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有人竅我家門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本故事已由作者:叉燒包小隊長,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發布,旗下關聯賬號“每天讀點故事”獲得合法轉授權發布,侵權必究。

0

她被砰砰響的開門聲吵醒,挪動了一下因為潮濕而骨節酸痛的腿。沒有窗的房間,她像處在一幅黑濕濕的水墨畫裏。這裏不是陽光的領地。

“1091511號,出來。”看不清長相的女人朝裏面喊了一聲。

“怎麼,”她嘟囔了一下,勉強支撐起來,“我都已經認罪了,還有審訊?”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側身讓她出去。

走廊上明晃晃的燈光讓她有一瞬間的眩暈。

兩邊白色的墻壁,頭上白色的天花板,腳下白色的大理石地板,整條走廊是一條銀白色的管道。她走在長長的管道裏,步伐邁不開,像鐵皮罐頭裏一條蠕動的魚。

灰色的腳鏈與地面擦出沈重的撞擊聲。

1.相遇

故事的開頭,是梁曉楓在鬧市區最熙攘的街邊緩緩開著車。

夏末的黃昏,墨綠色的行道樹,依舊溫熱的地面,鬧市區的街景由淺至深層層疊疊,像小時候癡迷過的立體賀卡,將城市服服帖帖地展開。

梁曉楓努力把控著方向盤,小心翼翼地掠過每個搭在街旁的小攤販,她的車技一般般,整個人在此刻尤為緊張,盯著犄角旮旯裏的動向,生怕冷不防竄出一個小孩來。

她當然沒註意到一個人從坡度最高的街角拐出來。

十九歲的白駒將雙手插在滿是破洞的牛仔褲裏,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剛剛踢的石子滾了下去,他把嘴裏的口香糖吐了出來。

路過頭頂閃亮的霓虹燈管,此刻才看清他的臉,是一張孩子氣的臉,白皙的皮膚,細長的眉淹沒在黑發劉海裏,他是瘦的,尖下巴,卻沒有凹陷的腮骨,反倒填充著孩子似的甜軟的腮肉。

他打了個響指,輕巧得像一尾魚,避讓開一個腳踏三輪車的商販。

梁曉楓正險些撞到一個從斜角裏奔出的小孩,急忙打方向盤,車後家長責怪小孩的罵聲傳過來,她舒了口氣,卻忘記踩剎車,轉向太急,直接撞上了迎面過來的一個人。

白駒只覺得自己的膝蓋重重地撞到地上,第一反應是即刻去摸口袋裏的手機,糟糕,屏幕已經碎了一半。他疑心有時候不能開心太滿,運氣天天守恒,剛剛拿到一筆橫財,就被撞了。

他正掙紮著起來,就覺得自己被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扶住,焦急的女聲傳過來:“對不起,你沒事吧?”

他本來沒什麼事,聽到詢問倒心生一計,用誇張的語氣道:“怎麼沒事,可能骨折了,不,也許癱瘓了。”油嘴滑舌完,他想起來不該那麼快起來,便順勢往地上再一倒。

誰料攙扶的人沒站穩,被他一拉扯,也隨他倒在地上。

“啊呀。”

白駒此刻才看清對方的長相。

清秀的瓜子臉,皮膚是凝重的白,像獨處暗室已久養成的白,毫無生氣可言,鼻梁處倒依稀看得清淡淡的青藍色毛細血管。

看她穿著,分明是踏入社會的成年女性,但只看她烏黑的雙眼,卻看不見一絲被社會滌蕩的氣息,只有不諳世事的神氣。

他一時判斷不出,也有點不好意思,便索性拉了她起來。

梁曉楓倒還傻氣地堅持問:“你沒事吧?”

“我,”他拍拍褲子,“我肯定受傷了。”

“那怎麼辦……”她竟然無措起來,打開後座的車門,毫無防備地邀請道,“我送你去醫院檢查。”

“不用,”他反應快,知道自己最多是一點擦傷,“這樣,你給我醫藥費,我等會兒自己去醫院。”

她瞪大了眼睛:“那不行。”

白駒心想不好,今天已經撈了一筆,運氣用完了,很難再詐這女生一筆,如果她夠精明,反告我碰瓷敲詐也難說。當下他就有點窘了,心裏揣度著價格,想要個低價打發了算了。

誰知她道出如下理由:“你可能已經受了什麼暗傷,自己去醫院萬一有危險。還是我送你去吧,醫藥費我全部承擔,是我撞了你。”

白駒心裏快要叫出來,怎麼會有那麼傻的人,五歲的心智。

他強忍著感謝老天的喜悅心情,故作嚴肅道:“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過去的。還有,你不僅撞傷了我,還撞壞了我的手機。我是講理的人,我絕對不耍無賴漫天要價,你自己看著賠我吧。”

講完將手機從口袋裏掏出來,果然屏幕裂出一道蜿蜒的痕跡。

那女人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樣,你等我一下,我打電話把我先生叫來處理這件事可以嗎?我實在不太有經驗,我從未遇到過……”

白駒暗道一聲完了,他絕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招。

她結婚了!她看上去那麼年輕居然已經結婚了。哪個男人那麼傻會看上這樣幼稚的女人?他想不明白,只覺得她丈夫來了他的碰瓷小伎倆就會被拆穿。

“不用了,我還有急事,”他鎮定地揮揮手道,想要脫身,“既然這樣我就先走了。”

“啊?”梁曉楓萬沒想到,“先生,你留個號碼吧,如果有事可以聯——。”

白駒拔腿走,“手機都壞了,打不通的。”

“那我把我的號碼給你。”梁曉楓從皮包裏扯出一張紙來,“如果你之後有事,可以聯系我。”

白駒已走了幾步,又鬼使神差地轉過頭接過那張紙,順便瞥了瞥她的車。他對車一竅不通,也知道是輛價值不菲的車。

她靠在副駕駛室外的玻璃窗上,拘謹地並攏了雙腿,過膝的裙沿隨著和風瑣瑣碎碎地摩擦著她的小腿。

2.林佑慈

“我一開始以為她是什麼念大學的富家女咧。”白駒靠在我的腿上,仰頭將破碎的手機屏幕保護膜一點點揭下來,白色塑料碎屑粼粼掉到地上,像是小型人工制雪。

“結果她一說要找她老公來,我就傻眼。我嘛有自知之明,這點小伎倆騙騙涉世未深的小女生還可以,騙富佬什麼的肯定就露餡了。所以我就眼疾手快地溜了。”

完全不光彩的碰瓷故事,何況還沒成功,他話尾倒留了點驕傲的意思。

我把最後一滴紫藥水塗在他膝蓋的破皮上,一拍他:“好了,塗好了,你趕快給我起來。”

“啊,人家是受傷的人啊——”白駒渾然不覺地撒嬌了一聲,慢慢支撐著起來,話題轉回那個陌生的女人身上,“所以啊阿佑,我判斷,她八成是某個富翁的二奶。”

我把他的頭從自己的腿上搬離到沙發靠墊上,起身惡狠狠道:“說過幾萬遍,再叫我‘阿佑’就把你扔出去。”

“親切嘛。佑哥,林大哥。”

我作勢要拎起他的行李。

在墻角放著輕輕一只包,像他的人生一樣,輕巧,來無影去無蹤的。

“好好好,林佑慈。”

“所以呢,這就是你今天一天的收獲?”我把急救箱推回床底。床底下積了一層灰,被赫然擦出一條長長的推送軌道。

“當然不是——”白駒揉了揉亂發,“不過,你覺得我這分析對吧?”

“沒空想你的無聊分析。”

“是啦,你要想你的賈先生嘛。”那人揶揄我。

我不回復,扔過去一個枕頭。

所謂“賈先生”,顧名思義就是假先生,莫須有、不存在,我隨便杜撰了一個人,只是為了令白駒覺得我有人愛、有人要。

我與白駒在孤兒院認識。

從小是孤兒這件事,好像令我們與常人比立刻矮了一截。我稍微懂點事、有點記憶的時候,就發現原來自己是不被期待、不被愛著的。

沒有人要嘛,才會被趕到這個夏天炎熱、冬天冰涼、吃飯要排很長隊伍的破地方來。

電視劇上放的那些極其俗濫的情節——嬰兒呱呱墜地,母親熱淚盈眶,用臉頰貼住嬰兒紅彤彤皺巴巴的額頭,父親衝進病房激動又謹慎地托住個小肉球——第一次看到這類鏡頭語言時,我就覺察出自己不能克制的反感。

後來我才意識到,因為我清楚,這不是我出生時的場景。

幾乎可以想象到我的誕生是如何給創造我的二人帶來麻煩、苦惱和厭惡,我曾經是盤踞在母親肚子裏的一顆惡瘤。

所以我後來和同樣不愛在晚飯後排排坐看電視的白駒成為朋友。

他比我小兩歲,在註意力方面仿佛有點問題,永遠無法在椅子上端坐超過十分鐘。

在房間裏跑來跑去、將積木推倒、將別人的畫作撕破、被阿姨放在地上的熱水瓶絆倒、把鼻涕揩在女孩子的背上……諸如此類,他負責制造整個收容院中一半以上的聲響和意外。

作為令人頭痛的混世魔王,他自然永遠是有領養夫婦來咨詢時被推出去的第一人選。加上他長得好看,雙目無辜,瞳仁烏黑,像是良選,所以被帶回很多家庭。

但,無一例外都被退還回來。成年夫妻總會直呼上當受騙,原來他不似外形那麼乖巧可人,而是破壞大王,哭聲尖利,多動好玩,而且,擅長撒謊。

我問他為什麼不好好待在別人家裏,做有父母的小孩。他嘻嘻笑:“因為我想你啊,我想和你一起住。”

