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之看著別人吃烤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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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節又到了,雖然每個月都有十五滿月夜,但中元節的月夜,卻多少給人一種異乎尋常的感受。盡管隨著文明祭掃的推廣,清冷的月光下,大都市的水泥馬路上紙錢的灰堆越來越少,十字路口也再難看到紙人紙馬和成套的紙房屋、紙家具被一把火點燃。古老的風俗正在現代文明的進擊下偃旗息鼓,但傳承已久的故事傳說,卻可以披上現代的外衣,繼續在都市的水泥叢林中遊蕩。一個不留意,它就有可能鉆進你的耳朵裏,就像從地下伸出的冷冰冰的手,悄無聲息地摸上來,撥弄撥弄你顫動的小心臟。

都市傳說,這是個聽起來既陌生又時髦的名詞,是個民俗學的概念。它是我們非常熟悉的民間故事的分支亞種,只是這些民間故事的背景並不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而是發生在當下,發生在現代都市中,講述和傳播它們的,也並非爐火旁的老爺爺老太婆,而是當代社會中見多識廣的都市人。這些故事有些荒誕不經,但大多數聽起來似乎有鼻子有眼,它們不僅聽起來信源可靠,甚至新聞媒體都會加入到傳播和求證行列之中。下水道裏的變種金魚、老鼠肉做的羊肉串、長著貓臉的老太太,便宜得離奇的外賣,等等,這些都市傳說毫無疑問都帶有鮮明的都市印記,因此,它們也被都市人一本正經地口耳相傳。

縱使它們聽起來如此貼近現代人的都市生活,但當我們進行深入研究時,就會發現,這些所謂的新出現的都市傳說,包含的母題卻頗為古老,與古人心心相通。分明是老套的故事喬裝改扮,披上一層現代都市的外套,竟能吸引一眾現代都市青年心甘情願口耳相傳,樂此不疲。更有趣的是,隨著都市在全球範圍內的擴張,同一母題的都市傳說也流傳於世界各地,並且在當地社會生活和文化環境的熏陶改造下,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新的都市傳說。

這是一個妙趣橫生的話題,也是一個適合在暑熱夜晚給人消煩解悶的談資。當然,傳說就是傳說,哪怕它再光怪陸離、引人入勝,哪怕它再信誓旦旦,消息可靠,哪怕它是七大姑八大姨五服之外的哥哥嫂子告訴你的“絕對是真的”的故事,也請謹記,除了亙古相通的好奇心之外,它絕對不是“真的”!

它只是個都市傳說。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8月20日專題《都市傳說》。

「主題」B01 | 都市傳說

「主題」B02-03 | 這絕對是“真的”!何謂都市傳說?

「主題」B04丨貓貓有話說:都市傳說的常客

「主題」B05丨沒看夠?書籍、電影中的都市傳說

「主題」B06-07丨在現代思想的接力中

「訪談」B08丨《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 我們為什麼不幸福?

“我……我也來講一個”。

又是一個漫長的夜晚,身邊是一群半生不熟的面孔,各自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唯有自己像個稻草人一樣枯坐在桌邊,坐立不安。眼看著主人和賓朋有說有笑、漸入佳境,自己卻像是恰好位於屋子裏的盲點,無人聞問,只能看著周圍人的嘴唇不停活動,舌頭上下翻騰,自己的喉嚨卻空空蕩蕩,擠不出只言片語插進對方熱烈的談話中。

眼看社恐女神與尷尬仙子正穿過熙攘的人群連臂而至,雙雙衝自己拋來冷冰冰的媚眼。就在這千鈞一發時刻,腎臟終於猛然想起了自己此刻應盡的責任不是向膀胱輸送液體,而是向大腦發送激素。歡快的暖流直搗顱腔,強行解鎖了腦回溝裏那只沈睡許久的寶箱,但見眼睛裏小星星一閃,靈感的火花瞬間化作飛濺的唾沫噴走了近在咫尺的社恐與尷尬。那句著名的開場白終於脫口而出:

“這是從我朋友那兒聽來的事兒,絕對是真的!”

跟在“絕對是真的”後面的故事,可以有成百上千種,就像絕大多數聚會上的話題和段子一樣,沒人會真的拷問真假。但縱使如此,不妨暫且先來聽其中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你很可能聽過,就算與你熟悉的那個版本細節有所出入,也是八九不離十。

都市夜傳說,公交車去無蹤

這個傳說實在經典,大部分讀者應該知道它的一個甚至幾個版本,所以沒有必要贅述其中的細節,只要撮其大概就足以引起顱腔內的回響。那是在一個深夜,接近零點,某輛末班車從公交總站駛出。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性,有些講述者還會特意加上具體的時間或是公交車的車次。在開始的幾個站點,上來了四名乘客,包括一對夫婦,一個年輕人和一個老人,在不同的版本中,這個老人可以是個老太太,也可以是個老頭,總而言之,這對年齡上成反比的一老一少將在這個傳說中充當主要角色。

