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之夢見水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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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六房女人胡氏死去以後,娘倆發生了重大分歧。母親白趙氏仍然堅持胡氏不過也是一張破舊了的糊窗紙,撕了就應該盡快重新糊上一張完好的。她現在表現出的固執比秉德老漢還要厲害幾成。她說她進白家門的那陣兒,若阿公還在山裏收購中藥材,帶看秉德,讓老二秉義在家務農。那年秉義被人殺害,老阿公從山裏趕回,路上遭了土匪,回到家連氣帶急吐血死去了。秉德把那兩間門面的中藥收購店鋪租賃給一位吳姓的山裏人就回到白鹿村撐持家事來了。她和他生下七女三男,只養活了兩個女子和嘉軒一個娃子,另外七個有六個都是月裏得下無治的四六風癥,埋到牛圈裏化成血水和牛糞牛尿一起拋撤到田地裏去了。唯有嘉軒的哥哥拴牢長到六歲,已經可以抱住頂桿兒搖打沙果樹上的果於了,搞不清得下什麼病,肚子日漸脹大,胳膊腿越來越細,直到渾身通黃透亮,終於沒能存活下來。嘉軒至今沒有女人更說不上子嗣,說不定某一天她自己突然死掉,到陰地兒怎麼向先走的秉德老漢交待?嘉軒誠心誠意說,所有母親說到的關系利害他都想到了而且和母親一樣焦急,但這回無論如何不能貿貿然急匆匆辦事了。這樣下去,一輩子啥事也辦不成,只忙看娶妻和埋人兩件紅白事了。得請個陰陽先生看看,究竟哪兒出了毛病。白趙氏同意了。

夜裏落了一場大雪。莊稼人被厚厚的積雪封堵在家裏,除了清掃庭院和門口的積雪再沒有什麼事情好做。鹿三早早起來了,已經掃除了馬號院子裏的積雪,曬土場也清掃了,磨房門口的雪也掃得一乾二凈,說不定有人要來磨面的。只等嘉軒起來開了街門,他最後再進去掃除屋院裏的雪。嘉軒已經起來了,把前院後庭的積雪掃攏成幾個雪堆,開了街門,給鹿三招呼一聲,讓他用小推車把雪推出去,自己要出門來不及清除了。他沒有給母親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此行是去請陰陽先生,免得又惹起口舌。村巷裏的道路被一家一戶自覺掃掉積雪接通了,村外牛車路上的雪和路兩旁的麥田裏的雪連成一片難以分辨。他拄著一根棍子,腳下嚓嚓嚓響著走向銀白的田野。雪地裏閃耀著綠色藍色和紅色的光帶,眼前常常出現五彩繽紛的迷宮一樣的瓊樓仙閣。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經冒汗,解開褲帶解手,熱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開一個豁豁牙牙的洞。這當兒,他漫無目的地瞧看原上的雪景,辨別著被大雪覆蓋著的屬於自己的麥田的壟畦,無意間看到一道慢坡地裏有一坨濕土。整個原野裏都是白得耀眼的雪被,那兒怎麼坐不住雪?是誰在那兒撤過尿吧?篩子大的一坨濕上周圍,未曾發現人的足跡或是野獸的蹄痕。他懷看好奇心走過去,裸露的褐黃的土地濕漉漉的,似乎有縷縷絲絲的熱氣蒸騰著。更奇怪的是地皮上匍匐著一株刺薊的綠葉,中藥譜裏稱為小薊,可以止血敗毒清火利尿。怪事!萬木枯謝百草凍死遍山遍野也看不見一絲綠色的三九寒冬季節裏,怎麼會長出一株綠油油的小薊來?他蹲下來用手挖刨濕土,猛然間出現了奇跡,土層露出來一個粉白色的蘑菇似的葉片。他愈加小心地挖刨看泥土,又露出來同樣顏色的葉片。再往深層挖,露出來一根嫩乎乎的同樣粉白的稈兒,直到完全刨出來,那稈兒上綴看五片大小不一的葉片。他想連根拔起來卻又轉念一想,說不定這是什麼寶物珍草,攏起來死了怎麼辦?失了藥性就成廢物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濕土回填進去,把周圍的積雪踢刮過來偽裝現場,又蹲下來掙著屁股擠出一泡屎來,任何人都不會懷疑這兒的淩亂了。他用雪擦洗了手上的泥土,又回到原來的牛車路上。

他當即特身朝回走去,踏看他來時踩下的雪路上的腳窩兒,緩兩天再去找陰陽先生不遲。回到家裏,母親和鹿三都問他怎麼又回來了,他一概回答說路上雪太厚太滑爬不上那道慢坡去,他們都深信不疑。他回到自己的廈屋,從箱子桌翻出一本繪圖的石印本《秦地藥草大全》來,這是一本家傳珍寶,爺爺和父親在山裏收購藥材那陣兒憑藉此書辨別真偽。現在,他耐著心一頁一頁翻看又薄又脆的米黃色竹質紙頁,一一鑒別對照,終於沒有查到類似的藥名。他心裏猜斷,不是怪物就是寶物。要是怪物貿然挖采可能招致禍端,要是寶物一時搞不清保存炮制的方法,拔了也就毀了。他想到冷先生肯定識貨,可萬一是寶物說不定進貢皇帝也未免難說,當即又否定了此舉。他於焦急中想到姐夫朱先生,不禁一悅。

