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住舊房和掉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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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處之花

【王方晨】

1

喬兔子來省城找撿妮,沒人迎候。

一下車,喬兔子直奔候車室衛生間。

有個車站工作人員守在門口,穿著制服,像是收費的,但對眼前走過的乘客視若無睹,樣子也不兇,喬兔子就尾隨別人進去了。

他並不吝惜幾角錢。兒子見明一再叮囑他,到省城早把零錢準備著。進廁所趁早主動交費,不要多話,讓人看著像個鄉下人。他就說:“省城我又不是沒來過。”他來過的。十年前。但心裏想,見明說說還是對的。

進去了,又想,話雖如此,錢這東西,該省也還得省。

他把衣服從頭到腳換了,臨出來又把錢捏在手裏。萬一人家實行的是方便後交費呢?都快走到那個工作人員臉前了,也沒見有收費的意思,倒是對他看了一眼,顯然沒認出他就是那個剛才走進衛生間的鄉下乘客。他心裏自然有些得意。又見來來往往很多人,沒一個交錢的,就知車站衛生間如今免費。

十年前他送撿妮來省城上學,也進過這個衛生間,被一個麻臉女人要去五角,心疼得回家後直跟撿妮她娘抱怨。十年之後衛生間免費,喬兔子認為這是進步。時代進步。就像他在地裏種莊稼,不用再繳農業稅了。

車站衛生間不要錢,這會是一個好的兆頭。

喬兔子心裏得意,背上的行李都仿佛變得輕了。走到候車室門口,又一回頭,就跟那個工作人員對了眼。

工作人員好像朝他一笑,因為他看到工作人員的嘴裏燦然一白。

喬兔子止步,轉身,返回,在洗手池前掏了牙刷,仔細把牙刷一遍。盡管旁邊有幾個人好奇地看他,他都沒在意。不在這裏刷牙,也會在別的地方刷。見到撿妮之前這口牙總歸要刷的。

刷牙的時候想,自己的牙結實得真是少見,不像撿妮她娘,不到五十歲就掉牙,過六十牙就光光的。這才六十三,就又得了絕癥。他的身體多好,沒病沒災。他還想著將來能夠多伺候她幾年呢,卻沒這福。

喬兔子心裏暗淡一下,漱了口,走出去。

跟那個工作人員擦身而過時,有東西在他眼前一掠,明晃晃的。洗手盆上面是有鏡子的。

衛生間裏掛著面現成的鏡子,他也沒想起來擡頭照照,換的衣服端正不端正,牙齒刷得白不白。

就這樣,喬兔子第三次走進衛生間。裏面又寬闊又幹凈,沒有一點不好的味道。

剛要把臉轉向大鏡子,就聽上面有人朝他叫一聲:

“餵,老頭兒!”

衛生間是半地下的。那個工作人員俯身站在階梯上,兩顆鮮黃眼珠瞪著他,他就知道自己出出進進讓人家起了疑,由不得從鏡子跟前退兩步。本來他可以堅持在鏡子裏照一照,哪怕只照一眼,也會讓他感到自己衣冠整潔,牙齒雪白,可是他卻退開了。鏡子近在咫尺,卻如同剎那間飄移到千裏之外。

“叫你呢,那老頭兒,發什麼呆!”

喬兔子身上很不舒服,也不好再往鏡子面前去,只得往外走。經過那個工作人員身邊時,聽他又說,“你以為這是飯店啊,是不是?”

一些人不明不白地發出湊趣的笑。喬兔子急忙地走上去。

喬兔子沒能從那鏡子裏看到自己,自己這身新衣也就白穿。

他才鉆出玉米地,衣服上左一片右一片的汗漬,斑斑駁駁,從暗黃到灰白,又從灰白到黃色,可他明明才換了新衣。換衣服的地點也是他在出門前就盤算好的。為買新褲子新皮鞋,他專門去過一趟縣城。見明上個月來省城勸說撿妮無果而返,捎回一件襯衣。見明告訴他襯衣是撿妮買給他的。他知道其中的底細,但也用不著把話說穿。見明畢竟在省城呆過,他很相信見明的眼力。身穿新衣走在省城的街上,估計會很合適,但仍不免被人識破。

這個衣著簇新的鄉下老頭兒,兩只耳朵瑟瑟直跳。

2

喬珍妮拿著手機爆打。

喬兔子進門後,她還沒顧得上看他一眼。

喬珍妮打電話時來回走動,一次次地從喬兔子跟前走過去,又一次次走過來,沒完沒了,這情景就像在莊稼地裏幹活一樣,比在莊稼地裏幹活還忙。終於把手機丟開了,那樣往沙發上隨手一扔,就像當年扔了手裏的鋤頭,這輩子再也不要撿起來似的。

喬兔子還在客廳裏站著。

“你坐著吧,”她對喬兔子說,眼皮仍然沒有朝他擡一擡。她這麼說,反而像她已被繁重的莊稼活累垮了,必需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可是,她轉身去廚房給喬兔子弄吃的了。

喬兔子沒坐。他靜寂地站在客廳中央。客廳不大,但他就像一棵被霹靂擊毀的老樹,矗立在曠野上。身體焦黑而堅硬,裏面沒有一點活動的意識。他那樣無知覺似的站著。

沒想到竟會從沙發旁邊的墻壁上看到一面鏡子。也可能是他眼花了,那裏只有一片飄忽的亮光,或者是一扇房門,可是他覺得幾乎是一生的驚心動魄的經歷都在一古腦兒地朝他心頭湧來。雙腳和膝蓋發酸。整個身子也都在微微打顫。他聽到自己的耳朵發出了跳動的響聲,好像秋風裏的兩枚楊樹葉。

喬珍妮從廚房出來,手上端了一小碗兒蛋炒飯。

喬兔子撲通跪地。他是撿妮的父親,雖然撿妮在城裏只叫珍妮,他還是她的父親。

即使把撿妮嚇住,他也要跪。

撿妮沒有聲音。他想她肯定嚇住了。眼裏一片朦朧,看不到撿妮的神情。撿妮嚇住了,他也就成功了一大半。

他看不到撿妮,但他預先看到了自己的成功,似乎還看到父女倆一起走在回鄉的路上。回鄉之路的盡頭,是她垂死的老娘。

他悲痛地叫聲“撿妮”,卻不能相信自己的真誠。

他顯得更悲痛,好像有無數的刀子,在割全身的肉。

清清楚楚有一絲得意從他心頭掠過。

當他在車站衛生間換了衣服,發現沒有被人認出來的時候,就是這樣得意的。他有力量。他覺得自己能夠死死壓住這種得意。他像一塊沈重的石板,緊接著,果真對自己的悲痛一點也不予懷疑了。

他試著往撿妮跟前膝行。意外的是,撿妮早早閃在了一邊。

“你這樣做沒用!”喬珍妮說。

聲音不高,但清晰入耳。

喬兔子好像是十年來第一次聽到撿妮的聲音。撿妮的口音早就變了,喬兔子卻聽得毫不費力。

“你怎麼做都沒用!”

