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給女兒搓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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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堂、工廠、煙囪,是東北上世紀的幾個重要產物。但在社會結構發生巨大變遷後,工廠和煙囪都在逐漸衰落,對於很多東北人來說,澡堂似乎變成了一個最好的移情物。澡堂既是一種娛樂,也有一種慰藉的味道。

文 | 鐘藝璇

編輯 | 周維

運營 | 月彌

從北京去沈陽搓澡

“去沈陽搓個澡吧。”剛接到這個選題的時候,作為一個福建人,一個從沒有踏入過澡堂的南方人,我是既害怕又興奮。

害怕,自然是怕搓“禿嚕皮”。早就聽說東北洗浴一共包括“衝泡蒸搓按睡吃喝玩刮拔茶捏掏穿帳鞋走”18個環節,到了東北,人生不下一次灰,是不完整的。

興奮,是因為在我身邊東北朋友的講述中,搓澡,也是他們日常生活中最為隆重的娛樂活動,親戚串門、商務宴請、同學聚會,都可以安排在洗浴中心。當然,這裏的洗浴中心,早就不是當年大眾浴池的模樣,而是已經完成多輪進化,豪華的堪比五星級酒店,裏頭包羅萬象,集中了電影院、KTV、棋牌室、餐廳、遊戲廳、兒童樂園,有的浴場竟然能把鐵板燒做到大眾點評全市第一,有的甚至可能還有書店和講座沙龍,不僅可以衝刷肉體上的塵垢,還可以得到精神上的洗禮,對我來說,這簡直難以想象。

那麼,去哪個城市最合適呢?我必須做一點功課了。

我想起那句流傳的俗語:全國洗浴看東北,東北洗浴看沈陽。據美團App“2020年雙十一大數據”顯示,雙十一全國洗浴消費訂單量,沈陽穩居第一。有人說,沈陽就是洗浴世界的耶路撒冷,是沈陽,將東北洗浴文化進一步發揚光大。

於是,我迅速買了一張北京去沈陽的動車票。

在沈陽的出租車上,我讓司機推薦有名的澡堂,他嘿嘿一笑:“你來沈陽,可算是來對了。”車子駛過一家燈火通明的大型洗浴中心,師傅指著那邊。我望向那家澡堂,豪華的木式日系建築,籠罩在暖黃色的燈光下,像一家五星級酒店。旁邊高聳的煙囪,不停地吐著煙霧。遠遠望去,這個澡堂像《千與千尋》裏湯婆婆掌管的“湯屋”。

在這家相當高端的網紅洗浴中心體驗東北洗浴,我自然不能拉胯,立刻購買了一張價值308元的“洗浴+紅酒搓+單人自助晚餐”套票。

事實上,在東北,洗澡本身並不算很貴。就算是高檔型洗浴中心,單人浴資門票,也就45元到99元不等。如果能忍住不享受其他服務,門票便是你的全部花銷。理論上,你可以在洗浴中心待上一整天,據說有人會在裏面洗了吃、吃了睡、醒了再洗。

▲ 圖 / 《我在他鄉挺好的》截圖

依然還有一些較為原始的大眾浴池,只要10元錢,就可以擁有一次和眾多同性共浴的機會。但是,大眾浴池的服務和質量,當然會遜色於中高檔洗浴中心。在一家大眾浴池下方的評論裏,有人吐槽:“年輕人千萬別來,受不了的。”

不過,我所有的興奮,都在脫衣服這件事上消弭殆盡。

“2196!”前臺把橙色手環遞給我,這是我的通行證。“二樓女賓一位!”——我感覺有點那個味兒了。

上了二樓女賓廳後,服務員引導我到儲物櫃前:“把衣服脫下放這裏。”

儲物間內,一對表姐妹剛到,準備脫衣服。“我要全部脫光嗎?”我問道。女孩中的姐姐回復我:“是的。”

