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蚩尤周公解夢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 關註 ,讓詩歌點亮生活

宋琳,1959年生於福建廈門,祖籍寧德。1983年畢業於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1991年移居法國,2003年以來受聘於國內幾所大學執教。現居大理。著有詩集《城市人》(合集)、《門廳》、《斷片與驪歌》(中法)、《城墻與落日》(中法)、《雪夜訪戴》、《口信》、《宋琳詩選》、《星期天的麻雀》(中英)、《兀鷹飛過城市》、《采擷者之詩》(英文);隨筆集《對移動冰川的不斷接近》、《俄爾甫斯回頭》等;編有當代詩選《空白練習曲》(合作)。《今天》文學雜誌的詩歌編輯。曾獲得鹿特丹國際詩歌節獎、《上海文學》獎、東蕩子詩歌獎、昌耀詩歌獎、2020南方文學盛典年度詩人獎、美國北加州圖書獎等。

少昊我母親渡過銀河,受引力波吸引。在聚訟風雲的窮桑發生了什麼?神幽會的地點人從未插足,當她委身於一顆強壯、帶角的的星,那強光足以將她溶解。我是金星的兒子,但我母親的高貴血統卻有待考證。我只知道愛情短暫如露水,我是否稀罕如一萬年結一次的桑椹?不如說我是雙重性的兒子。我身上集合著兩種相反的本能:結束或開始,如黎明與黃昏,群星皆暗時我最亮,我導航,調理著四季的風向。眾鳥選我為王,給我戴上兇猛的鷙的面具,但在我的王國裏絕對沒有戰爭,且廢除了專制。我精通每一種語言正如精通每一根羽毛的色彩。當它們為一個議題爭得面紅耳赤,我便動身,前往西天諸國訪問。瑤池之上爰有淫水,其清洛洛。——《西次山經》西王母永不雕落的是空中花園的花,沒有節氣的輪回,接受著同一律的管束,放眼望去,它們單調的美令人窒息。像一只怕光的母獸,我穴處,身上佩玉叮當,卻無人與我同居,虎牙再鋒利也咬不斷千年的孤獨。當我在深夜裏仰天長嘯,有誰聽見了我亙古不變的控訴?緘默如芻狗的是被遺棄的萬物,他們的行蹤不過是一本錄鬼簿,我搜尋過的名字都已化作雲煙與塵土。而我掌管著的天下的財富,沒有一樣可以用來揮霍。人人渴望的不死,對於我卻是懲罰。大鵹、少鵹與青鳥,你們飛呀,去問詢不死國的人民是否幸福。穆天子乘著造父的高車我巡行天下,難道我身上果真流著丹朱的血?漫遊是好,我曾舍棄美人與宮殿,追隨化人神遊於變化之極,從此我的人生就是一次漫長的假期。龍芻養育的八龍之駿知道我逍遙的心本不在征伐。 向西,向西,朝著落日的崦嵫,驊騮啊盜驪,大地在你們蹄下縮小。戊寅日,在陽紆之山我參見了河伯,辛酉日,我升上昆侖,拜謁了黃帝的宮殿,甲申日,已至黑水之西那長臂人的領地。飲過帝臺之漿和巨蒐國白鵠的血,於乎!西王母之邦赫然在目。蚩尤我吃鐵,我是鐵人。我分叉的額頭上寫著憂郁,我的胃消化掉的鐵砂足以鑄造一百部戰車。是的,我曾為黃帝開道,但我的旗幟上繡著的是牛頭而不是呆頭呆腦的熊。我,神農氏的後裔,四目六臂,頭上長角。來呀,指南車,來呀,熊羆䝙虎,來嘗嘗我飛空走險的鐵蹄。應龍的長吟令我厭惡,神魗的一個哈欠準叫它邋遢的肉翅骨折。風伯和雨師站在我肩上,它又如何煽動起腥風血雨?魍魎,我的童子軍,爬到它的鼻孔裏去,用催眠之氣攪亂它的呼吸。九次,我打敗黃帝,九次,他的雷聲喑啞。如果他還不罷休,誇父族巨人會讓他服氣。