我在想是不是他自那時起就精於騙人。

至於我自己,我知道我是收容院的老大難問題,個性陰森,面孔嚴肅,白駒說過,夏天靠近我,會有點點降暑的功效,因我讓人感覺像是發出冷冷白氣的冰櫃。

有想收養的父母到達,看見我就會頗有深意地快速相視一眼,立即確認彼此都不喜歡眼前這個陰郁男孩。

我年紀漸長,被領養的可能性漸微,終於長到一個連院長都沒有信心為我找到合適家庭的年紀,我和院長都暗地裏舒一口氣。

到十七歲,收容院倒閉,郊區的最後一塊地皮被買去建高樓,沒過一年就有高檔小區拔地而起,白駒小時候調皮尿尿的地方變成寸土寸金的地段。

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再付不起學費,學業上我們也頗為糊弄,高中只能勒令我們退學。

我比白駒大兩歲,理應照顧他,但在與社會交手方面,他比我活絡。他找到好幾份工,都與騙人有一點點關系,人人都說工作要找自己所長,從這點上來說,他職業規劃一流。

他白天在街上販售茶葉,邀請無所事事的美婦人去茶館喝茶,喝完後順勢推銷價格驚人的茶葉,令對方進退兩難。

晚上他則是酒托,和網絡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相親局聯袂出演,有昏了頭的離異富婆,被她灌醉至清晨,呼呼大睡後醒來是高昂賬單,而他早已如滑溜小魚去無蹤影。

3.白駒

我從軟塌塌的沙發裏全身酸痛地醒過來,就看到好友坐在地板上,一臉憔悴,一頭亂發。

“哇,你怎麼了?和賈先生吵架啦?”

他不回答,我得意地想,難得一次就猜中。

時鐘指針指向一個很荒誕的數字,我和他在沈睡的城市高空饑腸轆轆,我掙紮著起來去廚房做面條。

我只知道呢,林佑慈傍上大款,盡管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但有了經濟來源一切好說,我不一樣,我要工作的,吃飽飯才有力氣工作。

泡面端上來,白氣氤氳,熱騰騰的荷包蛋在頂層“噗嗤噗嗤”地呼氣,彈出幾個氣數將盡的泡泡,林佑慈開門見山:“我和他分手了。”

“哈?”

“一切都結束了,他對我無情。”不茍言笑的男生更加陰郁。

“怎麼會?”我把筷子遞給他。

“今天我去商場,才發現他凍結了我所有的信用卡。”

我一怔,依仗他人就是這樣不好,稍不遂他意,卸你四肢,讓你無法動彈。

“你們吵得這樣厲害?”

“這次不是吵架的問題,我們是真的結束。”

“好吧……”我口頭應和著,心裏卻依舊不相信,“那你想過以後怎麼辦嗎?”言下之意是需不需要我介紹工作。但我猜他看不上我這種“出賣美色”的行當。

他突然顯得極其疲憊,用雙手捂面:“我想休息一段時間,我覺得我好累。”

我不明其意,他明明一直都在賦閑休息……除非他騙我。

我想安慰他,用手覆蓋他的手背,卻覺得意外的滾燙。

“餵,你發燒了?”我拽下他的手,再摸他的額頭確認,“我的媽,是真的燒了。你沒感覺嗎?”

深夜的醫院,濃重的酒精味,還有輕微的嘔吐物泛的酸味,肅穆的白色,三教九流的人在莊嚴的白熾燈下毫無章法地混雜在一起,單調的秩序與多樣的混亂在此刻達到最奇異的統一。

我第三次把男生火燙的腦袋從自己的肩膀搬開。

“到時間了,”我拍拍他臉頰,“我幫你去拿化驗單。”

男生用插著輸液管的左手揉了揉眼睛:“嗯?”

我嘆了口氣,將他的左手握住放在椅子扶手上:“放放好,小心血液倒流。”

又把他亂了的額發理清,俯身低頭道:“我去拿化驗單,你坐在這裏,不許亂跑,知道嗎?”

林佑慈擡著頭看了我許久,似乎在反應我的話,安靜地過了幾秒鐘,終於說出一句話:“你看我現在還跑得動嗎……”

我無奈地笑了笑,拔腿走向自動機器,那張化驗單仿佛特別長,在明明滅滅的指示燈中吞吐了許久,才掉出來。

我對醫學知識了解甚少,但常識令我覺得很不對勁,這單據上幾乎所有數值都遠離正常範圍,黑色油墨印刷的箭頭在紙面上躥下跳。

我拿著這張紙去找夜班值班醫生,他看了,連連搖頭嘆氣,在電腦上敲擊幾行字。病歷本被打印機的卡槽銜著,開始滯後地一行行往外推送印刷字體。

原來那個病的學名叫“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

我忘記後來和醫生說了些什麼,他又和我說了些什麼,我仿佛被投入到一樽魚缸中,視線被水模糊,耳膜混混沌沌,聲音如隔山回音。

當感官溺水結束,我只聽到醫生在叫我,問我有關醫保的事情。

“醫保……嗎?”我躊躇,“我想他沒有醫保。”

那醫生用一種“我早就知道”的神氣看我一眼,用鼠標將光標移動了一下:“那,自費的藥,可是非常貴的哈。”

我心裏在盤算的是,他為什麼會得這個病。

是賈先生傳染的嗎?我應不應該告訴賈先生呢?他難道不該負責這昂貴的治療費用嗎?心裏一團亂麻,沒有一個問題有答案,我唯獨知道,他是決計不會告訴我的。

怎麼辦呢。

我看到林佑慈將手背上的按壓棉球扔進垃圾箱,有氣無力地靠在瓷磚墻上。

“你怎麼去了那麼長時間?”他問。

“沒什麼,”我將裝藥的塑料袋舉起來,“回家吧,回家好好給我吃藥。”

他看了我一眼:“好。”

“等等,”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人,“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去打個電話。”

4.梁曉楓

我接到那通電話時,已經是深夜。埋在沙發的靠枕裏睡了許久,臉上都壓出淺淺的印子,睜開眼睛一看,電視還在無聲地放著冗長的韓劇。

電話裏是年輕的男聲。

放下電話,我嘆了口氣,往臥室裏去。

臥室一片漆黑,懶得開燈,我把疲倦的身體往床上甩去。這個晚上有月亮,我漫無目的地想道。

冷清的月光托浮著細微的灰塵在灰黑的空氣裏緩緩旋轉——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亮光。月光切進房間的角度剛好將懸掛在墻壁中央的巨大結婚照映成亮白色。

大學剛剛畢業的我與年長十歲的沈宗建被懸空框在銀白色的鑲金相框裏,對著空氣笑著。

當年的自己笑彎了眼睛,眼角連一絲紋路都沒有。沈宗建嚴肅了一些,卻還是略帶笑意地看著黑洞洞的鏡頭。

被騙了。

我笑得這樣無知無覺。現在的我端詳著那張鏡面下的臉,幾乎要為數年前的自己落下淚來。

我的婚姻、我的人生——我被鎖進這昂貴而漂亮的鏡框裏了!透明的、堅硬的鏡面壓著我,我微笑著窒息在這玻璃棺材裏。

第二天,我如期赴約。

那年輕的男生從收銀臺那邊探出尋人的目光,我遠遠地就看到他在手肘上纏了一層紗布,算作是一種無聲的前情提要。

我們約在一家熱鬧非凡的餐館碰面,商場店面繁多,有一層被遊樂場包圍,現在是飯點,餐廳裏充斥滿了嘰嘰喳喳的小孩。

他從遠處大喇喇地走來,中途險些撞到一個毛手毛腳的服務員,他下意識幫他托了一下餐盤,大概是沒料到餐盤的熱度,他收回手時在雙耳的耳垂處捏了一下,是很古舊的、長輩會教的被燙到手時的做法。

我在心裏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這些轉瞬即逝的小動作打動。

有小朋友的氣球不小心脫手了,卡在餐廳花紋繁復的天花板和燈飾之間,他也順手踮腳取下來,及時制止了一場啼哭災難。他個子高,又瘦,舒展開身體去夠天花板時,形態美如一只仙鶴。

真奇怪,從門口到我的座位,就幾十秒的步行路程,但他好像可以在一路上做很多事。而我緊緊地盯著他,像是他的忠實觀眾。我猜想自己過於失態。

他坐下來,單刀直入:“梁小姐,你看,我手臂傷了,不能工作了,我老板說可以找你要誤工費的。”

我一生從未工作過,所以對一切工作的人有一種仰慕的神氣。

我點頭:“好。”

白駒見我回復言簡意賅,就又說:“我知道不全是你的錯,可我在這裏生活也不容易,所以……數目的話,我不想太過分,八千塊,怎樣?”

我很困惑,不知道為什麼他可以立即說出一個精確的數目。也許這是他一個月的薪水?我對數字毫無概念。

我馬上同意。

因為我從未覺得他是壞人——也許是因為我從未覺得任何人是壞人。

我學生時代的朋友,近幾年對我的評價是“極其幼稚”,雖然她們是用羨慕的語氣說的,仿佛我是被婚姻好好地收納在玻璃房的瓷器美人。

但我暗地裏卻有些惱怒。我也想被社會擊打,被殘酷現實衝刷,所以我對面前這個比我年輕很多卻又熟稔社會規則的男孩有了奇異的好感。

白駒如釋重負。

我回身拿包,回過頭來時已經是臉色蒼白。

“糟糕。”

“怎麼了?”那男孩傾過身體關心。

“我的錢包不見了。”我哭笑不得。

“什麼?”