下面的地點很重要:一個偏僻的公交站。善於講故事的人會特別提示這個公交站即使在白天上車的人也很少。而在這個晚上,在這個公交站上來了三名不速之客。不同的版本中,這三名乘客的衣著各異,但一致的特征是身穿古裝,並且面色低沈,上車後便坐到最後一排,沈默不語。

故事在這裏達到了高潮部分:那個老人自從三名乘客上車後,就滿臉猶疑地不住回頭張望。突然之間,他臉色大變,硬找理由跟年輕人大聲爭吵,並要求司機停車。在將年輕人拉下車後,老人才告訴這個仍然不知就裏、滿面怒容的年輕人,他剛剛救了他一命,因為他發現後來剛上車的那三個乘客沒有腳。直到此時,年輕人才陡然轉怒為驚,後怕地望著那輛公交車滑進岑寂的黑夜中,從此消失無蹤。

末班公交車上疲憊的乘客。都市生活中的疏離與陌生感是都市傳說誕生的心理原因之一。

這個故事就是流行最廣的都市傳說之一“消失的公交車”。在這個梗概基礎上誕生的版本有無數個,不同的版本甚至還添油加醋,加上更荒誕離奇的結尾,從而讓這個故事顯得更加不可信。每個聽眾都知道,這種來路不明的故事當不了真,但它確實可以讓自己的心臟感受一下微顫後的小小刺激。

這個故事聽起來確實足以引人註目,但實際上,它並非望空虛構,而是有其原型。它可以追溯到東晉文士幹寶撰寫的誌異小說《搜神記》中糜竺路遇美艷婦人請求搭車同乘。在這個最早的版本中,搭乘婦人乃是上天差遣火燒糜家的使者,因為糜竺德行高尚,因此決定減輕災禍。

與異類同車而行,是民間故事中重要的母題之一。東晉時代的民間傳說,直到一千六百年後仍然出現了新的版本流傳於世,只不過古人乘坐的牛車,成了現代人乘坐的公交車。除此之外,主要元素只是略加改動,增加了富有生活經驗的老年人與懵然無知的年輕人以加強戲劇衝突。但萬變不離其宗。

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有許多原因,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是一群會講故事的動物。早在茹毛飲血的時代,這些毛比同類少不少的靈長類物種就聚集在篝火旁分享一個接一個故事,其中有些流傳至今,經過歷代傳頌、記錄、改寫,成了我們最耳熟能詳的神話傳說。而我們作為這些會講故事的少毛靈長類的後代,在聆聽先輩傳下的故事傳說的同時,也創造和講述著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故事傳說。與先輩身處的鄉野村落相比,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都市成為了社會、經濟和政治的中心樞軸,形形色色的人匯聚於此,生活於此,故事傳說也在這裏流傳碰撞。所謂“都市傳說”,也就順理成章地於焉誕生。

都市中閑聊胡侃是都市傳說形成和傳播的主要方式。

都市傳說聽起來像是個新鮮的詞語,因為傳說總是跟鄉野農村聯系得更加緊密。坐在村口閑聊神侃的老頭老太太們幾乎每個人肚子裏都裝滿了各式各樣的傳說,在專業學者眼中,這些鄉野村夫可謂民間傳說的寶庫。自上世紀二十年代起,中國的第一代民俗學家們,便興致勃勃地發起了到民間去的運動,他們深入田間地頭,向村夫鄉嫗打聽當地流傳的民間傳說,就像魯迅所說的那樣“農民們有一點余閑,譬如乘涼,就有人講故事”。他們深信那些清新質樸的傳說就刻在鄉民的腦子裏,因為他們天真善良,勤勞忠厚,不像城市中人,在所謂都市文明的熏染下變得精明狡詐。

這種觀念直到20世紀80年代仍然執著地存在於民俗學者的腦海中。不妨看一看自1984年發起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編纂工程,這一浩大工程直到如今尚未整理完畢。隨便翻開《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的任何一頁,查看故事的采錄地點,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來自鄉村,只有像北京、天津、上海這樣的大都市搜集的民間傳說,采錄地點才更多位於城市之中,但其中不少也幾乎能看出是鄉村民間傳說的異文翻版,它們往往都刻意帶著古樸的印記。

然而都市傳說,卻一定是發生在當下都市中的故事。就像消失的公交車的傳說,就是一個典型的都市傳說。它的發生地點,是都市中的交通工具公交車;故事的人物,是都市中生活的男女乘客,發生的時間是都市的夜生活。它們在都市人群中傳播擴散,被或是調侃,或是一本正經地口耳相傳,也惟有都市生活中人會對此產生更強烈的共鳴:因為都市傳說中的事情,很可能就發生在自己身上——身處偌大的城市裏,蝸居在某個城鄉接合部的高層出租屋中,通勤乘坐公共交通的時間幾乎占據了都市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加班到深夜,為了省下幾個出租車錢,只能去追趕深夜中駛來的末班車。疲勞的上班族孤獨地面對著車窗外深夜孤寂的城市,每天上下班的熟悉路線在此刻也變得分外陌生,熟悉與陌生之間的不安,猶如都市夜晚燈光與暮色的交疊,悄然潛入心靈,於是腦海中陡然浮現出在聚會或是午休閑談時聽來的這個消失公交車的都市傳說。縱使到站車門開啟的那一瞬間,多少會讓人陡然寒毛倒豎。但這種代入感,多少能讓人感到至少在這一刻,在這個聽來的都市傳說中,自己是這個都市的主角。