我有些不可置信。這裏雖然僅讓女賓出入,但實際構造類似超市門口的立式儲物櫃,過道來往的人可以一覽無余。

大點的女孩叫小潔,小一點的叫李晴,我決定跟著她們混。我磨磨蹭蹭剛剛把羽絨服脫下後,轉頭問小潔:“我可以進去再脫衣服嗎?”——她已經脫下了所有衣服。我立刻轉過頭,臉有點發燙。小潔告訴我:“不可以,裏頭已經沒有給你放衣服的地方了。”

“你是不是南方人?”她問道。——這句話也將成為我接下來的一天聽到的最多的話。

走進大廳,胖瘦不一的女人們,氣定神閑地漂浮在泳池中、靠在休息椅上、行走在過道裏。沒穿衣服的我,穿梭在一堆沒穿衣服的人群裏,往四周看不是,低頭看更不是。我的眼神已經開始飄忽,更痛苦的是雙手無處安放——到底是遮,還是不遮。

終於,艱難地走到淋浴區。淋浴區是半開放的隔間,除去會和對面隔間四目相對外,總算避開了很多目光。幸運的是,我竟然發現了一個死角,從外頭基本看不到我。李晴花了好一會才找到我,跑來跟我說:“不要打沐浴露,但可以上香皂。”我不太好意思地告訴她,南方人洗澡速度快,我身上的沐浴露,早就已經衝進下水道了。但在東北人眼中,我這種只能算衝涼。

按照李晴的說法,沐浴露太潤滑,香皂可以增大摩擦,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待會搓澡“好下灰”。

▲ 澡堂的樓層分布。圖 / 鐘藝璇

少見的下灰南方人

有人說,不經歷一搓入魂,不足以談東北洗浴,以至於我一直在追問小潔,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搓澡。她正在刷牙,口齒不清地告訴我,搓澡前,一定得先泡一會,得“泡透了”——這是一種皮膚瀕臨泡皺的狀態,“皮膚要發紅、發熱,最好自己也能搓點灰下來”。終於,小潔掃視了我一眼,下達了指令:“去泡澡吧”。

一般來講,東北澡堂的池子,有不同的溫度:一個是涼水池,20多度;一個是普通池,40度左右;一個是熱水池,48度以上。真正的東北老炮兒,都泡48度以上的池子,很顯然,我只承受得了普通池的溫度。我小心翼翼地靠在池邊上,身後池壁灌註進來的水流,足以讓身體懸浮在水面上。

經歷了一輪衝澡和泡澡,這時候我的表現已經相當自然,小潔也連連誇我,說我是她見過的“適應能力相當好的南方人”。但很快,這份用尊嚴艱難維系的淡定,立刻煙消雲散。

搓澡室裏,彌漫著濕熱的空氣,裏頭約莫20張搓澡臺,上面躺滿了女賓。穿著紅色內衣內褲、紅色雨靴的大姐們拿著搓澡巾,圍著一個個搓澡臺打轉。“2196小美女,過來吧。”聽到叫號後,我慢吞吞地躺下。澡臺只有一人寬,註水的墊子軟軟的,表面鋪了一層塑料膜。

我面朝天花板,雙手又開始無處安放。提前約的是紅酒搓,大姐拿來一個塑料瓶,裏頭盛滿了紅酒,對著我從頭到腳一頓擠。放下瓶子,她沒有言語,套上搓澡巾便開始對我發功。顆粒分明的硬刷,來回在我的皮膚上摩擦,用脫皮來形容也不為過。我痛得兩腿直蹬:“大姐,我是南方人!”

這種疼痛,並非我一個人無法忍受。2020年,《哈爾濱日報》曾發布一則新聞:《東北搓澡師傅太熱情,南方小夥被搓到報警》。來自南方的李先生頭一回體驗東北澡堂後,發現自己被“搓傷”了,小腿輕微破皮。李先生隨後報警,遼寧本溪派出所處理了該案件,搓澡師傅最終賠償李先生100元用於治療。

但一般情況下,這種南北差異,只會讓搓澡師傅們更加興奮。聽到我的叫喊聲,大姐楞了一下,“又來了個南方人”。她迅速在搓澡巾和手掌之間墊了塊白毛巾,“這樣就不疼了”。她繼續埋頭工作,我繼續齜牙咧嘴。