喬珍妮不看喬兔子。她冷靜的神色,表明在她家裏沒有發生任何讓人吃驚的事情。

她把飯碗和盤子輕輕放在餐桌上。這裏還是跟喬兔子沒來之前一樣。一切照舊。她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見到喬兔子。

“撿妮,”喬兔子對她的背影哀求,“你娘就想見你一面……”

“告訴你,吃了飯自己走!”喬珍妮打斷他的話,“你什麼也不用多說。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車站還有車,見明坐過的。”

喬珍妮快步走到沙發跟前,把手機撿在手裏,頭也不回走到門口。

“你看見了,我很忙。”她說,“臨走別忘把門給我關上。”

3

二十五分鐘後,喬珍妮款款來到璧君酒店一樓的楓丹酒吧。

她對女友陳怡青致歉:“對不起,我來晚了。”

“你總是這麼客氣。”

陳怡青家在附近,四十多歲。從電話裏聽喬珍妮的口氣,是立刻要見到她的。平常,她為自己擁有喬珍妮這樣一個相處融洽的女友感到滿足。但喬珍妮確實不愛說話,很多時候兩人在一起只是她在說,喬珍妮很專心地聽著,臉上掛著謙遜得近乎羞澀的微笑。

那種默默無聲的靦腆的笑容,很能打動人的。她拉著喬珍妮的手不願松開,喬珍妮也好像很樂意讓自己的手握在陳怡青手裏。

她們隔著桌子坐下來。好像不是因為要坐下,兩人還要一直牽著手似的。服務生送來咖啡,瘦長的身子傾在桌子上方,傾得很厲害,完全擋住了兩人的視線。服務生走開,兩人都覺得被阻擋了許久,但兩人心裏立刻踏實下來。

陳怡青看到了:喬珍妮羞澀地低垂眼簾,好像一個小女孩第一次有了隱秘的心事。

她有個已上初中的兒子。當年初見喬珍妮就想,如果可能,自己應該生個女兒。也不一定非得像喬珍妮,反正生個女兒就是。但一聽喬珍妮叫她阿姨,她又馬上表示反對。她堅持兩人姐妹相稱。那時候她就有了生個女兒的念頭,而且十分的強烈。

她要生就生喬珍妮這樣的女兒,那麼招人憐愛,簡直就是為招人憐愛而生的。誰見了這麼個舉止優雅的可人兒,都會忍不住把她攬在懷裏,給她所有的愛,就像給自己的親生女兒所有的愛。如果陳怡青有這樣的女兒,她會盡自己所能地呵護她,把她精心養在聖潔美麗的閨房,一輩子不放她出門,不讓她經受風吹日曬,不讓她工作,不讓她嫁人。讓她一輩子都是一個沒有出嫁的幹幹凈凈的女孩兒。她可卻是一位女博士,一位大學老師,而且已經有了自己的男友。

現實總會讓人感到悵然,這樣的事情卻讓陳怡青悵然而甜蜜。

喬珍妮也看到了自己:她略微有些矜持地坐在陳怡青的對面,整個身姿似乎都在對所有人傳達一個美妙的信息,愛我吧,愛我吧……我那麼可愛,我這麼乖巧。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聲,聲調輕柔,好像清澈的細流,潺湲流淌。

“時間過得真快啊,秋天說到就到了,穿短袖衣服都有些涼了。”她開口說。一雙纖纖素手撫摸一下自己潔白的胳膊,那十指一把水蔥似的,根根圓潤,看上去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

陳怡青的目光沒有從她手上離開。“是啊,”陳怡青附和道,“昨天下過雨,天氣就轉涼了。”

“我喜歡這樣的天氣。”喬珍妮說,嘴角含著溫軟的微笑。她把頭轉向被暗紅色的帷幔遮擋得嚴嚴的窗子,好像她能夠看到窗外的梧桐樹,但也好像躲避別人的註視。

她太愛害羞了,陳怡青想到。

“秋風一吹,校園裏就會落下很多樹葉,”她神態嫻靜地說。語氣緩緩,好像流水。“一到十月,我就會很激動。我做夢都會想到自己在落葉下行走。”

陳怡青眼裏閃過一絲疑問。其實她是沒有什麼疑問的,但她仍然驚奇了一下。那意思是說,珍妮,你會激動嗎?不會吧。

“珍妮。”她不由得嘆息一聲,目光中充滿愛憐。“我也很喜歡大學的校園。”她說,“你們大學的校園是這個城市最美的地方。珍妮。”她笑了笑,壓低聲音。“因為我的小珍妮在那裏,她是最受大學生歡迎的老師。”

“怡青姐你就會開我玩笑。”喬珍妮將頭一低,她是真的羞澀了。她輕輕握著自己的手指,反復地握著,好像一心要引起別人的艷羨。她安靜地沈默著,同時又顯得非常地自信:誰都會艷羨她,她把自己的纖纖素手握在手裏。

那像是藝術品的手指!她在靜靜地品味著這種觸摸,神思悠然已去。

陳怡青無望似的,眼看她漸行漸遠,從觸手可及,到海角天涯,茫茫宇宙。

喬珍妮突然伏身啜泣。

“他來了,他又來了,我甩不開他!”喬珍妮哭著說。她壓抑不住了。

哭聲驚動鄰座,有人起身抻頭往她們這兒打量。服務臺旁的服務生以為出了什麼事,匆忙走過來。陳怡青生氣地對他揮手,他就又退回去。

“誰又來了?誰?你是說歐陽?”陳怡青說。

“我甩不掉他,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喬珍妮梨花帶雨。她拉住陳怡青的手,緊緊拉著,求援似的。“怡青姐,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別哭,珍妮。”陳怡青說,“你把我的心給哭痛了,真的。”她的聲音發起顫來。“我還沒見你哭過。你從來都不哭的……珍妮,我也要哭了。”

喬珍妮又抽泣了兩聲。她克制住了自己。“我不哭了。”她說。

陳怡青擦擦眼角,卻淒然一笑。

“你差點讓我想起自己的傷心事。”她說。

“對不起。”喬珍妮說,“我好多了。”

“什麼時候我也大哭一場。”陳怡青說。

“對不起,惹怡青姐傷心。”她微微垂了頭,好像一個羞澀的小姑娘。她覺得自己的嗓子有些沙啞。她輕輕咳一聲,聲音也就重新輕柔起來。

“怡青姐也有傷心事麼?”

陳怡青目光中有了硬度。“珍妮,你是明知故問。”她說,“你的問題很傻。有時候我的心都要碎了!”

“真的沒想到。”喬珍妮眼神無辜地說。“我真的沒想到。”

陳怡青停了一陣,才說:“我也沒想到你會哭。”

話剛落地,兩個女人就都覺得各自的心房遭到了一下重重的撞擊。兩個女人也都隨之覺得有些呆了。最後還是陳怡青先開口問道:“珍妮,用不用我去找歐陽談談?你是不是需要重新考慮一下你們的關系?有我在,你用不著委屈自己。”

喬珍妮的手機適時響了。從喬珍妮的神情上看,陳怡青斷定是歐陽打來的。

“我愛你,珍妮。我真的很在乎你。”

陳怡青隱約聽到了手機裏磁性的男中音。

4

雙膝在地上跪麻了,可一活動,才知道全身都麻了。

接著猛一怔,想到這是在撿妮家裏。想到自己問了很多路才來到這裏的。見明給他畫了幅路線圖,這幅路線圖幫了他大忙,不然也不會天黑前就來到撿妮的家。

早聽見明說撿妮在省城買了房子,親眼看到才知道是套舊房。是舊房他才敢敲門。他很明白自己。從什麼時候起撿妮就成為家裏人高不可攀的了?在當年撿妮拿到大學通知書的那一刻!從那一刻起,撿妮就從他眼前飛走了。可是他樂意。撿妮越是高不可攀,也越是他全家的榮耀。撿妮考上博士的消息傳出去,塔鎮的鎮長都來看過他!可是他的博士女兒住在舊房裏,他沒有多少猶豫就敲開了房門。他在心裏告訴自己,即使這樣的房子,也可以了。整個塔鎮也沒有多少人住在樓房裏,而且不高不低,住的是三樓。

