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女人夢見撿地皮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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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大賽參賽作品

大賽由澎湃新聞主辦,復旦大學、今日頭條聯合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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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劉荒田

圖|視覺中國

1987年7月,父親移民舊金山,和我一家子團聚。那天,他走出舊金山機場海關,上了我的車子,是傍晚。飯後,和他分別30多年的至交林倫,迫不及待地來我家和他見面,聊至深夜。次日,父親大早起來,精神奕奕,“時差”於他似乎毫無影響。這一天,我和妻子要上班,兒女雖放暑假,但報名上了補習班。我怕他一人在家太寂寞。他說不要緊,要收拾行李呢。第三天是星期六,全家大小都在家,按規矩,不但我們,連嶽家等親戚也要為父親接風,說好中午去茶樓,父親答應了。

不料,星期六早上八點鐘,妻子起床後,看不到父親,只見老人家的臥室門打開,床上的被子已折疊整齊。去樓下找,去後院找,不見人影。她慌了,回到臥室,推醒我:“你爸失蹤了!”

我揉揉眼睛,坐起,問:“會不會去金門公園?”金門公園離我家才一個半街區。妻說,你爸連金門公園這名字都沒聽說過,又不會看英文街名。我說,英語字母他全認得,我小時候常常有鄉下人進我家開的文具店,求他在航空信封上寫英文姓名地址,好寄給美國、加拿大的親人。

妻又提出,會不會和朋友約了,去咖啡店?我斷然否定,他才來了一天,哪有這神通?

我靈機一動,說,最大可能是去了唐人街。

妻說唐人街離這裏10公裏,要轉兩趟車,你爸這輩子還沒用過美元,會買車票嗎?說一個瞎子摸進唐人街我信,你爸有這能耐?

我說,他從舊金山機場海關出來,對我說了三次,他今天來,套老一輩的說法,是“上埠”了,但沒去唐人埠,還是算不得數。

妻子搖搖頭,苦笑,你爸這想頭有點怪。我對她解釋,前晚父親和林倫叔聊天,我在旁邊聽到,他詳細問了去唐人街的路線,車票多少錢,怎樣買票。我以為他出於好奇,不料玩真的。

“放心好了,我爸一點也不‘老土’,三四十歲時當供銷社的采購員,一個人跑遍全省,就憑那一口不鹹不淡的普通話。”我和妻子吃早餐時說。

“上埠”一詞,100多年前特指“抵達美國舊金山”,更具體些,指“唐人街”(廣東人稱“唐人埠”,臺灣人稱“中國城”)。“上”是動詞,“走上”之意。1849年加州北部淘金潮興,舊金山這個原有人口才800,從西班牙語,名為“聖·弗朗西斯卡”的濱海小鎮,迅猛膨脹,隨後,大量從中國招募“契約勞工”。別名“豬崽”的廣東“四邑”(臺山,開平,恩平和新會)和“三邑”(南海,番禺和順德)農民,坐船數十天,歷盡艱辛,橫渡太平洋,都從舊金山登岸。他們都為淘金而來,所以給了它一個中國名字:“金山大埠”,簡稱“大埠”。此後百年,中國人源源而來,淘完金後是種田修河堤,是修築太平洋鐵路。這些“金山客”,在美國勞碌半生,運氣好的,會回鄉省親一到三次,演繹全套或半套“衣錦還鄉”。幾無例外地,他們都“落葉歸根”,回去的,不是晚年的肉身,就是放進棺木的骸骨。