朱先生剛剛從南方講學歸來。杭州一位先生盛情邀約,言懇意切,仰慕他的獨到見解,希望此次南行交流諸家溝通南北學界,順便遊玩觀賞一番南國景致。他興致極高,乘興南去,想看自己自幼苦讀,晝夜吟誦,孤守書案,終於使學界刮目相看,此行將充分闡釋自己多年苦心孤詣精研程朱的獨到見解,以期弘揚關中學派的正宗思想。再者,他自幼至今尚未走出過秦地一步,確也想去風光宜人的南方遊曳一番,以博見誠,以開眼界。然而此行卻鬧得不大愉快,乘興而去掃興而歸。到南方後,同仁們先不提講學之事,連演幾天遊山玩水,開始尚賞心悅目,三天未過便煩膩不振。所到之處,無非小橋流水,樓臺亭閣,古剎名寺,看去大同小異。整日吃酒遊玩的生活,使他多年來形成的早讀午習的生活習慣完全被打亂,心裏煩悶無著,又不便開口向友人提及講學之事。幾位聚會一起的南北才子學人很快廝混熟悉,禮儀客套隨之自然減免,不恭和戲謔的玩笑滋生不窮,他們不約而同把開心的目標集中到他的服飾和口語上。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褲青袍黑鞋布襪,皆出自賢妻的只手,棉花自種自紡自織自裁自縫,從頭到腳不見一根洋綾一縷絲綢。妻子用面湯漿過再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們覺得式樣古笨得可笑;秦地渾重的口語與南方輕俏的聲調無異於異族語肓,往往也被他們訕笑取樂。他漸漸不悅他們的輕浮。一天晚宴之後,他們領他進了一座煙花樓。當他意誠到這是一個什麼去處時怒不可遏,拂袖而去,對遨他南行講學的朋友大發雷霆:“為人師表,傳道授業解感。當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責無旁貸,本應著書立論,大聲疾呼,以正世風。竟然是白日裏遊山玩水,飲酒作樂,夜間尋花問柳,夢死醉生……”朋友再三解釋,說幾位同仁本是好意,見他近日情緒不佳,恐他離家日久,思念眷屬,於是才……朱先生不齒地說:「君子慎獨。此乃學人修身之基本。表裏不一,豈能正人正世!何來如此荒唐揣測?」當即斯然決定,天明即起程北歸,再不逗留。朋友再三挽留說,如果一次學也不講就匆匆離去,於他的面子上實在難以支持。朱先生於是讓步,講了一回,語言又成為大的障礙,一些輕浮子弟竊竊譏笑他的發音而無心聽講。朱先生更加懊惱,慨然嘆曰:南國多才子,南國沒學問。他憋著一肚子敗興氣兒回到關中,一氣登上華山頂峰,那一口氣才籲將出來,這才叫出哪!隨即吟出一首《七絕》來:

踏破白雲萬千重

仰天池上水溶溶

橫空大氣排山去

砥柱人間是此峰

朱先生自幼聰靈過人,十六歲應縣考得中秀才,二十二歲赴省試又以精妙的文辭中了頭名文舉人。次年正當赴京會考之際,父親病逝,朱先生為父守靈盡孝不赴公車,按規定就要取消省試的舉人資格。陜西巡撫方升厚愛其才更欽佩其孝道,奏明朝廷力主推薦,皇帝竟然破例批準了省試的結果。巡撫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生婉言謝絕,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堅辭不就。直至巡撫親自登門,朱先生說:“你視我如手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害的是渾身庥痹的病癥!充其量我這只手會擺或者這只腳會走也是枉然。如果我不做你的一只手或一只腳,而是為你求仙拜神乞求靈丹妙藥,使你渾身自如起來,手和腳也都靈活起來,那麼你是要我做你的一只手或一只腳,還是要我為你去求那一劑靈丹妙藥呢?你肯定會選取後者,這樣子的話你就明白了。”方巡撫再不勉強。朱先生隨即住進白鹿書院。

白鹿書院坐落在縣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呂庵,歷史悠遠。宋朝年間,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調任關中。騎看騾子翻過秦嶺到滋水縣換來轎子,一路流連滋水河川飄飄揚揚的柳絮和原坡上綠瑩瑩的麥苗,忽然看見一只雪白的小鹿淩空一躍又貼入綠色之中再不復現。小吏即喚轎夫停步,下轎註目許多時再也看不見白鹿的影子,急問轎夫對面的原叫什麼原,轎夫說,“白鹿原。”小吏“哦”了一聲就上轎走了。半月沒過,小吏親自來此買下了那塊地皮,蓋房修院,把家眷遷來定居,又為自己劃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獨生兒子仍為小吏。小吏的四個孫子卻齊擺擺成了四位進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與司馬光文彥博齊名。四進士全都有各自的著述。四兄弟全部謝世後,皇帝欽定修祠以紀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細格式完全一樣的四座磚塔,不分官職只循長幼而分列祠院大門兩邊,禦筆親題“四呂庵”匾額於門首。呂氏的一位後代在祠內講學,掛起了“白鹿書院”的牌子。這個帶著神話色彩的真實故事千百年來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傳誦著咀嚼著。朱先生初來時院子桌長滿了荒草,蝙蝠在大梁上像蒜辮一樣結串兒垂吊下來。朱先生用方巡撫批給他的甚為豐裕的銀餉招來工匠徹底修繕了房屋,把一副由方巡撫書寫的「白鹿書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掛看“四呂庵”的大門首上。那塊禦筆親題的金匾已不知去向。大殿內不知什麼朝代經什麼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親自動手推倒了,隨口說:“不讀聖賢書,只知點蠟燒香,怕是越磕頭頭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卻被當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熱烈地傳誦著。有一年麥子剛剛碾打完畢,家家戶戶都在碾壓得光潔平整的打麥場上涼曬新麥,日頭如火,萬裏無雲,街巷裏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層厚厚的細土,朱先生穿著泥屐在村巷裏叮咣叮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樹蔭下看守糧食的莊稼人笑他發神經了,紅紅的日頭又不下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麼?小孩子們尾隨在朱先生屁股後頭嘻嘻哈哈像看把戲一樣。朱先生不惱不躁不答不辯回到家裏就躺下午歇了。賢妻嗔笑他書越念越呆了,連個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當莊稼人悠然歇晌的當兒,驟然間刮起大風,潮過一層烏雲,頃刻間白雨如註,打麥場上頓時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麥子給洪水衝走了。人們過後才領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啞謎,痛罵自己一個個愚笨如豬,連朱先生的好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天,朱先生誦讀至深夜走出窯洞去活動筋骨,仰面一啾滿天星河,不由脫口而出:“今年成豆。”說罷又回窯裏苦讀去了。不料回娘家來的姐姐此時正在茅房裏聽見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講給丈夫。夫婦當年收罷麥子,把所有的土地全部種上了五色雜豆。伏天裏曠日持久的乾旱旱死了包谷稻和谷子,耐旱的豆類卻抗住了乾旱而獲得豐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驢駝來了各種豆子作酬謝,而且抱怨弟弟既然有這種本領,就應該把每年夏秋雨季成什麼莊稼敗那樣田禾的天象,告訴給自家的主要親戚,讓大家都發財。朱先生卻不開口。事情由此傳開,莊稼人每年就等著看朱先生家裏往地裏撤什麼種子,然後就給自家地裏也撤什麼種子。然而像朱先生的姐姐那樣得意的事再也沒有出現過,朱家的莊稼和眾人的莊稼一樣遭災,冷子打折了包谷,神蟲吸幹了麥粒兒,蝗蟲把一切秧苗甚至樹葉都啃光吃凈了。但這並不等於說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機不可泄露,給自己的老子和親戚也不能破了天機。後來以至發展到丟失衣物,集會上走丟小孩,都跑來找朱先生打筮問蔔,他不說他們不走,哭哭啼啼訴說自己的災難。朱先生就仔細詢問孩子走去的時間地點原因,然後作出判斯,幫助愚陋的莊稼人去尋找,許多回真的應驗了。朱先生開辦白鹿書院以後,為了排除越來越多的求神問蔔者的幹擾,於是就一個連一個推倒了四座神像泥胎,對那些嚇得發癡發呆的工匠們說:“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書院開學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樂乎,卻有一個青年農民汗流浹背跑進門來,說他的一頭懷犢的黃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詢問朱先生該到何處去找。朱先生正準備開學大典,被來人糾纏住心裏煩厭,然而他修養極深,為人謙和,仍然喜滋滋地說,“牛在南邊方向。快跑!遲了就給人拉走了。”那青年農人聽罷轉身就跑,沿著一條窄窄的田間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兩個姑娘手拉著手在路上並肩而行,小夥子跑得氣喘如牛搖搖晃晃來不及轉身,正好從兩個姑娘之間穿過去,撞開了她倆拉著的手。兩位姑娘拉住他罵起來,附近地裏正在鋤麥子的人圍過來,不由分說就打,說青年農民耍騷使壞。青年農民招架不住又辯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緊追不舍。青年農民情急無路,就從一個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擡頭一看,黃牛正在坎下的士壕裏,腹下正有一只紫紅皮毛的小牛犢橛看尻子在吮奶,老黃牛悠然舔看牛犢。他爬起來一把抓住牛韁繩,跳肴腳揚看手對站在高坎上頭那些追打他的莊稼人發瘋似的喊:“哥們爺們,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隨之把求朱先生尋牛的事述說一遍。那些哥們爺們紛紛從高坎上溜下來,再不論他在姑娘跟前耍騷的事了,更加詳細地詢問朱先生掐指占蔔的細梢末節,大家都說真是活神仙啊!尋牛的青年農民手舞足蹈地說:“朱先生給我念下四句秘訣,‘要得黃牛有,疾步朝南走,撞開姑娘手,老牛舔牛犢。’你看神不神哪!”這個神奇的傳說自然很快傳進嘉軒的耳朵,他在後來見到姐夫時間證其虛實,姐夫笑說:“哦,看來我不想成神也不由我了!”