《都市傳說百科全書》(增補版),作者:[美]揚·哈羅德·布魯範德,譯者:李揚、張建軍,版本:魔宙出版|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20年12月

因此,不得不說,民俗學家終於將目光瞄上都市傳說這個領域可謂明智之舉。在關註了多年鄉野傳說之後,自己居住的大都市反而長期處於“燈下黑”的地位,確實很說不過去。研究越是深入其中,就越會發現個中樂趣所在。美國民俗學家揚·哈羅德·布魯範德(Jan Harold Brunvand)即是將都市傳說推入民俗學堂奧最重要的學者。1981年,他的第一部都市傳說的專著《消失的搭車客》出版,成功地使“都市傳說”成為家喻戶曉的時髦名詞。許多在社交圈裏胡聊閑談的都市人在讀了這本暢銷學術書後,才意識到自己道聽途說的奇聞軼事,原來竟成了民俗學開拓的新領域。

雖然遺憾的是,“消失的北京330路公交車”這個中國版的都市傳說在他撰寫此書時尚未成形,而在他於2012年增訂編纂的《都市傳說百科全書》中,也未收錄這則傳說。但如果他能知曉遠隔重洋的異域大陸,竟也流傳著這樣一則與他的成名作《消失的搭車客》關系如此緊密的都市傳說異文版本,一定會倍感興趣。而他在《都市傳說百科全書》收錄的數以千計的都市傳說,也已經有不少在中國膾炙人口。相聲演員郭德綱,以他的老搭檔於謙家裏事兒創作的相聲段子裏,處處可見都市傳說的影子:於謙喝尿的段子,即《都市百科全書》編號U18“科羅娜啤酒中的尿”的異文,把鴨肉當羊肉串烤的段子,可以說是F5“快餐”中的類型,於老爺子“老有所為”出門劫財劫色的段子,則是出自D32“迷奸”和G2“迷暈遭搶”這兩條的改造版本。盡管可以肯定郭德綱和於謙絕對沒有讀過這本書,但這些段子確實可以證明都市傳說滲透能力之強,而這兩位相聲演員也不自覺地通過他的相聲,成了都市傳說傳播擴散的載體。當你晚上難以入眠,打開手機某站的小程序,打算聽段相聲放松心情時,你也在不自覺中,成了都市傳說的受體之一。

都市傳說正是這樣在都市人的日常生活中往來奔走,通過聚會上的社交談論,街頭巷尾的道聽途說,從餐廳聚會,到企業工間,再到大學宿舍,不斷繁殖、復制和變異,透過各式各樣的載體,不知不覺之間潛入都市人的心靈,你周遭日常生活的萬事萬物,都有可能成為都市傳說的對象。

甚至是你身上穿的這件舊衣服。

這件舊衣服是哪來的?

每個人的衣櫃裏都會有不少舊衣服,我們大都對它們的來源知根知底,因為它們絕大多數都是被我們自己穿舊的。太熟悉的東西很少能誕生出傳說——傳說往往正是橫跨於陌生與熟悉之間灰色地帶的產物。陌生是因為對它不了解從而產生好奇心,而熟悉則是能夠被自己接受。但如果有一件你不清楚來源的舊衣服到了你的手裏。捧著它時,你的心中自然會生出某種好奇,甚至是疑慮:它原先被誰穿著過?原先的主人穿著它曾經歷了怎樣的事情?它為何會離開它的舊主人之手到了我這裏?

這些疑問像亂線團一樣糾結在心裏,找不到頭緒,也找不出來源。這團亂糟糟熟悉又陌生的思緒,就有可能成為都市傳說誕生的沃壤,當然,孵化出的傳說,或許並不那麼討喜。

流傳在大西洋兩岸的“毒衣”就是這樣一則都市傳說,收錄在《都市傳說百科全書》編號P29。布魯範德提供了一個基於1945年搜集出版的故事版本。在這個故事中,女孩穿著一件新的長裙禮服參加舞會,但在晚上,她有好幾次感到頭暈,盡管她被人送到戶外呼吸新鮮空氣,但最後還是在衛生間裏倒地而死。事後調查發現,造成她猝死的原因,正是她穿著的這條裙子。因為這條裙子曾經用作年輕姑娘的喪服,在下葬前被脫了下來,然後被送進了商店裏。衣服上吸收的用來防腐甲醛滲進了女孩的毛孔,從而導致她中毒而死。

這則都市傳說雖然聽起來有鼻子有眼,許多版本還提供了女孩買衣服的那家商店的名字,說不準是不是暗中使絆的競爭對手故意造作的謠言給對方抹黑。當然,就像絕大多數都市傳說一樣,追查始作俑者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美國的民俗學家們註意到這則“毒衣”的都市傳說有個古老的原型,來自於古希臘家喻戶曉的神話“涅索斯的襯衣”。涅索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半人馬,大力士赫拉克勒斯曾命他背著自己妻子德伊阿尼拉渡河,不料涅索斯貪愛人妻美好,竟生歹心,想將德伊阿尼拉劫走。盛怒之下的赫拉克勒斯向他射出了一支毒箭。中箭垂危的涅索斯為了復仇,誆騙德伊阿尼拉說沾有自己血的襯衣擁有神奇魔力,可以令變心之人回心轉意,重燃愛火。不知是計的德伊阿尼拉信以為真。