然則,初來乍到的父親為何強調“不到唐人街不算上埠”呢?我早知道,他有一個糾纏了大半輩子的情結。

在他原本的生涯規劃裏,該在1949年“上埠”。但陰錯陽差,遲到了38年。

1948年,父親的泰山大人,即我的外祖父雷學鑾從舊金山回到臺山公益鎮的老家養老。雷學鑾1926年告別年輕的妻子和不滿一歲的女兒,來舊金山和父親團聚,一去就是四分之一個世紀。他這次乘輪船“返唐山”,四口“金山箱”托運,小行李箱隨身帶著。小箱內不但有畢生的積蓄——港幣17萬元,還有一張和他唯一的女婿命運關系極大的證件——假“出世紙”。這一年,外祖父的年齡在64—65歲之間,已呈明顯的老態,特別是兩只手,蜷曲變形,沒一片指甲不是殘缺的,因了在舊金山開了多年豆腐豆芽店,長年累月泡在水裏的緣故。

父親專程到香港迎接從未見過面的嶽父。外祖父把全部現款交父親保管,理由是治安不靖,怕被盜賊搶了。他送給獨生女的禮物,放在“金山箱”裏,那是全副化妝器具加化妝品;送給乘龍快婿的,就是這張貴重無比的“出世紙”。出世紙即出生證,是舊金山一位鄉親轉讓的,那位已擁有美國籍的鄉親,太太在家鄉臺山,曾生下一個兒子。鄉親遵照移民法,當時已向舊金山移民局報備,拿到兒子的出生證。按移民法,這個兒子可隨時來美,但因患天花,三歲上夭折在家鄉。這一層,鄉親像其他人一樣,刻意向當局隱瞞,而將出世紙出賣。那年代的市價,是每一歲100美元。父親23歲,外祖父付了2300美元。這一年,舊金山唐人街的店鋪,一棟只賣幾千元。外祖父為了女婿的前途,出手足夠大方。

外祖父在我父親陪同下,下榻於九龍半島的旅館,他拿出出世紙,向父親解釋這一純用“雞腸”寫就的官方文件:嬰兒姓名Lim DunYeng(臺山方言發音,意為“林俊英”),這就是你到美國後的正式名字。你的出生年月日和籍貫也得改,總之,你變成另外一個人。但舊金山的劉氏公所,還承認你是同宗,你每年去給劉姓祖宗送香油錢就是。你到了舊金山,不必另找工作,幹我的老本行得了,唐人埠內企李街750號的“和合”,是我和開平關姓叔侄合夥開的,有20年歷史,生意穩定。我的股份還保留著,你到了那裏,頂替我當股東,做豆腐,發豆芽,功夫和國內差不多,學幾天就上手了,捱它十年八載,儲夠錢,就返一派“唐山”……(美國的臺山先僑視還鄉為至高夢想,回去一次叫“一派”)。

父親拿著出世紙,回到家,和他父母及妻子商量:花旗國去還是不去?去,是90%以上家鄉男人的首選,“金山客,掉轉船頭百算百”的童謠,道的就是這樣的“真理”——出洋是最穩健的發財路徑。放在淘金和修築太平洋鐵路的年代,家鄉的男子去了十萬人以上。但我家早已是殷實的商戶,鎮裏有店,村裏有大屋,加上一石多良田。父親一算,拋妻別子去金山,這輩子要是百事順遂,每10年可望返“一派”,那就是人人羨慕的衣錦還鄉,光宗耀祖。然而,那是表面的風光,從此與父母,妻兒天各一方,生活質量從何談起?

碰巧那年我家面臨重大選擇。我家在大江鎮所開的海味雜貨店“永益源”,租約到期,業主要收回鋪子,我家必須搬遷。那時,全家的積蓄有兩萬元。父親看中離大江鎮三公裏的水步鎮一塊地皮,位於市中心丁字街中心,堪稱地王,要價一萬元。買下以後,建一棟帶騎樓的鋪子,要花兩萬元,還差一萬元,只能通過向親友告貸及賣田產籌措。嶽父帶來的出世紙,如果退回,讓嶽父賣出,折價約九千元至一萬元,這麼一來,資金缺口就補齊了。