騶虞於嗟乎騶虞!——《詩經•騶虞》既是義獸,又怎麼會是獵人呢?容忍你騎行,一日千裏,可它連一只螞蟻都不會踩踏。西伯被囚在羑裏,從土牢的高窗接過瓦盆,那些飯菜比鴆毒更難以下咽。不可思議,就在這昏暗的圓形坎窞中,他望羊的近視眼竟推演出了《周易》。三年過去了,徽纆長到了骨頭裏,越來越茂盛的叢棘早已斷送任何想逃逸的念頭。現在離牧誓的日子還很遠,仁慈的騶虞仍深養在林氏國的園宥。酒池肉林中的紂王怎會知道,有朝一日他將穿上心愛的玉衣跳入火中。“不有天命乎?是何能為!”元龜與蓍草再靈驗終比不上他對妲己的愛。下一卦是《離》。西伯長嘆:“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著急的散宜生、閎夭之徒找來呂尚,暗中把紂王的心思刺探。當用千金換來的騶虞站在那荒淫無度的人面前,五彩雲般的毛色,如虎的雄姿卻不能取悅他的歡心。他收起炰烋的脾氣,指著一旁的莘國美女大笑:“你們錯了!騶虞又有什麼稀奇?只這一件東西就比西伯的頭顱貴重。”脩我不願重復父親的命運,為了王座不惜制造一場給人類帶來滅頂之災的洪水。就算顓頊將日月星辰都囚禁在北方,我也要像夜遊神那樣走遍大地。我無以解除禁止女子出行的法令,如果一個巫師想羞辱碰見我的婦人,我就解除他的妖術,將他扔給長著豬嘴的梼杌。崆峒山那一對相愛而遭流放的兄妹,抱在一起死去,七年後禺強使他們復活,而寧願成為兩個頭的怪物。難道不值得將這愛與死的範例,傳揚給謹小慎微、不敢去愛的人嗎?對於裹足不前的人,我只想奉勸他們一句:用車子碾壓動物來祭祀並不能取悅於我。軷壇設在路旁,只需在上面放一枚石子,就能保佑你一路平安。我是道路,我是修遠,我是辟邪咒。走吧,又有什麼能傷害你呢?壤父我生活的時代據稱是太平盛世,連冥莢的生長都與每月的天數契合。未來將有一個叫田俅子的人寫下這奇事,而它正是歷法的起源。一天之中有十種奇幻的瑞象出現在帝堯的宮中,也許還更多。但鳳凰與神龍凡夫又怎能看見?景星升起時我早已進入睡眠。聽說瞎眼的瞽叟在忍受長久的黑暗之後夢見了秪支國的重明鳥。(奇怪的是他兒子舜也長著重瞳,卻受到他的虐待,活下來真是奇跡。)它每年都飛來幾次,銜著美玉,有時一次也不來,引起人們翹首以盼,灑掃門戶,用木雞來吸引。我喜歡這舊俗之美,也理解那普通人無助而單純的欲望。我更信賴自己的臂力,像一個田野裏的懷疑主義者。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我生活的信條,也是我長壽的秘訣。如今耄耋的我終於歇下來,在路中央擊壤,退後三十步開外,我扔出木板。瞧,擊中了!當觀看的人齊聲喝彩並贊美著上帝的德澤。我呢,不想加入那合唱。撿起自制的玩具端詳:它一尺四長,三寸寬,一頭是尖的——跟我使用過的農具一樣地銳利,已被我粗糙的手掌磨得鋥亮。後稷一出生就被遺棄。母親,你為何要踩那巨人的足跡?三次不認我,三次逃過劫數。人,不可寄托,在饑餓的荒林裏運斧,難道他們想吃我?動物們憐憫我,蹄子的雨點準確,猛烈,但不落在我的身上。一塊脆薄的冰,我躺在上面問天:誰?誰化裝成那只鳥,來做我的保姆?我,肉球狀怪胎,被視為不詳;我,木德之王,哪裏有土就在哪裏生長。“農丈人星見,主歲豐。”看啊,天雨粟,神耕父學會了斲木為耜,揉木為耒。七月流火,旱鬼四處出沒,人們在圓壇裏祭祀,祈雨,我自玩耍在麻菽之間。我童稚的夢睡在豆莢裏,當豆莢爆裂,我傾身,迅速壯大成掌耖的巨人。黑水之間,都廣之野,草木所聚,百獸爰處。我願終老於這片豐饒的土地。谷神不死!是的,即使在隆冬,在堅冰之下,我仍將像一尾活潑的魚。驚蟄時節,萬物萌動,如我母親不可思議的子宮。人,深耕呀!開渠呀!請打開竇窖像打開墓室。充足的睡眠之後,我精神抖擻猶如流淌的脂膏。