“我的包,”我讓出身體,座位上空空如也,“怎麼突然不見了?”

餐廳人聲鼎沸,摩肩接踵,而我罕有防備之心。

真丟臉。

那男孩立即舉起右手,招呼服務生過來,要求查看餐廳監控錄像。服務生又喚經理過來,最終結論是需要先去附近警局報警,留下報案記錄再回來獲取錄像。

任我怎樣也想不到,我和白駒那天最後的會面地點轉到了警局。

做完筆錄出來,我忍不住笑起來。

“你沒事吧?”白駒詫異。

“沒有沒有,”我猜自己的反應嚇到對方,以手覆額,“我只是覺得,和你一起,真是……”

“真是什麼?”

“真是充滿意外。”

“那多好。”他也笑起來,下頜拉出好看的弧線。

“為什麼?”我問他。

“因為啊……”他先我一步,走在我前方,雙腳搖搖晃晃地踮在高起的人行道的邊緣,然後轉過身來,出其不意地推了我一把。

“餵。”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被推到自行車道上。

他站在二三十公分高的人行道上,逆光看著我,令我們之間的身高距離更加懸殊。

“因為我感覺你,一直都很無聊地走在人行道上,偶爾被推下自己的軌道,是不是很刺激?”

5.林佑慈

不能指望白駒能瞞住任何事,保密對他來講如登天一般困難。

我是在垃圾桶裏發現那張被撕下的病歷單的,雖然看得出被始作俑者狠狠地揉皺了,但細細攤開後還是一張完整無損的紙。

我記得我教過他,凡是重要的文件、寫有私人信息的紙張,都要撕碎後再扔棄,他永遠記不得。

但這倒令我意外看到真相。

其實患病沒有太出乎我意料。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常在河邊走,就應該不會抱有可以全身幹爽地回家的幻想。

很早以前就有人評價過我,看上去就頗有自毀傾向。

是誰呢,實在記不起來了,最近頭痛得要命,渾身沒有力氣,過往的經歷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底混亂無比地放映。

在毫無章法的記憶默片裏,有一個面容模糊的男人,在小旅館的床上,抽著煙打量我,然後在暈開的煙圈裏說了這句話。

我很少記得客人的話,因為大多都是蠢話與臟話。但那句話令我印象深刻,怎麼會有人試圖概括我、理解我?又怎麼會有人說出這麼顯而易見的廢話。

我忘記我怎麼回復的了。如果現在,我大概會說:是啊,不然呢,否則我為什麼會在這裏,和你。

我把病歷單撕碎後投擲回垃圾桶,然後立即在網絡上下單了一個全新的剃須刀。

白駒搬進我家後,一直和我共用一只老舊的剃須刀。白駒毛手毛腳,常常因為不小心劃破下巴而大呼小叫,在客廳裏翻箱倒櫃找創口貼。

我付完款,門打開了,白駒拎著大包小包進門。他雙手都提滿了東西,就用脊背去撞回大門,然後用腳後跟勾了一記,門被關嚴實了。

這些行雲流水的動作不知為何今天令我莫名想哭,可能是太過日常,太過尋常百姓家了。

“買了什麼,這麼多。”

他提起一袋東西:“買了點雞湯哦,給你補身體。”

又撐開一個塑料袋:“這是醫院給你的藥,我剛去取來。”

我往裏看了一眼,他一定在路上動了手腳,將藥換到了抗生素的紙盒裏。

因為他從小粗心,馬馬虎虎,所以更令我瞬時鼻酸感動。但我表現不出來,面上還是平平淡淡的表情。

很奇怪,從小到大從未有人教過我如何表達感情這門課,仿佛所有人都默認,和這比起來,勾股定理或化學元素表來得更加重要。

我說:“那個藥,以後不用去配了,我應該馬上會好了。還有,下次不要買那麼多有的沒的啦,你以為我們很富?”

看,心口不一,說出來的是這樣的話。

白駒似乎被提醒到了什麼:“噢,說起來,沒錯,我們要發財了。”

“為什麼?”

“你還記得那個不小心撞倒我的女人嗎?我覺得,她好像喜歡我。”

那男孩一心三用,一邊把雞湯倒進碗裏,一邊自戀地思忖著,還一邊將藥丸從鋁箔板裏劈裏啪啦地摳出來,左手聚攏成一個微小的錐形,把五彩斑斕的藥放在手心裏,遞到我面前。

我嗤之以鼻:“所以呢?很多女生都喜歡你。”我以為這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

“所以,所以——”他順著我的話頭試圖接下去,卻有點磕絆,“所以,我在想嘛,如果她可以一直供我們的生活費……”

我將藥仰脖吞下,喝了幾口水:“你怎麼這麼瘋,你忘記她已經結婚了嗎?”

“是哦。”他躊躇著,皺著眉摸了摸鼻子。

但我看出,他並沒有為這個事實感到多少困擾。是這樣,我們都鮮有道德感,那些倫理規則很難成為什麼難以突圍的心理障礙。我會這麼出言提醒,澆滅冷水,是因為我自己有私心。

“哎,沒關系啦,”他很快又醒轉過來,“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今天給我很多錢耶。”

我笑笑,覺得他真的很容易就開心起來。

我想著什麼時候和他攤牌,既然現代社會尚無治愈方法,真的無需他費心要一直賺錢維持我的醫藥費用。

可能不是今天。我決想,要不就在收到新的剃須刀那天吧。

6.梁曉楓

我邁進家門的時候,張嫂把一雙拖鞋遞過來:“太太回來啦?”

“怎麼那麼冷?”我有點詫異,彎下腰脫鞋,“開空調了?現在已經不熱了。”

“是,”她搓了搓手,“先生說一年四季都要家裏保持二十六度恒溫。”

我一怔:“他回來了?”

“是,在樓上呢。”

我換了拖鞋,一路上樓。敲了敲門,裏面傳出一個悶悶的男聲:“進來。”言簡意賅。

一個黑色的背影,並沒回頭。

“丟包那件事,我去警局報了案,現金不多,副卡也丟了,所以我想還是和你說一聲,你不要忘記去銀行掛失。”

“知道了。”

我在原地站了會兒,覺得自己似無趣的小醜,就返身下樓。

坐在昂貴的沙發上,我突然有點泫然欲泣的衝動,但眼眶濕潤的那一刻馬上又止住了,像是訓練有素的條件反射。

金黃色的夕陽從落地窗投射進來,照在我的耳環上,沒有風,耳環投在墻上的黑影子一動不動,像兩枚小小的生了銹的釘子,把靠在墻上的薄薄的我釘在這裏。

我逃不掉了。

廚房響起“乒鈴乓啷”準備晚餐的聲音,有飯香飄溢出來,不知為什麼,大米的清香總令我感到生理層面的惆悵與孤獨。

我想到從前。

大學第三年,課業輕松許多,我的一個堂兄脫離了原來的公司出來單做,初出茅廬建公司很難,我空了也去那裏幫忙,認識了許許多多三教九流的人,沈宗建也是在那時候認識。

他當時是本市被眾人看好的商業新貴,摸爬滾打數年終於有了自己龐大的資產,堂兄不知怎的認識了他,一開始只是商業上的交往,後來在他堅持不懈的交際攻勢中有了更深的交情,就把我正式介紹給了他。

我在學生時代不是沒有過暗戀的男生,但也僅僅止於在放學路上遠遠地跟一段路。看著他一路拍著籃球回家,汗從頭發裏流出來,流進衣領裏去,好看的小腿細細長長,底下是一雙巨大的運動鞋。

僅此而已,我不敢多想。

從未有過“想與他發生一點人生交集”的衝動,自己也覺得太沒可能。

我按既定路線考了鋼琴、加了分、進了名校,而那些閃亮發光的校草籃球隊長們攬著漂亮又開朗的女生嘻嘻哈哈地邁向三流高校。人生有短暫的重合,又迅速岔開。

我當然也知道父母絕不會答應——“不三不四的人,你少和他們在一起玩”。

從小到大聽的最多的告誡就是如此,也據理力爭過:“人很好啊,就只是成績不是太好。”

但還是被打了回去:“你要同有前途的人交往。你別看那些男生長得好看,會打點籃球,有點小聰明,就迷得不得了。他們以後又有什麼出息。

“你太小,只知道迷戀那些表面的,你說我們庸俗也好,錢握在手裏才是實在。你還是小說看太多了……”

而沈宗建就是父母心中“有前途”的人。

我不敢違逆父母的意思,況且當時的自己也聽不出父母理據中的破綻。

現在想來,我需要為自己的悲劇負責。

“錢固然重要,那麼愛呢?”

如果十年前的我想到這一層,質問父母,我的人生會有改變嗎?