於是,父親趕到公益鎮的嶽家,嶽父正忙於接待上門賀喜兼領紅包的親戚。他瞅個空請老丈人上茶樓,告訴原委,請他幫忙。外祖父是明理人,雖然為了“和合”無人接班而遺憾,但認同年輕人“與妻兒團聚比出洋好”的主張,答應乘龍快婿的請求,把出世紙收回,托人帶到舊金山轉讓。出世紙無疑是搶手貨,很快成交,買方匯來9500元。父親拿到這筆錢,著手買地,建鋪。一年以後,“永益隆”文具紙料店開張。年輕的父親腦瓜子特別機靈,大宗貨物,如墨汁、作業簿、鞭炮,進貨不找潭江邊三埠鎮的批發商,而通過電話號碼薄查出廠家的地址,直接上門采購。鎮裏賣文具的小攤,挑擔子去學校門口兜賣的小販,無不叫苦連天,說:“永益隆的零售價,比我們進貨的價格還便宜,怎麼鬥得過?”

好景不長,1957年的公私合營運動,永益隆被合並。父親當上月薪48.50元的幹部,隨即被下放到農場改造。我們一家迅速走向破落。父親靠微薄的工資,要養活六個兒女。而“工商業”的家庭成分,使他處處受歧視。“選錯了路”成了父親深心處的銳痛,在農場挑百斤磚頭建宿舍時,在大躍進年代給小高爐拉風箱時,在困難時期看著家裏小孩一個個皮包骨時,在“文革”中胸前掛著“階級異己分子”的紙牌遊街時,在我和弟弟兩個中學生向他要學費、書費和膳費時,在祖父祖母治病時,他一次次偷偷捶著胸膛,罵自己的短視,愚蠢,什麼兒女情長,什麼安土重遷,一子錯,全盤皆落索!早在“文革”之前,他就從我表哥那裏拿到“和合”的地址,幻想有一天,實地看看這個本來三分之一產權屬於他的豆腐店,更想親身體驗“上埠”的感覺。

80年代,我成為美國公民,有了條件申請雙親移民。但因自作聰明,向移民局提交移民申請表時犯了錯誤,導致父母不能一起來。本來,父親不放心不識多少字,從來沒出過遠門的母親,獨自乘越洋航班,說好待母親被批準了,再一起動身。可是,他有一個遠近聞名的綽號——“巴閉”(廣東話,意為“性急”),喝開水、吃飯,不是滾熱不過癮,口腔常常給燙出血泡。和急性子關連的,是熱衷於行動,風風火火才不悶。“文革”期間,造反派批鬥他,罪名叫“階級異己分子”,但找不到罪狀,就安一條“不願守冷檔”,指控他在供銷社布店當售貨員,下午沒多少顧客進門,如坐針氈,必溜到外面去。這一次,他到底按捺不住,寧願在母親獲準以後,自己多走一遭,回國去接,先獨自飛來舊金山。

早有預謀的父親,淩晨五點躡手躡腳地起床,就一杯開水,吃了兩只冷饅頭。誰也不告訴,怕被阻攔,特別是我小心過頭的老婆,她是絕對不同意父親外出的。父親的如意算盤是:去一趟唐人埠,滿打滿算三個小時,然後回家,到時我們也許還在睡鄉。

五時半,他走出家門。夏季天亮得早,上早班的人出現在街頭。他步行到猶太街的候車站。他知道,左側有太平洋的白浪,肯定是西邊;右側是東邊,舊金山市區,這大方向對了,一切好辦。

N號有軌電車隆隆地從海邊方向開來。他從前門上車。正兒八經地掏出昨天準備的三個“誇特”(每個值25美分),放進投幣孔。司機微笑著看他,撕下一張車票遞過去,點頭,說標準的廣東話:“早晨!”父親喜出望外,說,大早遇到貴人啦!

司機不解地問:“我哪裏有這資格?”