詩 藝

宋 琳

詩是對詩的紀念。詩歌寫作本身是紀念性的,既對於往昔的詩歌,也對於匆匆歲月。詩人似乎懷有讓時間停止的夢想,或者可以說,詩人通過嚴肅的寫作與時間進行著曠日持久的遊戲,直到某一天發現頭發斑白了。由於這一小群人對世界的愛的固執,他們的精神貢品有朝一日會成為新的紀念物。

三種時間中的過去時間並未完全逝去,它在我們的記憶中若隱若現,以回聲的方式作用於我們,記憶者的回憶就是返回並抵達那個泉水豐沛的神秘地帶,中國先哲將它命名為“淚谷”,希臘人稱之莫涅摩辛涅(Mnemosyne)與厲司(Lethe):記憶之泉與忘川。記憶或遺忘皆難解之謎,傳說古希臘的求神降示者必須喝這兩條山泉的水。博爾赫斯曾寫下一句奇怪的詩: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件,那就是遺忘。為什麼說遺忘是不存在的呢?或許因為人本質上總是不停地在回憶,在緬懷。詩人的懷舊式情感如此浩大,以致於必須發明出“萬古愁”這個詞來承載。我想,所謂宇宙靈魂、天地之心所指都是同一個東西,它收留並保管著我們個人的記憶。

來自生存的和精神的雙重危機,考驗著當代詩人的勇氣和耐心,他在心中呼喚著“作為內在凝思和經驗保存”的記憶王國(一個並不存在的國家)的降臨,作為此呼喚的應答,記憶女神搖身成為他的保護神,道路之神經常給予他引導。

處於懸空狀態的精神必須重新贏得棲居之地,而寫作,正如阿多諾所說,將成為此棲居之地。一方面是本土經驗的內在記憶化,一方面是詩歌地理空間的拓展與陌生化的持續需要,經驗的主人感受到斷裂和新的撞擊;記憶者意識到自己是母語的攜帶者。寫作,倘若未曾認清母語的遺產,就有可能再度落空。

精神的缺席可以這樣來理解:一個被耽延的尚未現身的“現在”遮蔽在不準確的寫作行為中。詩人的詞語是時間和生命的混合物,對於精神與歷史及時代的關聯,我尚未找到比招魂術這個詞更貼切的比喻,詩人的漫遊或許有可能獲得破譯不同文化語符的儀式道具,而寫作者文化身份的重新確認,則幾乎是一種自招其魂的開始。

處於崇尚物質主義的、靈肉分離的時代,詩更其作為挽歌——對逝者,對曾經有過的精神完整性的招魂。詩是挽歌,所以詩歌藝術是一種招魂術。《易》有遊魂、歸魂之卦象,可作萬物之靈皆合於陰陽變化解;《楚辭·招魂》本於楚地的民間習俗,而招魂儀式在一些南方省份至今猶存。司馬遷描述此習俗時認為是生者對臨死狀態的人所作的挽歌:“精神越散,與形離別,恐命將終,所行不遂,故憤然大招其魂。”《招魂》詩中的主體巫陽無疑堪與希臘神話人物俄爾甫斯相媲美,屬於原創詩學意義上的中國詩人原型,她對著冥界歌唱,招喚死者返回,將語言化作無限淒美的祈禱,亦是通靈者的一種越界的對話。