不過,當時我也以為是有愛的。不,不是純粹為了錢,雖然有錢的男人總是有魅力可以吸引到女性,錢永遠是衡量愛的最直觀標準。但我還是抱了所有女性對於婚姻的天真幻想。

結婚前幾個月,我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甜蜜火熱如每一對新婚夫妻。

然而有一天,在數不清第幾次踩著磨腳的高跟鞋陪他出席某個高等宴會後,我回到家坐在沙發上開完笑道:“我好像不是你的妻子,僅僅是一個舞會專用女伴了。”

“難道不是嗎?”他松開領帶。

“什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沒有聽清。

“我說,難道不是嗎?”他笑了,讓我毛骨悚然。

“你堂哥的算盤打得不錯……”他走進衛生間,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

“……拼命讓自己的妹妹同我結婚,結為姻親,他多聰明,對他有百利無一害,最後無非想入主我的公司,吞我的股份……”

“什麼?”我記得我第一次感到渾身冰涼。

“但是……”他開了水龍頭,聲音變得隱隱約約,“他搞錯了。我又不是傻瓜。”

我就坐在現在坐著的沙發上,好像過了一個世紀。有一條滑溜溜的蛇竄進了脊背,冰涼地順著我的骨節一節節往上滑移,最後緊緊地攫住了我的脖頸。

沈宗建從衛生間裏出來了,甩了甩手,輕描淡寫地補充道:“對了,和你說一下,以後你去宴會,不要吃那麼多東西。

“這是禮儀,是規則,盤子裏的食物不要放滿,你如果餓,在去宴會之前吃點東西填肚子,懂嗎?”

我不懂。

當時我慟哭一整夜。

恨自己的堂兄,信誓旦旦打包票,在父母面前盡力推銷,拍足胸口為他的人品擔保,但最後卻推我進這樣一個深淵。

他是冷暴力的高手,我無計可施,只能在光鮮亮麗的生活外殼下被榨幹了生命的活水。

如果連自己的親人都不可靠……

我開始變得麻木。堂兄最後被沈宗建整得傾家蕩產,我也不說一句話。

我當然知道堂兄也恨足了我,但他不敢言語,最終出國躲債。如果他敢說“你怎麼不顧著兄妹情深——”之類的話……

每次想到這裏我都會笑,笑出淚來。

不是沒想過離婚,但一旦提出,沈宗建只會笑道:“這你想也別想。”

如願嫁給大十歲多金總裁,可新婚沒多久,她就冒出離婚念頭

“憑什麼?”我一開始天真,知道他需要粉飾太平的完滿家庭做他事業的後盾,以為抓住了把柄。

“你離婚後怎麼生活?”他甚至不擡眼看我。

“你從未工作過,你以為現在出去還是你的天下嗎?年輕人生龍活虎,你找不到一席之地。

“你的父母呢?會同意嗎?在那些老一輩人眼裏,維持婚姻的和平、表面的和平也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登時詞窮。父母亦來勸我:“你在家裏當慣了太太,出去被人呼來喝去做些繁瑣又低等的事,你做不來。”

“可是……”

“你生活無憂,我們二老也沾你的光,老來享福,請你也替我們想想吧——你爸那點退休工資……”

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被砍斷了所有後路。我曾經的那些同學早早地進入社會打拼,真刀真槍與殘酷現實肉搏,練就一身本領,我發現自己的話題老早就遠離了她們的圈子。

我被孤立了,被鍍了金的破銅爛鐵圈禁在一座幽靈花園裏。

想到這裏,我覺得快呼吸不過氣來,閉著眼睛喘了幾口氣。過了一會兒,我終於鼓起勇氣,拿起手機發了一條短信。

“嗨,明天有空嗎?見個面吧。”

語氣如此輕巧,仿佛靈魂脫開了我苦痛的身體,化形為另一個人生中的另一個人。

7.白駒

摩天輪的包廂緩緩上升,整座城市在視野裏被一格格地向下拖拽。

我望著對面的梁曉楓,她又緊張又興奮地頻頻轉頭,四處環顧,蝴蝶耳墜在淩空搖晃、撲騰,仿佛有了生命,等待飛至藍天。

城郊海邊的遊樂場已經是過時的休閑場所,沿著沙灘的一排店鋪也關得七七八八,只有幾家烤腸和冰淇淋店還勉強維持生計。有細胳膊細腿的小孩在沙灘上蹲著,埋頭堆沙子城堡,全神貫註。

摩天輪頗有一定年歲,運作起來“哢哢”作響,每升一格高度就像強迫老年人活動一次生銹的骨節,搖晃僵硬,牽一發動全身。

我看到梁曉楓的手腕上有一個顯眼的淤青,因為被手鐲遮擋,所以在剛才提手撩劉海的時候才露出來。

我沒多想就問了句:“這裏是……”我擡了擡下巴示意,“怎麼啦?受傷了?”

她立即顯示出窘迫的神氣:“哦沒什麼。”下意識縮了縮肩膀,讓衣袖伸展蓋過那段肌膚。

她岔開話題:“我在這裏住了好久,都不知道這個地方。”

“我愛亂逛,什麼犄角旮旯的地方我都去過,”我開始滿嘴跑火車,“那你知道每次我出來玩,看到美景,最遺憾是什麼?”

“什麼?”

“沒有相機!只能靠我的——”我用手指指睫毛,開合了兩下,“只能靠我的視網膜成像,保存在這裏。”我敲敲後腦勺,仿佛那是一個存儲硬盤。

“所以,多可惜,否則我可以把我去過的稀奇古怪的地方都翻出來給你看。”

“你可以描述給我聽,”梁曉楓笑起來,“我送你一臺。”

今天天氣晴暖,流雲透明,四下無風。我們在城中高空,被一間狹小透明的包廂安心地包裹著,像是從日常生活中憑空劃破一個口子,逃到了另一個世界。掙開了所有人的視線,褪去了與生俱來的責任。

我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聽到“哢”的一聲響聲。

“糟糕。”

“怎麼了?”梁曉楓下意識抓住我的雙手。

“應該是停電了,機器卡住了。沒事,等等就會好。”

“啊,好吧,”她半信半疑,將手遲疑地收回來,拍拍胸口,像是要借外力按壓讓如雷的心跳平息下來,“不會掉下去的吧?”

我突然覺得她很可愛。

雙腳脫離了現代社會,在這無依無靠的高空中,我們原本的地位與力量被倒置了。

無論她的名牌包裏有多少錢、纖細手腕上懸掛的手鐲有多昂貴,此時此刻,她只能全身心地相信我,她也毫不猶豫地將恐懼袒露給我。

渺小的我,被短暫而強烈地需要著。

“沒事,不會,”我弓著腰站起身來,想要坐到她的那側,“要不你拽著我,如果掉下去了我給你當人肉靠墊。”

話還沒說完,我感到被一股物理衝力狠狠推了一把,徑直向前摔過去。摩天輪重新啟動了,所有包廂都被突如其來的機械動力甩得前後猛烈搖晃。

我感到鼻梁重重地磕到了鐵質座椅,一股熱流湧出來,哇,真丟臉。

“我的天,”梁曉楓從側面抱住我,將我架回座椅上,“摔到哪裏沒有?”

“沒事沒事,我沒事,”我搖搖手,擡頭的時候看到對方白色套裝上蹭到了我的血跡,“哎你的衣服。”

她看了一眼,沒有在意,從包裏拿出紙巾,小心地幫我拭去血漬,然後將紙巾擰成一個細長的條狀,輕輕地堵上鼻孔。

那單側座椅可能只能容納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我們的距離過近,我可以看到她的睫毛,纖毫畢現。

她的溫熱鼻息混合著身上的香水,像潮水溫柔地一記又一記撫著海岸一般,汩汩地摩擦著我的臉。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面紅。

從摩天輪下來,我們如同劫後逢生,玻璃閘門打開的一瞬間,我們都大笑起來,引來路人側目。

“怎麼會,每次和你在一起,都會出現意料之外的事?”她往前邁了一大步,轉過身來倒退著看我,笑臉盈盈,毫無責怪的樣子。

“可能是你的‘意料’範圍太狹窄了唄,”我對答如流,“所以任何事都會出乎你意料。”

“哈?”她沒想到這個回答,突然註意力被轉移,“餵快看,那只海鷗,那只海鷗,把那個人手裏的三明治叼走了!”她驚呼起來,如見魔法,以為親眼目睹迪士尼動畫成真。

“海鷗一直是很可怕的物種,”我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別以為它們看起來很可愛很溫順,其實攻擊起人來甚至會啄傷人的眼睛。”

“什麼?真的?”她瞪大眼睛,但不是質疑的態度,而是在細想。

“好像我確實從沒有近距離接觸過海鷗。在我印象中,”她舉起右手,在空氣中畫了一個框,“就是一幅畫裏,用兩筆畫出來的彎彎的線條,代表遠處的海鷗。”

我大笑:“你們城裏人,就是沒見過大海,卻畫過大海。”

她盯著我,仿佛我說了什麼頗有哲理的話。

“你知道嗎,我之前還看到過海鷗大搖大擺走進便利店,毫無障礙地把一包薯條偷運出來。”

她嗤笑出來:“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我大言不慚:“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她突然噤聲。

夕陽晚風把她額發吹得四散,余暉斜斜地打在她面頰,金粉銀粉灑在她的睫毛上。

那簇粘在她套裝上的血漬氧化了,從鮮紅褪色成了暗黃色,像用細線縫制的一朵衰敗的小花。

她緩緩地說:“我確實,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

8.林佑慈

我從快遞收寄處出來,手裏捏著一個小小的快遞盒,遠遠地就看到白駒從對面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他斜背了一只年代久遠的運動包,磨損的包帶從胸前斜劃出一條分割線,勒住寬松的T恤,他整個人看起來像一片扁扁的紙片。

“餵。”我揚起手。

他跑過來:“拿快遞啊?”

“對,”我晃晃,裏面的包裝盒和快遞紙盒發出小小的碰撞,“給你買了新的剃須刀。”

“哇,這麼好。”他沒多想,笑嘻嘻地接過來。

我順勢握住他手肘:“我有事跟你說。”

“啊,什麼事?”他楞了一下,要和我一起往家裏的方向走,但我攔住了他,“我們走去外面說。”

“為什麼?”

