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北有過一段關於夢的對話。
一日中午，我昏昏欲睡，窗外的秋風跑進來，使我頃刻就要進入夢鄉。小北搖醒我，附在我耳邊講：“白天是不能睡的，太陽在眼睛裏動來動去，睡不著，不能做好夢的。”這話令我的困意消了大半，更多的是從心底迸發出的驚喜，尤其是“太陽在眼睛裏動來動去”，這是兒童的語言，我講不出。
我問小北：“那晚上能做好夢嗎？”
小北講：“能的，因為天是黑的。”
“那時的夢是什麼顏色呢？”
“有黑色也有彩色的。”小北的語氣很肯定。
小北遇見的夢，都叫好夢，偶爾也有一兩個“噩夢”，小北是不大記得的。他的世界正被無數美妙的想象填滿。每晚睡前，他最迫切想做的就是遇見一個夢。夢在小北的世界裏，是氣球，能飄到很遠的地方去，有時，他認為夢是彩色的泡泡，我吹出了一串又串，他追著，趕著，要去將它們一一戳破。
而我的夢，屬於成年人的夢，就要復雜得多了。更像一個裝滿了細碎雜物的抽屜。
我的夢時好時壞，昨晚又做了一個噩夢，醒來時，哇一聲哭了。夢裏，我的一個鄰居就要死了，他的親人從四面八方趕回家。我買了些水果，走去清河巷看他。他側身躺在明廳左邊的房間地板上。家人正一口一口餵他吃稀粥。見我來了，他將臉擡起來看我。我夢中的人兒，時常是見不著臉的，但人是誰，依然清晰可辨。可今日，這臉，我認得出，是一張過去我熟得不能再熟的臉，他同我講了一些話，多是關於人生的懊悔之言。挨著他蹲或坐的親人，都在無聲地落淚。忽而，他站了起來，在明廳裏，四處走動，除了臉色慘白，身子沒有異樣。
我捂住胸口，開始哭了，這是夢裏的我。一眨眼，我見父親穿著格子襯衣坐在清河巷老房子的門檻上同我攀講。他的臉色同樣慘白，一副就要離開我的樣子，我的哭聲大了起來。我擤著鼻涕同父親講：“我還沒有帶你去坐飛機呢，還沒去北京呢，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父親將臉側著，他臉上的慘白跟被日頭曬成古銅色的脖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父親的笑爬上了那張臉，他講：“人生就是這樣的，總有一些悔事的。”
我從夢裏哭到了夢外，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漫無邊際的悲傷將我牢牢拴住，不能自己。“還好只是夢。”這是我醒來後，最大的安慰。但我的淚仍止不住。
挨到早上七點鐘，我打通了父親的電話，他正在林公廟附近的地裏種蘿蔔。
“這麼早打電話，是不是有什麼事？”父親問我。
“我想你啦！”我帶點哭腔，但這哭同之前的已經大不相同了。
“聲音太小了，不能聽清楚，沒有信號呢，我先掛了啊！”父親掛了電話，我心裏舒坦了。中午十二點左右，父親又打來了電話。顯然，早上那通電話，他有些不放心。
“昨晚是不是做噩夢了啊？”父親講，我一聽這話，又想哭了，老父懂我。我仍帶哭腔，同父親講了夢。父親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他這笑，是讓我寬心。
“夢都是相反的。你夢見要死的那個人，之前我也夢見他死了，我估計他能長命呢！”父親繼續安慰我，可我的身心仍被見不著的沈甸甸的悲傷壓住。
“今年，我們要去北京呢！”我講，“要是你以後離開我，我怎麼辦啊爸爸！”我很想在電話裏，哭一哭，我的父親準要擔心的。父親聽了這話，反倒又笑了，他講：“不要怕的，我現在好著呢！那是夢！”
這樣的夢太真實了，我在夢裏所體悟的無力感，到了夢外，還在持續，且能量加倍加速，我渾身癱軟無力，黑暗也在周遭吞噬我渴望所見的一絲光亮。我甚至開始信解夢之說，各處去查，只看往好處說的解夢之法，以慰心靈。
當然做噩夢的比例，在做夢的生命長度中是占少數的。極好的夢，不大有，只是生活的映射到了夢中，更戲劇化。也有既好笑又難以啟齒的夢，譬如，小的時候，幾乎都做過找廁所的夢。在《拜托了冰箱》中，王嘉爾就講了這樣的夢，何炅神補刀講：找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找到了！兒時，要尿床的征兆，就是在夢中找到了廁所。還有一些無法解釋的“預言”式夢。上學時，考完試的晚上，我夢見了考試成績。等到發試卷時，每次夢中的成績都是對的。去年，阿姐帶我買了一二次體彩。有天晚上，我做夢買彩票，夢裏有兩組數字，醒來時，只記得前四個了，後面的數字，想破腦子也記不起來了。阿姐覺得這樣的夢難得，又帶我去買彩票。我就寫了夢裏記得的四個數，中了四十塊錢。有朋友調侃講，要是全記得，那發財了喲！還有好幾次的夢屬於在夢裏到過的地方所做的事，與後來現實中發生的一樣。印象最深刻的是二三年前同老板去珠海出差，下了船，我就記起夢裏的場景了，接下來要排隊打車去酒店，我的前頭站有什麼人，後頭是什麼人。果真，就是夢裏的一樣。還有一些“夢中夢”，夢裏，我跟自己說，別做夢了，快醒醒，等夢中的我醒來了，還在一個更大的夢裏。
我還常常夢見去到同一個地方，而在實際生活中，我從未到過那裏。在夢中，甚至哪座房子，哪道門，我都一清二楚。還有那兒住的人，臉多半無法得見，可人熟識。我還能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呢。
夢為我重新建構了一個鄉村，一個有我生活痕跡的所在。它與我兒時的生活氛圍幾近相同，卻又分明是另一處。等下次，我又從夢中進去時，仍能記起上回去了什麼什麼地方，見到了哪些人。
你說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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