另一種唱給自己的挽歌,同屬有關終極事物的最後的言說,與“先行到死亡中去”的存在主義詩學不謀而合,將死亡事件引向天人之際,可以說是招魂詩的變體。

當代詩因太多的否定因素,常常如燕蔔遜所說:“不過是一場鬼臉遊戲”,或許是時代本身的否定因素使然。語言的接力據說發生在三五年之間,三五年為一變。我不置可否,但樂觀其成。然我終不是文學史家,就當下而言,沒有極深研幾的識力無從談變化。語言的變化綿延不盡,與世代相頡頏,“變風發乎情”這一儒家詩學言說雖古拙,卻並未過時,詩人之情通乎世情,世情所迫,“詩變”乃不得已而發生。如此演繹雖只是常識的重申,亦可理解為從常識出發的一種敦促。然“天不變,道亦不變”,詩歌不會因形式的變遷而放棄對心靈守護神的召喚。

為了更好地紀念詩歌這種久遠的文學類型,一種對重返精神原鄉的詩歌寫作的期待,已然要求詩人們超越日常生活的散漫無序,同時避免過度的精致化,在個人記事中觀照歷史,又從歷史詩學中參透現代感性;不是帶著戀屍癖般回首的遺憾,而是將“原始靈視”(榮格語)的修為當作朝向終極性之一瞥的日課。那麼,避免毀宗廟之事重演的當代憂慮或將幫助我們度過更大的危機。“人心維危,道心維微”,深於詩者,其見天地之純乎?

神話的重寫與我們

——讀宋琳《<山海經>傳》

馬 貴

作為現代人的我們應該如何面對那些上古的神話?自神話學建立以來,各種研究模式為理解那樣一個神人混雜的世界提供了思路。人類學、心理學和結構主義的方法被運用到神話研究之中,解答了諸如神話為何存在、神話的功能、神話與歷史的關系等問題。理解神話,某種意義上,就是為幾千年的古代人確定一個文化框架,在這個框架中,生殖、飲食、死亡和暴力都各歸其位。但不論哪種思路,神話都是以適當的工具去剖析的對象。我們希望理解神話,但充滿悖論地與之保持距離,方式首先是使神話變得陌生。古代人和他們的作品,模糊為一個可供遙想的遠去的世界。很少人會相信古代人值得嚴肅對待,就像談起他們時,我們總是會帶上一句“那不過是神話嘛”。正是這種疏離感,界定了我們與古代人之間的差異,而由於受到了進步主義的加持,它有增無減。進步主義者認為,幾千年以來,我們的文明和意識早已今非昔比,文明是累加和進化的,就像歷史教材中的猿人必將褪去遮羞的樹葉而穿上紳士的禮服。在中國,由於受到黑格爾-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影響,對古代世界的想象更凝固為某種“裝置”,主要特征是“野蠻-文明”“低端-高級”等層次的劃分。我們口頭上承認古代人是祖先,但在腦海中,他們永遠是一群未開化者的形象。古代神話被看作是不發達階段的產物,文明發蒙期的酸澀果實。

這是我們如今理解古代和神話的普遍意識,也構成了詩人宋琳重寫《山海經》的語境。眾所周知,《山海經》成書於戰國時期,是中國上古時期最重要的一部神話,但怎樣看待它的性質,歷來眾說紛紜。作為一部神話,它的可靠性並非不言自明,一如上文所述,隨著時間向“現代”邁進,《山海經》及其背後意識的可信度也直線走低。《山海經》中有大光怪陸離的神仙,有龍身人面、人面馬身、人面牛身等,這些半人半獸被認為是古代人的幻想或早期思維的投影。魯迅就曾將《山海經》定性為“巫書”,一部宗教和儀軌的記錄,書中的奇怪形象則折射了古代人的宗教意識。以刊登於本卷《草堂》的《<山海經>傳》選章為例,我們可以看到,宋琳為如何理解神話開辟了一個新的思路。在這種思路中,神話對於我們來說不再是對象性和工具性的,面對那些半人半神,我們不必汲汲於從中解讀象征含義。當詩人用現代漢語加載起古代神話後,時空阻隔造成的疏離感消失了,代之以一種“共同感”。宋琳的詩提醒我們,或許現代性膨脹的假象遠遠誇大了我們與古人的距離。於是,神話不再是有待處理的文獻,我們可以與那些神人怪來一次貼面擁抱,就像是推心置腹的朋友。很大程度上,宋琳對《山海經》的重寫是對“現代優越感”的克服,讀這些詩,應該沒有人再會對古代人側目而視或露出鄙夷的神情。這是因為,在情感、倫理和精神意識的層面上,我們仍與他們保持著一種難以割舍的親密。在神話與我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宿命般的聯通感,只不過我們並未清晰地意識到。