嘉軒一貫尊重姐夫,但他卻從來也沒有像一般農人把朱先生當作知曉天機的神。他第一次看見姐夫時竟有點失望。早已名噪鄉裏的朱才子到家來迎娶大姐碧玉時,他才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風采,那時他才剛剛穿上渾襠褲。才子的模樣普普通通,走路的姿勢也普普通通,似乎與傳說中那個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無法統一起來。母親在迎親和送嫁的人走後問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樣?”他拉下眼皮沮喪地說:“不咋樣。”母親期望從他的嘴裏聽到熱烈贊美的話而沒有得到滿足,順手就給了他一個抽脖子。

他開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讀了書也漸漸懂事以後,但也始終無法推翻根深蒂固的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個「不咋樣」的凡夫俗子,而是斷定那是一位聖人,而他自己不過是個凡人。聖人能看透凡人的隱情隱秘,凡人卻看不透聖人的作為;凡人和聖人之間有一層永遠無法溝通的天然界隔。聖人不屑於理會凡人爭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難以遵從聖人的至理名言來過自己的日子。聖人的好多廣為流傳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實際上只有聖人自己可以做得到,凡人是根本無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銀錢是催命鬼。”這是聖人姐夫的名言之一,鄉間無論貧富的莊稼人都把這句俚語口歌當經念。當某一個財東被土匪搶劫財寶又砍掉了腦袋的消息傳開,所有聽到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會慨嘆著吟誦出聖人的這句話來。人們用自家的親身經歷或是耳聞目睹的許多銀錢催命的事例反覆論證聖人的聖言,卻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身體力行。凡人們興味十足甚至幸災樂禍一番之後,很快就置自己剛剛說過的血淋淋的事例於腦後,又拚命去勞作去掙錢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多買一畝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機運到來的時候絕不錯失良機。凡人們絕對信服聖人的聖言而又不真心實意實行,這並不是聖人的悲劇,而是凡人永遠成不了聖人的緣故。

從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條被牛車碾壓得車轍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邊,下了原坡涉過滋水就離滋水縣城很近了。白嘉軒從原頂抄一條斜插的小路走下去,遠遠就瞅見籠罩書院的青蒼蒼的柏樹。白嘉軒踩看溜滑的積雪終於下到書院門口,仰頭就看見門樓嵌板上雕刻著的白鹿和白鶴的圖案,耳朵裏又灌入悠長的誦讀經書的聲音。他進門後,目不斜規,更不左顧右盼,而是端直穿過院庭,一直走到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來。姐姐正盤腿坐在炕上縫衣服,一邊給弟弟沏茶,一邊詢問母親的安寧。不用間,姐夫此刻正在講學,他就坐著等著和姐姐聊家常。作為遐迅聞名的聖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沒有綾羅綢緞著身。靛藍色大襟衫,青布褲,小小腳上是系看帶兒的家織布鞋襪,只是做工十分精細,那一顆顆布綰的組扣和紐環,幾乎看不出針錢的紮腳兒。姐姐比在自家屋時白凈了,也胖了點兒,不見臃腫,卻更見端莊,眼裹透看一種持重、一種溫柔和一種嚴格恪守著什麼的嚴峻。大姐嫁給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漸漸透出一股聖人的氣色了,已經不是在家時給他梳頭給他洗臉給他補綴著急了還罵他幾句的那個大姐了。院裏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嘉軒從門裹望過去,一夥夥生員朝後院走來,一個個都顯得老成持重頂天立地的神氣,進入設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裏靜下來。姐夫隨後回來,打過招呼問過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飯。飯食很簡單,紅豆小米粥,摻著扁豆面的蒸模顏色發灰,切細的蘿萄絲裹拌著幾滴香油。吃罷以後,姐夫口中嘬進一撮乾茶葉,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蘿萄的氣味,免得授課或與人談話時噴出異味來。姐夫把他領到前院的書房去說話。