他聽到了敲門聲。他想到其實那敲門聲一直就在他耳邊響著。

剛才他怎麼沒聽到呢?白生副大兔子耳朵!他伸手在一只耳朵上扯了一下。

敲門聲果真在響,喬兔子就不由得慌張了。首先想躲開,可站是站不起來的,站起來也得摔倒。他不讓自己動彈了,可是外面的人卻像長了透視房門的眼睛,說:“我知道你在裏面。”

喬兔子屏住呼吸。他的耳朵又好使起來。他敏銳地聽到了房內所有的聲音。自己的心跳聲。電器裏的聲音。家俱在呼吸。晚風輕輕吹動窗簾。墻壁裏面奔跑著奇怪的馬匹。茶幾上的一盆蝴蝶蘭也在兀自喁喁細語。

門外,有腳步聲從樓梯上走下來。那個叫門的跟人打招呼。“來了?”“來了。”腳步聲漸漸走低。……叫門的人將身子伏在了房門上,“我愛你,珍妮。我真的很在乎你。”

之後,門外很長時間沒有聲音了。

晚風很涼,喬兔子身上一激淩。

不知什麼時候,眼前的一切都陷在了灰暗裏,墻壁、蝴蝶蘭都好像不見了。他的雙膝更麻了。整個人好像只剩下一顆空蕩蕩的腦袋,隨著幽暗的波濤輕輕浮動。他順勢躺下,心想,撿妮不是囑咐他吃完飯就回去麼?他不覺得餓。他不想吃飯。他絕不吃飯。他在地上睡覺,等她回來。這一回說什麼也要把她叫回老家。可他卻不小心弄出了動靜。

“誰?誰在裏面!”門外的人警惕地問道。他還沒走。

喬兔子又慌了,緊緊抱住自己的身子,一動不動。

“你是誰?你是幹什麼的!我聽見你的聲音了。”

喬兔子只覺辛酸的潮水“呼隆”一聲向他心頭襲來。鼻子就要酸掉了,忍不住拿手背擦擦,沒想到擦了一手的潮濕。

“快把門打開!不然我報警了!”門外的人威脅道。

“是我……”他哽咽地說。

“快開門!”

“就開,就開……”他使勁用手背抹臉,試圖把淚水擦幹。同時,他搖晃著站了起來,說著,“就開……”瑟瑟縮縮走到門後,身子一軟,要倒。扶著墻壁,努力支撐著,嘴裏發出自己也聽不清的嗚嗚聲。

“把鎖往右擰,往外推……”門外的人反復指點著,聽聲音已經不那麼緊張了。他還不忘詢問,“你是什麼人?你怎麼進來的?”

房門終於被打開。門外站著來找喬珍妮的歐陽。他有所防備地站在離房門一米開外的地方。樓道裏比門內略為明亮,歐陽只能看到喬兔子的影子,但他仍然放松了下來。他朝門內模糊的人影笑笑。那笑容好像是不可缺少的禮節,真的能被人看到似的。

“我是撿妮的親戚……”喬兔子沈靜地說,但沒掩飾自己的疲倦。

“你是說珍妮……”

“是是,我是珍妮的親戚。我來看看珍妮。她出去了,她不在家……”

歐陽沒有要走開的意思,喬兔子就閃了身子。歐陽走進來,隨手把燈打開。他快速地觀察了一下房內,確認沒有發現意外情況,才仔細地對喬兔子打量起來。他已經像是這所房子的主人了。剛才緊張過度,現在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對喬兔子說:“您坐吧。從大老遠來的吧。”

喬兔子沒有坐。他拉開行李上的拉鎖,解釋著:“這是給珍妮帶來的東西,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地產的。”

一大把牙刷從裏面掉出來。竟有十幾支之多。他又塞進去。

歐陽看到了飯桌上的米飯,就說:“老人家,沒必要多說,先吃飯吧。我看出來了,你是珍妮的親戚。”

喬兔子靦腆地一笑,走到飯桌前,慢慢吃起來。“你看,珍妮做好飯就出去了。”他慢悠悠地說,“我吃完飯就走。”

“現在農村的日子好過吧。”歐陽跟他閑聊。

“可不?農業稅取消了。進步了,時代進步了啊。”喬兔子慢慢吃著,一板一眼地說起了政治。他滿面喜悅。“跟了共產黨,種田不納糧,這是現實。”

歐陽哈哈笑起來,贊道:“老人家很會說話。”

喬兔子的臉色又轉為憂戚。“聽說城裏人日子不像以前好過了,下崗的下崗,這怎麼行呢?”他說,“城裏日子應該好過的。城裏人嘛。”

只吃小半碗,就放下不吃了,好像吃不下去了。

看他要把餐具收拾起來,歐陽就勸他:“都吃了吧,這怎麼夠呢?”

“飯量小了。”他偏說。

歐陽搶著把餐具收拾了,可一轉身回來,又見他手裏拿了支嶄新的牙刷。

“我要刷刷牙。”他說,“飯後不刷牙很不舒服。”

他不說刷牙歐陽還沒註意,一說刷牙歐陽就註意到了,他的牙齒的確很白,白得就像才鑲上去的假牙。心裏暗暗驚奇著,指引他到衛生間,自己就坐在客廳等他。

喬兔子出來了,還習慣似的嘬了一下牙花子。“我這就回去。”他對歐陽說著,就要彎腰收拾行李。

歐陽很突然地盯住他,很突然地說:“你還沒問我是誰。”

他倒沒有驚慌,照舊自顧把包裏的東西拿出來放到地上,擺了一地,嘴裏慢慢說著:“都是地裏的,都不是好的。真是沒什麼東西好拿,空手來也不是那麼回事。拿來了城裏人也不稀罕,我是知道的。”

歐陽認不出那是什麼東西,他也不管那是什麼東西,他只盯著喬兔子。

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側面。他想到了一幅畫,很濃很濃的色調,一塊一塊的顏料,好像要從畫布上墜落下來。氛圍是靜謐的,所有的語言都是思想的聲音。他的心頭不由得沈重起來,神情怔怔的。等他又一次張口說話,他就被自己驚了一下,好像一根馬鞭子打在一匹靜臥的馬身上。

“你還沒問我是誰。”歐陽盯著喬兔子。

喬兔子停下來。他很放松。他甚至輕聲笑了一下,自嘲似的。

歐陽卻覺得自己受到了嘲笑,歐陽的問題很傻,歐陽為什麼問這樣的問題呢?歐陽是誰?他明明是喬兔子在省城碰上的一個城裏人。不對麼?可是,喬兔子鎮定地說:“您是……”

“我是珍妮的男友,”歐陽如實說,“我叫歐陽白。”

喬兔子點點頭,笑了笑。歐陽又覺得自己在受嘲笑。喬兔子如果問了他,不就多此一舉了麼?他進到珍妮的家裏來,又能是什麼人呢?一個鄉下人闖入一個城裏人的家裏,十有八九被人看作入戶盜竊謀財害命。而一個城裏人走進一個城裏人的家裏,反正不是做客,就是約會。喬兔子此時覺得自己在跟一個城裏人的較量中略微勝出。但他真的不想怎麼樣。他若無其事地站起身,挎起行李包,向歐陽告辭。

“我回去了,還有一班夜車。”他說,“我知道的。”