“少昊”是《山海經》中一個經歷了顛沛琉璃的人物。他在東方的海外統治一個鳥的國,而他自己本身也是一只玄鳥(即燕子,玄鳥在後來的神話著述中演化為鳳鳥)。少昊從東方轉移到西方,並被稱為“白帝少昊”,先是擔任山神的卑下職位,之後始料不及地加冕了西方的天帝,可稱得上是“大起大落”。少昊的身世為人津津樂道,他的母親在窮桑之地邂逅了一位太白金星的天上仙童,兩人泛舟遨遊,賦詩唱答,於是上演了一場浪的戀愛,生下了少昊。《少昊》一詩就是宋琳對這個人物的重寫。在重寫中,他基本上抓住了包括少昊的誕生和執政的原型框架,並對尚未確定的細節持“保留意見”。實際上,少昊誕生的情節並非直接出現在《山海經》中,而是東晉時期的誌怪小說《拾遺記》所記載的。這說明,僅僅研讀《山海經》還不夠,動筆寫作之前,宋琳必須要對《山海經》及其衍生和研究性著作有廣泛的閱讀。據神話研究者袁珂的考證,少昊母親的身世在現有的文獻中似乎還沒有找到確切的說明,相應地,宋琳在詩中保留了這樣一筆:“但我母親的高貴血統/卻有待考證。”在《<山海經>傳》中,代入人物內心的獨白發聲是重寫的主要的方式之一(下文會有詳細的討論),但類似“有待考證”的研究性筆觸時而旁逸斜出,逾越於獨白之外。再舉一例,在《壤夫》一詩的前面,以壤夫老人之嘴說出這樣的句子:“未來將有一個叫田俅子的人/寫下這奇事,而它正是歷法的起源。”田俅子即田鳩,莊子的同時代人,他收錄在《漢書·藝文誌》的著述對《山海經》中的“壤父”故事有所擴寫。將對神話的說明插入到神話人物的獨白之中,或許破壞一首詩的整體觀感,但宋琳還是保留了下來,我們從中能側面看到一種嚴謹的態度。此類”限制性說明“暗示讀者,《<山海經>傳》盡管取材自神話,但都有據可循,絕非信馬由韁的幻想。可見,宋琳的重寫鋪開在一個可靠的基礎之上。

《山海經》中的半人半獸很少單拎出來描寫,而往往出現在故事之中,作為敘事的“符碼”而存在。他們的形象光怪陸離,行為舉止也令人驚嘆。不過閱讀神話還是迥異於小說,在神話那裏,人物作為敘述符碼或象征符號不存在可體察的意識。與此同時,我們也很難想象這些“怪物”會擁有像我們一樣意圖、精神和情感。這或許緣於我們對整個古代社會的認識:由於生產力低下,先民們對自然不具備開發能力,而他們像嬰兒一樣,與世界也處於一種混沌未分的狀態之中。換句話說,清晰的自我意識還未分化出來。真的是這樣嗎?《山海經》確實鮮見對人物心靈的描摹,然而並不意味著就不存在心靈。當少昊的母親與年輕的戀人墜入愛河,雖然寥寥數語之中沒有關於他們激情的描寫,但結合本身已經說明了心靈的碰撞。同樣的,少昊的遷徙和地位的升降,盡管缺少心理描寫那樣內化的說明,但我們就能漠視他的痛苦嗎?這其中的道理是很明顯的,甚至都用不到任何理論的說明。正是在古代人所擁有的活躍心靈與我們並差異的意義上,宋琳對《山海經》的重寫是成立的。《少昊》一詩最出彩的地方,就在對“遷徙”的闡釋上,宋琳試圖去理解少昊在從東到西,從高貴到卑微的轉移之中的復雜感受。通過闡釋性獨白,他想象性地代入少昊本尊,以便透過心靈去理解那一段敘述:

不如說我是雙重性的兒子。

我身上集合著兩種相反的本能:

結束或開始,如黎明與黃昏,

群星皆暗時我最亮,

我導航,調理著四季的風向。

(《少昊》)

“雙重性的兒子”、“兩種相反的本能”當然不像是古代人會說出的,但這不妨礙現代漢語在處理神話人物的有效性。使用這樣的表達,宋琳試圖將古代人的心靈處境轉化到一個親悉的語境中。稍作聯想,少昊也“照映”著我們,在他的遷徙和現代中國的文化遭遇之間,精神處境的相似性顯而易見了。現代中國正是在東方和西方、傳統和現代的“雙重性”之間掙紮生成。離開這種“雙重性”而固守一方,我們幾乎難以想象自身。根據學者朱大可的研究,《山海經》是一份典型的“全球化”文獻,經過考察,書中形形色色的地理和動植物很多在域外才能找到。當時的古人如何能掌握來自全世界的知識呢?朱大可認為,要是上古中國是一個封閉自足的社會,這些內容就根本不會出現,只有置身於全球規模的人口流動之中,《山海經》才有可能采集世界各地的風土人情和博物知識。《山海經》是否是“交互原則”和“全球化”旅行之後的產物當然還有待細究,不過,像少昊這樣帶領部族大跨度的遷徙在中國史上是很普遍的。當人不得不放棄“舊居”去尋找、適應新的生存空間和文化氣候時,心靈的波動也隨之產生。值得一提的是,宋琳本人也有漫長的海外旅居的經歷,曾在東西方文化之間遊歷,對於少昊的遷徙,他或許更是心有戚戚。

根據榮格的看法,人生有多少種典型的情景就有多少原型。神話世界盡管光怪陸離,但它們作為“集體無意識”仍然潛藏在我們的深處。人格結構並非單純可見,在自我意識和潛意識背後,還有更深層的集體潛意識,後者是一個民族世代活動的方式和經驗庫存的遺跡。幾乎不須經驗的幫助,個人的行動就和他的先人之間有某種相似性。神話與我們的密切在於,它以故事和“原型”表達了我們的夢想。榮格的理論解釋了追溯認同的一部分理由:當我們認為屬於誰的後代時,並非僅從生物學上確認相似,更多是從精神的脈絡之中尋找凝聚力。比如“蚩尤”,是我們比較熟悉的一個神話人物,他與炎帝本屬同一個部落,因矛盾而“單飛”自行發展。蚩尤為人所記,主要是因為他與炎帝和黃帝之間的大戰,而後兩者構成了與中國人“炎黃子孫”的認同的神話基礎。《山海經》對蚩尤的敘述相對簡單:黃帝派遣部下應龍去抵禦蚩尤,應龍使用水戰,但蚩尤請來了操縱風雨的巫師制造了特大風暴;最後,黃帝只能從天上派遣女兒“魃”下來止住風雨,擒殺了蚩尤。在之後的一些註釋性的著作中,細節有所增加,但敘述的框架沒有變化。宋琳的《蚩尤》一詩對這段神話來了一次完全抒情化的演繹。詩句精短而具有活力,如同宣告,以蚩尤第一人稱的獨白講述戰鬥的經歷。於是部族間的爭執退居背景,戰士的勇氣在鼓聲中開始彰顯:

我,神農氏的後裔,四目六臂,頭上長角。來呀,指南車,來呀,熊羆䝙虎,來嘗嘗我飛空走險的鐵蹄。 (《蚩尤》)