“因為我要說的事,可能不那麼愉快。”我對上他澄澈的雙眼。

“每次預知有印象深刻的事要發生,我都避免在熟悉的環境下,因為以後如果再回到那個環境中,總會想起那天的場景,不好的回憶會反反復復被觸發。”

我不知道他是否聽得懂。

記憶總是會被很微末的感官經驗觸發,譬如初吻時對方嘴裏的氣味,在未來的日子裏,再聞到同樣的氣味,那心痛的感覺就會回潮,沒有一點改變。

我們步行到附近公園,落葉被行人踩踏,嵌進小徑的鵝卵石縫隙之間,樹木散發出衰敗的香氣。

我開口:“我知道我得了艾滋病,抱歉。”

白駒像被嚇到,從我的肩旁彈開一步:“你怎麼知道?是我哪裏說漏嘴嗎?”

“你沒有,你瞞得很好,”我笑笑,“反正,說起來,就是,你不用覺得這是你的負擔。”

“什麼意思?”

我組織了一下語言:“我意思就是,我知道你一直在想辦法賺錢,維持我的治療費用,但說到底這病無藥可醫,我們又沒有穩定的收入、合理的醫保,所以。”我把話停在這裏,擡頭看他反應。

那男孩像是沒聽懂似的,困惑而痛苦地囁嚅:“那你是,不想活了嗎?你想死嗎?”

“也沒有,我只是想……順其自然。”有新的落葉飄下,踩在腳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脆聲。

我說:“就像樹葉一樣,可能今天飄落,可能明天,我不會去用力搖晃樹枝,也不會爬上去用膠水粘住它,就隨便吧。”

白駒停下腳步,用雙手環住我的脖子抱緊我,熱騰騰的身體將我圈進他的熱量領地裏。

“不要隨便,不要隨便好不好。我可以的,我馬上就成功了。”

我的聲音在他肩膀處衣服的褶皺中悶悶的:“什麼快成功了?”

“那位富太太,她很喜歡我,她送了我一臺很貴的相機,我剛去商場詢了價,很貴,我賣掉就可以支撐你的治療費很久。”

我脫開他的擁抱,恢復了合理的距離看他:“那你喜歡她嗎?”

“什麼?”

他像沒聽清似的,仿佛我問了一個極其離譜的問題。

我突然覺得心臟被貫穿一樣的疼痛,傷心得不得了。

原來我們兩個人都不知道怎麼喜歡一個人,這種對常人來說與生俱來的本事,在我們的基因裏卻是殘缺的片段。

就像聽障人士很難標準地發音,因他們從來沒有聽到過聲音。孤兒沒有接收過愛,又怎麼會知道發出愛的辦法。

好慘。

我感覺心臟被攪出一點點血液,滴到胃裏,令我五臟六腑方寸大亂。

“你沒事吧?”他將手背貼到我額頭。

我搖頭:“沒事。”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騙錢啊?”那男孩躊躇了一下,心虛地從眼底望著我,眉頭皺成八字眉,“其實,我讓她很開心,我感覺讓別人開心是我的天賦。所以她也沒損失什麼對不對?”

確實,他不懂。

可能我也不懂。

我們早就習慣了等價交換。要得到糖果,就要自己洗衣服。要得到收養,就要乖巧、勤奮、不哭。

收容院的阿姨爺叔們,他們註意力有限,無條件的愛更罕有,你要什麼,就需付出些什麼去交換。

我們奢望一點點溫暖的情緒價值,就要用無限努力去換。最終我們都變成冷冰冰的人,無時無刻不細心計算著人與人之間的能量交換。

但在正常世界中,人與人間的情緒能量流動,是不講物理法則的。

我嘆口氣,重新恢復了作為兄長的鎮定和冷靜,將他毛茸茸的腦袋拉過來,揉了一下。

“我沒有說你在騙錢啦,只是,如果你和她之間的期待不一致的話,到最後總有一個人會覺得自己受騙,你明白嗎?”

下午的陽光在四面八方趕來的烏雲圍剿下,收束了最後一道光線,整個城市浸入即將傾盆大雨的氣氛裏。

有粉紅色的小女孩身影從深綠林間閃過,“撲通”滑倒在鵝卵石小徑上。

她媽媽快步過去扶起她,一邊哄著她,一邊將濕濕的樹葉泥濘從她的白色絲襪上拍去,但她還是不知好歹地放聲大哭起來。她沒有得到懲罰,反而被媽媽更緊地擁在懷裏。

我說:“回去吧,快下雨了我看。”白駒點點頭。我們折返回去。

我說過,白駒是馬馬虎虎毫無設防的人,所以我獲得梁小姐的聯系方式也並非難事。

其實回想起來,那一晚上我為什麼會撥通那個號碼,我自始至終都無法解釋。

我在那漫長乏味的“嘟嘟”聲中,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掛掉,但我沒有,直到對面的黑夜中淩空浮出那句輕輕的女聲:“你好。”

我簡單做了自我介紹,想象著聽筒對面的人有一瞬間的慌亂和羞愧,然後我問:“梁小姐,我想知道,你有計劃和白駒的未來嗎?”

“我……”

“你覺得為了他結束你的婚姻、離開你的丈夫值得嗎?”

對面沒了聲音,只有呼吸聲急促地拍打著收音孔,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我提醒她:“猶豫超過三秒,就是不值得。”

她大約是楞住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聲音纖細溫柔:“林先生,對不起,我還沒想好。”

我突然覺得自己極度無理,在深夜騷擾一名女士,問了遠遠超出我權力範疇的問題,更恐怖的是,她如此誠實,令我自慚形穢。

我看到月光流入對面房屋未關的門窗裏,在泛黃的窗簾上折出幾道明滅的褶皺,有只貓在窗口看著我,亮黃色的雙眼,像要洞穿我不堪的靈魂。

我心一動:“梁小姐,對不起。”

“為什麼?”

我決心與她交換秘密:“我給你打電話是因為,我喜歡白駒,非常非常喜歡。”

聽筒那邊“啊”了一聲。

那只貓跳下了窗臺。天穹下又只剩我一個人。

“這樣啊。”她慢慢地說。

9.梁曉楓

我在早上接到了短信,丈夫從外市出差返回來。

我知道我總有一天要回去的。灰姑娘出逃了太久,後母的陰森爪牙始終懸在頭頂。

我沒有魔法,白駒也不是王子。

晚上又是乏味的例行宴會,沈宗建挽著我同一個又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握手點頭,然後接受千篇一律的贊美。

我踩著磨腳的高跟鞋,搖搖晃晃,站在鏤空的空中樓閣之上,是一具空殼。我居然聽得到身體裏的回音。

“註意,你不要吃太多,”沈宗建提醒我,“等會兒這次宴會的主人會過來,你要主動上前同他握手,知道不知道?”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覺得有些眩暈:“我想去一趟洗手間。”

他陰沈著臉點頭,算作默許。

我逃也似地進了洗手間,用手掌撐在瓷磚上。

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我以為自己早就已經習慣了——然而沒有,原來我永遠也不能習慣屈服於忍受無趣、無尊嚴的人生。所有人都不能。

尤其是我同白駒過了幾日,居然又重新發現了一種人生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是危險的,卻又是令人著迷的。

對一個人近乎一無所知,是否依舊可以全心全意地愛他?

“如果猶豫超過三秒,那就是不值得的。”

那句話倏忽如一條代碼,打進我的大腦皮層。

某個指令在我身體的系統裏被觸發了,我當即做了決定,拿出手機撥出了號碼。

從後門溜出去的時候,白駒已經等在門口。我躍上單車的後座,他一路飛馳。我忽然覺得很冷,才反應過來,來時的汽車開足了暖氣,現在卻是在冰冷的夜晚露天馳騁。

我猶豫了一下,恬不知恥地抱住了男生年輕而強壯的腰。

“我們,現在去哪裏?”我遲疑地發問。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不知道未來方向,這令我惶恐,也令我激動。

自行車彎過一個大角度的轉角,我感到身體和地面拉成一個斜斜的角度,他笑著說:“帶你重返青春。”

“什麼?”

眼前是我曾經念書的母校。

一切明明都是一樣的,可是我感覺教學樓間的穿堂風是不一樣的了,站立在校園裏的樹也不一樣了,跑在教室外走廊裏的人也不一樣了。

他們知道迎接自己的人生是怎樣的嗎?不,他們只是將臉龐沐浴在日日更新的年輕陽光裏,內心與最後一道數學題或挽起校花手的混蛋暗自搏鬥。

我漫無目的地想著,突然被一只溫熱的手抓起,那男孩指著學校禮堂門口的宣傳板:“看,有歌友會。”

怎麼會?