他並不看歐陽。只要有自己的主意就夠了。他已經在剛才收拾行李的時候作了成熟的考慮,出門找個小旅館住下,再找機會說服撿妮回鄉。不把撿妮帶回去,他絕不罷休。

歐陽不會知道他的主意。他猜不出他的打算。這讓他心裏樂。而且還有讓他心裏樂的事情,自己見到了撿妮的男朋友。他斷定撿妮這一輩子也不會帶自己的男朋友給家裏人看的,卻讓他不期然見到了。他不能緊盯著人家看,但他知道這人不錯。不光人材不錯,心眼也很地道,也像個有錢的人。首先,他直覺地感到,他沒有對自己這樣一個鄉下人反感。但這不一定跟自己的表演沒有關系:

他穿了嶄新的衣服。他吃飯細嚼慢咽,也不發出“叭唧叭唧”的聲響。他飯後刷牙——很認真地刷牙。

他每次刷牙都很認真。從撿妮考上大學,他一家人就非常自覺地每天堅持刷牙了。他的牙越刷越白,越結實。他很不理解的是,同樣是刷牙,撿妮娘怎麼越刷牙,牙越少,而至於最後把全口的牙都刷沒了。

他想到自己刷了將近十一年的牙,想到撿妮的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心頭一顫,就要掉淚。他匆匆走到門口,說:“我走了,告訴珍妮,她那麼忙,我不等她了。再見!”

“我開車送你,你等等。”

不幸的是,喬兔子還是不熟悉門鎖。他在門後耽擱下了。

“不麻煩您了,”他忙說。聲音不免有點變。“那哪兒像話?”

“幾點的車?”

“幾點……”他含糊地說,“晚不了。”

“為什麼這麼急?明天回去不好麼?你要覺得住在這裏不方便,我給你聯系酒店。”

“怎麼能麻煩您?”喬兔子急出了一頭汗。

“不過是小事一樁。”歐陽眼睜睜看他在門後著忙。“老大爺,”他響亮地咳了一聲,“老大爺,我問你,珍妮老家也沒什麼人了吧。”

喬兔子又一次徒勞地在門鎖上擰動了一下,就絕望似的,背對歐陽,靜止不動了。聲音從他嘴裏發出來,卻好像來自荒野的古墓。

“是的,她爸爸很早就死了,她媽媽也死了。”喬兔子說,“好,你,你,你聽我說,那時她還很小……”

5

能讓喬珍妮掉眼淚,說明事態很嚴重。

印象裏喬珍妮這一輩子也不會哭的,她永遠那麼沈靜,又那麼堅強,從來都是不急不躁,對任何事情都好像心中有數。陳怡青最為欣賞的,也是這一點。

她們認識前,陳怡青就從母親的信件和電話裏想像到了這麼一個女孩子的形象。那時候她還在國外,也沒準備回來。母親體弱多病,別說照顧只有五歲的兒子,連自己也照顧不來,可她就是不作回國的打算。兒子那麼可愛,她卻常常後悔生下他,而且常常暗自認為兒子拖了自己的後腿。好在公婆都很健康,可以把兒子放在公婆家裏。他們是在另一個城市,她的事業起初也在那個城市,丈夫也還在那裏。

她牽掛母親兒子,但不牽掛丈夫。好像丈夫沒什麼讓她牽掛的,丈夫倒是很牽掛她,畢竟她是在國外,他無法掌握那裏的環境。他甚至很擔心在通話時挑逗起她的情緒,但兩人都知道她的回國之日,就是兩人的又一次新婚。他們都應該像純潔的戀人一樣,期望把貞潔留待那激動人心的一刻。丈夫還怕她牽掛另一個城市的母親,試著提議把她母親搬來同住。她知道母親喜愛清靜獨立,即使年老體衰也未必樂意。

在不多的聯系中,母親也不常提起自己的病情。可是有段時間,母親跟她的聯系頻繁起來。母親提到了一個叫喬珍妮的女大學生,她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向人誇贊這個小姑娘。陳怡青都不敢相信了,什麼人會跟母親這麼投緣?母親寡居十幾年,脾氣已經不知不覺有些古怪了。不說她不想找老伴,即使要找,也很難找到登對的。她獨居在一棟樓房裏,因為古怪,漸漸跟所有人疏離。背後她不說人壞話,但也沒聽她對任何人表示過滿意。

母親對小姑娘贊不絕口,就勾起了陳怡青的好奇心。她很想馬上就飛回國內,見識見識這個既有主見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向丈夫打聽。丈夫回答,不錯,是有一個女大學生在照顧媽媽。

兩年後的秋天,陳怡青從國外歸來,說是來奔喪的也差不多。

母親奄奄一息,見到她第一句話就說,“多虧了這個小姑娘。”她這才對站在角落裏的小姑娘看一眼。

小姑娘不聲不響,微微笑著,謙遜而近於羞澀,卻好像對什麼都了然於胸。那時候她覺得小姑娘是從窗子裏輕輕飄進來的,而且還會隨著明亮的光線飄走。

母親不久去世。陳怡青得知了母親跟喬珍妮認識的前後。有一天母親走下工商路過街天橋,腳剛踩地就被一輛疾馳的摩托車撞倒了。喬珍妮正好路過,是她求人叫了出租車,把母親送到醫院。母親出院後,行動就很不方便,喬珍妮堅持每星期至少兩三次來母親家裏照顧母親。當時母親堅持不把實情告訴不在身邊的陳怡青。遵從母親的意見,丈夫也守口如瓶。

不用多問,陳怡青也知道這期間難為了喬珍妮。

陳怡青已經做出了重要的決定。她不準備離開這座城市了。她不想讓自己繼續徒勞地漂泊下去。她要踏踏實實地熱愛自己的家庭,愛丈夫、兒子。過去她又喝酒又抽煙,喬珍妮煙酒不沾,漸漸的她煙酒就都戒了。她搞起了公司,公司一旦壯大,丈夫也放棄了自己原來的事業,來這座城市開起了夫妻店。

從前年起,說是夫妻店已經不再合適,公司已經完全交給丈夫打理,她安心在家做起了全職太太。

公司從創建,到發展起來,其間多少坎坷,她難以忘懷。她可以很自豪地說,自己從沒有頹喪過。她沒掉過一滴淚。她像喬珍妮一樣,穩穩當當,從不掉淚。從來就沒有無法解決的問題。喬珍妮是這樣的,她相信喬珍妮是這樣的。喬珍妮從大學到碩士,從碩士到博士,一路走來,好像根本用不著有心事似的。

可是喬珍妮在璧君酒店,當著陳怡青的面,當著很多人,失聲痛哭。

陳怡青心痛喬珍妮。

那個歐陽她也認識,應該說他還是丈夫的朋友,生意上也有合作。她對歐陽的感覺不錯的,認為找到這樣的男人的女人一定會很幸福。忽然聽說他跟喬珍妮拍拖,她卻莫名地為喬珍妮擔憂,好像喬珍妮再不會幸福一樣。她問丈夫知道不知道他的底細。果然,丈夫告訴她,他是一個有老婆的人。她頓時覺得天地昏暗,心頭發冷。

她的小姑娘,理應一輩子守著自己的凈潔之身,可她還是要嫁男人。嫁人也就罷了,偏偏要遇上個有婦之夫。造化弄人啊。

陳怡青很後悔讓喬珍妮認識了歐陽。但她很快就不這麼想了。

喬珍妮遇上了歐陽,遇上也就遇上了。她憂愁過麼?她依舊安靜地面對一切,沒有什麼足以使她感到驚異。

陳怡青用不著對喬珍妮的決定給予評判,喬珍妮應該清楚自己做的:她不是神仙,也不是姑子。陳怡青暗暗為她的幸福祈禱,希望歐陽能夠妥善處理問題,早日離婚,離個徹底。

喬珍妮,多好的一個姑娘!