我們終於直接聽到了戰士蚩尤的激情,而不僅僅是在故事中認識他。“四目六臂,頭上長角”是奇異的相貌,但不顯得猙獰可怕,蚩尤本尊對自身的描述讓它成為了英勇的象征和驕傲的確認。“來呀,指南車,/來呀,熊羆䝙虎,/來嘗嘗我飛空走險的鐵蹄”,連續的呼告是戰鬥前充滿挑釁的宣戰。由於“炎黃”的正統性,不少儒家士大夫在評註蚩尤的時候,一方面從相貌上醜化蚩尤,另一方面,把他當作犯上作亂的“亂臣賊子”一類人物,比如在《書·呂刑》中就有“蚩尤惟始作亂”的評價。但我們完全可以掃去歷史的積塵,像宋琳這樣,直擊蚩尤作為戰鬥者的心靈。撥開所謂“正統”和“道德”的煙霧,我們也能看到另一種充滿戰鬥性的、反叛者的尊嚴。如果稍作引申,這種反叛的尊嚴,與二十世紀中國革命之間也有著可比擬的精神線索,它們都是英雄主義的贊歌。

宋琳對《山海經》的重寫並不遵循任何統攝性的觀念,而是讓神話及其人物自身顯現。像歷史學家那樣褒貶或點評是畫蛇添足之舉。把神話人物放在平等的舞臺上,他們都擁有充沛的靈魂,整體上呈現出一種類似“復調”的效果。我們既能讀到少昊的糾葛,也能看到蚩尤的英勇,既能看到為榮譽而追求的進擊,也能聽到醉心於漫遊的歌聲。他們擁有獨立的聲音,詩人的工作,某種意義上就是為他們各自存在的權利上色。在《脩》(xiu)一詩中,脩終於擺脫了父親的“陰影”,找到了自己踐行人生的方式。脩的父親是共工,一位水神,屬於炎帝一族,在《山海經》等書中是以叛亂者形象出現的。共工在黃帝的繼承人顓頊治世的時代反叛,憤怒之下頭撞不周山,造成世界向東南傾斜;之後他作為水神作亂,引發滔天的洪水,於是大禹出馬,有了我們熟悉的“大禹治水”。對於父親因渴望權力和地位而造成的生靈塗炭,脩感到心痛,他的理想則是“像夜遊神那樣走遍大地”。作為一個世界的漫遊者,脩所仰仗的一個是愛(“難道不值得將這愛與死的範例,/傳揚給謹小慎微、不敢去愛的人嗎?”),一個是自由。當他撇開政治的束縛啟程之際,對前路沒有絲毫猶疑:

我是道路,我是修遠,我是辟邪咒。走吧,又有什麼能傷害你呢? (《脩》)

《風俗通義》中如此描述脩:“好遠遊,舟車所至,足跡所達,靡不窮覽,故祀以為祖神。”脩放棄了神的地位而向往凡俗流浪的生活,從這裏也能看到古代神話中存在的“人神無二”的事實,等到我們更為熟悉的“牛郎織女”那裏,神與人的界限在張力中也模糊難辨了。就此而言,神話中雖然多是神怪,但他們在情感和心靈上是屬人的。透過博覽萬物的浪漫事跡,宋琳在詩中為這位浪漫者的心靈賦形。在現代生活中,“行者無疆”的勇氣確實是失落了,放棄有地位的或穩定的生活去全世界漫遊,對我們來說很難想象了。不過,這種源自上古的渴望依然潛藏在我們的意識深處,常常在在詩歌、文學和藝術中暴露出來。就這個層面而言,神話並未隨著古代的逝去而消失。

在詩集《<山海經>傳》的序言中,宋琳解釋道系列寫作的初衷:“古神不死,在人為人,在物為物。但郁而不發非神韻不在,而是人遠離了靈樞。詩作為禱歌與巫咒,庶即可以在回溯中去接引失傳的古人之大體。”如果說,這種“接引”可以激活那些浪漫的古代精神,那麼它也能“六經註我”——激活我們自身。我們與古代人的關系不僅是概而言之的“認同感”,更是與勇氣、自由和愛等倫理性的主題相關。換句話說,在古代神話與我們之間有一種辯證的關系。就像宋琳對《山海經》的重寫,一方面,他把人物從碎片和塵埃中解放出了出來,讓他們自由紛呈地訴說。另一方面,這種解放也是對我們自身的重新發現,好像我們心靈的暗處也閃耀著簇簇神性與浪漫之光。所以當重新理解了神話之時,也就是重新理解了我們自身。

選自《草堂》2021年第11期

編輯:王傲霏,二審:牛莉,終審:金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