澄澈的夜晚,青蔥的校園,還有歌友會。一切都美妙得像夢。

“走,我們也去看看。”

“啊?”我定住腳步,“可我們又不是學生,何況人那麼多。”

“那有什麼。”

“可是這個歌手我不認識耶。”我驚異於自己是如此僵硬、刻板,一時之間能找出這麼多借口。

“我也不認識。”他笑著攥了一下我的手。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白駒拉著和門口檢票的女孩子一陣胡侃後進了學校禮堂,也不記得白駒是怎麼笑著、擋著、推著,用了什麼招數把我一路護送到最前排。

我只記得那個不知名的男歌手吊到最高音的時候破了音,全校禮堂十幾歲的男生女生們鼎沸的笑聲與喧囂聲讓我覺得震耳欲聾。

我從來都不是喜歡熱鬧的人,但這一刻,我忽然覺得,這樣的繁雜,這樣的擁擠,這樣的喧嘩,這樣汗臭與嘶啞混合著的難以定義的青春,非常非常好,好得我無法言語。

我只能在一陣掀過一陣的歡呼聲中渾身震顫,下頜不停地抖動,像大熒幕中即將慟哭的女演員一般。

臺上的歌手唱的是什麼歌,我馬上就會遺忘。但我一定會記得回旋在學校禮堂上方的旋律,和背後因為人群的擁擠而緊緊貼著我的白駒。他汗濕的手,溫熱的呼吸。

我的愛。

歌友會的最後環節是歌迷與歌手互動,比賽記歌詞的能力,贏的人可以得到一份禮品。

我沒看清白駒是怎麼從身後高舉著手一個箭步衝上臺的:“……他明明不認識這個歌手啊。”

臺上主持人讓自告奮勇的學生一字排開,然後開始念規則。無非就是播放那個歌手的一首歌的前奏,最先聽出是什麼歌的學生舉手,然後唱完一整段。唱完最多的算獲勝。

我站在昏暗模糊的人群裏,仰頭看著燈光打在白駒的臉上,強烈的燈光打得很均勻,映得他的皮膚白皙到慘烈的地步,他額頭上的頭發影子毛茸茸地投射在鼻梁側面,一小片陰影。

他與一群學生站在一起倒顯得毫不突兀,他本來就是學生的年紀啊……我突如其來傷感地想道。

第一段前奏開始放,白駒第一個舉手。主持人將話筒遞給他,他想了想,胡亂唱了一段相似的旋律。

“唉……錯了啦!”下面學生響起一段起哄聲。

白駒毫不尷尬,笑著看著臺下,將手插進口袋裏,肩膀聳著,鎖骨貼在T恤上,好看的肩線。

主持人遺憾地搖搖頭,將話筒收回來,示意下一題。

前奏剛剛開始,白駒又舉了手。這次唱的更加莫名其妙,是一首老歌。

“唉?”下面的學生開始費解,“這根本不是人家的歌啊……”

主持人也開始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白駒還是無所謂地笑。

第三次,白駒還是第一個舉起了手。

主持人開始默默抹汗,想說這個男生是不是來鬧場的。

白駒又胡亂唱了一通。下面開始沸騰,有不滿的粉絲叫道:“餵!你搞什麼呀!”

主持人拼命控制場面,又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用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同學,你是真的歌迷嗎?”

白駒揉了揉頭發:“其實吧,在進來之前,我根本沒聽說過他……”

全場嘩然,而一直坐在旁邊的歌手也一下子黑了臉。白駒“噗嗤”地笑出聲來,隨即又抿緊了嘴唇,生怕惹惱了場上的歌迷。

“……可是吧,我剛剛聽了他的現場,我一下子就愛上了他,我以前總覺得追星沒意思,但我決定現在就追定他了!”

“嘩——”全場哄笑起來,但毫無惡意。

他是怎樣的人——

一種可能性擊中了我。

他可能是個騙子,是一個年紀輕輕的慣犯。

他說這樣肉麻的假話,毫無猶疑,毫無尷尬,毫無悔意。

我竟從未了解過他,哪怕一絲一毫!他的職業、他的年齡、他的經歷、他的品格,所有的一切我都不知道,僅僅知道我愛他。這是不夠的。

然而,我知道活在這個世上是不容易的,也許謊言與偽裝是他的生存技能。能夠生存在這個世界裏……就是光榮的。無論手段。

我一時之間無法理清自己的想法,只覺得大腦轟鳴,恍惚地看向舞臺。

那位歌手風度極佳,一臉笑意地過來抱了抱他,然後同主持人耳語幾句,主持人隨即大聲宣布道:“那麼這次的獲勝選手是這位同學!”拉起了白駒的手。

人人都愛聽好話。假的又如何。

我似乎有些釋然。

既然那個在名利圈摸爬滾打數年的明星都願意在這一刻相信他真誠而拙劣的謊言——

白駒拿了獎品,向臺下晃了一晃,奪過主持人手中的話筒道:“送給全場最靚的女孩子!”

我感到全場的燈光搖晃了一下,隨即移到站在人群裏的我的面孔上。

我嚇了一跳,已經可以想象到自己的面色同燈光一樣慘白。好在人群迅速發出了歡呼,又聽到有大學女生的抱怨:“唉——你看人家好浪漫哦——”

我站在喧囂的人群裏,覺得自己是安全的、被包圍著的,被一群陌生的、善意的年輕人包圍著。

小時候,我遇到人流密集的集會場景總會胡思亂想,如果這時候從天而降一個大炸彈會怎樣。

今天我忽然不害怕了,站在高高低低的人群裏,被無數個相似的面孔擁塞包圍著,我覺得藏在這個大千世界裏是好玩的,一個炸彈下來,我的人生也完整。

10.白駒

直到鑰匙旋入鑰匙孔,我都不知道把梁曉楓帶回家是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我們可以在這個城市的任何地方見面,但唯獨不應該是這裏。

朝北的小公寓樓,陰暗潮濕,簡陋破敗,物件雜亂,是我和林佑慈這樣的人已經習慣了的溫暖舒適的幽深海底。

而她如一只仙鶴,貿然闖進來,我懷疑會破壞生態環境,打破一種透明的平衡。

但她說,她無處可去,雙腳疼痛。我沒有把女孩子扔在半夜的馬路上的理由。

門開了,生銹老化的開合鉸鏈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在地面上旋出一個隱形的半弧形。

林佑慈不在家,最近他作息古怪,經常晝伏夜出。我暗自舒了口氣,也不知道在擔心什麼。

梁曉楓坐到沙發上,將尖頭高跟鞋一寸一寸地從腫脹的雙腳上剝離開來。

我看到她雙腳都被磨破了皮,流出一點點血漬,覺得有一點點的心痛,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像是心裏有一種從未被發現的感情在萌發。

“我給你拿一雙拖鞋。”我從臥室的床底翻出一雙舊棉拖鞋,賣相十分寒酸,但我猜這是所有女生在穿完高跟鞋後夢寐以求的。

她伸手想要接過來,我突然心裏一動,蹲下來幫她穿上。在未來的日子裏我反復想到這個動作,是否就是造成一切不可收拾的源頭。

她突然“撲簌撲簌”地流淚,然後用雙手圈住我的肩膀,問我:“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嗎?”

我一楞,幾乎不敢擡頭看她,雙眼盯著她的腳踝,一顆伶仃小巧的骨頭被潔白皮膚包裹,我目光呆滯,像要在她腳踝上灼出一個洞來。

我能感到上方的空氣凝結了,她猶疑了一下,仿佛受到了隱形的羞辱,但又鼓足勇氣問了一遍:“不可以嗎?”

我站起來,決心將所有窘迫都展露給她:“我沒有錢,沒有固定的收入。”這是實話。

但我沒料到,這句話對她來說也是一種衝擊。她突然漲紅了臉:“我也是,可是我們可以一起賺。”

我搖搖頭:“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她抓住我的話尾問。

“可能你從未工作過,不知道賺錢有多難,”我轉身去玄關處的雜物箱裏搜羅出兩片創口貼,遞給她,“而且……我現在需要錢,需要很多錢。”

很奇怪,我從小擅長騙人,對人說謊對我來說易如反掌,欺騙令別人對我釋放微弱的善意,才使得我能在殘酷傾軋的世界裏茍延殘喘地存活下來,我以為這已經是我的本能。

但面對她,我喪失了天賦,此時此刻我只能坦誠相告。

她困惑地凝視我,受傷的眼神一遍遍地在我臉上逡巡,像要在我的皮膚上再讀一遍我說的話。

過了好一會兒,她仿佛理解了,肩膀垮塌下來,整個人如同遭受重錘。

“原來是這樣,”她細若遊絲地開口,“原來只有我處在婚姻中,處在這段該死的婚姻中,才是對你有價值的。”

她說得那麼輕,卻又那麼擲地有聲,令我根本無法反駁。我第一次認清了自己的卑鄙和自私,原來我是這樣的人,我從未意識到過。

我以前不是沒有談過戀愛,但都是和過得比我更一塌糊塗的女生一起,坐在路邊喝可樂、抽煙,打火機險些燒焦眉毛,接吻、撫摸,然後在某個清晨不告而別,沒有負擔,也沒有責任。

慘淡的白熾燈跳了跳,將我可悲的人生照得一覽無余。

我蹲下來,將創口貼貼在她的腳跟,輕輕按了按:“對不起,我只是想你開心一點。如果我利用了你……”

“可是我不開心啊。”她哽咽地按住了我的手腕,指甲深深地嵌進我的肉裏,像要用生理上的疼痛來傳遞她的精神苦楚。

“我一點都不開心。我想逃走,可是我沒勇氣,我覺得我太孤獨了,我逃不掉的。然後我遇見了你,我以為……”

她俯視著我,雙目通紅,我正想開口,她突然又說:“不然,我殺了他吧,這樣我就可以拿到所有的錢了。”

我毛骨悚然,腿軟直接坐到了地上。對面的女人突然陌生起來,在她瓷白的皮膚下,有什麼晦暗不明的毒液淌出來了,正在張牙舞爪地從她的五官蔓延出來,黑色的、恐怖的藤蔓。

“你瘋了?”我按住她的膝蓋,“聽著,曉楓,我很抱歉,但是我的朋友生病了,病得很嚴重,我需要錢,所以我讓你誤會了。這都是我的錯,我道歉。”

但於事無補,她瞳孔裏的某種東西永遠消失了。

一記異常尖利的聲音,打在我耳膜上。我反應過來,是她哭了。

在掩面長泣的抖動中,她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出來:“為什麼,為什麼原來你們都不喜歡我……”