不久之後,赫拉克勒斯俘獲了一位美貌女奴,對她心生愛意。德伊阿尼拉眼見丈夫移情別人,於是想起涅索斯的襯衣,就滿心期望地將它送給赫拉克勒斯。不想赫拉克勒斯一穿上這件襯衣,襯衣上沾染了毒箭劇毒的血液就滲進了他的毛孔。赫拉克勒斯就這樣中了自己射出的毒箭之毒,痛苦難忍,跳進火堆被活活燒死。

涅索斯的襯衣神話傳說是後世藝術家喜歡表現的主題,這幅畫表現涅索斯被赫拉克勒斯射中的那一瞬間。

從帶毒襯衣的角度來看,古希臘的“涅索斯襯衣”傳說與20世紀四五十年代在歐美流行的“毒衣”都市傳說確實有相同的元素。但都市傳說的形成從來就不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是滿天撒網,四處取材。這則“毒衣”都市傳說很可能還有一個傳說的原型,就是“亡者衣物”。關於“亡者衣物”傳說,最著名的傳說,便是日本自江戶時代流傳至今的著名怪談《振袖和服》。這則傳說因為收入20世紀初愛爾蘭裔日本作家小泉八雲的經典名著《怪談》中而廣為人知。江戶時代,一位富商的女兒在禮佛燒香途中,對一位俊秀的青年武士一見鐘情。盡管她的心上人隱沒人群之中,杳然不見蹤影,但他身著的亮麗服飾,卻成了少女相思的寄托。於是,她決定制作一件與心上人質地、顏色、紋路一模一樣的振袖和服,滿心期盼穿著這件衣服,可以在茫茫人海中,迅速吸引到武士的註意。

但她穿著這件和服,日思夜想,那位心上人卻再未尋見。情思之苦灼燒著她的身體,她很快便纏綿病榻,香消玉殞。她寄托了纏綿愛戀的那件和服,則被布施給寺院拍賣,作為追渡亡魂的功德。但誰曾想,先後有四位少女買下了這件振袖和服,但一穿上這件和服,便無緣無故地生起怪病,時而哭鬧,時而癡呆,口中喃喃自語要去尋那俊秀的郎君,不久就撒手人寰。最終,寺院住持決定將這件害死了四名少女的振袖和服燒毀,但火剛一點起,這件和服便像燃放的煙花一般,將火星帶到四面八方,最終引起了1657年的那場幾乎燒遍整座江戶城的大火,江戶人也將此稱為“振袖火事”。

《怪談》,作者:[日]小泉八雲 譯者:郭睿 王如胭 孟令堃,版本:捧讀文化 | 中國致公出版社。2019年4月

逝者曾穿過的衣物,被出售給少女,穿上後患上怪病終至死亡。1945年在美國搜集的“毒衣”都市傳說,與三百年前日本流傳的“振袖和服”怪談,在主要元素上幾乎完全一致。從某種意義上說,日本江戶時代“振袖和服”的怪談傳說,更適合作為1945年歐美“毒衣”都市傳說的原型。

但是,且慢,日本與美國兩個傳說雖然相似度如此之大,但兩者之間卻有著一個重要差別,那便是衣服受害者的死因。美國“毒衣”版的死因盡管荒誕,但聽起來更“科學”,是甲醛滲入毛孔導致的中毒;而日本“振袖和服”怪談卻充滿了超自然的靈異色彩,導致四名少女死亡的原因,是原主人痛苦愛戀的瘋狂執念附在了和服上,導致每一位穿上這件和服的少女,都被亡魂的執念所糾纏,因而身死。兩種不同的死因,正代表了歐美與日本在文化傳統上的深刻差別,而這也使得兩個傳說在流傳過程中向著不同的方向發展。美國的“毒衣”都市傳說在傳播過程中,隨著時代的演進,更新式的防腐液會取代早期版本中的甲醛——它總是沿著貌似“科學”的軌跡,向著可信的方向發展。而在日本,這則傳說在傳播過程中,卻始終沿著超自然的軌跡亦步亦趨,不稍逾矩。

直到時間進入21世紀,它演變成當代的都市傳說,仍然保持著自己怪談的靈異本色。日本作家小野不由美在她編寫的當代都市傳說集《奇談百景》收錄了一則題為《軍裝》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軍事宅”,喜歡收藏與軍事相關的物品。在他的收藏中有一件他認為“了不得的東西”,那是一套軍裝,“胸口到腹部有嚇人的汙漬,還有好幾處彈孔”。這名軍事宅洋洋得意地告訴他的朋友:“據說這套軍裝屬於一個含恨而死的士兵,是從他的屍體上扒下來的。”說著,便將那件軍裝掛在了紙門前。