父親說,我前天才來到,路嘛,一點也不認識,有您指點,可是天作之合。

司機呵呵笑,說,你以後買老人票就行,才一個誇特。

好脾氣的司機正愁沒人對話,一路和父親聊,告訴父親,他是香港人,來這裏20年了。

父親在靠近司機處的老人專座落座,把頭探出,向熱心腸的香港人挖盡可能多的信息。父親最關心的,第一是去唐人街怎麼走,第二是1870年之後,從香港開到舊金山的蒸汽輪船在哪個碼頭靠岸。

司機對第一個問題當然有絕對的把握,他承諾,N號電車駛近跑華街站時,他會具體說明。至於第二個問題,太冷僻了,他不大清楚。

30分鐘以後,電車開進下城。司機告訴父親,從跑華街站出站,往北走,到了格利大道,拐右,在市德頓街拐左,往前走五個街區,是隧道。穿過隧道,就是唐人街。司機又說,我還可以教你另一種走法,不用走路,只要轉乘31路巴士,但復雜了點,怕你記不住。“更加重要的,是看您身體很棒,腿腳夠利落,走路,又順當又有益。”父親謝過好心人,下了車。

父親果然厲害,他看得懂路牌、街名,不消20分鐘,就在隧道的另外一個出口出現。滿眼的漢字招牌:“易立臣藥店”、“孫中山紀念館”、“真真照相”、“盛捷旅行社”、“運來藥材”……路過一家診所,門外的招牌寫著:“XXX醫學博士,通曉國語、粵語、臺山話”。

他狠狠咽了一下口水,把高聲呼喊的欲望壓下去。

他要張開雙手,叫一聲:“這就是金山大埠!”他掏出自家偷偷畫下的簡易地圖,對照著,穿過沙加緬度街,到了企李街,轉右,是下坡路,他一溜小跑到了都板街,虧得做足了功課,連英文街名“Grand”(格蘭)也曉得是新名詞,中國人依然沿用舊稱Dupond(都板)。他停下來,小心地看門牌。門牌不是每個鋪子都釘在固定地方,但難不倒精明的父親,他沿企李街往西走,“冠英地產公司”是728號,“傑克攝影店”是732號,兩鋪之間的“明珠時裝”肯定是730號。我早就把730號的變遷在家書中向父親報告,“和合”在我“上埠”的1980年還在,外祖父的搭檔——關姓叔侄倆,叔父已去世,年過60的侄子還是老式豆腐店的老板,他接待過我一次。次年,租約到期,關先生遷出,失去聯系。

“和合”時期,鋪子是整個門面開放的,改賣時裝以後,兩側加上帶玻璃的櫥窗。父親從櫥窗往裏面窺看,光線不足,只看到他自己——64歲的南方老人,稀疏的頭發,悲喜交加的表情,他的背景,是大街的成行店鋪,一角北加州的坦蕩藍天,以及“泛美”保險公司大廈的尖頂。父親很是滿足,1970年冬天,他被抓進“牛欄”,被鬥得死去活來,萌發輕之念,幸虧工作隊一位有正義感的隊員,趁押他上廁所的空隙,說了一句:“你沒事,再挺挺就過去。”父親把打算晚上用來上吊的繩子扔掉,睡了一個安穩覺。那個寒冷的夜晚,他夢見他在“和合”用手推石磨,豆漿流出,汩汩有聲,醒來,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如此濕潤,那不是豆漿,而是喜悅的眼淚。從此,他多了一個懸念——“和合”的石磨和夢境中的一臺是不是一樣?