11.林佑慈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不知道我在深夜撥出的那通電話,在多少程度上改變了我們三個人的結局。

那天以後,白駒再沒提及“我們要發財了”、“富婆會支付你的醫藥費的”之類的玩笑話。他變得有點沈悶、有點傷心,流露出大多數年輕人失戀後的頹唐。

我想要幫他,卻力不從心,我的身體狀況變得越來越糟糕,時常會莫名發起燒來。

有時在深夜,我被他的開門聲吵醒,在高燒、疼痛和饑餓的一片混沌中,我能感覺到他坐在外面的沙發上,一聲不響。

在並不潔凈、並不舒服的狹小空間裏,他在緩慢地舔舐自己的羽毛,一根一根,清理好,細心地梳理好自己的自尊,然後走進衛生間,水流聲潺潺地流淌出來。

失去白駒的消息,是突然發生的。

在某一次筋疲力竭地工作後,他回到家,開始零零散散地往行李包裏扔一些衣物,漫不經心地跟我說,有個朋友叫他去某個北方城市,可能有正經的工作機會,他要去面試,去去就回。

當時我就應該發覺蹊蹺,他是那麼有表達欲的人,每件事都會描述得事無巨細,但這一次,他說得含混不清。

我沒有追問,只是提醒他帶上身份證件和換洗內衣。

“我應該,”他在手機的日歷上點了點,“十二號就能回來。你一個人可以的吧?”

“廢話。”我白他一眼。

他拉開抽屜,又確認了一番:“那個藥都在這裏放著,我看夠一個月了。”

我想起來:“那如果你通過了面試,你要去北方嗎?”

行李拉鏈突兀地停在中間,他的背影僵了僵,好像被問到一個從沒設想過的問題。

他停頓了兩秒轉過身來:“要去的話肯定帶你一起去啊。你不想跟我一起啊?”臉上又是笑嘻嘻的神情。

我聳聳肩,表示無所謂。我們本來就是沒家的人,退租、打包、跳上火車,一切簡單得要命。

我忘記了我們那晚有沒有擁抱告別,我只記得他最後把行李包放在門口,拍了拍手,笑著說“大功告成”,仿佛做成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我看了一眼,因為沒放滿衣服,那只包癟癟的,像是在證明給我看,只是一次短途的旅行。

白駒在幾天後失去了音訊。

我突然發現我和他的聯結原來是如此薄弱,我們沒有親屬關系,沒有法律關系,甚至沒有共同好友。

在這浩渺世界,除了我們彼此,再沒有人知道我們認識、熟悉、一同生活。

我們之間的默契、信賴和全部的共同記憶,對我們如此重要,對這世上所有人卻如此無關緊要。

我突然想起,以前在福利院看電視時,有個主持人問過一個問題:“如果一只鳥在空空蕩蕩的森林裏唱了一首歌,然後飛走了,沒有人也沒有動物聽到,那麼這首歌真的存在過這個世界嗎?”

原來沒有被看到、沒有被聽到,就沒有存在過。

以前白駒會開玩笑說,如果我在街上暈倒了,一定要記得在手機屏幕準備好屏保,上書幾個大字:請聯系白駒,手機號如下。

現在,那個手機號始終打不通,我就這樣失去了他的消息。他從我的世界裏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半個月後,我接到梁曉楓的電話,她拜托我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找她,並說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面談。

我很詫異,但也同意了,在手機上買下火車票的那一刻,我看著確認頁面的時間和地點,突然意識到,那個城市就是白駒提過的要去面試的地方。

有一萬種可能性湧入我的腦海,像是沸騰的熱水,激烈地爭先恐後地冒著水泡,每種可能性都歇斯底裏地向我喊著。我在劇烈的頭痛中上了火車。

北方城市很冷,盡管我穿得厚實臃腫,還是不自覺地發抖。

我拎著一個小行李包進了車站的小飯店,服務員大媽把湯面放在塑料剝落的小桌子上時我看到她的指甲大喇喇地伸進了湯裏。她看也不看我一眼,放下就走。

這座城市的冷漠讓我覺得放松,沒有人會審判我過分瘦削的臉和一些難以解釋的紅色斑點。

吃到一半,手機收到訊息,是梁曉楓,她已經到了。

我囫圇將剩余的面條吸進嘴裏,然後把現金放在桌上,離開的時候險些勾到輕飄飄的塑料桌桌腿,那湯往外晃了一下,旁邊皺皺巴巴的紙幣已經足夠灰頭土臉,又迎頭被油膩的汁水拍打了一記。

火車站裏的人像模糊又暗淡的色塊,在一片灰黑白交錯中,我看到一剪紅色的身影,纖細美麗,像黑夜裏快要熄滅的一束燭火。幾乎無需確認,我就向她走去。

“你就是,林佑慈吧?”她對我說,“辛苦你過來了。”

“沒事。”我把行李包換了個手,和她一起並排走到出租車的等候隊伍。

人頭攢動,她轉過來對我說:“我已經把錢準備好了,等會兒我們先去酒店附近的銀行轉賬,數額太大了不能用手機銀行轉,好麻煩。”

我有點驚詫,在三教九流人流湧動的地方,她毫無忌憚地說著與錢相關的事情,但我想她從小養尊處優,可能被保護得生存技巧匱乏。

坐進煙味繚繞的出租車後座,我終於問了那個問題:“白駒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她搖搖頭,將頭輕輕擱在玻璃車窗上:“林先生,你很想他吧?”

出租車從幽暗的地下車道開上了高架,冬天白寥寥的日光瞬時充斥滿了整個空間:“是的,我很想他。他讓我很擔心。”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她看向我,高架橋飛馳而過的鋼索線在她臉上打出明明滅滅的切割,她像被禁錮在細密的鐵窗內,“是在公園的冰湖上,那天好冷啊,整片湖都結冰了。”

她被一個轉彎的力道小幅度甩了一下:“我知道了你的事,想把錢給他,讓他轉交給你,但他不要。真是奇怪的人哦。”

車內的暖氣“呼呼”地吹著,但我卻不由自主地覺得不寒而栗。這位女士的神態和語氣讓我覺得她仿佛做了什麼恐怖的決定,每句話虛弱地飄浮在空中。

“然後他就走了嗎?”

“對。”

“他從來不會不告而別。”

梁曉楓聽到我這麼說,仿佛很煩躁似的,粉紅色的指甲在手機屏幕上盲目地滑動和敲擊:“你是不是從來都沒和他分開這麼久過?”

“是,”我說,“但希望你不要誤會,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和他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我們在孤兒院一起長大。”

她好像才得知這件事,眉毛驚訝地挑了挑,流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旋即又被悲傷籠罩。她如此喜怒不定,讓我困惑。

我們順利抵達了酒店,辦理入住之後,我同她步行去街對面的銀行。銀行的排隊系統懸在天花板上“叮咚”響個不停。

不知道是不是與醫院共用同一個叫號系統,那端正又冰冷的女聲總是令我想到醫院。

每一個人被壓縮成一個編號,等待著那個機器般的聲音在“叮咚”一聲後響起“請”,頓一下,某某號到某某窗口。

我們在等候區落座,從我的角度看向門外,是一排顏色整齊的共享單車,黑色座椅發出涔涔的反光,白色流雲在狹長的湛藍天空上來來回回。

“和我,和我說說白駒吧,你們之前的故事。”梁曉楓突然開口,形色急促,仿佛有什麼來不及了似的。

我一時張口結舌,想了想:“白駒嘛,他是一個很受女孩子歡迎的人,這你看得出來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開頭。

“他長得好看,性格又大大咧咧,以前在我們那裏,從小到大無論什麼年紀的女孩子都很喜歡他。他喜歡作弄女孩子,但她們根本不會生氣,反正打打鬧鬧是常有的事。

“他讓那些老師們很頭疼。我常常在受罰的隊伍裏看到他,在教室外面和其他男生一起蹲馬步罰站之類的,一眼就能看到他,因為他高,又嬉皮笑臉,看見我還會遠遠地揚起手跟我招手。

“我覺得他太不可思議了。”

銀行裏的交談聲、叫號聲和櫃員在玻璃窗後面對著擴音喇叭講話的“噗噗”聲交雜在一起,混亂嘈雜,但她聽得很認真。

“我是說,他有讓糟糕人生變得有趣起來的天賦。他好像很懂得苦中作樂,這讓我很羨慕。說來慚愧,雖然我比他虛長兩歲,但他帶給我的幫助更多。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去社區領錢,你知道這種辦事人員的態度都不會太好的。

“我們跑了好幾趟,最後一趟快接近簽字了,那女人又在那邊為難我們,說我們已經年紀這麼大了,有手有腳怎麼還來領救濟金之類的。

“終於簽了字,白駒看見她的電腦屏幕上在寫什麼文件,沒有保存,就偷偷地用腳勾斷了電源線,屏幕一下子就黑了下來,比屏幕更黑的是那女人驚慌失措的臉。

“哈哈,我們就趕緊告辭跑了出來,生怕她反應過來。跑到大馬路上我們才敢大笑。聽上去是不是很無聊,也沒品?但這是我能回想起來的最鮮明的那類快樂了。”

我浸在漫漫回憶裏,點滴往事像河床裏的鵝卵石,被時間的水流輕巧地繞過了,忠誠不移地錨定著我和白駒的過往。

“梁小姐,我不知道你會怎麼看待我們這樣的生活。但老實說,我們真的習慣了在一些微小的卑鄙、微小的自私中找尋一點樂趣。”

她看了一眼墻上的鐘,又把視線移回我的眼睛,微微笑:“是嗎?”

