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商人夢到河水清又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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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蒙(散文家,著有《任蒙散文選》《詩廊漫步》等)

唐代大詩人李白曾長期生活在長江中下遊,最後卒於安徽當塗,生前身後都與長江密切聯系在一起。

李白將他的青春,將他的詩情,將他的文學創造力,乃至自己的生命都慷慨賦予了長江,創造了“山水與文學”的一個千古典範。

安徽馬鞍山采石磯景區太白樓

大江的“畫師”

長江是自然之河,也是人文的大江,更是一道貫穿於中華文明的歷史長河。歷朝歷代許多詩人和辭賦大家或生活在長江一帶,或走近過長江,古老的江流都給過他們豐厚的饋贈,他們也為這條大江留下了璀璨的詩文。

青少年時代生活在綿州昌隆縣的李白,本來就是一個長江之子,開元十三年的那次“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使他更加緊密地貼近了長江。

那年,25歲的李白沿著長江順流東下,和所有遠行的旅人不同的是,他除了肩上斜掛的沈重包袱之外,手裏還提有一把長劍。李白長年跟隨出家人學道練劍,習得一身好劍術,再說他如此孤身遠走,持劍而行還能以劍護身。

他好像特別留意兩岸的山川,船行得平穩時,他多半是站立船頭舉目四顧,即便是坐進船篷,也時而手扶篷沿向外探頭觀望。此時,同行者更清楚地看見這個年輕人的身姿神態:中等身材,一襲紫色長袍,雙眸照人,動作幹練敏捷。

因為朝夕相處,同舟東下的羈旅行伴都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位詩人,但他們和船舷下的波浪以及兩岸的林木一樣,都沒有想到眼前的瀟灑才子就是一個以詩詞為長江畫像的丹青妙手。

萬裏長江所經之地的氣候與地形地貌也差異巨大,或奇山巨嶽,或一馬平川,或茫茫湖澤。因此,大詩人李白筆下的長江也是姿態各異,時而開闊平靜,時而劈山出峽,一路浩蕩東去,洶湧澎湃,直到最後破陸入海。李白的詩篇,猶如一幅宏大的水墨長卷,千姿百態的長江被他以不同的筆墨展示出來。

《渡荊門送別》可算是他出川收獲的第一篇名作。詩人在巴蜀深山見慣了長江於峽谷間奔突的身姿,第一次看見江流突破萬重峽壁,奔向一望無際的廣袤荒原,延綿不斷的崇山峻嶺被它拋向身後。遙望遠天,秋風萬裏,“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這並非年輕的詩人限於閱歷第一次目睹這種氣勢,而是世上只有長江才能演繹出這樣讓人震撼的壯美。

位於今日安徽境內的天門山,兩山夾峙,猶如巍峨的山門緊鎖大江,李白說“碧水東流至此回”,是因為“兩岸青山相對出”。山門狹陡,刀劈斧削,當浩闊的江水擁擠到此處,山門像是心領神會一般,迅速為江水閃開一道門戶讓其通行。詩歌描繪了大江的洶湧水勢和天門山的高峻雄姿,最後仍以天邊的孤帆來渲染詩意,氣象蔚為壯觀,而且富有靈動感。至今,說到這處長江奇觀,依然是李白的這些詩句最相匹配。

《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是李白為當塗縣尉趙炎所作山水壁畫的題畫詩,全詩30行200余字,其畫幅之闊不難想象。此畫可能類似於今日懸在會堂大廳的宏幅巨制,畫裏千山萬水並沒有具體所指,但詩人調動想象,將華夏大地的萬裏江山盡量與畫意對應。當然,他想到最多的還是他心中的長江巨川,從高峻的峨眉到洞庭瀟湘,自西向東,“驚濤洶湧向何處,孤舟一去迷歸年”。李白的詩筆在趙炎的畫幅上縱橫捭闔,為其增添了滿紙煙嵐,使整個畫面更顯得雲蒸霞蔚。