五間大殿,四根明柱,塗成紅色,從上到下,油光鋥亮。整個殿堂裏擺看一排排書架,架上擱滿一摞摞書,進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書紙的氣息。西進隔開形成套間,掛看厚厚的白色土布門簾,靠窗置一張寬大的書案,一只精雕細刻的玉石筆筒,一只玉石筆架和一雙玉石鎮紙,都是姐夫的心愛之物。滋水縣以出產美玉而聞名古今,相傳秦始皇的玉璽就取自這裏的玉石。除了這些再不見任何擺設,不見一本書也不見一張紙,整個四面墻壁上,也不見一幅水墨畫或一幀條幅,只在西山墻上貼著一張用毛筆勾書的本縣地圖。嘉軒每次來都禁不住想,那些字書條幅掛滿墻壁的文人學士:其實多數可能都是附情風雅的草包,像姐夫這樣其有學問的人,其實才不顯山露水,只是裝在自己肚子裏,更不必掛到墻上去唬人。兩人坐在桌子兩邊的直背椅子上,中間是一個木炭火盆,炭火在靜靜地燃燒,無煙無焰,燒過留下的一層白色的炭灰,仍然是明晰地顯露著木炭本來的木質紋路,看不見煙火卻感到了溫暖。姐夫一追添加炭棒,一邊支起一個三角支架燒水沏茶。他就把怎樣去請陰陽先生,怎麼在雪地裏撒尿,怎麼發現那一坨無雪的慢坡地,怎麼挖出怪物,以及拉屎偽造現場的過程詳盡述說了一遍,然後問:“你聽說過這號事沒有?”姐夫朱先生靜靜地聽完,眼裹露出驚異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話,取來一張紙攤開在桌上,又把一只毛筆交給嘉軒說:“你書一書你見到的那個白色怪物的形狀。”嘉軒捉著筆在墨盒裏膏順了筆尖,有點笨拙卻是十分認真地書起來,書了五片葉子,又書了稈兒把葉子連結起來,最終還是不無遺憾地憨笑看把筆交始姐夫,“我不會書書兒。”朱先生拎起紙來看看,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圖,忽然嘴一抿柙秘地說:“小弟,你再看看你書的是什麼?”嘉軒接過紙來重新審視一番,仍然憨憨地說:“基本上就是我挖出來的那個怪物的樣子。”姐夫笑了,接過紙來對嘉軒說:“你畫的是一只鹿啊!”嘉軒聽了就驚詫得說不出話來,越看自己剛才畫下的笨拙的圖畫越像一只白鹿。

很古很古的時候(傳說似乎都不註重年代的準確性),這原上出現過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瑩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著又像飄著從東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間就消失了。莊稼漢們猛然發現白鹿飄過以後麥苗忽地躥高了,黃不拉幾的弱苗子變成黑油油的綠苗子,整個原上和河川裏全是一色綠的麥苗。白鹿跑過以後,有人在田坎間發現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貍,陰溝濕地裏死成一堆的癩蛤蟆,一切毒蟲害獸全都悄然斃命了。更使人驚奇不已的是,有人突然發現癱瘓在炕的老娘正瀟灑地捉看搟杖在案上搟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漢睜著光亮亮的眼睛端看篩子揀取麥子裏混雜的沙粒,禿子老二的瘌痢頭上長出了黑烏烏的頭發,歪嘴斜眼的醜女兒變得鮮若桃花……這就是白鹿原。

嘉軒剛剛能聽懂大人們不太復雜的說話內容時,就聽奶奶母親父親和村裏的許多人無數次地重復講過自鹿神奇的傳說,每個人講的都有細小的差異,然而白鹿的出現卻是不容置疑的。人們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復咀嚼著這個白鹿,尤其在戰亂災荒瘟疫和饑餓帶來不堪忍受的痛苦裏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現,而結果自然是永遠也沒有發生過,然而人們仍然繼續興味十足地咀嚼著。那確是一個耐得咀嚼的故事。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無骨,歡歡蹦蹦,舞之蹈之,從南山飄逸而出,在開闊的原野上恣意嬉戲。所過之處,萬木繁榮,禾苗茁壯,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疫麻廓清,毒蟲減絕,萬家樂康,那是怎樣美妙的人乎盛世!這樣的白鹿一旦在人剛解知人言的時候進人心間,便永遠也無法忘記。嘉軒現在捏看自己剛剛書下那只白鹿的紙,腦子裏已經奔躍著一只活潑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確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是聖人的觀念。他親眼看見了雪地下的奇異的怪物親手畫出了它的形狀,卻怎麼也判斯不出那是一只白鹿。聖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狀,“你畫的是一只鹿啊!”一句話點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張蒙臉紙,豁然朗然了。凡人與聖人的差別就在眼前的那一張紙,凡人投胎轉世都帶著前世死去時蒙在臉上的蒙臉紙,只有聖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張紙投胎的。凡人永遠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聖人對紛紜的世事洞若觀火。凡人只有在聖人揭開蒙臉紙點化時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紙又變得黑瞎糊塗了。聖人姐夫說過“那是一只鹿啊”之後,就不再說多余的一句話了,而且低頭避臉。嘉軒明白這是聖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辭回家。

一路上腦子裏都浮動著那只白鹿。白鹿已經溶進白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一只精竅顯現了,而且是有意把這個吉兆顯現給他白嘉軒的。如果不是死過六房女人,他就不會急迫地去找陰陽先生來觀穴位;正當他要找陰陽先生的時候,偏偏就在夜裏落下一場罕見的大雪;在這樣鋪天蓋地的雪封門坎的天氣裏,除了死人報喪誰還會出門呢?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靈給他白嘉軒的精確絕妙的安排。再說,如果他像往常一樣清早起來在後院的茅廁裏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到土崗上去撒,那麼他就只會留心腳下的跌滑而註定不敢東張西望了,自然也就不會發現幾十步遠的慢坡下融過雪的那一坨濕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這樣,他永遠也不會涉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靈把白鹿的吉兆顯示給我白嘉軒,而不是顯示給那塊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麼就可以按照神靈救助自家的旨意辦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塊慢坡地買到手,倒是得花一點心計。要做到萬無一失而又不露蛛絲馬跡,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謀算得十分精當。

辦法都是人謀劃出來的,關鍵是要沈得住氣,不能急急慌慌草率從事。一當把萬全之策謀劃出來,白嘉軒實施起來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第三章

