證明,謝雕曾帶女友去西交找周凱旋玩,周請他們吃了飯。高中同學裏,只有他倆在西安上學。而當周凱旋來北京,算計著時機準備傷害謝雕時,心地單純的他,還在給周凱旋拍照、點菜。以至於刀刺來時,他毫無防備。

在謝的家族中,謝雕的舅公王利權是父祖輩中唯一的大學生,他在墊江一中教書。謝雕從墊江一中轉入墊江中學的時候,他是支持的。“我當時暗示他,以後的社交圈很可能不一樣。他讀懂了我的意思,知道考慮未來。”到謝雕這一輩,考上大學的,就只有謝雕和他表哥,“全家族的人都對他抱著期望。”

大三時,謝雕曾計劃出國留學,但要花費30多萬。謝中華考慮把老房子抵押貸款,或者賣掉,謝雕覺得這樣給家裏的負擔太重,加上媽媽也舍不得兒子出國,他就轉而考國內的研究生。“他去了北京,還是向往北京,覺得那裏是首都,有最先進的知識和發展條件。”趙秀敏說。

2016年,謝雕進入中科院信息工程研究所計算機系統結構專業讀研,攻讀方向為人工智能。

研究生同學梁晨回憶,他和謝雕曾在一次300人的大課上作報告,他的報告主題是NASA,謝雕“用鮮活的事例和視頻,帶給同學們關於人工智能發展的最新進展和最新產品的智能體驗,他風趣幽默的語言引來一陣陣歡聲笑語。”

謝雕早已確立了計劃:碩士畢業後就工作,和女朋友結婚,在北京生活。

帶著兒子的骨灰回到墊江縣城入土,謝中華夫婦痛不欲生。他們從北京帶回一部分兒子的物品,“他其實很簡潔的,沒留多少東西。他一般不會丟東西的,衣服穿爛了他都不會丟的。”。由於他們過度悲傷,親戚們不忍心,張羅著把許多物品燒給了謝雕。他們把謝雕的電腦和一個籃球留下了。

回來後,謝中華翻檢兒子的筆記本,希望從中尋找出與周凱旋相關的蛛絲馬跡,卻沒有任何線索。更多的是兒子的寫滿物理公式的學習筆記。但他意外發現了2004年謝雕小學時,他在廣東新會打工時寫給兒子的一批信,以及大學期間媽媽給他織了一件毛衣送去時附帶的祝福賀卡:慈母手中線,針針皆溫暖;賢仔筆下書,字字均生輝;得願兒身暖,但有健康身;實得真識知,方可為社已。

2004年,在廣東打工的謝中華寫給兒子的信。謝雕保存在身邊14年。圖 陳龍

謝中華高中學歷,當年沒考上大學,是他青春的遺憾。他把期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在當年的信中,他關心孩子的身體,教育孩子不要把讀書看得太重,“把它當著一種玩耍來讀,讀著有趣”,提醒他多幫大娘們幹活。但他說的最多的,還是想念、內疚和“對不起”,因為自己掙錢不多、缺失父母之愛,虧欠孩子。但他又鼓勵兒子聽從上天的安排,“逆境出人才”。這些信,謝雕在身邊保存了14年。

家裏原來只有謝雕的兒時照片,這次,他們把他手機裏的照片打印出來。回到墊江的第一個月多裏,謝中華夫婦倆沒有夢見過兒子。“我想做個夢,看他能不能跟我說點什麼。” 他抱著謝雕的遺像,睡在當年他親手為兒子打制的木床上,“我就希望他靈魂能夠回來”,可是一直也夢不到。

後來放松一些,終於夢到了謝雕。第一次的夢境,是在他小時候的老家屋子裏,謝雕是長大後的樣子,他穿著一件很舊的燈芯絨衣服,坐在桌旁。謝中華去摸兒子,“一摸,那個毛就掉了,我說你怎麼這樣的衣服還在穿?”謝雕對他微笑著。他們正要出門走親戚,媽媽背著背簍,裝著稻谷作禮物。謝中華準備去叫他,一摸他的臉,就不見了……