在李白的詩中,萬馬奔騰的長江時常也展示出寧靜的柔美。《秋夜板橋浦泛月獨酌懷謝脁》一詩,寫了即將月落星隱時分的大江夜色:“漢水舊如練,霜江夜清澄。長川瀉落月,洲渚曉寒凝。”這裏的漢水實指長江,李白多次以素練來形容長江的柔靜之美,這首詩中夜幕下的寒江更顯清澈,一江靜水將月華瀉向大海,四野清幽無聲,實則動靜相生,空靈的夜空讓人頓生幾多惆悵。

長江三峽白帝城景區

他走過的地方就是名勝

有專家認為,得益於巴山蜀水的養育和長江文化的熏陶,開元天寶時代才出現了李白這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選擇長江,是因為他熱愛這裏的山川大地,迷戀這裏的風土人情。要表達這種發自肺腑的情懷,他就必須到實地來親近長江,來感受這裏的自然風光和社會風情,哪怕是攜家帶口,他也要到長江岸邊來生活。

長江一線密集分布著江河文明造就的古老都市,沒有到過長江的人只需閱讀李白詩篇,便可數出一長串珍珠般的大城小鎮。從巴東、荊州,自上而下直到金陵和廣陵,這一長串幾十個地名幾乎是緊貼著長江鋪開的,相距遠者不過幾十裏。詩壇聖手沿著大江走過幾個來回,就為這些城鎮鍍上了金色的光澤。

李白為長江繪制的圖卷是“全方位”的,長江一些大小支流及兩岸的許多自然景物,在李白詩中都有描繪,尤其是對一些自然小景的描繪也很精彩。深藏於巴蜀峽谷的白帝城、掛在匡廬險峰的瀑布、偏居於宣州群峰之間的敬亭山,以及清弋江匆匆拐道時拋下的小小桃花潭等,假如沒有唐代中葉的那次文學幸遇,沒有李白的到來,這些在現代最大比例尺地圖上都很難找到標示的“村級”小地方,至今都可能是一些不為人知的地名。

1800年來,武昌的黃鶴樓屢毀屢建,反復20多次,一次次崛起於大江之上,如今巍然屹立於江南蛇山,正是李白和崔顥等人的詩篇支撐了它的淩雲之高。粗略查閱,發現李白明明白白寫到黃鶴樓的詩篇,竟有13首之多。

李白是典型的“性情中人”,詩人李白和生活中的李白是個非常契合的統一體,帶著某種任性,心到筆隨,對自己深愛的景物就不厭其煩地反復描繪,反復贊賞。他愛長江,有時愛得就像一個情癡:“寄言向江水,汝意憶儂不。遙傳一掬淚,為我達揚州。”詩人如此深情地與大江對話,問它是否還記得他李白,請江水將他的一掬淚水捎帶給揚州的好友。

南京號稱六朝古都,多少風雲人物,多少文化巨擘,曾經在這裏一展身手。李白一生多次來到金陵,玄武湖、紫金山、鳳凰臺、長幹裏、勞勞亭、板橋浦等繁華之處,都曾留過他的墨跡。金陵酒肆遍布,自稱“酒仙”的李白多少次與友人沈醉酒樓,且酒且歌,通宵達旦,有天喝得興起,竟“解我紫綺裘,且換金陵酒”(《金陵江上遇蓬池隱者》)。

如今的皖南,是李白的足跡更為密集的地方,他一生遊歷皖南有四五次,名曰遊歷,但往往在此滯留數年。他在這裏寫下近200首詩歌和一些散文,或詳或略地記錄了自己的遊蹤。皖南的許多地方都建有太白祠,歷代修建的關於李白的種種紀念性建築可謂不計其數。

長江代表著中華大地的半壁山川,李白代表的是中華民族歷史上一個輝煌的文學時代。李白寫於長江的詩歌和散文,是中國歷史上一筆極為貴重的文化遺產,它們將與悠久的漢字一起長存,將與這道不竭的大江一樣永恒。

可以說,李白以他一生的藝術實踐,創造了“山水與文學”的一個千古典範。

安徽當塗縣李白墓前李白雕像

江上的民間生活畫卷

李白一生眷念長江,書寫長江。在長江一帶的寄居和漫遊歲月,也使他有機會更多地接觸底層社會,他詩中展示的普通勞動者的生活場景和情感哀樂,多半是他在長江一帶真實的見聞與感受。