常人道,不到黃河心不死,這裏就是父親用30年的悔恨與憧憬打造的“黃河”,門外的磨砂水泥地,看得出來很有些年份了,父親的泰山大人從這裏進進出出20年,用獨輪手推車,推著一包包黃豆,一箱箱豆腐,一袋袋豆芽,還有豆腐幹、豆漿,送往華人開的餐館和雜貨店。父親踮起腳看門臉和二樓之間,一排暗綠色雕花玻璃背後,那低矮的閣樓,他的嶽父在木板上睡了許多年,不單為了省下租單房的開銷,也為了安全,做豆腐須淩晨四五點起床,那個時間在街上走,可能遇上帶槍的劫匪;若然,將來送回家鄉的,恐怕只是骸骨。

這陣子,唐人街開始蘇醒,響亮的咳嗽聲,雜沓的臺山話,和海鳥的影子一起,在漢字招牌樹林般排列的大街迂回,恍惚間,他以為這裏是家鄉的縣城。但所有店鋪都沒有開門。他納悶,為什麼不見賣白粥油條的早點檔?他不知道,要吃早餐,只能到唐人街外的麥當奴,那是24小時營業的。

父親在企李街徘徊了20分鐘,帶著滿腦子“設若”離開——設若拿著假出生證,來到這裏,他就變身為“開平人氏”,當上豆腐小作坊的小股東。如此,他只有一個1945年生的女兒和1948年生的兒子,少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1951年後,後面四個才陸續來到多災多難的人世)。如此,他的父母和妻兒,過上有僑匯接濟的富足日子。然而,有一條他是不願按同樣邏輯“假設”下去的:以他的勤奮和進取,絕不會守以手工操作為主的舊攤子,而以最快速度實現機械化,在兩三年內在行業內出人頭地,他要成為唐人街內首屈一指的商人!

他一邊想著,一邊往北走。手裏的地圖標得清楚,走過華盛頓街、積臣街,就是帕思域街。臉上發出詭秘的微笑。他轉左,沿斜坡上行,一路數著門牌。穿過市德頓街,知道快到了。

他要去實地見識最好朋友林倫的產業。這一企圖,他前晚和林倫長談時沒有透露。只想“偷偷”看,一如早年和林倫的競爭,兩方都不會明說,除了喝酒。父親有一次和林倫吃宵夜,林倫往飯桌擺上四瓶(每瓶一市斤)“威士忌”,聲言你一個人能夠喝光,一年上茶樓都由他請客。父親果然辦到了。席散,各自回家,林倫的太太得悉,叫嚷“酒精中毒會死人”,嚇得林倫半夜從床上爬起,敲“永益隆”的大門。我祖父開門,告訴他,一點事也沒有。

50年代初,林倫和父親是水步鎮一對最具活力的年輕商人。小父親兩歲的林倫托庇於祖蔭,已是餅店、布店和百貨店的老板,論財力遠勝只開一家文具店的父親。但父親用不上三年,就成為行業的老大,這魄力是林倫目睹的。兩個人惺惺相惜,暗裏較勁。父親承認,論心眼,沒有這“死黨”多。父親對我說過,有一次,他和阿倫聯袂去廣州西關商販雲集的十八甫,各買各的貨,正事辦完,一起吃飯。飯後路過一個賣玩具的小攤,那時,兩人都有一歲多的男孩,一輛顏色鮮艷的巴士十分搶眼,父親記起臨行前,老三在家吵著要“小車車”,看價錢便宜,打算買下。阿倫卻正色說,別看這玩具便宜,但顏料可能有毒,小孩子不能碰。父親便打消了念頭。不料,第二天,父親在阿倫的旅館房間看到這車子。原來,他想起家裏的老二一直為“沒有車車玩”鬧了好幾次,當晚,瞞著好朋友去買下來。對此,父親沒放在心上。但此刻,父親琢磨昔年在信中宣稱“生平知己,唯君一人”的青春夥伴,在美國“為什麼取得成功”一問題,想起了這樁30多年前的軼事。