這麼好的一個姑娘得不到一個全人,是天地不仁不公。

陳怡青恨不得馬上打電話給歐陽,嚴詞責備他的松懈和辦事不力。腳踩兩只船的人是有的,或許這家夥就是。多少眼睛被迷人的外表欺騙過!可是陳怡青暫時還是不能找歐陽的,那會對喬珍妮造成更大的刺激。

“雜耍的來了,”陳怡青說。

6

璧君酒店每到周末晚上都會舉辦娛樂活動。陳怡青和喬珍妮喜歡這裏,去年陳怡青還辦了張酒店夜總會的會員卡。

這一回來酒吧表演的是兩個穿著銀色小醜衣服的男人。燈光打在他們身上,讓他們亮閃閃的,但他們一語不發,只有笑容和手勢,那麼明亮的舞臺和服飾,因而像是與客人隔了很遠的地方。客人遙遙地看,遙遙地發出笑聲,也都像是會意的笑聲,聽到耳朵裏自然沒有吵雜的意思,甚至喬珍妮也跟著笑了一下。接著小醜轉身去臺後拎了一只竹籃子上來,裏面盛著銀色的簽子。他拿出簽子向客人展示一遍,看上去每一根都有一米來長,也都非常鋒利。打手勢叫了一個客人驗證後,另一個小醜就蹲了馬步,讓客人把銀色簽子往自己的耳朵裏捅。客人到底還是手軟,怎麼也捅不進去,他一捅,小醜就把頭一晃,臉上做出忍痛的表情。客人主動放棄了,但見小醜的同伴走過去使勁一推,他還沒來得及躲呢,整根簽子就捅進了耳朵裏。捅第二根簽子時,第一根簽子從另一只耳朵鉆了出來。可是那小醜已經不顯得痛苦了,還好像很得意,耳朵被捅穿讓他產生了很大快感似的。第三根簽子捅下去,頭一根簽子就從另一只耳朵裏脫落下來。

兩個小醜越表演越興奮,簽子也捅得越來越快。簽子捅完了,小醜頭上像架了副電視天線,跑下舞臺,來到客人身邊,向客人做鬼臉,還請客人動手試試。走到陳怡青和喬珍妮的座位跟前時,陳怡青微笑著,用目光鼓動喬珍妮也試一下。

喬珍妮順從地伸出手,輕輕捏住了銀色簽子。

簽子冷嗖嗖的,沒錯,是金屬的。

她很慢地往小醜耳朵一捅,小醜大叫起來:“饒命!”

她的手停住了,怔怔地看著小醜的耳朵。

小醜長了一副大耳朵,差不多跟父親的耳朵一樣大。

父親被叫成了喬兔子。她長了十多歲都不知道父親的名字。那年她考上大學,父親非要親自來送她。出村的時候,幾乎全村的人都站在街上跟父親打招呼,“兔子,送撿妮去呀!”他們沒想到叫他的真名字,好像就是他的大耳朵給他女兒帶來了好運。他很得意地答應著,大耳朵顫顫悠悠。坐在長途車上,她要麼望著快速往身後退去的田野,要麼直直地往前看。她沒看父親一眼,盡管父親喋喋不休地對她叮囑著。她知道朝父親一轉臉,就能看到他的像手掌一樣張開的大耳朵。為什麼要長這麼大的耳朵?她心裏反復尋問自己。當然沒有答案。

有答案也是荒唐的:

那是為了成為記號,成為一生的記號。

出了車站,看到學校來接站的大巴,她像飛一樣跑了上去。父親在車窗外對她還有話說,她裝著聽不見。因為現場忙亂,誰也沒註意這對父女的情形。車開了,旁邊有人提醒她車後跟著一個農村老頭兒,是不是她爸爸。她不加思索地說:

“我沒爸爸!”

她也是這樣對陳怡青的母親說的:“我沒爸爸。”

她是一個孤兒。生來就是一個孤兒。她是全世界的孤兒。眼前陳怡青的母親就是她的母親。陳怡青也相信她沒有爸爸。不幸的遭遇才能造就人,不是麼?喬珍妮這樣從容鎮定,這樣了然一切,不可能沒有生活的坎坷做前提。

人與人就是不一樣,陳怡青的爸爸也死得早,但她已為人妻,生下的兒子都五歲了,她還像一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一樣浮躁。大約因為她的不幸沒有喬珍妮來得徹底吧。

“我沒爸爸。”

喬珍妮老家沒什麼人了。老家沒什麼人了,就不是老家了。她自己是自己的老家。她的身子走到哪裏,哪裏就是她的老家。可是現在她明明想起了父親,那個生著大耳朵的男人。那樣的大耳朵簡直就是人生恥辱的標誌,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帶在腦袋上,永遠擺脫不掉。

酒吧裏的所有人,包括小醜,都不會想到她腦子裏有什麼念頭。陳怡青也只是以為她被小醜古怪的大耳朵吸引住了。她盯著那只可笑的大耳朵看,她沒有把簽子往小醜的耳朵裏捅,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著簽子尖,一點一點地往外拉。

“疼煞我了,小姐!”小醜擠眉弄眼叫。

酒吧裏哄堂大笑,小醜卻是痛苦的。他嘴巴扭歪了。

喬珍妮這才把簽子往小醜耳朵裏捅。……很慢,很慢地捅。

“讓我死吧,小姐。我受不了啦!”

喬珍妮卻停下了,她沈思地看著只捅到一半的銀色簽子,嘴角是一絲淡淡的微笑。是啊,她看上去是很羞澀的。讓她這樣一位貞靜的女子大庭廣眾之下,來做這樣的舉動,是勉為其難的。她垂了目光,長而整齊的睫毛倒下,遮掩著眼睛裏的秘密。

“哪位能幫我?哪位能讓我更爽快一些?”小醜叫著,跑到另一個座位上。有個客人起身一下子把銀色簽子捅了進去。小醜直了腰,仰頭籲口氣。

他們又到別的場合表演了,客人用掌聲歡迎他們離去。

“你心情好多了嗎?”陳怡青問道。

“是的,我好多了。”莞爾一笑,又說,“真滑稽!”

“我相信你會很好地處理這件事。”

“會有結果的。”喬珍妮說。“剛才太滑稽了。”

“珍妮……”

“你說怡青姐。”她收斂了笑容。讓她長時地去笑一個小醜,也是很不合適的。

“珍妮,”陳怡青拉住她的手說,“跟我去見一個人。”

“見誰?”

“你見過就知道了。我讓你瞧個稀罕。”

“為什麼不現在告訴我?”