老家房子裏,謝雕的房間和床鋪。他每年過年都回來住一段時間。圖 陳龍

“其實我去摸他的臉時,心裏已經知道他不在了。我就找啊找啊。”謝中華哭著醒來,那是夜裏兩點多。“就想那些事情,想到他死得那麼慘,就覺得他很痛苦,我心裏很痛……”他想繼續睡下做夢,沒夢到。而第二次的夢,已經模糊不清了。

拒絕和解

周凱旋跨越千裏,赴京殺死謝雕,案發後轟動全縣。謝雕的骨灰入土時,謝中華的徒弟張全新告訴他,“周家有錢,周凱旋父親周建軍出200萬,讓你們諒解。”他不知道這是張全新自己的意思,還是他替周家傳話。

“他都不該說這樣的話。”出於氣憤,謝中華恨了張全新一段時間。

回到縣城後,謝中華夫婦無法再回到正常的生活。一有人來看望、問進展,他們就要把痛苦重過一遍,多哭一次。後來,親友們極少再上門打擾,他們也輕易不下樓。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受到種種驚擾。

有一次趙秀敏在菜市場碰到一位老師的妻子,對方聽說周凱旋在做精神病鑒定,就告訴她,“聽老師們說,周建軍說他們家有錢,會去買通關系,不會判死刑的。”趙秀敏當場哭了,說:“我就不相信這個社會能拿錢買的到命。這個案子這麼大,他也不可能買到北京城去。”即便如此,他們也越來越擔心周家“拿錢買命,鑒定成精神病”、“買通法官,判成自首情節”,讓周凱旋逃脫極刑。

近一年來,謝中華夫婦都被兩個念頭折磨:周家可能買通法醫,鑒定成精神病;法官可把周凱旋的歸案視為自首。兩者中任一個都會讓周凱旋逃脫死刑。“這根弦是繃得緊緊的”。他們幾乎每天在家看手機,搜索所有殺人刑案的判決。“我就分析怎麼樣是判死緩,怎麼樣是判立即執行。”一再對比之後,他們確定,周凱旋的情節達不到死緩標準。“樂山女教師夜跑被害案”、“樂清滴滴順風車司機殺人案”的判決,都給了他們信心。

期間,由於周凱旋的精神病鑒定拖延近半年,謝中華夫婦急壞了,多次請求律師幫助。謝家的民事代理律師、北京宣言律師事務所律師姜麗萍說,“北京監獄系統的精神病鑒定申請數量很大,大家排著隊自然就要很長時間。”2019年3月25日,鑒定結果為“無精神病性癥狀”。

然而案件被移送至法院,法官打電話給謝中華,稱公訴書明確指出,周凱旋“明知他人報警的情況下,在原地等待抓捕”,“這種情況屬於自首情節,基本就是死緩,判不了死刑。”

律師姜麗萍說,“這幾年我們的趨勢是少殺慎殺。所以後來法官也跟我說,肯定就是個死緩。但公訴書裏那樣的表述,也不一定就是自首,庭審時我們還會辯論,合議庭還要討論的。”

同時,法官在電話中建議謝中華夫婦提出民事賠償,“不要到時候判死緩,賠償也沒有了。”但他們的態度堅決:“我們不要賠償,一分錢都不要,我們只要判兇手死刑立即執行。”但為了讓律師進入附帶民事訴訟程序,他們還是象征性地提了10萬元,“差不多只是個善後費、喪葬費。”

謝中華曾去找在縣法院工作的高中校友李立群出主意,李說,“周家拿200萬就差不多了,300萬,他們家就傾家蕩產了。”旁邊有人說,“人家是個人才,他把人家害了,拿200萬就行?”李說,“現在人才遍地都是。”謝中華扭頭就走,再也沒找過李。

事實上,事發近一年來,住在同一縣城、相距不過兩公裏距離的謝家和周家,沒有過任何接觸。除了有“拿錢買命”的傳言傳到謝家耳朵裏,周建軍既沒有提出過賠償,也沒有向謝中華夫婦道過歉。

趙秀敏強調,“我們不要賠償,就要死刑。”而姜麗萍律師後來確實收到過周家律師的信息,稱周建軍願意賠謝家100萬。姜麗萍沒有告訴謝家,她知道,這會刺傷他們。

為了體現民情,謝雕父母在墊江縣城征集了萬人簽名。 圖片 陳龍

5月15日,臨近開庭的一天,一位鄉鎮法務代理打來電話,稱希望見面談談和解條件。但此人沒有明確他“代表周家”。謝中華夫婦拒絕了。“這一年來他們都沒想著來道歉,現在案子快開庭了,想來跟我們達成和解,給他兒子爭取減刑。休想。”

被害妄想癥?