吃罷晚飯,白嘉軒走進白鹿鎮的中醫堂,擺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裏燃燒著熾烈的進取的欲火,臉孔上擺出的卻是可憐兮兮的無奈,疲憊憔悴的神色今人望之頓生憐憫。他聲音沈重淒楚地向冷先生述說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濟這些人人皆知的禍事,哀嘆自己幾乎是窮途末路了,命裏註定祖先的家業要被落在他的手裏了。這真是天減自家,不可扭轉。他走到這一步路已走絕,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只好賣掉租宗的心頭肉——河川裏那二畝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戶捋碼一遍:有力量一次買走這二畝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數不出第二家來。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與先父交情甚的情分上,能出面與鹿家交涉,居中調節。說到此時潸然淚下,變賣租先業產是不肖子孫啊!白嘉軒將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裏八村的村民中落下敗家子的可恥名聲。冷先生聽完冷冷地間:“你再想想不賣地行不行?”白嘉軒就更進一步數落起來,前頭六個女人已經花光了父親幾十年來節儉積攢的銀錢,而且連著賣掉了兩匹騾子。槽頭現有的紅馬和黃牛即使全拉到集上賣了,也不夠訂一個媳婦的騁禮,他現在訂一個女人比先前訂五個女人花的錢都多,再說賣了牲畜怎麼種地?他翻來覆去想過無數次,只有賣地一條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動:“你只管托人做媒訂親娶妻,錢不夠了從我這兒拿,地是不能賣。你賣二畝水地容易,再置二畝水地就難了。眼看著你賣地還要我做中人,我死了無顏去見秉德大叔呀!”嘉軒似乎更加傷情,默然不語

冷先生的父親老冷先生在白鹿鎮開辟這個中藥鋪面坐堂就診時,得助於嘉軒的爺爺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個南原山根的外鄉人就很難在白鹿鎮紮住腳。嘉軒的爺爺用馱騾從山裏運出中藥材,若冷先生需要什麼就卸下什麼,從中藥材的交易發展成相互之間的義氣相交,傳到冷先生和嘉軒的父親秉德這時候,已經成為莫逆之交了。

冷先生的義氣相助,使嘉軒深受感動又心生埋怨。白嘉軒謀的是鹿家的那塊風水寶地,用的是先退後進的韜略;深重義氣的冷大哥尚不知底裏,又不便道明。他仍然委婉地說:“先生哥,借下總是要退的。按我目下的家景運氣,你敢給我我還不敢拿哩!萬一娶下女人再有個三長兩短咋辦呢?我爸在世時不止一百回給我說過,咱兩家是義交而不是利交,義交才能世交。萬一我窮敗破產還不了賬咋辦?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嘉軒誠懇的話把義氣的冷先生說得改變初衷,唉哽一聲終於答應了去找鹿子霖串說,又鄭重聲明僅此一回,以後要是再賣家業就不要來找他,他不忍心經辦這號傷心的事。

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預測就可以料到結局。河川地是一年雨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幾年運道昌順,早就謀劃著擴大地產卻苦於不能如願,那些被厄運擊倒的人寧可拉棗棍子出門討飯也不賣地,偶爾有忍痛割愛賣地的大都是出賣原坡旱地,實在有拉不開栓的人咬牙賣掉水地,也不過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冷先生出於禮儀的考慮,親自走進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親鹿泰桓一聽自家要買二畝水地,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楞著神啾看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確信此人說話無詐無欺,腦袋一揚卻說:“秉德兄弟雖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軒侄兒這幾年運氣不順,實在不行了來給我說一聲。你給嘉軒把我的話捎過去,錢呀糧食呀要是急著用,從我這兒拿,地是千萬不敢賣。”鹿泰桓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義氣的長輩的親柔心懷。冷先生就再三解釋嘉軒賣地的動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錢給嘉軒的事來作證。鹿泰桓仍然是凜然不為所動的神色:“嘉軒侄子即當真心賣地,我也不能買。咋哩?讓人說我乘人危難拾掇合在便宜哩!我怎麼對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軒侄兒要買水地我擋不住,可我不能買,讓他賣給旁人去。”冷先生笑看說:“好我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戶誰能一次置起二畝水地?你心裏甭含糊,其實你買下這地是給侄兒嘉軒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顧慮什麼了。”到此,鹿泰桓心裏完全踏實下來,初聽到這個喜訊時的驚喜已經變成可靠無誤的真實,他的心情隨之也就平緩下來。經過這一番交談,既排除了乘人危難掠奪家產的壞名聲,又考實了嘉軒賣地屬於真實而不會中途變卦,至於說讓旁人去買的話那是料就白鹿村論實力非他莫屬。鹿泰桓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說:“既是這樣說,那就那麼辦算啦!這事麻,你下來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軒是平輩弟兄,話好說事也好辦,我一個長輩怎麼和娃娃說這號話辦這號事哩。再說子霖也成人了,這是給他置地哩……”

冷先生指派藥鋪的夥計王相,到鎮上的飯鋪定下八個菜,又提來一瓶燒酒。他坐在上位,讓白鹿兩家的主事者各坐一側,方桌剩下的一邊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冷先生向來言簡意賅,不見寒暄就率先舉起酒盅與三位碰過一飲而盡,然後直奔主題:“事情不必再說,現在只說怎麼弄,有話明說,過後不說。”一切都按著各人預定的軌道推進,沒有差錯。嘉軒擺出的自然是敗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了一盅酒後,開口說:“踢賣先人業產,愧無臉面見人,咋敢爭多論少?先生哥處事公正,你說怎麼弄就怎麼弄。我絕無二話。”鹿子霖早已領得父教,嚴謹地把握看自己的情緒,把買地者的得意與激動徹底隱藏,表現出對於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與體憫,慷慨地說:“先生哥你就看看辦吧!既然俺們兄弟倆信得下你,誰日後再說二話還算人嗎?你說咋弄就咋弄。”冷先生連著喝下幾杯酒,冷冷的面孔開始紅潤活泛起來,更見一副耿直不阿的風采:“話怕明說。你們兩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戶,二位令尊與家父都是義交。我雖無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話說回來,再準的尺子也都量不準布,還要二位賢弟寬諒。”說罷眼光銳利地啾一啾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樣堅定的眼光作了回答。冷先生再轉過頭啾著白嘉軒,白嘉軒卻一把捂住腮幫,似乎要哭出來,低下頭去。冷先生緊緊迫問:“嘉軒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現在還來得及。人說潑出去的水推倒了的墻——難收難扶。現在水還沒潑墻還沒倒,你說了不遲。”嘉軒擡起頭來,頭上竟沁出一層細汗,說:“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孫的憤怒和鄉黨的恥笑。”隨之吞吞吐吐說出換地的想法來:二畝水地還是賣給鹿子霖,鹿家原坡上那二畝慢坡地轉到自家,好地換劣地的差價,由鹿家付給自家。嘉軒說出這個方案後忽地站起,手撫胸膛紅看臉說:“全是為了顧一張面子呀;還望先生哥和子霖兄弟寬容。”此話一出,畢竟是節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興地說:“即有這話,你該早說,我也好與買方早早說透。不過現在說了也好……”說完就啾一眼鹿子霖。鹿子霖原以為嘉軒事到臨頭要反悔要變卦了,單怕到手的二畝水地又黃了,聽明白了是換地,就作出豁達的氣魄說:“這倒好!只要於嘉軒兄弟面子上好看,就那麼辦。”冷先生自己當然對兩廂情願的事不再有什麼話說,只是這突然的變故打亂了他事先與兩方交換過的關於地價的估計,隨機應變的辦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小有變故,這事也不難辦。”冷先生說,“嘉軒的水地是天字號地,子霖的慢坡地是人字號地,天字號地和人字號地的價碼,按朝廷徵糧的數目就可以兌換出來。如果二位同意這個弄法兒,事情就簡單不過了。”無論白嘉軒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們的土地。他們誰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開始,對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時地利人和”劃分為六個等級,按照不同的等級徵收交納皇糧的數字;他們對自家每塊土地所屬的等級以及交納皇糧的數目,清楚熟悉準確無誤決不亞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級是官府縣衙測定的,徵交皇糧的數字也是官家欽定的,無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倆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來算盤,推給老秀才說:“你給兌換算計一下。”老秀才劈裏啪啦撥動看算盤上的珠子,連撥兩遍,一畝天字號地大體可以折合四畝人字號地。這樣就推算出鹿子霖應該凈給白嘉軒的銀兩,如果按市價折合成糧食或棉花該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過頭對老秀才說:“現在該你忙活了。”老秀才這時接過藥鋪夥計王相送來的硯臺,開始研墨。他被請來的職責很單純,那就是雙方把話說到以後寫買賣土地的契約。