早年,他在長江岸上看著急流如箭的江水載船遠去,回頭看見送別親人的女子還呆立在岸邊,不禁深為嘆息,寫下《巴女詞》:“十月三千裏,郎行幾歲歸。”在交通落後的古代,先人經歷過多少親情別離的心靈煎熬,今天我們只能通過詩詞去體味。

《荊州歌》不但寫了繭婦在“荊州麥熟繭成蛾”農忙時節的辛勤勞動,還著重反映了她對自己出入巴蜀的丈夫的思念與擔憂。“白帝城邊足風波,瞿塘五月誰敢過?”她丈夫正在出川返家的江上日夜兼程,妻子雖未出過遠門,但她聽說過峽江行船的驚險,心情之沈重不言而喻。在敘事詩《長幹行二首》中,李白以獨白自述的手法表現金陵商婦的生活與相思,其中也穿插瞿塘峽灩滪堆的險象來表達商婦對遠行夫君的憂思。

李白經歷過峽江旅行的艱險,每每以細膩的筆觸刻畫商人妻子之愁,讓人刻骨銘心。長江給了歷代先民一水之便,但它的激流暗礁也曾經讓許多人提心吊膽。李白的這類詩歌為我們描述了古人旅途的艱難,遠行往往只有水路可選,從某個側面深刻記錄了當時的社會生活。

《丁都護歌》是李白寫他在漫遊吳越途中現場看到民夫拖船的場景。詩中的雲陽就是今天的江蘇丹陽,瘦骨伶仃的船工背負沈重的舟楫,像牛一樣氣喘籲籲地艱難前行。當時正值炎夏,可河水混濁得不堪飲用,他們用來盛水的壺中沈澱了半壺泥漿。詩人如果沒有來到這種航運現場仔細觀察,是不可能發現這種生活細節的。船工的艱苦生活使詩人受到強烈震撼,他聯想到運河兩岸聚居的那些腰纏萬貫的富商巨賈,一股義憤湧上心頭,罕見地以其純粹的現實主義筆法,原原本本、毫無誇張地揭示勞動人民的疾苦。“一唱督護歌,心摧淚如雨”,詩人也罕見地為底層勞動者如此動容。全詩沈郁悲涼,表達了詩人對勞苦大眾苦難命運的深切同情。

幾千年間戰亂頻仍,水旱瘟疫等自然災難不斷發生,普羅大眾能夠平安度日,就是他們最幸運的生存狀態。那組著名的《秋浦歌》,更是這種底層社會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

秋作之後的田舍老漢轉向捕撈,但搖船撒網同樣辛勞,即使是疲憊不堪時,他也只是躺在船上歇息一下。而他的妻子也沒閑著,獨自在竹林深處張網捕鳥,詩裏說她捕捉的是一種形體如雞的大鳥,名叫白鷴。

《秋浦歌·其十三》描寫的是一個更常見的鄉村景象,“郎聽采菱女,一道夜歌歸”。水清月明,白鷺輕飛,夜幕即將降臨,在田間耕作了一天的小夥子,大聲呼喚水中采菱的姑娘們收工,他們一道踏著皎潔的月光回家,還唱著小曲。

鄉村總是那麼忙碌,那麼辛勞,鄉民為了生計不得不披星戴月,但詩歌也寫出了這種日子的幾分安寧、幾分從容、幾分純潔,千余年來韻味不減。同時,這組“鄉村素描”無意間透露出,在所謂盛唐時代的農耕生產中,帶有自然屬性的“采集經濟”仍然占據著重要地位。

流放路上的千裏酒宴

詩人依戀這條大江,大江也為詩人設定了後來的命運。

如果李白能繼續留任翰林院,或許就沒有他後來在長江沿岸的寄居生活。詩人晚年,在其精神和生活的雙重壓力之下,一次次走近長江,在這裏書寫一篇又一篇精彩的華章。詩人的不幸卻是山水的大幸,卻是長江的大幸,卻是中國文化的大幸。