“這也是我才有的想法。”

“好的。”喬珍妮點頭。

她們走出酒店。坐上車,陳怡青又故作神秘地對喬珍妮說:“你會感到很刺激!”說話時的神態很像一位不良少女。

7

“珍妮的爹死了,就苦了這娘兒倆。”喬兔子唉聲嘆氣,說,“她娘也是為了孩子,在好歲數上也不改嫁。”

珍妮娘模樣好,來提親的踏破門坎,但都讓她娘趕了出去。這孩子當時才上小學一年級。她爹一死,就有人說,你一個女娃,還上什麼學?可這孩子精靈著呢,小小年紀就學會給娘分憂,一放學就幫娘幹活,大人吃得了的苦她全吃得下。幹什麼活手裏要都拿著書本本,得空就看兩眼。

屋漏偏逢連陰雨,沒過兩年,珍妮娘又得了病,去收購站賣棉花,等了一夜才賣出去,回來就發燒,躺床上爬不起來。眾人勸著去醫院一檢查,得了癌,都晚期了。這不天塌了麼?這母女倆,天底下命最苦的就是她們了。可人家大的小的就是不哭,兩手握著坐床頭上。這樣過了三四天,她娘就不聲不響走了。都說,這孩子可苦到底了。埋她娘時,她咬著嘴唇,還是不掉淚,讓人心疼壞了。

“我就不懂了,苦事怎能攤在一個人頭上?”喬兔子搌搌眼角,淒然笑笑,接著說,“這孩子從今以後就是孤零零一個人,讓她怎麼活下去?我是說呢,大人也不一定就比小孩子強。”

珍妮把地裏活幹了,把家也弄得利利落落,又去上學了。小學畢業,人家又上初中,又考上了縣城裏的一中。高中畢業,她就長成了大姑娘。考完試,回來就下地。看她架式,以後就在地裏死心踏地幹一輩子了。

“村裏人,包括我,包括我那沒見識的老婆,也沒想到她會考上大學。”喬兔子說,“俺那全村,到珍妮為止,還沒出過一個大學生。”

珍妮跟村裏人一樣,早上下地,就在地裏幹到後晌。午後下地,天不黑透不見星星月亮不回來。地裏活磨人哩,地裏活沒有幹完的時候。投身了種地的,就是把一輩子都交給土地了。人完了,該你幹的活才算完了。

“我怎麼著也沒看出她有考上大學的樣子,”喬兔子說,“村裏人都是苦命,她的命更苦,她怎麼能考上大學?小桃園我舅姥爺的兒子小亮,學習也用功,那也真叫用功,平時我舅姥爺就沒讓他到地邊兒站站。可怎麼著了?小亮初三上過三年,高中復學了三年,頭發都考白了,也沒考上個大學尾巴,還把舅姥爺的心都考傷了。”

珍妮這麼個丫頭片子就比小亮能?可那天偏讓喬兔子碰上一個從縣城來的老師,他是珍妮的班主任。珍妮考上了大學,而且還考上了省裏的名牌。這個班主任就是專門來給珍妮送通知的。

喬兔子撒腿就去地裏找珍妮。他大老遠看見珍妮在她家豆地裏鋤草,就大聲喊,珍妮,你侯老師來了!珍妮聽到喬兔子的話,先是停下了,也不朝他轉頭。

“我那時候就想,珍妮可能不會理我了。她是什麼人了?我又是什麼人?她怎麼會理我?”喬兔子說。

她那樣站了大半天,順手把鋤頭丟到地裏,慢慢走出來。喬兔子沒跟她走,那把鋤頭是喬兔子幫她撿回去的。

喬兔子回到村裏時,她的侯老師已經走了。珍妮家裏站了一院子的人。你知道珍妮在幹什麼?珍妮在廚房裏,她在燒鍋。咣當咣當的,她拉著風箱。火很旺,從鍋底下撲出來,都快燎著她的臉了。

水開了,她把水舀到桶裏,提出來,對院子裏的人說,大爺大娘,你們幫了我,我敬你們一碗水!這麼一說,村裏人就都去舀水喝。

喬兔子也去舀了一碗。喬兔子還說,珍妮,你去上大學,可別忘了寄張大學校門的照片回來,大學的牌子也要全照下來啊。

後來呢,珍妮真把照片寄回了村子,全村人都看到了名牌大學的校門。

珍妮還在信上說,村裏人可以到大學去找她……

“不看照片不知道,”喬兔子告訴歐陽白,“珍妮就該是在城裏活命的人。這麼個弱女子,投胎投錯了,投到她鄉下的爹娘那裏,受了苦,才又回到她原來的地方。我來這裏是不對的,我只是跟她一個村的,既然來了也就看她一眼,回去也好跟村裏人有個交待:珍妮如今過得好著哩,就是忙些,手機不離手。過去咱也沒幫她啥,多少也愧。”

喬兔子咧嘴笑笑,好像那種愧意必須要用微笑來表達似的。他在沙發上坐下來,也好像如果不坐,就表明自己說的話多半都是謊言。他搖頭嘆息:“唉!”他拉拉自己的衣角。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墻上的鐘表。

“我該走了,”他語氣肯定地說著,站起來。“是八點半的車。”但他突然渾身激靈了一下。“珍妮沒向你說過這些事吧。”

“沒說過。”歐陽點點頭。“珍妮從來不向我談她過去的事。”

喬兔子突然著了忙似的,提起腳邊的行李。“她是個要強的好姑娘。”他說,他顯得手忙腳亂。“我就要趕不上車了,”他說。再次趕到門口。“趕不上車可不行,家裏還要收秋種地,地裏活兒多著哩。”

看他的樣子他是要馬上從歐陽身邊逃掉的。“趕不上車可不行,還要種地。”他反復地說,好像僅僅是說給自己聽。

門鎖仍然堅固,機關重重。他已經像是墜身深淵。趕不上車可不行。他的眼裏閃出無望的神情,有一輛呼嘯著的生命列車,在他眼前已然遠去。最後的一輛,也是唯一的一輛。“趕不上車可不行。”他說。不知不覺地,聲音就是在呻吟了。“還要收秋種地……”

“你答應我一件事,老大爺。”歐陽攔住他。歐陽把手放在門鎖上。

他狠狠地驚了一下,不像是終於得救了。是清醒了過來。

他看著歐陽,這是城裏人,他女兒的男友。他對他很客氣,很友好,看得出他不是壞人,但他仍舊是深不可測的。也可以說,他就是黑暗的深淵。喬兔子不小心就會墜入這道深淵,萬劫不復。危險就在身邊,在他的腳下。喬兔子竭力地保持著頭腦的清醒。

“謝謝您。您是好心人。”他鎮定了許多。“謝謝您,”他說,“我自己去。請您……”

歐陽的手還在門鎖上放著,一點也沒有開門的意思。“你答應我,老大爺,今天不要走了。”他懇切地說。

喬兔子眼盯著門鎖,好像沒聽清他的話。“請您幫我開下門,”他難為情地笑笑,“我不會開這樣的門。”

“你在城裏住一晚,明天回去。”歐陽說。

喬兔子的眼睛好像已經將門鎖看穿了。他的主意已定,只要房門一開,他就迅速跑出去。他不會再理會這個好心人。他要遠遠地從他跟前逃開,因為車站絕對是不能去的,他也不會讓這人給自己安排住宿。

“你開開門……”他說,他感到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房門開了,喬兔子旋即跑出去。他一步跨在樓梯上,就要往下衝,可是,他發覺自己兩手空空。行李竟被拿在了歐陽手裏。歐陽在後面說:“老大爺,別摔著了。”他緊忙扶住樓梯。樓梯那麼陡,萬一滾落下去,不好看還在其次,摔傷就真的麻煩了。真有好看了。真要惹人笑話了。他還要把行李拿回來。可是,歐陽又說:“我提著吧。”

他們一同下樓,喬兔子頭腦裏想著的,還是怎樣從歐陽身邊逃開。他太緊張了,歐陽對他說的話他也大多沒有聽清。快出樓梯口的時候,歐陽提到了撿妮,才讓他註意到歐陽正在對自己說話。