那天深夜,在軍事宅家留宿的朋友突然醒來,瞥見昏暗的房間裏有個人影站在紙門前,那人影低著頭,面對著紙門,只在軍裝下露出一小塊側臉,“那是個男人,正咬牙切齒地瞪著遠處的某一點”。毫無疑問,這是士兵怨恨的執念附在了這件軍裝上。

《奇談百景》,作者:[日]小野不由美 譯者:曹逸冰,讀客文化 |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4年10月

“亡者衣物”的傳說當然不止這兩個主要版本。它還有第三個版本,來自18世紀中國最負盛名的文士紀昀的私人誌怪筆記《閱微草堂筆記》。紀昀的前輩戈東長的父親曾經在市場買了一件慘綠色的袍子。一天,他鎖門離家,回來的路上發現找不到鑰匙,擔心落在床上,於是回家隔著窗戶窺看,竟然看到這件袍子“挺然如人立”,聽到人聲呼叫才落下。戈老爺子本來打算燒了這件衣服,但與他住在一塊的一位朋友劉嘯谷卻勸他說:“此必亡人衣,魂附之耳。鬼為陰氣,見陽光則散。”聽了這話,戈老爺子便把這件死人身上的衣服拿到烈日下反復曝曬了好幾天,之後再放在屋裏,隔窗窺看,這件袍子就不再趁人不在立起來作祟了。

紀昀記錄的這則異事,來源、地點、人物一應俱全,發生地北京,正是18世紀世界最大的都市。從結構上可以稱得上是18世紀中國的都市傳說。從故事母題和元素的角度分析,似乎和日本17世紀的“振袖和服”傳說差不多,都是亡者的靈魂或是執念附在了衣服上,只不過中國版的故事中,沒記述穿上這件衣服的後果,並且及時驅散了衣服上附著的鬼魂罷了。但這則故事值得思考之處在於,既然已經知道它是死人身上的衣服,又出現了如此可怖的超自然現象,為何不幹脆燒掉或是遺棄,卻非要用陽光曝曬處理,最後還把它留下來了呢?

這個答案很簡單,因為買到亡者衣物的事,在當時的中國很常見。就在紀昀記下這則故事之後不久,就發生了一起驚動乾隆皇帝的刨墳剝屍案件。根據《駁案新編》記載,1771年10月31日,兩個乞丐王學孔和敖子明在路上看見一家富戶出殯,陪葬豐厚,於是在當天晚上,“攜帶鍁鐝,齊抵墳所,將墳刨開,撬起棺蓋,剝取屍衣,攜至敖子明家,當錢花用”。同樣刨墳剝取死屍衣服的案件,這兩人連續做過兩次,直到三年後,才被抓獲歸案。刑部官員本意想從重判處這兩名刨墳慣犯斬立決。但奏報乾隆皇帝時,卻被下旨改判絞監候。皇帝在諭旨中說道這兩人雖為刨墳重犯,“然皆貧民,無奈為此,有司民之責者,當引以為愧”——讓老百姓窮到被逼無奈去刨墳扒衣,這是官員治民無能,才應該慚愧。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不知市面上有多少舊衣服是這些被逼無奈鋌而走險的老百姓從亡者身上扒下來的。這也是紀昀前輩的父親戈老爺子為何明知這件衣服是亡者衣物,還曬曬繼續用的原因。

清末《點石齋畫報》中的插圖,描繪一個盜墓賊正在剝取亡者衣物,被抓了個正著

直到20世紀,魯迅在小說《白光》裏,還以一種淡然的口氣寫道:“剝取死屍的衣服本來是常有的事”。當人們窮到一件舊衣服可以不問出處,只求裹身暖體的時候,是沒有心思為這件舊衣服再編出些值得散布流傳的故事傳說的,縱使像紀昀筆下的奇聞異事,盡管它具備成為都市傳說的諸種要素,也僅止於墨下紙端而已。都市傳說的形成需要一個相對富余的社會環境,有足夠多的人有富余時間在社交場所裏胡侃閑談,交換自己所知的傳說故事,並且願意發動自己的腦細胞,幫助這些傳說故事與時俱進,變得膾炙人口。而這些條件,在“剝取死屍的衣服本來是常有的事”的時代,是無法達成的——直到來路不明的舊衣服已經逐漸退出歷史舞臺的今天,再在舊衣服上做文章,似乎也令人興趣寡淡,因此也沒有人願意把它發掘出來,編造成一個值得眾口相傳的都市傳說。

不過,也請不必擔心,即使沒有這個都市傳說,還有其他的都市傳說排隊等著提供茶余飯後的談資。

嘿!我腰子哪兒去了?