“寶貝兒,寶貝兒。”隔床的女賓大姐衝著我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畢竟我第一次來沈陽,好像沒有能喊我寶貝的熟人。“你讓她給你翻個面。”隔床的沈陽大姐看我吃不住疼痛,建議我先從後背搓起。我看向搓澡大姐,她迅速指揮我翻轉身體。

接下來,灑紅酒、搓泥,一面搓完後,大姐拿來一個裝水的鐵盆,呲溜衝洗搓下的“灰”,緊接著拍打我兩下,示意該翻身搓另一面。我轉過身,又循環往復,直到四面完成。大姐搓得非常仔細,耳後、胳肢窩、指縫都不放過。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有時候,我會在家腌魚和雞翅,記得大致的做法便是這樣:揉抓、翻面、拍打。

“紅酒搓出灰,白醋搓殺菌,牛奶搓養膚。”大姐向我介紹不同的材料,有不同的搓法,也有不同的功效。我問她原理是什麼,她也說不上來,我只好訕訕地聽著。

我右側的姑娘,身上貼著一層塑料膜,聽小潔說,這叫“奶浴”,會在人的身體上下各鋪一層塑料膜,在身體與塑料膜之間灑上各類佐料,例如檸檬汁、香蕉汁、黃瓜汁、杏仁牛奶汁。“奶浴是一個統稱,這個奶包括不同的材質,一般安排在搓澡後”。在奶浴的同時,搓澡大姐還會順帶來個全身按摩,“這叫促進吸收”。

搓澡間裏,水聲和交談聲彼此交織,一片鬧哄哄。秉著此趟出差的本分,我問大姐:“您是怎麼把搓澡這個看似簡單的活,變成一門手藝的?”見她似懂非懂,我又換了一個問法:“大姐您怎麼才能搓得得勁呀?”她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我們都培訓過的,既不讓你疼,也可以讓你嘩嘩下灰”。

畢竟,搓澡技術在東北已經發展成為一門系統化、規範化的職業技能。2021年,黑龍江省沐浴行業協會籌備在哈爾濱發起成立一所“搓澡學校”,這是全省甚至全國首個專門針對搓澡工種設立的標準化職業技能培訓學校。

在大姐的專業服務下,我確實嘩嘩下灰了。“別說,南方人很少有你這樣出灰的。”大姐直呼“難得”。我一個大姑娘,被她這樣形容,不知道究竟該以哪種情緒回應她,到底是光榮、還是羞赧好一些。最後,只憋出了一句話:“我每天都洗澡的。”

後來小潔對我說,她的那位搓澡大姐問她:“你這個朋友是不是南方人?”小潔有些震驚,大姐神秘一笑,指了指我的背影,“看她浴巾裹這麼緊就知道了”。

▲ 圖 / 《棋魂》

東北人的精神樂園

和小潔姐妹坐在休息大廳時,我們閑聊起東北洗浴的地位。小潔說,東北洗浴,對東北人來說,和吃飯睡覺一樣,就是“一種日常”,任何一個來洗浴中心的東北人,都可以在這裏度過完整的24小時,“如果不是疫情不允許,我今天就在這過夜了”。

在東北洗浴中心裏,確實能看到各種日常——叫我寶貝的沈陽大姐,邊搓澡邊和女兒聊外孫的圍棋班;一位年輕母親,領著讀小學的女兒穿梭在淋浴間的過道上,“帶你來高檔澡堂玩玩”;休息大廳的躺椅上,四十歲左右的大哥一邊按腳,一邊開著電話商務會議;還有兩個搞互聯網的,在討論元宇宙。

東北人全年都在洗浴。根據《2019美團點評洗浴行業報告》顯示,在大連、天津、沈陽、哈爾濱、長春等北方城市,全年洗浴消費較為平均,旺季消費額最低僅比淡季多10%。而在一些南方城市,旺季消費額最多可達淡季的10倍。