鹿子霖看著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動作,心裏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動。只要能把白家那二畝水地買到手,用十畝山坡地作兌換條件也值當。河川地一年兩季,收了麥子種包谷,包谷收了種麥子,種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糧也難得保收。再說河川地勢平坦,送糞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車一套糞送到地裏了。他家在河川有近二十畝水地,全是一畝半畝零星買下來的,分布在河川的各個角落。最大的一塊不過二畝七分,打了一口井,雨季保種保收。其余都是畝兒八分的窄小地塊,打井劃不來,不打井又旱得少收成。嘉軒這二畝水地正好與自家的那塊一畝三分地相毗鄰,含在一塊就是三畝三分大的一個整塊了,整個河川裹也算得頭一塊大地塊了。春閑時節就可以動手打井,麥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騾子車水澆地不失時機地播種了。他咪看眼裝作啾著老秀才寫字,心裹已經有一架騾於拽著的木耳水車在嘎吱嘎吱唱看歌。

白嘉軒雙手抱成一個合拳壓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筆,緊緊鎖著眉頭啾看那個密密庥庥標著藥名的中藥櫃子,似乎心情沈痛極了。其實他的心裹也是一片翻滾的波瀾,那塊蘊藏著白鹿精靈的風水寶地已經屬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老秀才寫完就可以簽名了,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此項買賣土地當中的秘密。

老秀才寫好契約,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給買賣雙方的主人都看了一遍。冷先生把筆交給嘉軒,嘉軒捏看毛筆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鹿子霖接過筆很輕松地劃拉了一陣。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落居才由老秀才簽名。冷先生取來印泥盒子,四個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紅色印泥,然後一齊往契約上按下去。一式兩分,買方和賣方各據一份。冷先生給每人盅裏斟上酒,一齊飲了。

這樁賣地或者說換地的交易完畢後的第二天早飯時,白嘉軒才把這事告知母親。不等嘉軒說完,白趙氏揚手抽了他一個耳光,手腕上沈重的純銀鐲子把嘉軒的牙床硌破了,頓時滿嘴流血,無法分辯。鹿三扔下筷子,舀來一瓢涼水,讓嘉軒漱口涮牙。白趙氏來到泠先生的中藥鋪,一進門剛吐出“那地……”兩字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冷先生松開正在給一位農婦號脈的手,從皮夾桌抽出一根細針,紮入白趙氐人中穴,白趙氏才“哇”地一聲哭叫出來。冷先生這時才得知嘉軒根本沒有同母親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潑地墻已推倒,只能勸慰白趙氏,年輕人初出茅廬想事單純該當原諒,多長幾歲多經一些世事以後辦事就會周到細密了。白趙氏的心病不是那二畝水地能不能賣,而是這樣重大的事情兒子居然敢於自作主張瞞看她就做了,自然是根本不把她當人了。想到秉德老漢死沒幾年兒子就把她不當人,白趙氏簡直都要氣死了。白鹿村閑話驟起,說白嘉軒急著討婆娘賣掉了天字號水地,竟然不敢給老娘說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雲雲。鹿家父子心裏慶幸,娘兒倆鬧得好!鬧得整個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號水地賣給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軒撫著已經腫脹起來的腮幫,並不生老娘的氣。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靈的隱秘再不擴大給任何人,當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齒出血腮幫腫脹的母親。母親在家裏以至到白鹿鎮中藥鋪找冷先生鬧一下其實不無好處,鹿家將會更加信以為真而不會猜疑是否有詐。

遵照契約上雙方擬定的協議,收罷麥子撂地,當年的夏糧由老主人收割,算是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後一次收獲,秋莊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種了。鹿家父子扛著鐝頭鐵鍬踏進新買的二畝水地時,天色微明,知更鳥在樹梢上空吵成一片,在這塊已經屬於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為了這件不同尋常的事,父子倆親自來幹了,卻把長工劉謀兒指派幹其它活兒去了。父親用腳指著地頭一坨地皮說:“照這兒挖。”兒子只挖了一鐝就聽到鐵石撞擊的刺耳的響聲,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絲一毫都無差錯。那塊刻有東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濕漉漉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墊著的白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啾著剛剛挖出的界石問:“爸,你記不記得這界石啥時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說:“我問過你爺,你爺也說不上來。”鹿子霖就不再問,這無疑是幾代人也未變動過的祖業。現在變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辦的事。鹿泰桓背抄著結實的雙手,用腳踢著那塊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頭的小路邊上。沿著界石從南至北有一條永久性的莊嚴無犯的壟梁,長滿野文、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節兒草以及旱長蟲草等雜草。壟梁兩邊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們長到自家地裹,更容不得它們被鏟除,幾代人以來它們就一直像今天這樣生長著。比之河川裏諸多地界壟梁上發生的吵罵和鬥毆,這條地界壟梁兩邊的主人堪稱楷模。鹿家父子已經動手挖刨這道壟梁,挖出來的竟然是一團一團盤結在一起的各種雜草的黃的黑的褐的紅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鐝頭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閃閃的麥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曬得填到竈下當柴燒了。這條堅守著延續著幾代人生命的壟梁,在鹿家父子的鐝頭鐵鍬下正一尺一尺地消失,到後晌套上騾子用犁鏵耕過,這條壟梁就蕩然無存了,自家原有的一畝三分地和新買的白家的二畝地就完全和諧地歸並成一塊了。兒子鹿子霖說:“後晌先種這地的包谷。”父親鹿泰桓說:“種!”兒子說:“種完了秋田以後就給這塊地頭打井。”父親說:“打!”兒子說他已經約定了幾個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鬥水車的木匠也已打過招呼,這兩項大事同時進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裝水車。父親說:“這樣幹給工匠管飯省事。”日頭已經射出灼人的光焰,該當回家吃早飯了。兒子突然問:“聽說嘉軒準備給他爸遷墳哩?”父親冷漠地說:“越折騰越糟!愛遷就遷,愛折騰就折騰去!”