撿妮?珍妮?……噢,珍妮,多洋氣的名字。撿妮,又多麼土氣!當初他哪裏想得到呢?不過是個小丫頭,就像從野窪裏撿來的小貓小狗,稀拉拉一頭黃毛,長大會這麼有出息,長大會叫“珍妮”,會住上城裏的高樓大廈,會當上大學老師,被一個真正的城裏人委曲求全地關愛追求。“撿妮”,他們一家人在談論她的時候,至今還是這麼叫她。這可不行。他們早該改口了。他若能把珍妮帶回去,一定要叮囑她娘,親口叫她一聲“珍妮”。

“等我跟珍妮聯系一下,”歐陽說,“你要走怎麼著也得告訴珍妮一聲吧。”歐陽朝喬兔子一笑。他徑直走到一輛小汽車跟前,開了車門,把行李放進去。他轉頭對喬兔子說,“老大爺,我送你去酒店住下,還是明天再回去吧。”

喬兔子挪不動腳步,歐陽過去攙他,他才走過來。一到車裏,他就沈沈地蜷縮在座位上,好像一條被捕獲的大魚。他一動不動,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躺在巨大的漁網裏,渾身發著濕光似的,讓歐陽不忍心看他。

車子開了,偶爾有樹葉掉下來,啪嗒打在車頭上。

8

出了大學校區,歐陽就把車子開得飛快,他不吭聲,也一直沒看喬兔子一眼。車內很靜,過了一陣,喬兔子輕輕說話了,聲音好像是從水底浮起來的。

“我還沒坐過這樣的車,”他說,“我這是第一次坐這樣的車。”他擦擦眼睛,仍舊蜷縮在那裏。淚水怎麼下來的,他說不清。反正他管不住自己。他得給歐陽一個解釋。“坐這樣的好車我頭暈。”他老老實實地說。

歐陽放慢車速,但他們已經到達璧君酒店門口。他倒是猶疑了一下,心想,有沒有必要換一家普通的旅社呢?車子開了進去。他泊了車,又繞過去替喬兔子打開車門。

喬兔子已經是為他所捕獲的了,站在璧君大酒店花木扶疏的院子裏,就是拘禁在他那堅不可摧的牢籠中。他想都不想還要怎麼逃跑,他要往哪兒逃呢?四周既有萬仞高墻,又有重兵把守。他確實是連眼珠都沒法轉一轉,只覺得那高聳的樓梯直插雲霄,上連天階。他的腳也不知該怎麼走路,渾身死沈死沈的。歐陽替他攜了行李往酒店大廳走,他也只好趔趄跟上。

歐陽要了套十二樓的房間。他們坐電梯上去的。眨眼工夫,喬兔子就是在十二樓層之高的地方了。歐陽讓他進門他就走進門,歐陽讓他坐他就坐,他完全聽從歐陽的安排,一時倒沒有特別的表現。歐陽拉開垂落在地的窗帷,背向他站在窗下,才要跟喬珍妮通話,一陣抽噎聲傳來。

“我是在做夢。”喬兔子口中呢喃。不知什麼時候他又站了起來,棒槌似的杵在房間中央,好像盡量不讓自己靠近任何一種物品。任何一種物品都是無比貴重。“我在做夢。”臉上熱淚漣漣。“我怎麼能到這裏來?”

歐陽合上手機,含笑寬慰他。“你怎麼不能住到這裏來?你放心,今晚你想怎麼睡就怎麼睡!”

“我不習慣。”他又說。他老老實實地讓自己流淚,老老實實訴說自己的感受。“我會睡不著。”

歐陽繼續勸他:“沒關系的。您是老人家了,知道什麼事情都有第一次的。以後您再來省城,還是由我安排。樓上還有更好的房間,你想挑哪一間就挑哪一間。不是我嚇您,這家酒店在省城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南苑。”

喬兔子點點頭,歐陽的聲音動聽。他不能再多說話了,他也不能再哭了。可是如果歐陽再盤問他什麼,他就會把實情原原本本說出來。他已經失去對歐陽隱瞞的能力。但是歐陽好像什麼也不想問他,好像只要他能好好地安頓下來,歐陽也就滿意了。見他漸漸平靜了許多,歐陽又耐心地指點他睡前的洗漱,告訴他自己明天早上來叫他吃飯,讓他早些睡。

歐陽在走廊裏撥通喬珍妮的手機:“珍妮,你在哪裏?今晚我必須見你!我要跟你談談!”

9

“是歐陽的電話,”喬珍妮輕聲對陳怡青說,“我不想理他。”

可是陳怡青的手機接著響了。陳怡青不用看號碼顯示,也知道這是歐陽打來的。

她對喬珍妮笑了笑,說:“沒想到歐陽會這麼討厭。你接不接?”

“不接。”喬珍妮說。她還是平靜似水的樣子。

“可不可以讓我跟他說句話?”

喬珍妮沒有回答。

陳怡青把車停在路邊。“是我,歐陽。”

“怡青姐,我知道珍妮跟你在一起,麻煩你轉告她,我今晚必須見她。”

“有必要嗎?”陳怡青揚起聲音說。

喬珍妮突然衝動地把手機搶過來。“你煩不煩啊,歐陽白!”她大聲說,“你要跟我談什麼?我沒什麼跟你好談的!”

“你聽我說,珍妮。我現在璧君,我希望你能來一趟。”歐陽說,“你不能來,我去找你,不管怎樣我一定要找到你。”

“歐陽,”喬珍妮緩和一下口氣,說,“我沒有責備過你吧。”

“珍妮……”

“我從來沒有責備過你。”喬珍妮堅定地說,“我從來沒有向你提過什麼要求,可你到底想怎麼樣呢?如果你離不開那個女人,那也就算了。我不會逼你的,我永遠也不會逼你!我從來沒有給你過期限,你卻讓我越來越受不了!”

似乎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聲音很大。她確實激動起來,鼻翼輕輕顫動。她在抖。她像是咆哮了。

“請你再不要找我了好吧!我不認識你,我也再不想見你!你想聽我的心裏話是嗎?那我告訴你,你給我好好聽著,你會讓我感到自己很可憐。你從來不可憐我,是嗎?可是我要可憐自己。只要一想到你還跟那個女人在一起,我就感到自己是條可憐蟲。你沒想到是吧。你看我可憐你就很得意是吧。你不想放過我是吧。可是我告訴你,別做那樣的美夢了!”

歐陽張口結舌,半天才說:“珍妮,你過去不是這樣的……”

“我怎麼就不能這樣呢?”喬珍妮嘴角露出嘲諷的一笑。“哼,你吃驚了吧。我為什麼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意誌生活?”她的臉馬上沈下來。“不不不不,我不想對你多談。”

“珍妮,你一直是我嫻靜優雅的淑女……”

“我嚇住你了,是不是?歐陽白,你也太讓我惡心了。”喬珍妮冷笑說,“我是你的什麼淑女,可你又是我的什麼人?你自己說說看,你是我的什麼人?——好了,再見!”

她把手機還給陳怡青,胸脯劇烈地起伏著,身子挺得筆直。

“我很激動,怡青姐。”她坦率地說。她沒有理會陳怡青眼裏驚異的神色。漸漸地,她的身體平復下來。“我們走吧,怡青姐。”她柔聲細語地說,“這是哪兒?”

“竹林街。”

“我們去哪兒?”

“你別管。”

“還有多遠?”

“在燕尾山。”陳怡青擡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們出來早了,可能會看不上精彩的一幕。”

“我的胃口被你吊起來了,怡青姐。”喬珍妮嬌俏地說著,把頭歪到陳怡青肩上。“可不可以提前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好看的嘛。”

“你臉紅了。”

“你看得見?”