“倫記面食公司”的紅字招牌,在坡下看,格外富氣勢。它對面的廣式茶樓“香港樓”,門前貼的營業時間,是上午8時至下午2時。推點心的女工陸續從側門進內,作開市的準備。父親站在三層高的“倫記”的地下,叉著腰,沿墻腳轉了一圈。林倫在10時才上班,彼此不會撞上。鋪子的格局與剛才看到的時裝店近似,但面積大一倍。門側的櫥窗,陳列著彩色照片,那是倫記所生產的粗細面條、餛飩皮、水餃皮、鍋貼皮、春卷皮。至為眼熟的,是貼在上方的“金山時報”內頁,下半版登“倫記面食”的廣告,全部漢字是林倫用毛筆寫的,不算“法書”,勝在充滿市井味,最醒目的是標題:“真空包裝,質量上乘”。父親不能不激動,林倫和妻小是土改前夕得到“即將被清算”的密報,丟棄所有財產,逃到香港去的。在九龍開小藥材店那幾年,和父親通信,一個月至少一次,那字體,連我也熟悉。林倫於70年代初移民美國,初期不名一文,又不懂英文,在一家面廠打工。10年以後,富甲一方。

父親沒有問自己:如果憑假出世紙出國,就比林倫早來20年,“設若”(又一個不可能的虛擬問題)如是,兩人中誰更加成功?一來,他早已離開人生戰場;二來,林倫已“風生水起”,他卻從頭開始。前晚長談時,林倫竭力壓下“不負此生”的得意,略告已擁有的財產,從占地一個“部落”(街區)的制面廠到廠內一臺要價100萬美元的“真空包裝機”,從含250個單位的公寓群到唐人街黃金地段的三個鋪位……但是,父親要鄭重拍著老友的肩膀,響亮地說:你逃出國門那年,是24歲,你老爸牽掛得要命,我去安慰他,說,你家大公子,將來一定是百萬富翁,以後你驗證好了,如果我沒說對,我爬著進你家門!

被戰爭與政治運動剝奪了發展機會的父親,心裏幸存的得意,來自“知人之明”。沿這個思路稍作跳躍,以他過人的生命力與“左手打算盤,右手記賬”的精明,即使欠缺老友稍近於“詐”的商人本色,也能成就一番事業,無愧於嶽父與家山的。自然,這一切,建立在沒有現實根基的“假設”上。他終生最大的的痛苦,是潛能的“礦”依然藏在山的裏層,不曾被充分開發。

他在“倫記面食”旁邊的公園稍停,看著從老人公寓踱出來的同胞在棕櫚樹下做八段錦,讓心緒平靜下來。“香港樓”的大門開了,不必看手表,知道是8時。父親1948年去香港,在碼頭迎接從“新共和”號郵輪走下的嶽父之日起就孕育的“上埠”夢,到這一刻,已經圓了大半。這個時間坐車回位於濱海日落區的家,比原來計劃的還要早,但他隱隱感到,還缺點什麼?

他一邊沿著市德頓街往北行,一邊想。他不知道走出百老匯街,另外一邊就是意大利區,在嶽父用手推車送豆腐的年代,往前再走兩個街區,就可能因誤闖地盤而遭意大利黑手黨小爪牙修理。但是,時移世易,唐人街的邊界早已拓展到華盛頓公園一帶。

“看金門大橋!”他走到哥倫布街,遙遙看到面對舊金山海灣的“科爾”塔時,腦際閃過這念頭。他為自己的悟性驕傲。是啊,自淘金潮已還,論中國人“上埠”,其宏大意象不就是“經過金門大橋”嗎?

他在等綠燈的間隙,用廣東話問旁邊穿運動褲的中年同胞:“請問,金門大橋在哪裏?”那人忙於看手中《星島日報》的頭版,頭也沒擡,指了指西北方,說:“乘15路巴士。”父親回答說:“我只是想看看。”“那再走一個街區。”

父親豈能不知道,金門大橋是美國十景之首,看它不能草草了事,改天要讓兒子帶著上橋去遊覽半天。但今天,不“親眼看”,心裏的“癢”去不了。

他站在海灣街的高坡上,兩三公裏外是金山灣,平展的海面,本來蔚藍如夢,此刻薄薄的晨霧從海岬外湧入,遠近變得朦朧,但灣內的惡魔島和天使島,還能清晰地看到,都出奇的靜。