小潔給我舉了一個例子,2020年初,沈陽疫情一解封,澡堂立刻人滿為患,小潔的媽媽、姥姥帶著全家奔向洗浴中心,“人多到不可思議,實在受不了,一個月不搓澡感覺太臟了”。

有人調侃,中國有三大中心:北京政治中心,上海經濟中心,東北洗浴中心。美團點評行業報告顯示,全國僅有10%洗浴中心的占地面積超過5000平方米,而東北排名靠前的洗浴中心,一半以上都達到這個標準,最大的面積甚至超過10萬平方米,而且風格各異,比如日式和風、韓流風、東南亞風,甚至還有INS風。

告別小潔姐妹後,我開始了休閑之旅,先吃了頓海鮮自助餐,然後去看電影。在影院裏,昏暗的環境,加上搓完澡松弛的身體,周圍呼嚕聲四起,我一個沒忍住,也沈沈睡去。醒來的時候,旁邊的躺椅上,一位大哥正在看電影。

▲ 澡堂裏的影院,到處都是鼾聲。圖 /鐘藝璇

我試探性問大哥:“您和家人一塊來的嗎?”他突然一笑,對我說:“誰來洗浴中心不圖個放松啊,要是和女朋友還行,和老婆來還怎麼放松?”他自稱王哥,告訴我自己打一出生,就在澡堂裏洗澡。

搓澡是東北人的精神信仰。自媒體人廖信忠在一篇文章中表示:“中國有些地方著重以酒交友,有些地方喜歡以茶會友,那麼,在東北,則講究以澡待友。有什麼事,先泡個澡再說。我們可以有一天的時間,待在洗浴中心裏培養感情,掏心掏肺。”

王哥對此非常贊同,他告訴我,前幾年,有個特別難搞的南方客戶,見了好多次硬是不松口,結果拉對方來澡堂,當晚就談成了。“當時就在樓上的這個休息大廳。”他對我神秘一笑,“可能是坦誠相見後,客戶信任我了。”

在閑聊中,王哥又對我感慨東北人口的流失。他的女兒大學畢業三年,直接拒絕了王哥的挽留,堅決要留在上海發展。“你說我哪能不想她留在這裏呢?但年輕人都走了,我也攔不住她。”

東北三省作為傳統老工業基地,曾經具備莫大的體制優勢,但進入上世紀90年代後,伴隨經濟增速放緩,資源型城市地位下降,本地人口開始逐漸流失。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從凈減少幅度來看,東北人口外流現象最顯著,前十名單之中,黑龍江、吉林、遼寧三省共有九座城市入圍,占比九成。

“東北人不是在去三亞的路上,就是在去北戴河的路上。”王哥說。

在沈陽這兩天,我聽得最多的,也是關於“共和國長子”的嘆息。一位出租車司機和我提起沈陽過去的“長子”地位,語氣惋惜,右手用力一拍方向盤,把我嚇了一跳。“唉,現在想起沈陽,除了泡澡,就是雞架了。”

澡堂、工廠、煙囪,是東北上世紀的幾個重要產物。但在社會結構發生巨大變遷後,工廠和煙囪都在逐漸衰落,對於很多東北人來說,澡堂似乎變成了一個最好的移情物。澡堂既是一種娛樂,也有一種慰藉的味道。澡堂的原始功能性,已然變得微不足道,如今的澡堂,已經成為東北人的精神樂園。

我把“移情”這個詞告訴王哥,問他是否貼切,“好像就是這個味”,他說。所以在澡堂,巨大的反差出現了——當你正在惋惜東北人口的流失時,馬上又會為澡堂的人潮擁擠所震撼。

作為一個南方人,突然闖入東北文化圈中,我感到新奇,卻似乎又並不陌生。不到下午5點,夜幕覆蓋整個東北平原,澡堂燈火通明。我收拾完畢,安靜地離開了這裏。

▲ 圖 / 《假面騎士Revice》

參考資料:

1、《東北人,站在中國洗浴鄙視鏈頂端的王者》,錦鯉青年

2、《南方人想象不到,東北洗浴已經完成超進化》,廖信忠

3、《東北洗浴的魔幻與現實》,藍鯨財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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