每個都市傳說都有屬於本地的版本。故事原型猶如四處遊走任意排卵的蠕蟲,這些卵在不同的社會文化環境中也會孵化成不同的樣子。下面這個都市傳說,可以說是全球範圍內流行。其中一個流傳最廣泛的版本,相信你或許已經聽過一個屬於本地的“真實”故事了,為了代入感強一些,不妨直接用第二人稱來講述這個故事:

你終於清醒過來,視網膜花了好一陣子才勉強適應了眼前的一切。大腦就像被洗劫打砸過一番,頭疼欲裂,只有些零星碎片在斷斷續續地閃現:酒吧、新認識的陌生女郎、酒杯碰撞、旋轉的天花板和東倒西歪的地板,還有幾個幽靈般圍繞在自己身邊的白大褂,還有這個看起來像衛生間的陌生房間……就在這堆雜亂的思緒艱難地想要拼湊在一起時,一陣刺痛從後庭偏上方傳來,帶著下半身的陣陣寒氣順著脊柱直衝後腦。直到此時,你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躺在浴缸的一堆冰塊裏,胸前還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給自己叫個救護車,你的腎沒了。”

“盜腎傳說”(《都市傳說百科全書》編號K3)可以說是全球流傳最廣的都市傳說之一。自1991年這個故事在歐洲出現後,迅速傳播到各個國家。最初的故事版本是一名到第三世界旅行的遊客,在酒吧裏被一位妙齡女郎引誘迷醉,第二天早晨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血跡斑斑的床上,那個女郎已經消失無蹤,身後卻多了一個被縫合的傷口。醫生經過檢查告知他自己的一個腎臟已經被摘除,很可能已經被賣到器官黑市上了。躺在一浴缸冰塊裏的版本出現較晚,除了冰塊可以鎮痛這個點讓這個傳說更具有“科學性”外,還更多了一層低成本電影的戲劇性鏡頭感。然而,就像布魯範德所指出的那樣,很少有人質疑為何隨便一個陌生人的腎臟恰好就能和需要腎臟移植的人相匹配。當然,“怎麼可能有人在旅館裏弄到足夠多的冰塊來填滿浴缸而不被註意到呢?”這一點也從未被解釋過。

不過,這個傳說倒是有幾分真實性依據,那就是世界上確實存在著非法器官交易和移植的地下黑市,規模龐大,而支撐這一器官交易地下黑市的主體,就是腎臟交易。根據世衛組織在2013年發布的一份調查報告,96個組織成員國共進行了大約10.7萬例器官移植手術,卻只能滿足全球所需的十分之一,估計至少有一成來自非法器官買賣。每年全球黑市的器官買賣至少有一萬起,幾乎相當於每小時就賣出一個器官,而其中近75%為腎臟。在第三世界國家,特別是南亞地區,賣腎甚至被一些貧窮的年輕人視為獲得大筆收入的便捷選項之一。腎臟地下交易黑市甚至也將魔爪伸向中國。2014年9月12日,一位90後年輕人來到南京白鷺洲派出所報警,他告訴民警自己和朋友一時衝動,在幾天前曾通過QQ群聯系地下賣腎組織,險些為了購買新上市的iPhone6而賣掉自己的一個腎。這則新聞也讓iPhone6獲得了“腎6”這一謔稱。《新京報》記者曾經探訪過一個位於河北邢臺新河縣的地下腎臟交易非法窩點,這一窩點從2018年8月至11月29日被公安機關端掉為止,在新河縣境內進行非法腎臟移植手術多達九次。每名受體的買腎費用從50萬元至60萬元不等,但出賣腎臟的供體只能得到4.5萬元左右。

韓國電影《中國城》中的一幕,這部電影中盤踞在首爾中國城的韓國黑幫組織,從事地下器官交易活動。演員樸寶劍飾演的善良少年錫賢,最終成為了地下器官黑市的受害者。

盜腎傳說很可能正是依托於這一真實存在的地下腎臟交易黑市而在全球傳播蔓延。中國自然也產生了中國式的版本。民俗學家施愛東搜集整理從2002年到2012年十年間流行的17則盜腎謠言,其中只有2012年的一則應聘大學生被迷暈割腎,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浴缸裏的謠言,與流傳於歐美的盜腎傳說版本結構一致,其他16則盜腎謠言,無一例外都是被割腎人遭到拐賣被割取腎臟。其中13則被拐賣者都是中小學生或是年齡更小的兒童。這與歐美版本的主人公是被引誘迷暈的成年人迥然不同。而且在歐美版本的盜腎傳說中,沒有人因腎臟被盜而死,就算兩個腎臟都被盜走,對方還是會“體貼”地安排一個裝滿冰塊的浴缸和一張讓他醒來後趕緊報警自救的紙條。而在施愛東收集的17則盜腎謠言中,竟有10則是盜腎者失蹤或慘遭殺害。