和金門大橋有關的懸念,來自一位比他年長10多歲的同鄉和同事——劉勤。早在30年代,劉勤坐蒸汽輪,在太平洋上顛簸了一個多月,終於抵達目的地——金山大埠,但那時候,美國移民局審查趨嚴,外國來的移民一律先送進設立在天使島上的“移民拘留所”作甄別審查,合格的再由舊金山的親人領走,不合格的遣回出發地。劉勤面對移民官的訊問時,過度緊張,連話也說不出,翻譯幫不上忙,最後,移民官認定他蓄意欺騙,在入境審查表上寫上“不予批準”。他不舍地望著對岸的鐘樓,被警察押走。他流著淚,坐上開往香港的郵輪,又一次從金門大橋下穿過,黃金夢碎。

劉勤和我父親,從50年代起就是供銷社轄下的布店的售貨員。1967年除夕,43歲的父親和58歲的劉勤按照輪值表,要留在店內過夜。夜深,圍著一個小小炭爐,就著家裏送來的半只雞,喝著走後門買來的“五加皮”,從倒黴的現狀談到遙遠的金山,那城市和他們都有過瓜葛——劉勤有一個在那裏開衣裳館(洗衣店)的父親,那次要不是在天使島拘留所出了岔子,他早就是金山客;父親因放棄假出世紙而落魄半生。同是天涯淪落人,此生最大的心事都牽系著不成功的“上埠”,越聊感慨越多。平日沈默、拘謹的劉勤乘著酒興,繪聲繪影地描述舊金山的“上埠”盛事,父親聽了,長大嘴巴,久久合不攏。

那是1870年8月,美國“太平洋郵輪公司”屬下的“科羅拉多”號蒸汽輪,載著800多名中國人(以第一次來美的廣東籍勞工占絕大多數,少量是來往於香港和美國東海岸的經商者),從香港出發,途經日本的橫濱港,在茫茫無際的太平洋航行33天以後,28日上午駛近聞名天下的金門大橋。晨霧消散,陽光燦爛。橘紅色的橋墩,偉岸的橋身,列列在目。船上的中國水手已把甲板清洗得幹幹凈凈,船上的銅把手和欄桿一一擦過,閃爍著教人眼花的光,這艘越洋巨輪要把亮麗形象展示給舊金山居民。

大橋上方,信號旗沿吊索升到頂端,讓懸崖上的白色燈塔知道:輪船業已作好進港的準備。燈塔以電報機把“‘科羅拉多號’於午前抵達”的信息發到舊金山市區的股票行。隨後,一信差從濱海的北岸區牽出馬,配上鞍,在舊金山各條大街疾馳,一路吆喝:“從中國和日本開來的輪船到了!”

就這樣,舊金山的“輪船日”開幕。唐人街的大街小巷,平日已夠繁忙,每逢越洋輪船出發和到達,更被行人擠得水泄不通,從早到晚,操各種方言的中國人,聚成大堆小堆,手舞足蹈,高談闊論。一個個男人,頭頂剃得油光發亮,拖著一根被洋人稱為“豬尾巴”的辮子。

趁劉勤仰頭喝酒的間隙,父親疑惑地看著這個和他一樣,只念過初中的哥們,問:“你怎樣知道這麼多?像在現場似的?”劉勤得意地笑,說,我被遣送回去那一趟,從船上看舊金山的高樓,心裏可疼啊!從此,最愛收集花旗掌故。這一節,有一些是歸途上聽來的,有一些,是從花旗國回來的同村阿叔在村中“散仔館”說的。