安史之亂爆發後,李白隱居在廬山一帶。永王李璘募集兵勇數萬從江陵順江東下,以圖金陵,其大軍經過廬山時召李白下山入幕,他頓時喜出望外。可是,永王的行動很快被肅宗認定為覬覦神器,在朝廷重兵圍剿中節節敗退,永王被殺,李白被人從潰敗的亂軍中拎出,雖然他沒有擔任什麼職務,也不曾參與過實際軍事行動,不過是寫了幾首贊美詩為永王打氣,但他還是被投入潯陽大獄,罪名是“附逆作亂”。幾個月之後,幸得禦史中丞宋若思和江南宣慰使崔渙等人為其推覆清雪,言其罪薄宜貰,將他營救出獄,並被宋若思留於幕中。

對於經歷過生死之劫的李白來說,這應該是一個比較溫馨的結局,但大夢未醒的李白仍然希望再次入朝施展身手,他請宋若思向朝廷推薦自己,並且代為起草了《為宋中丞自薦表》。朝廷沒有讓他們等待多久就有了回音:將李白流放夜郎!

李白向來與宋若思交情頗深,他詩中多次寫到宋若思,其中《陪宋中丞武昌夜飲懷古》,記錄了他陪宋若思開懷暢飲的難忘之夜。

此詩所寫的武昌,就是今日緊鄰武漢的湖北省鄂州市。根據專家考證,李白曾經四次來到當時的武昌(今鄂州),在這裏留下了不少詩文。

“龍笛吟寒水,天河落曉霜。”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夜晚,社會名流相聚武昌南樓。新月如鉤,銀輝灑地,眾人沐著陣陣江風,還伴有清泉流水般的悠悠笛聲。宋中丞本來是夜宴的主角,見大家酒興正濃,竟開心地坐到了席旁的折疊凳上。

這首詩無法確認具體寫作年份,但不難理解李白對宋若思的深厚情感。宋若思等人極力為李白洗冤,他們營救的不只是大詩人的生命,還營救了他在生命最後歲月寫於長江的一批詩篇。

準備流放夜郎的李白,再次被投入潯陽獄中,年後才押他上路。這是一個蒼涼的早晨,江風送來的是陣陣寒意,58歲的李白卻依然是一副豁達的神態。人們望見他緩緩走向江邊碼頭,雖然脖子上還架著沈重的枷鎖,腳上拴著黑乎乎的鐵鐐,但並不是大家想象的那麼萎靡哀切。曾經有李白研究專家描述過這個場面,還說那天趕到潯陽為李白送行的不但有宋若思、魏萬、汪倫等老友,也有未曾謀面的秘書省校書郎任華,甚至連宣城善釀的紀翁也出現在送行的人群中。顯然,這種場景只是一次“合理的想象”,李白那次最後的溯江而上,一路受到的禮待卻“有詩為證”。

李白在《流夜郎永華寺寄尋陽群官》中,對離開潯陽的情景作了清楚記述:“朝別淩煙樓,賢豪滿行舟。暝投永華寺,賓散予獨醉。”當時在潯陽的社會賢達都趕到船上為他送行,晚上借宿永華寺,好友為他安排了這次旅途的第一場夜宴。客散酒醒,李白寫下了這次旅程中的第一首詩。

這年是乾元元年,一晃到了五月,李白才抵達江夏,太守韋良宰與李白是故交,留他客居數十日。此前,永王李璘也曾極力拉攏韋良宰參與他的軍事行動,但與李白豪情滿懷的態度截然不同的是,任李璘如何勸說,韋良宰不為所動,即便將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也誓死不從,從而避免了自己在政治上去蹚這次渾水。然而,李白這時流放經過江夏,他卻一如既往地予以厚待,讓李白尤為感動。次年,李白遇赦歸來,韋良宰再次盛情相迎,李白在江夏寫下了他平生最長的一首詩《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共166行830個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名句就出自此詩。

還是回到李白流放途中,他於乾元元年八月過江到漢陽,受到王縣令和沔州刺史杜公款待,又適逢尚書郎張謂出使漢陽,彼此欣喜不已。他與張謂等人借著月色泛舟湖上,數次賦詩酬謝漢陽這個沒有留下生平事跡的王縣令。這樣,他又在漢陽逗留了一個多月。九月,李白來到江陵,鄭判官等故交新知出面,將其留居了很久,照樣是杯來盞去,遊山賞水。