為何盜腎傳說在中國會發生這樣的變異?從某種程度上說,盜腎傳說的歐美版本更多充滿了某種道德訓誡的意味,被盜腎的成年人不是粗心大意,就是花花公子,所以才會被美色所惑,乖乖喝下迷魂湯藥。而中國版本則多了一種令人不安的恐怖意味,更像是大人在嚇唬小孩不要和陌生人搭訕以免被拐走。它的功用一如中國古代的“呼名怖兒”習俗,也就是大人故意呼喊某個令人生畏的名字好讓小孩乖乖聽話。這一習俗從南北朝時代開始出現,《魏書》記載北魏大將楊大眼統兵勇猛,“南賊所遣督將,皆懷畏懼,時傳言淮、泗、荊、沔之間童兒啼者,恐之雲‘楊大眼至’,無不即止”。再如南朝大將恒康,為人暴虐,“所經村邑,恣行暴害”,因此“江南人畏之,以其名怖小兒”。當然,在中國兒童心中長久留下陰影的,當屬“麻胡”這個名字。唐人筆記《朝野僉載》記載麻胡是後趙石勒手下將帥,本名叫麻秋,因為是胡人,所以被稱為“麻胡”,其人暴虐好殺,因此有兒啼哭,母親就會嚇唬他說“麻胡來”。隨著時間的演變,麻胡也從一個殘暴的將軍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妖鬼,《會稽錄》記載“會稽有鬼號‘麻胡’,好食小兒腦,遂以恐小兒。”食小兒腦與盜腎,都是對人體器官的可怖攫取。從這一角度來看,中國版盜腎傳說的故事原型之一,正是這位由暴虐將軍演變成食小兒腦妖鬼的“麻胡”傳說。

但就像前面所提到的那樣,都市傳說猶如海綿,在形成過程中會不斷吸收各種元素讓自己變得更加豐富。盜腎這個元素,也與一個已經消失多年的古老名詞聯系在一起:“采生折割”。

采生折割,雖然今天看起來語義不明,但對中國古人來說,卻是個一見心驚的詞語。它的意思是“取生人耳目肺腑之類,而折割其肢體”。采生折割源於宋代湖廣一帶的殺人祭鬼習俗,所謂“巴峽之俗,殺人為犧牲以祀鬼,以錢募人求之,謂之采生”。《宋會要輯稿》中曾記載了一宗發生在峽州長楊縣的殺人祭鬼案件,990年9月18日,兩名縣民向阼與其兄收取富人十貫錢,“謀殺縣民李祈女,割截耳鼻,斷支節,以與富人”。采生折割的案件中,最令人震怖的,當屬元人陶宗儀在《南村輟耕錄》中記載的“中書鬼案”。在這宗發生在1342年的案件中,一名叫王萬裏的術士,先後將三名童男童女,用“活割鼻、口唇、舌尖、耳朵、眼睛,咒取活氣,剖腹,掏割心肝各小塊”的方式殺害,用法術禁錮他們的靈魂,作為自己役使的鬼奴。

事實上,這種殘殺兒童割取器官用作祭祀的個案,並非中國獨有。在歐洲,羅馬帝國時期,就有殺害兒童盜取器官制作催情春藥的記載。基督教剛剛興起時,羅馬的多神教徒也曾編造出基督徒在儀式上會將嬰孩釘上十字架,割肉放血祭神的謠言。而諷刺的是,當基督教最終在歐洲占據統治地位後,又將殺嬰祭神的無端罪名加到了猶太人的頭上。1144年復活節前夜,英國諾維奇一名叫威廉的小男孩的屍體在森林中被發現,人們因此指控居住在當地的猶太人艾萊亞薩為了逾越節的祭祀而殺害了這名小男孩,在他的猶太同夥的幫助下,艾萊亞薩捅了小威廉許多刀,以便收集他的血祭神。1470年,萊茵蘭恩丁根鎮,三名猶太人被控在逾越節殘忍殺害了一名小男孩進行祭祀,在酷刑之下,這三名猶太人被迫承認罪名,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被活活燒死。1475年,特倫特也發生了同樣針對猶太人殺嬰的指控,市政當局指控當地猶太人殺害了一位名叫西門的小男孩,在酷刑之下,六名猶太人被迫承認自己殘忍殺害小西門,將其剖心、閹割、瀝血祭神的無端罪狀,只求一死。

但這些指控猶太人殺嬰祭神的集體狂熱行為,到17世紀末幾乎就銷聲匿跡。啟蒙時代的理性之光滌蕩了這一旨在迫害猶太人而羅織的荒誕謠言,除了在納粹反猶主義盛行時代一度死灰復燃,再無人會相信這種荒誕行為的真實性。盡管猶太殺嬰傳說直到今天,仍然是歐洲許多地方的歷史記憶,但這種記憶更多是對這場狂熱迫害行為的反思,很少由此形成新的都市傳說。

而在中國,直到19世紀末,采生折割的恐懼仍然流傳在中國人的信中,隨著西方文明挾堅船利炮之威進入中國,中西方衝突中,采生折割話語再度甚囂塵上,並且成為晚清盛行一時的公共話語。1883年,兩名西方人打算在閩西龍巖州租賃民房建造醫院時,當地便出現了揭帖,將西方人妖魔化為“猴形番獸二只”,而他們開設醫院的目的,也並非“醫士救世”,而是“實欲盜我人體之寶,詐稱醫生,實欲刺人心肝,盜人腦髓,取人眼目,破人膳子”。所謂“膳子”就是男性外腎。1899年,福建建寧,因為有婦女在七星橋附近西方人開設的醫館看病不治身亡,同時又發生了一起割草兒童在荒野被殺的案件,因此城內便四處謠傳“洋人有挖人眼睛,鏤人心肝”。在奉天多年的英國人司督閣,因為行醫濟世在民眾中口碑極好,但同樣也遭遇過類似的流言中傷。1884年夏天,一名法國神甫來他的醫院拜訪,因為他身穿黑色長袍,當地人很快喧傳他的黑袍下夾帶著一個小孩,進入診所後,在一間黑屋子裏將這個小孩稱了重量,挖出心眼,商定價錢。而他離開時乘坐的馬車裏,就放著被害小孩的眼睛和心臟。