原坡地上的麥子開始泛出一層亮色的一天夜裏落了一場透雨。臨近天明時白嘉軒醒來,放聲痛哭。哭聲驚動了母親。他說他夢見父親了。搞不清父親怎麼弄得滿身滿臉都是泥水,渾身衣服濕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著冷顫。搞不清腳下怎麼會有一個泥水聚積的深潭,父親似乎就是從水潭裹爬上來的,腿腳一抖索又跌下潭裏,他怎麼拽也拽不上來,眼看著父親沈下去了,只露兩只大手在水上搖。他大呼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驚醒了。母親聽罷,並不驚奇,只說了一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墳上去看看。”

天明了,白嘉軒叫上長工鹿三扛著鍬,踩著泥濘朝墳地走去。他圍著父親的墳堆查看了一番,發現了一個可能進水的洞穴,夜裏落大雨時流水進入墳墓了。他向鹿三說了那個噩夢,鹿三連連稱奇。他們用鍬紮斷了洞穴,堵死了水路,培高了土堆。嘉軒說:“墓道裏進了水,父親的仙骨被浸泡了,得遷墳。”

麥子收碾一畢,白嘉軒請來了陰陽先生,走遍了白家分布在原上的七八塊旱地,選擇新的基地。令人驚佩的是,他沒有向陰陽先生作任何暗示,陰陽先生的羅盤卻驚奇地定在了那塊用二畝水地換來的鹿家的慢坡地上,而且墳墓的具體方位正與他發現白鹿精靈的地點相吻合。陰陽先生說:“頭枕南山,足登北嶺,四面環坡,皆緩坡慢道,呈優柔舒展之氣;坡勢走向所指,津脈盡會於此地矣!”白嘉軒聽了,心中更加踏實,晌午炒了八個菜,犒勞陰陽先生。他把陰陽先生的話一字不漏地沈在心底,逢人問起卻擺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嚇,跑過了七八塊地,沒一塊有脈氣的,只是這慢坡地離村子近點,地勢緩點,湊合著紮墳吧!”

新的墓穴稱不得豪華,只是用青磚箍砌了墓室和暗庭。這期間鹿子霖已經完成了打井的壯舉。新割制的木鬥水車也已安裝調試完畢,嶄新的白光光的木頭架子在伏天的曲陽裏格外耀眼,騾子拉著木輪水車踏著歡快的步子,嘩嘩的水聲聽來再悅耳不過了。鹿子霖又挖來四棵柳樹埋在水井的四個角上,樹大之後就能遮住從三個方向射下的陽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曬之苦了。

白嘉軒在動手挖掘老墳的那一天,不分門戶遠近請來了白鹿村每一戶的家長前來參加這個隆重的遷墳儀式。吹鼓手從老墳吹唱到新墳。三官廟的和尚被請來做了道場。鹿子霖和他父親都被請來參加了被他們父子看作的瞎折騰。晚上回到家,鹿子霖又忍不住問父親,“是不是瞎折騰?”並且說出自己的疑心:挖掘老墓時,他一直留心觀察,墓室和墓道根本不見進水的痕跡,白嘉軒說他爸托夢要他遷墳,很可能是編造出來的一個幌子,這就不能不使人懷疑白嘉軒以好地換劣地的真實動機,是不是與陰陽先生取得默契之後玩了一個圈套?鹿泰桓心裏贊賞兒子的分析,嘴上卻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是瞎折騰。”他隨之告訴兒於鹿子霖說:“你爺去世時我請來了老陰陽先生,看過那塊慢坡地,說是從四面坡勢走向看,形同滂池,難得伸展。現在這個陰陽先生比起他爸老陰陽來,充其量只夠個二咪兒……”

白嘉軒把亡父的屍骨安置於風水寶地讓白鹿精靈去滋潤,然後就背著褡褳進山去了。盤龍鎮中藥材收購店掌櫃吳長貴接待了他,像侍奉駕臨的皇帝一樣殷勤周到無微不至。倆人盤腿坐在終年也不熄火的熱炕上,炕上鋪著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小炕桌上擺滿了熱騰騰的菜,全是山地特產珍品。一盤透著一股煙味的熏野豬肉,一盤清蒸錦雞,一盤紅燒娃娃魚,一盤費盡周折買來的熊掌,還有一盤猴頭,白銀耳黑木耳百合黃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嘉軒心境很好,有意放縱自己多貪了幾杯,酒酣微醉,敘說近幾年歷道的兇事厄運,隨之就直接說出了此行的目的。現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個女人是很困難了,而且無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幾倍的要價。他說:“吳叔,這事拜托您了。”吳掌櫃不假思索滿口應承:“這不難。回去時你就把人引上。”

好多年前,嘉軒的爺爺領著嘉軒的父親,在盤龍鎮經營這個中藥材收購店的時候,吳長貴只是一個經常前來出售藥材的普通山民。引起他的命運開始發生轉折的機緣,實際是一次不經意發生的差錯。他交售了一大捆珍貴的黃苠以後,卻發現多付了他錢,於是又背著背簍走回店鋪對白嘉軒的父親說:“白掌櫃,您把賬算錯了,這是多付給我的錢!”說完把一摞銅元碼到櫃臺上就走了。不料老掌櫃在後邊叫住他,把他叫進中藥鋪店裏頭去。此後他就成為這個鋪店的夥計了。他認識秦嶺山地生長的所有藥材,他很快學會了對各種零散藥材粗加工手藝,續之又學會了打算盤和寫字記賬。他聰明的天資和誠實溫厚的品性證明了白家父子辨識人的眼力功夫,因此他深得白家父子的信賴。促成他的命運發生重大轉折的機緣,卻是白家連續遭受的天災和人禍。主持家事的老二白秉義在白鹿原發生的騷亂中被點了天燈,白掌櫃趕回家去的途中又遭匪劫,不久就去世了,老大白秉德只好回白鹿原主持家政,盤龍鎮中藥材收購店就交給吳長貴料理,說定每年交多少銀子,其余的盈利全歸吳長貴。從此,吳長貴再不是那個背著背簍來交售藥材的臟兮兮的山民了,卻很快成了盤龍鎮四大富戶中的一員。秉德老漢不幸暴死,他從山裏趕來參加葬禮,趴在棺材上哭得比親生兒子嘉軒似乎還厲害。他給秉德老漢掛了一桿十丈長的白綢蟒紙,飄飄搖搖像一條活蟒自天而降,令白鹿原上的窮人和富人震驚不已。人們見慣了用白紙和葦稈剪紮的蟒紙,尚未見過誰肯破費用白綢作蟒紙來吊唁祭奠死者,吳長貴真算得知恩知報的義氣君子了。