本應該是悲悲戚戚的“戴罪赴刑”,卻被一路故人安排成了一次沿途“接力”的千裏盛宴和詩酒酬答,成了一次觥籌交錯的不散餞行。想到自己這種貴賓式的“流放”旅途將要結束,真正流刑的日子正等待著他;想到天寶年間王昌齡被貶龍標縣尉,也就是夜郎一帶的地方,時在揚州的李白聞知摯友遠去,悲從中來,寫了《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如今,他作為流徒也要去那裏服刑,命運還不及王昌齡遭貶,因而更生傷感。臨別江陵,他寫下《贈別鄭判官》:“遠別淚空盡,長愁心已摧。二年吟澤畔,憔悴幾時回。”

一路上就這麼走走停停,磨磨蹭蹭,船進三峽時已快入冬,這會兒他也該一門心思趕路了。可是,船在險峭的峽江逆流行駛,許多地段只能依靠纖夫拽著前行,異常緩慢。詩人耐不住這種“慢節奏”,於船艙中寫了《上三峽》,感嘆:“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這樣,好不容易到了奉節,誰也沒有料到的好消息從天而降:因為當年大旱,朝廷決定大赦,流刑以下的罪犯全部赦免,李白自然包括在內。

從奉節返程的那天早上,峽江上空朝霞如抹,連天空都那麼清新艷麗,李白一路上喜悅溢於言表。船到江陵,他寫了《早發白帝城》,心中那種暢快,就像今天的人們享受過快艇疾馳的刺激一樣。

不知道歷史上是否有人經歷過李白這樣的“流放之路”。以李白這樣的老邁之軀流放荒蠻邊地,沒幾個人預料到他能夠生還。劫後余生令李白格外欣喜,因而歸來的路上更富詩意,他順江而下,更是走一程寫一程,從江陵寫到巴陵,再寫到江夏,寫到武昌,寫到金陵。這一年,李白的創作又一次迎來了高峰。

經過巴陵,李白再次在他迷戀的洞庭湖流連忘返,適逢刑部侍郎李曄也在嶽陽,他們一起泛舟煙波,眺望空曠無垠的湖光山色。盡管詩人的命運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轉折,內心還郁積著難以言說的憤懣與愁苦,但他畢竟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心境漸漸平和下來,眼前恬靜柔美的八百裏洞庭也是一片詩意。他的酒興上來了,詩情也噴薄而出,浩渺的湖水在他看來就是無邊的美酒,天地之間彌漫著醉意,他一口氣寫了《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遊洞庭五首》,意欲未竟,又接著寫了《陪侍郎叔遊洞庭醉後三首》。

途經漢陽,王縣令亦為李白遇赦歡喜不已,盛宴相迎。李白酬謝他的《早春寄王漢陽》《江夏寄漢陽輔錄事》《寄王漢陽》《望漢陽柳色寄王宰》《自漢陽病酒歸寄王明府》等詩作,都是在赴流刑來回途中寫的。患難之際,老友交情彌足珍貴,所以才有這般密集的感慨與情感表達。

當時的江夏是南方的重要都會,也是李白往來最多的城市,他遇赦返回江夏時,又是大地吐翠、垂柳披綠的仲春。時值兩京收復,人心思定,朝廷也以為平亂大局已定,急於慶功,忙著封臣祭廟,營造歌舞升平之氣象。江夏也是一片繁忙,獲得赦免的李白格外輕松,內心“大濟蒼生”的渴望更加熊熊燃燒,使他在這座昔日的江上舞臺愈發活躍。當然,我們今日能夠感知到李白那時的精神面貌,同樣是通過他的一批詩文獲知的。

特別是他這次在江夏見到了做過南陵縣令的韋冰,盡管韋冰是由於被貶謫經過這裏的,但他們的意外驟逢仍然使李白驚訝不已,恍若夢中。他們是情誼很深的故交,兩人相似的遭遇和失意,使李白深深感到命運的冷酷,喚起了他的滿腔悲憤。當夜與韋冰傾談之後,李白回到館舍,飽蘸情感寫了《江夏贈韋南陵冰》,此詩顯示了李白筆調豪放、構思浪漫奇特的一貫風格,但全詩悲慨激昂,感情起伏轉換。“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詩中沒有答謝之意,更沒有逢迎之辭,也沒有強作歡欣,這成為這一時期李白內心世界最真實的寫照。