種種謠言的集大成者,當屬一名叫周漢的文人編寫刻印的《謹遵聖諭辟邪全圖》,圖文並茂地描繪了各種洋人剖腹刳胎、剜眼割腎之類的謠言。其中僅《鬼教該死》在湖南便印了80萬冊,利用善堂作為發行機構,遍及全國,成功地系統性地煽動民眾對西方勢力的恐懼和仇恨。其中一幅便是《小兒失腎圖》,畫面中,一個嬰孩被全家人抱著,他的下體血跡淋漓,已經被洋人盜走了外腎。而這幅畫可以說是中國版盜腎傳說最形象的來源。而縈繞著《小兒失腎圖》而形成的一種集體心態,則在之後的一個多世紀中,塑造了中國版盜腎傳說的特質。

《小兒失腎圖》

然而,無論是猶太殺嬰的案件,還是晚清采生折割的謠言,雖然與流傳於當下的盜腎都市傳說,都有著迷拐小孩和盜取器官的共同元素。聽起來似乎今天的都市傳說,不過是這些古代原型故事添加了現代元素的翻版,但這兩者之間卻有著一個本質上的區別。發生在今天的割腎傳說,盡管流傳再廣,但它很少引發公眾的集體狂熱,媒體或是官方權威部門會圍繞這一熱點給出一個理性的答案。明確無誤地告知公眾這只是個傳言,而非事實,會盡可能地用理性方式平息公眾的疑慮和恐慌。而人們也幾乎沒有因此去刻意找尋某個特殊群體作為替罪羔羊來發泄內心的恐慌和疑慮。當事件本身被證明是傳言,情緒也會隨之平息。但古代的猶太殺嬰與采生折割的傳言,造成的後果卻截然不同,猶太殺嬰傳言甚囂塵上的十五、十六世紀的歐洲與采生折割謠言廣為流布的19世紀末的中國,正分別處在瘟疫盛行、天災頻繁、社會動蕩之時。面對危機,猶太人或是外國人會被當成罪魁禍首成為民眾恐慌不安情緒的發泄對象,而官方也會有意順應甚至煽動民眾將其當成災難的罪魁禍首,以轉移民眾的註意力,將民眾與官方的矛盾轉移到某個社會邊緣或是外來群體上。它就不再僅僅是個人畜無害的傳說,而成為了一種通過傳言支配民眾情緒和註意力的政治手段。

盡管一個世紀前的荒誕謠傳,成為了今天都市傳說的故事原型,但都市傳說之所以是都市傳說,正是因為它發生在當代的都市之中,它的傳播者並非古代無知的鄉民,而是接受了科學與理性洗禮的都市人,現代大都市本身就是科學文明的成果。面對那些介於或有或無之間、真假難辨的都市傳說,縱使聽起來再可信,也會保持著一份潛意識裏的質疑,不會輕易將其當成真人真事。更不會像數百年前的人們那樣,輕易地在荒誕謠言的煽動下,任憑情緒肆意發泄,去做出種種後果不堪設想的狂熱行為。

畢竟,都市文明的特質之一,就是不斷提醒生活在其中的人要時刻保持一個相對清醒的頭腦,去應對這座水泥叢林中會發生的種種最現實不過的事務。無論是乘坐地鐵公交上下班,在公司裏完成額定的工作任務的小職員,抑或是整天趴在電腦前編寫代碼搞得發落知多少的IT男,抑或是在大學宿舍裏通宵準備考試和畢業論文的大學生,都市擠壓著幻想的空間,碾壓著發泄情緒的機會,不斷地用繁忙的工作與勞碌的生活驅趕著都市人面對再真實不過的現實。

因此,都市傳說存在的意義,或許正是為這個過於現實的都市生活,增添那麼一撮不那麼現實的幻想佐料。盡管它常常顯得奇特詭異、真假難辨,而且查無實據,全是道聽途說之辭。但我們並不會去像處理學業或是工作那樣去認真求證,而寧願去姑妄言之姑妄信之。把它作為一種現實生活的調劑品。

無論是言之鑿鑿的偽科學,還是虛無縹緲的鬼神論,現實才是最終的勝出者,一切都要經過它的終極考驗,才能登臺亮相。都市傳說的活力,正來自於它與當下現實的關系。它越是貼近現實生活,越容易找到傾聽的對象。盡管它很可能有著古老的原型,但若是不能在現實的洗滌下腳踏實地,脫胎換骨,它就無法存活於世。就像那輛消失的末班公交車,必須把握好時間下車,讓雙腳踩在堅實的現實地面上。

不然,它就會隨著那輛公交消失在暗夜的深處。這樣,就再也沒有人能講述這個都市傳說了。

撰文|李夏恩

編輯|肖舒妍 李陽

校對|付春愔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