吳長貴已經喝得滿面煞白,虛汗如註,他一只手捏著酒盅,另一只手抓著條毛巾。憑著這條毛巾,他在盤龍鎮從東頭到西頭挨家挨戶喝過去從來還沒有出過醜。他對白嘉軒說:“你把五女引走吧!”嘉軒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縱酒。他雖遠遠不是吳長貴的對手,而實際灌進的數量也今人咋舌。他的言語早已狂放,與在冷先生中醫堂裏和鹿子霖換地時羞愧畏怯可憐兮兮的樣子判若兩人。他大聲說:“吳大叔那可萬萬便不得!我命硬克妻,我不忍心五女妹妹有個三長兩短。你給我在山裏隨便買一個,只要能給我白家傳宗接代就行了……”吳長貴說:“咱們現在只顧暢飲,婚事到明天再說。”

直到第二天晌午,白嘉軒才醒過酒來,昨晚的事已經毫無記憶。吳長貴這時鄭重其事地提出把五姑娘許給他。白嘉軒搖搖頭,一再重復著與昨晚酒醉時同樣的反對理由。吳長貴更加誠懇地說,他原先就想把三女兒許給他,只是想到山外人禮儀多家法嚴,一般大家戶不要山裏女人,也就一直不好開口。既然嘉軒此次專程到山裏來結親,他原有的顧慮就消除了。吳長貴說:“只要你不彈嫌山裏人淺陋……”白嘉軒再也無力拒絕了。吳長貴有二子五女,個個女子都長得細皮嫩肉,秀眉重眼,無可彈嫌。當下,白嘉軒站起打躬作揖,倆人的關系頃刻間發生了最重要的變化。

白嘉軒回到白鹿村,立即籌備結婚的大事。吳長貴用騾子馱著女兒和嫁妝趕前一天夜裏進了白鹿鎮,暫時住在冷先生的中醫堂。冷先生被聘為媒人。結婚這天,白嘉軒跟著轎子到冷先生的中醫堂迎娶了新娘,一切順利。

這是第七個新婚之夜。嘉軒看著五女感到一陣尷尬和窘迫,這是他娶過的七個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見過面的一個。豈止見過面,而且熟悉如同姊妹:他每年都在農閑時光去山裏一次兩次,多在酷暑難耐的三伏,他一來為了照看中藥材收購的生意,二來是到山裏避一避暑熱;吃住在吳大叔家裏,與五女四女三女三女大女以及兩個小弟情同兄弟姊妹,從來也不成忌什麼。現在驟然間面對一對閃閃發亮的紅蠟燭,反倒拘束和不好意思了。仙草——五女的名字——已經耐不住山外伏天的酷熱,從容不迫地脫去長袖衣褲,光潔細膩的胳膊和雙腿裸露在他的面前,嬌美的後腰裏系著三個小棒槌,嘰裏當唧搖晃。嘉軒裝作好奇去摸那小棒槌以排遣其窘迫。仙草轉過身來,小腹的褲腰上也系著同樣大小的三個棒槌。他問:“仙草,你帶這小棒槌做啥?”仙草毫不避諱地說:“打鬼!”

白嘉軒猛地一頓,就呆若木雞了。那棒槌肯定是用桃木旋下的了。桃木辟邪,鬼怕桃木橛兒。六個桃木棒槌對付六個從這個炕上擡出去的尚不甘心的鬼,可見仙草事先是做了充分準備的。他心頭剛剛潮起的那種欲火又頓然熄滅了。仙草卻不理會他,帶看嘰裏當唧搖晃著的心棒槌躺下了,用一條花格單子搭在身上。他也心灰意冷地躺下來。那溫馨的氣息像攻瑰花香一樣沁人心脾,心裏的灰冷漸漸被逐出,又潮起一種難以抑制的焦渴。他豉起勇氣伸手把她攬進懷裹,撫摸她的脖頸、豐腴的肩膀和最富誘惑的胸脯。她默默地接受了,沒有驚慌也不反抗。她在他的懷裏微微顫抖著身子,出氣聲變得急促起來。他受到鼓舞,就把手往腹部伸去,卻觸到了一只倒黴的心棒槌,心裏又泛起一縷陰冷之氣。她抓住他的手告訴他,出嫁前,母親借下酒席請來一位驅鬼除邪的法官,法官把六個小桃木棒槌留下就走了。她說:“法官說,戴過百日再解褲帶。”白嘉軒一聽就不由得火了:“又是個百日忌諱!”仙草卻說:“百日又不是百年。你權當百日後才娶我。你就忍一忍,一百天很快就過去了。不為我也該為你想想,你難道真個還要娶八房十房女人呀……”他聽著她友好的又是冷靜的話,就抽出了被她抓著的手,把她緊緊摟住,心底卻異常清醒。他坐起來,重新穿上衣服。仙草問:“你幹啥呀?”嘉軒說:“我跟鹿三哥睡馬號去,免得睡在一起活受罪。”仙草說:“那也好。你睡這兒我也難受。只是……你明晚去馬號。今日是……頭一夜。”嘉軒斷然說:“算了,我今黑就去。”

嘉軒扯了一條被單夾在腋下,拉開門閂,走出門去。仙草遲疑一陣兒忽然跳下炕來:“等等。”她喊住他,又把他拽進門,反過身插上門閂,從他腋下扯走被單。嘉軒楞住了,怕她生氣,反倒和顏悅色地說:“我聽你的話,為我好也為你好……”仙草重新爬上炕,打斷他的話:“算了!”說看,一把一個扯掉了腰帶上的六個小棒槌,“嘩”地一下脫去緊身背心,兩只xx子像兩只白鴿一樣撲出窩來,又抹掉短褲,赤裸棵躺在炕上說:“哪怕我明早起來就死了也心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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