父親相信了,讓他往下說。

劉勤說船上的事。在船上用竹子紮成的三層床上睡了一個月的中國勞工,把輪船穿過金門大橋視為“上埠”的正式開篇,每一個都為了這一儀式換上新衣服——藍色襯衫,質料粗糲,勝在幹凈,褲子松垮垮的,棉襪子從腳板直套上膝蓋,腳上穿的不是拖鞋就是厚底木屐。頭戴大鬥笠,手拿大葵扇。鬥笠下拖著的辮子是剛剛編過的。每個人的臉孔,原先被風浪摧殘得憔悴不堪,此刻因喜悅而呈黃色更深的光澤,氣色之好實為前所未有。

輪船在舊金山第一街和布拉南街之間的碼頭下錨。最先登船的是海關官員,他們把好些大口袋帶到碼頭,用來盛搜出來的違禁品。驗關費了整個下午,舊金山警察局和海關最註意的是走私。鴉片和絲綢是最搶手的走私貨,生怕坐統艙來的中國人在箱子夾層或自己的身體內藏著,務必搜個徹底。其次是身體檢查。他們的職責,一是檢查船上的法定人數與實際有無出入,二是保證每一個乘客的健康狀況均令人滿意。

兩個水手分別站在一個艙門旁邊,當中國乘客從陡峭的梯子爬上來時,其中一個負責高聲報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記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每次數到十,就說“記數”。醫生在登記簿上打上記號,以便於以十人為一組統計。衛生官員檢查完畢以後,海關官員登船,警察留在甲板的兩翼全程監視。

碼頭的大門外,警察把一大群人攔住,他們是在舊金山居住的美國人、歐洲人和中國人。不少人駕來馬車,為的是替以本市為終點的旅客搬運行李。身穿灰色制服的官員和警察,佩戴警棍和左輪手槍,只有這些執法者才被允許進入帶屋頂的碼頭內。接下來,獲準進入的,是唐人街的著名商戶,六大會館的代表和馬車夫。

輪船發出“一切就緒”的信號,甲板的前部專供中國人登岸,從統艙走出來的勞工,肩膀上橫著竹子做的扁擔,扁擔兩頭掛的大口袋裏,有鋪蓋、席子和衣物,他們的年齡在25歲上下,少數只有15歲,沒有一個超過40歲。他們離開碼頭後,六大會館的代表先把他們分組,一組10人,或20人、30人,然後帶領他們去坐馬車或步行,前往專門接待“新鄉裏”的“環球”旅館,就這樣,他們在舊金山度過第一個夜晚。

劉勤說到這裏,臉孔在忽閃的爐火中,變得更紅,已有六七分醉意了。兩人互祝新年大吉大利,分別回去就寢。

父親在坡頂徘徊,直到把劉勤當年所講述的情節“過電影”般回味完。他的視野內,不但有金門大橋,還有先僑“上埠”的碼頭,他們走過的街道,他雖然都不認識,但“眼癮”是過足了。就這般,他把與“上埠”有關的懸念都破解得差不多,今晚,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看手表,是8時45分。他循原路回到唐人街中心。9點鐘,他在最先開門營業的蔬菜店買了一捆芥藍、一塊生姜。清一色草綠的美國鈔票,他還不大會辨認,手忙腳亂,價錢才兩塊七毛,但他付出五張“一元”,惹得收款機後面的臺山阿嬸抿住嘴笑。父親說,剛剛上埠,兩眼一抹黑,別見怪。

在唐人街,父親靠路人指引,乘31路巴士到了市場街。待到轉車回日落區,就沒有來時那麼走運了。他走下跑華街盡頭處的車站,他記得來時司機說過老人票為25美分,把一枚“誇特”硬幣遞給售票站的黑人女士。人家不知道他要什麼,問他,他只會用手指西邊,她無法領會,折騰了10分鐘。靠一個正從車站走出的中國人居間翻譯,才解決了。

差一點到10點,父親回到家。妻子生氣地質問,父親嘻嘻地笑,把菜遞過去,說:“去唐人街買的。”妻子哭笑不得。

以上的故事,是父親定居舊金山20年間,陸陸續續透露給我的。

即日起,湃客“鏡相”欄目將陸續刊發部分大賽參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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