魂歸大江

晚年李白政治上屢遭挫折,生活上窮困潦倒。回到金陵之後,年逾花甲的李白竟然決定北上投軍,半途因貧病交加而折回江南,幾經思量才來到當塗投靠縣令李陽冰。李白決意把自己托付給李陽冰,托付給身邊的這道大江。並且他已預感到,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次選擇了。

那會兒,李陽冰的縣令秩滿,準備赴朝廷述職。為了安頓李白,他只好稍做推延,一面籌資在城外青山腳下紮了兩間草廬,供李白安家,一面請郎中為其療疾。

臥床不起的李白,知道自己來日無多。那天,他斜靠在床頭,將一個方方正正的藍色包袱交給李陽冰,從其鄭重的神情裏,李陽冰已經猜定那是他收集自己的全部文稿。按照李陽冰後來的話說,其“著述十喪其九”,所存這些也是李白通過別人收集的。當李陽冰從李白皮肉枯槁、已無血色的手中接過包袱時,聽他氣若遊絲地說了句:悉數請托矣!李陽冰解開包袱,只見不同顏色、抄錄著詩文的紙張疊得整整齊齊,他沒料到一向灑脫不拘的李白也有細致的時候。李陽冰深知這個包袱的重量,他沒有翻動文稿,看了一眼就將包袱束緊,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給了李白一個堅定的眼神。

李陽冰沒有記下他們交接的具體日期,但那個時刻對於整部唐詩集,對於中國文學史,都是一個重要的時刻。歷史證實,後來被李陽冰稱作“枕上授簡”的那次文學交接是成功的。李白死後,李陽冰為他料理了後事,還為他刊刻了全部遺稿,並為其撰寫了《草堂集序》。

詩人之死,也激起了人們豐富的想象。影響最廣的傳說故事,是說李白酒後與友人泛舟江上,醉眼蒙眬中,忽見江心一輪明月若隱若現,一生愛月詠月的李白不禁縱身一躍,撲入水中。隨即,有人看見他騎著一匹江鯨緩緩騰空而去。

我曾經到過安徽采石磯的“李白撈月處”現場觀察過。因為江面十分狹窄,棧道陡險。棧道護欄之下就是湍急的江流,深不可測,遊人到此多露懼色。我曾經說過,當初李白即便到了半瘋半癲的醉態,也會被這兒的激流所驚醒。再說,依這裏的水勢,很難照出一輪如詩的月亮。

讓李白騎鯨升天的傳說,不失浪漫。但是,死亡從來沒有浪漫,包括世間最浪漫的詩人。

青山位於長江南岸,並不險峻,這裏古柏掩映,四野無聲,詩人頭枕青蔥的山巒,高臥波濤之上,可以盡情欣賞他一輩子沒有看夠的大江風光,可以獨自靜聽萬年不絕的江濤之聲。因為李白長眠於此,這片青山、這段江流便散發出灼灼文學光焰,人們朝聖般趕來。當初,白居易來過,杜荀鶴來過,賈島也來過。以苦吟著稱的晚唐詩人賈島,時已六十有四,不遠千裏前來拜謁李白,竟不幸客死於此。

李白新塚當初也是一座簡陋的矮丘,但自宋開始,歷代都曾經在此大興土木,祠堂、祭殿、牌樓、香案等一應俱全,與歷史上許多紀念性建築的經歷一樣,有些地面建築屢毀屢建,大規模修葺多達13次。

萬古江流,這般演繹著偉大詩人的人生悲喜劇。

漫長的時光使地老天荒,但奇妙的文字卻能夠讓時光倒回。如今,當我們來到長江岸邊,天空還是那樣的朝霞彩雲,腳下還是那道流淌的江水,眼前還是當年的山川田野,但奇妙的詩句卻將我們帶回到當年詩人筆下的柳蔭和浪濤中的扁舟,帶我們走進開元天寶年間的那片月光,帶我們伴隨李白和唐詩去親近這條古老江流。

《光明日報》( 2021年12月31日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