也許除了周凱旋的媽媽,沒有人知道,周凱旋心中陰暗的魔影,從6年前就開始萌芽。

2018年6月案發幾天後,周凱旋的媽媽吳玉芬就兩次來到北京,向警方報告和提交周凱旋“有精神病”的證據材料。

周凱旋的父親周建軍,是墊江縣周家鎮四中的老師,母親吳玉芬是一家建築公司的會計。周家鎮距離縣城20多公裏,但學校很早就在縣城蓋了教職工家屬樓。周凱旋從小成長在較為優渥的環境裏。當年的老師和學生一致反映,他從小就是尖子生。

“高中的時候,他也很正常,見面會笑。他成績很好,每次考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也比謝雕成績好。”劉文說,“但他好像更專註於學習,很安靜,不像我們下課會一起說笑。”事後有傳言說,周凱旋的高考目標是清華北大,受挫後才變得心理扭曲。但這個傳言無人證實。

據媽媽吳玉芬介紹,周凱旋從小都是三好學生,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不與人爭執,但安靜,性格內斂。她第一次發現兒子的問題,是在2012年高考畢業前。當時,周凱旋覺得班上不愛學習的人故意大聲喧嘩,影響他學習。和同住一棟樓的某老師在樓梯相遇後,就覺得這位老師恨他。

2012年,周凱旋考取了四川大學金融系,讀了半個月,不喜歡同學和學校環境,便退學回家,進入重慶巴蜀中學復讀。兩周後,他不願進教室,說班上同學嫌他身上臭,不願和他同桌。吳玉芬帶兒子到醫院檢查,醫生說沒問題。此後,他又說班主任秦老師上課時恨他。有一次吳玉芬送他到學校,返回公交站時發現兒子跟著她走了回來。周凱旋想跟媽媽回家,說學校有人要害他。吳玉芬帶著他在學校轉了幾圈,把他送回去,並常去看望安撫他。第二次高考來臨,周凱旋整天嘆氣哀愁,甚至覺得來開導他的表姐也在看他笑話。對方做什麼,他都認為是在整他,對方笑,他認為是在嘲笑他。

2013年,周凱旋的高考成績比上年低了5分,但被西安交大材料科學與工程錢學森班錄取。因為相隔較遠,吳玉芬沒註意到特別的情況。到2016年2月,他與同寢室的北京同學發生爭吵,認為寢室同學都看他不順眼,故意喧嘩,幹擾他學習,導致他掛了科。他還說,北京的同學讓他跳樓,如果繼續待在學校,他真的會跳樓。

行兇前一刻的周凱旋。這是謝雕生前拍的最後一張照片。網絡圖片

這次,周凱旋的父母意識到兒子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建議休學,兒子不同意,他們只好為他租了校內的一間房。周凱旋與父母QQ聊天時,繼續說有人一直說他壞話,要害他,還出現幻聽癥。周建軍帶兒子做了初步心理診斷,診斷結果為妄想癥。隨後他們去了更權威的西交第一附屬醫院,診斷有強迫觀念、輕度焦慮抑郁、妄想癥等。

但周凱旋表現出了典型的諱疾忌醫。因為要考試,他拒絕住院,回校後吃了一次藥,就不再吃,認為吃藥後影響看書。吳玉芬看出兒子怕丟面子,不肯承認自己的病情。甚至當周建軍把他有妄想癥的情況告訴輔導員後,周凱旋後來再也不跟爸爸說話,認為爸爸也要害他。大學期間,周凱旋掛科三門,但都補考通過。他曾向高中時就喜歡的一個女生表白,遭到拒絕。