“是。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們把錢用在網吧裏,甚至連坐公交車回家的錢都沒有了。

“白駒就在網吧裏搜集別人喝完罐裝可樂後的拉環,握在手裏,像變魔法一樣投入公車的投幣箱裏,‘鐺’的一聲,也像模像樣的。你敢相信嗎,我們從來沒被抓住過。

“後來,這就成了只有我倆知道的默契,如果花錢太不合理了,我們就會對彼此說,小心,別又要去撿易拉罐拉環。”

梁曉楓笑起來,像在興致勃勃地巡禮一本她未曾有機會入鏡的白駒的人生相冊。

“可能因為我們太窮了、太窘迫了,所以很少談到感情這方面的事,聽上去好像就不是我們能支付得起的話題。

“我說過他很受歡迎吧,因為他對每個女生都很好,過道上看到女生拎兩個熱水瓶都會順手幫她提過去,拔河比賽最胖的那個女生崴了腳也是他負責背去醫務室。

“體育課上看到女生來生理期自己沒意識到,他會把校服脫下來系到人家腰上,然後從隊伍裏溜走,去小賣部買衛生巾。聽上去匪夷所思吧,可是對他來說,就好像很理所當然似的。”

“謝謝你。”她將手覆在我手背上。

我不知道她謝我什麼。

可能是謝我允許她跑進我的回憶裏,在那個積灰落塵的古舊院子裏,她忐忑又憧憬地打開一扇扇門,看到那個她愛的男孩子在每個場景裏活得活色生香。

我看到玻璃門外的天色有一點暗淡下來,視線被某種含混不清的濾鏡籠住了。然後我看到那道門的景色被一些穿著警察制服的人填滿,他們魚貫而入,與靠近門口的保安耳語了幾句,門被關上了。

我聽到那叮咚作響的叫號系統終於叫到了我們的編號,但梁曉楓突然像是腹痛一般痛苦地蹲了下去,將臉埋進了手臂和膝蓋的微型安全地帶。

那群警察團團圍住了她,開口說了些什麼,我已經驚惶得聽不到任何外界的聲響,感官知覺被“轟”地關閉了。

我記得的最後一幀畫面,是她突然朝我的方向撲過來,將銀行卡塞到我手裏,然後小聲念了一串數字,說:“這是密碼,記住了嗎?”

12.梁曉楓

“所以你最後用花瓶的碎片劃破了他的頸動脈,是吧?”對面的警察在審訊筆記上劃劃改改。

我點頭。

背後響起簡短的敲門聲,一個年輕人將一疊照片遞到桌上。

那個滿嘴煙味的警察迅速瀏覽了一遍,拎出一張舉在我面前:“這是你丈夫是吧?”

我看過去,照片裏是我熟悉的後院花園,幾條黃色警戒線將畫面分割成幾塊,中間那塊裏躺著一個人,原來他最後成了這樣子。

我和張嫂在家的花園裏一鋤一鋤地將盆栽綠植都搗開,把那具令我厭惡的身體放進去的時候,剛好是夜最黑的時候,我們沒有開燈。

我記得鐵鍬不小心撞擊到他手腕上的昂貴手表,發出驚心的聲音。我們都嚇了一跳,在茫茫夜色中確認了一下彼此的方位,然後繼續將濕土按壓在他身上。

在幾個小時前,這具身體的主人,因為發現了白駒的存在,還生機勃勃地在臥室裏大發雷霆。

他贈予我的傷口、鮮血和淤青,我在他熟睡後又依次還給他。

花瓶在他後腦勺炸開的時候,他沒有醒轉過來,暗淡的月色讓我只能從枕頭上流淌出來的汩汩黑血確認我沒有失手。

我有機會暫停的,如果我只是想報復他,那麼到這裏就夠了。

但我忽然意識到,他是多麼地看輕我。我的丈夫,對我如此的輕視和鄙夷,對自己的暴力如此理所當然。

如果他戒備著我,他就不會死。但是,他在對我做了這些可怖的事之後,還能坦然地呼呼大睡,毫無戒備。他認準了我就是一只軟弱無能的籠中鳥。

我的雙腳立在羊毛地毯上,正在劇烈發抖。如果他從這片血泊中活轉過來,我知道我就再也逃不掉了,天涯海角,他總能找到我。

所以我撿起了距離右手最近的碎片。

“好,這部分我們先過了,”那個警察搓了搓臉,忽略了我臉上不易察覺的輕蔑表情,又問,“還有一個人,白駒,白色的白,馬駒的駒,你認識嗎?”

我感到有閃電劈過我的腦袋,劇烈的疼痛從每一條神經末梢呼嘯而來。我下意識捂住了額頭。

“沒事,你可以慢慢想,想好了再說,”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香煙,打火機“啪”的一聲,“他也在本市失蹤了。和你有關系嗎?”

一團煙霧噴在我的臉上,他往外呼氣時因為冰冷的天氣,氤氳出一團白氣。

我看見那團白氣緩緩散開,彌天蓋地,視線再清晰起來的時候,我站在隆冬的公園裏,日落很早,天色陰沈,湖面結了冰。

白駒在背後叫我。

“曉,梁小姐。”

我轉過頭,他穿了灰色羽絨服,一雙白色球鞋,好看的下巴淹沒在一條黑色的羊毛圍巾裏。我們之間停留的令人傷感的白霧證明“梁小姐”這三個疏離的字曾經出現過。

“怎麼站在這裏?”他抖了抖肩膀,笑笑,“好滑。”

我望著他,就像望著我畢生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有錢了,”我將銀行卡掏出來,“我們一起走吧。”

他怔了一怔,仿佛立即就質疑這筆財富的來路不正,搖搖頭,“算了,可以嗎?”

“為什麼?”我幾乎要哭出來,我以為這是我們之間唯一的問題。

他抓了抓頭發,十分苦惱的模樣:“我不能就這麼離開,我還有其他事情,還有其他人要照顧啊。”

“我以為,我以為你只是想再見我一面。是你說的啊,梁小姐,”他擡頭,眼神澄澈,“我知道你的婚姻很可怕,你可以逃開的,只要你想,你就可以的。”

我覺得腳下的冰面仿佛在碎裂,墜落,我要沈下去了,被刺骨的溫度貫穿身體。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經歷什麼,天啊,”我變得語無倫次,“不是的,你不懂,我沒有信心。我需要你。”

“為什麼?”

“我、我……因為我懷孕了,”我看到他瞳孔收縮,“所以,如果你不救我,我就永永遠遠被困在那個家了,我逃不了了。”

“你……如果,”他遲疑了一下,“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會要這個小孩的,”我斬釘截鐵,“無論如何,我只想擺脫和那個人的所有關系。所以你不用擔——”

白駒的臉色頓時變了。

厭惡之情幾乎一瞬間躍到他的面孔上,他甚至沒有一絲努力想要掩蓋。

他迅速甩開了我的手:“原來你是她們中的一員啊。”他失望又嘲諷地說道。

“什麼?”我不明白這之間的利害關系。

“我說,原來你就是那種會拋棄小孩的人啊。”他憤恨地大聲說道。

那一剎那,我被他的兇狠嚇住了。

困惑、委屈、憤怒攫住了我。我要的不是這些,我要的是無條件的愛,是毫無道理的偏心和袒護,我不要道德審判。

如遭到當頭一棒,我覺得自己可笑,立刻返身離開。

冰面很滑,我走不快,冬季寒濕的夜色已經淋淋漓漓地完全染黑了整個公園,遠處有女聲在叫著小孩回家,不知名的鳥類接二連三地從樹林裏飛出來,這一切都令我觸景生情,很想立刻嚎啕大哭一番。

走了幾步,我回頭看他,他蹲在冰面上,一副頹然的樣子。

在這幾步路間,我竟然對他生出無限的恨意,又或者是,對自己的恨意。為什麼,為什麼在我生命中,每一個人的出現,都是為了證明,我是一個可憐、可悲、不值得愛的人。

我又走了幾步,邁上了湖岸,回過頭,發現他消失了。

平靜的湖面上只有一個窟窿,無聲無息。

一時之間我的尖叫聲被恐懼拉成完全的靜音,風鼓吹進我的耳膜,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我馬上跑回湖中央,相比於他的手,我先看到了他的黑色圍巾漂浮在冰水上。

我立即攥住了他的手,極度的寒冷瞬間傳遞到我胸口,我恐懼地大聲咳嗽起來。

我試圖把他拉上來,但根本不可能,體型和體力的懸殊程度讓我幾乎快被他拽下冰面。

“你等等,我去叫人來。”我放開了他的手。

在起身的那一刻,他嘲諷鄙夷的神情,和從我麻木的小腿回流到大腦的血液一起,“嘩“地刷過我眼前。

他討厭我。

他根本不喜歡我。

我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走,四下寂靜,遠近無人。

回到地面後,我看到在幾百米處有一個小警衛室。

我可以飛奔過去,但我沒有。

我慢慢地走向那間警衛室,溫暖昏黃的門燈在前方,一個毛茸茸的小光點,指引著我。

在未來的日子裏,我無數次想起在審訊室裏那個警察給我播放的那條路上的監控錄像,我看到了我自己。走得如此慢,如此猶疑,如此惶惑,仿佛在曠野中迷路一般。(原標題:《脫軌》)

點擊屏幕右上【關註】按鈕,第一時間看更多精彩故事。

(此處已添加小程序,請到今日頭條客戶端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