2017年周凱旋大學畢業,父母再次建議他去治療,他不回家,逃避治療。後來周建軍去西安看兒子,周凱旋拒斥,不肯與爸爸同吃同住和說話,覺得爸爸專程到西安是去整他。吳玉芬說,周凱旋覺得自己沒有病,父母送他進醫院就是不相信他,想害他。

這樣的狀態下,周凱旋本想考研,也看不進去書,隨後他進了南京的一家公司。到2018年,他又覺得老板整他,天天讓他出差,同事也擠兌他。從南京離職後,周凱旋回到重慶備考公務員。5月29日成績下來,周凱旋沒上線。此時,他的病情再次加重,開始胡言亂語,說父母都要害他,常常一個人坐著哭。發現有人進屋,就把門反鎖,甚至開始防備媽媽。但吳玉芬也認為周凱旋與謝雕是好朋友,甚至翻看2016年1月那次聚會的照片,也是其樂融融的。

為了躲避麻煩,周建軍把自己年邁的父母請到家中居住,自己則行蹤不定。周凱旋的爺爺說,周凱旋從小就內向,有事不說話,高考失利後曾在家裏獨自哭。耳朵不好的奶奶一副可憐的神情,說,“他做了這種事就該承擔責任。一人做事一人當。”一位鄰居則說,“許多老師都說,周凱旋小時候努力讀書,都是為了討他爸喜歡。”

當警察詢問周凱旋是否受到刺激、是否需要做精神病司法鑒定時,周凱旋稱自己受到謝雕辱罵後產生了創傷後應激障礙癥狀,但他否認自己去醫院就診過,也不需要做精神病司法鑒定。

但吳玉芬從一開始就在為兒子的精神病鑒定而努力。2019年3月25日結果出來,周凱旋“被診斷為神經癥,實施違法行為時無精神病性癥狀導致的辨別、控制能力障礙,評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

周凱旋的精神病司法鑒定,“評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圖 陳龍

北大六院院長、北大精神衛生研究所所長陸林告訴《鳳凰周刊》,精神病司法鑒定有一個標準,即看作案時的精神狀況。“看他當時對他的行為是不是清楚,如果清楚,他就應該承擔和正常人一樣的責任,”陸林說,過去的癥狀不能拿來判斷作案時的精神狀況,“神經癥、抑郁癥、可疑妄想等,不影響對他的判決。”在此標準下,周凱旋案中不存在“精神病”問題。

周凱旋被抓捕時,沒拒捕、沒反抗,謝雕父母則認為,周凱旋從餐館逃出了一公裏後,才翻墻躲藏在圍墻裏面,“那邊是西山方向。圍墻裏當時還有很高的雜草。他怎麼不往城裏跑呢?也可能他是累了,害怕得跑不動了。”

北京宣言律師事務所律師姜麗萍說,周凱旋的情況的確與自首情節“擦邊”,但周凱旋殺人的手段特別殘忍,影響極其惡劣,被害人沒有任何過錯,也沒有得到被害人家屬的諒解,“而且他是長時間,蓄謀已久的,並不是激情殺人。按照最高院的一些司法解釋,即使有自首情節,也要判死刑。”

精心密謀的刺殺

周凱旋的殺人是精心謀劃。

他自稱2016年聚會時謝雕的辱罵給他帶來了心理創傷,2017年產生了報復謝雕的想法。這一想法反復出現,直到2018年5月底形成刺殺計劃。

從重慶的公司辭職後,他沒有告訴父母,在家裝作復習公務員考試的樣子。考試失敗後,報復之心愈加迫切。2018年6月11日早上,他乘坐一趟重慶到北京西站的高鐵,晚上十點多入住玉泉路附近一個小區裏的廉價旅館。

上高鐵之前,他通過手機京東APP搜索購買了那把兇器。當天,周凱旋的訂單中包含兩件商品,一件為“漢道/HX 三叉戟 戶外戰術刀”,一件為“漢道/HX 野外求生手鏈打火石”。當天,周凱旋的高鐵還未抵京,快遞就已送至他預訂的小區。

到北京後,周凱旋並沒有立即邀約謝雕,而是等了兩天。12日、13日白天,他獨自乘地鐵逛了國家博物館、軍事博物館、北京動物園、美術館等地。在那之前,他只來過一次北京。之所以這樣安排,他坦白,是因為“知道自己作案後被公安機關抓獲,自己活不了了,想利用這段時間在北京逛逛”。12日晚上,他到代收貨的便利店取了快遞。

行前,他對父母謊稱自己去上海旅遊。到北京後,他讓媽媽轉賬2500元過來。當吳玉芬要求看車票照片時,他拒絕了。在京期間,周凱旋沒有與謝雕以外的任何朋友聯系。

6月13日,周凱旋通過QQ小號,找到了一位號稱懂“黑客”技術的IT男,請求對方破解謝雕的行蹤和蘋果iCloud。他謊稱:“這個人劈腿我閨蜜,我忍不了了。”並告訴對方獲得的信息越有效,報酬越豐厚。IT男要求提供謝雕QQ好友,周凱旋稱可以借用他的QQ。

接著,周凱旋提議,可以通過破解謝雕女朋友的信息,來跟蹤謝雕,“他女友和他在一起。”但IT男加上謝雕女友的QQ後,還是說必須添加本人的。周凱旋強調:“他倆是一樣的,能獲得信息就行”。但IT男要忙工作,暫時擱置。周凱旋等不及,表示“能查到iCloud,我不給你3000我人都不叫。或者還可以加……”13日下午,周凱旋又多次詢問IT男,幾個小時後,對方稱“搞不定”。這番“黑客追蹤”計劃才結束

6月13日下午,周凱旋才開始在謝雕的微信上閃現。周凱旋稱自己到北京公司總部培訓,還發了一張某公司的錄用意向書。謝雕問何時到北京,周凱旋說“過兩天”。謝雕說,要放端午假了,後天要和女朋友一起去北戴河玩。片刻後,周凱旋突然改口,說:“我現在就在北京,什麼時候請我吃飯?”謝雕約到了第二天晚上。

他們開始討論吃什麼,謝雕建議北京烤鴨,周凱旋不喜歡,提議去西單大悅城吃味千拉面。後來他說,他知道那裏有一家味千拉面,他自己想吃拉面,所以約到此地。謝雕答應了。

6月14日下午四點多,謝雕突然告訴周凱旋,自己本已打算動身去西單,但導師突然讓加班,來不了。周凱旋主動提出去找謝雕。謝雕發了自己的定位,周凱旋按照高德地圖導航,乘公交車到了門頭村的中科院信工所。見到謝雕前,他把黑色刀鞘抽出,和刀一起放在包內。

在餐廳裏面對面坐著時,周凱旋把手伸進包裏,握住刀柄,等了半分鐘後,趁謝雕沒註意,猛地抽刀刺去。

案發後,周凱旋稱,聽到謝雕喊“殺人啦,救命”時,他感到生氣。之所以對著倒地後的謝雕反復刺割,是想“想對他造成致命的傷害”。他表示逃跑到加油站西側後,曾對路過的中年婦女說,自己被人打了,讓婦女報警。但那位婦女事後則證實,是她自己走到馬路對面報的警,周凱旋並沒有主動提出要求報警。

周凱旋精心密謀,精準刺中,給兩個家庭帶來了災難。周建軍夫婦態度生硬,不肯見記者。謝中華的人生觀,更是被徹底顛覆。他覺得對不起兒子,沒有在他成長過程中多陪伴,生病、生意失敗,也給兒子增添了痛苦。

他們有很多後悔。如果那天去北京找他,如果當時也在現場,如果當時謝雕沒去北京讀研,如果當時賣了房子把兒子送出了國……

謝雕的妹妹,也經常上課走神,感到“心痛”。謝中華找女兒談心,學習不要太努力,盡力就行,不要太辛苦了。“沒想嚴格要求她了。因為我想,我兒子如果不是考上了研究生,只是上了一個普通的大學,周凱旋也不會嫉妒他,也不會去殺他。”

他說,如果可以重來,他更願兒子沒去讀研,找一個普通的工作,過一種安穩的生活。

*除謝雕、周凱旋、謝中華、周建軍外,其他人物均為化名。實習生姜乃鈴、張金沫對本文亦有貢獻。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鳳凰WEEKLY】創作,獨家發布在今日頭條,未經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