“我感覺得出來。”

喬珍妮坐直身子。“是的,我臉上熱熱的。”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頰。

“你現在是個小女人。你臉紅紅的很好看。你是小女人的時候更可愛。”

“怡青姐有時候也是小女人對不對?”

陳怡青籲口氣。“很多時候不是的。”她說。

“做一個小女人很幸福。怡青姐,跟我談談你怎樣做小女人好麼?”

“是天性。”陳怡青只說。

喬珍妮沈默了。

竹林公園花墻外有片濃濃的陰影,陳怡青把車開進去。又高又密的竹叢自花墻內伏下來,輕輕掃到了車頂。她們靜靜地坐在車裏,看那竹影一團團似動非動,發出虛幻的沙沙聲。竹影層層疊疊,擋住了整個世界,好像整個世界都不會發現這裏有人。黑暗保護著她們內心的隱秘。

喬珍妮渾身松懈下來,心頭有著說不出的疲憊。她不用擔心陳怡青會看到她的表情,車裏很黑。這時候她很想回到家裏,躺到自己的床上,沈沈一覺。她不讓自己想她父親,那個生著大耳朵的父親。她不讓自己想父親是不是已經離開,——父親果真沒有在她頭腦裏留下任何印跡。她只覺得疲勞,好像進行了一場馬拉松比賽似的。

……這場馬拉松比賽已經進行了最少十年了。十年前,她考上省城的大學。大學畢業又讀碩士,碩士畢業留校,在職讀博。……還有並不輕松的跟歐陽的戀愛。她沒有機會停下來。現在她覺得累了。她得養下神。待會兒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她並沒有那麼重的好奇心,但她預感那不會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得讓自己的肩頭扛得住才是。她得扛得住任何事情。扛得住任何猛烈的衝擊,從容自若,臨危不亂。她外表柔弱,但內心堅強。她暗暗挺了下胸脯。

“怡青姐,如果像您這樣的女人不幸福,那是不公平的。”她開口說。她向陳怡青閃著自己的大眼睛。“你是這麼好的女人。這些年你放棄了那麼多。”

“我只是很傷心,”陳怡青打斷她的話,“……我的心都碎了。”

“怎麼會……”

“如果你親眼看到,你就會相信。”

“你這麼好……”

“不要惺惺相惜了。我們走吧。去新貴小區。正是時候。”陳怡青把車從黑影裏開出來,開到路燈下面。她看到喬珍妮臉上迷惑的神情,笑了笑。“珍妮,歐陽是很愛你的。”

喬珍妮定定地看著她,好像在詢問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但她只看眼前的道路了。車子平穩而快速地向燕尾山駛去。不大一會兒,眼前的山崖後面就射出了新貴小區門口的燈光。她暗暗吃一驚,不知不覺地把一根手指咬在了嘴裏。她想觀察一下陳怡青的臉色,但陳怡青卻仍舊只看前面。

陳怡青一打方向盤,把車開進了新貴小區的大門。喬珍妮的心口怦怦直跳,她覺得自己額頭上濕津津的出了汗,她想叫一聲停下,可就是叫不出來。陳怡青把車開到一叢花木旁,輕聲對她說:“下來吧珍妮。”她覺得身體僵硬,好不容易才把一條腿放到地上。

可是出乎喬珍妮意料,陳怡青又砰地把車門關上了。陳怡青朝前面一幢樓房的看了一陣,神色淡然。

“小珍妮,”陳怡青親切地叫她。“親愛的小珍妮,你不應該看到這個。我不能對你太殘忍。”陳怡青說,又若有所思地補充一句,“人活著不應該只有這麼一件事,是吧。”

她重新把車開到小區外面。“你說得對,我們不能讓自己感到自己可憐。”她點動著腦袋說。她笑起來。喬珍妮趁著街上的燈光看到了,那笑容竟然十分燦爛。她笑起來還是很年輕的,不像四十出頭的人。

喬珍妮也不由得笑了。

“你挑個地方,我們再去坐坐。”陳怡青提議。

“還去璧君吧。”喬珍妮不假思索。

陳怡青眼裏略有疑問。

“我非常想再看看那兩個小醜。”喬珍妮認真說。

10

喬兔子一分鐘也不能在房間裏呆了。躺下是罪過,站著也是罪過。更重要的,他得避免再次見到歐陽。

歐陽出去了,這是一個機會。房間裏有很多東西,明明擺在那裏,但都是他的眼睛看不到的。他只看到屬於自己的身體,還有隨身帶來的行李。那是一件黃綠色的旅行包,很大,可以裝很多的東西。盡管見明告訴他,撿妮不喜歡家裏的土物,他仍舊把旅行包裝得滿滿的,有紅小豆,有帶殼的鮮花生,庭院樹上結的石榴,昨晚才煮的鹹鴨蛋,芝麻炒面,幹倭瓜條子……現在旅行包已經癟了,塞了幾件他換下衣服……還有十幾支牙刷。他從車站出來,路過一家超市時,隔著櫥窗玻璃,一眼看到許多的牙刷排放在貨櫃上,心裏靈機一動。作為道具,這十幾只牙刷已經被人看到過一次了,但僅僅是被歐陽看到。

他迅速把旅行包卷成一卷。還好,旅行包可以被他不起眼地夾在胳膊底下了。他夾著旅行包向門口逃竄,門鎖比撿妮家裏的簡單好用得多,不過在把手上一擰,門就開了。

一個服務生,端一只亮晶晶的不銹鋼托盤迎面站在門口,把喬兔子嚇一跳。

“是歐陽先生給您叫的宵夜。”

喬兔子確實沒聽明白宵夜是什麼,但他看到了托盤裏的牛奶杯和一些食品。

他忙鎮定下來,說:“我……我下去走走。你放進去吧。”

走廊裏半明半暗,喬兔子拐來拐去也沒有找到樓梯。四處靜悄悄的,看不到人,腳底下也沒有一點聲音,他就有些恐懼。這裏很像迷宮,但更像夢境。他怕不真實,也怕迷失在這裏。暗暗掐著自己的皮膚,總算看到一個樓梯口,他得救似的跑過去。

十二層樓高的樓梯,仿佛一道無底深洞。喬兔子往下走了半天,也沒能走出來。他的腿還很酸,肚子也又餓了,他根本沒有吃飽。他在撿妮家裏只吃了一小半碗米飯。

今天他算見識了什麼是一小碗米飯。當初撿妮參加工作,見明興衝衝趕來看她。天不亮去坐車,經過幾百裏路的顛簸,下午兩三點鐘才到省城,再輾轉見到撿妮,差不多一天沒吃飯了,可他姐姐給他端出來的,就是這麼一小碗米飯。他三口兩口就拔拉完了,還要他姐姐再盛,他姐姐就說:“盛什麼盛,城裏人都是吃這麼一小碗兒米飯的!”他回來後直向父母抱怨,比比劃劃,使勁渲染小碗兒之小。當時喬兔子和他娘還指責他不該說他姐不好,他就說:“你們是沒見,你們見了那樣的小碗兒就知道了。端著那樣的小碗兒你會覺得自己是從小人國裏來的!”喬兔子和他娘聽了不但不生氣了,還哈哈地笑。

今天他也終於見識到了那只小人國裏的小碗兒,而且他連這樣的一小碗兒米飯都沒有吃光。因為有外人在跟前,他不能像個鄉裏來的大肚子漢,讓撿妮丟臉。當時不是歐陽在旁邊勸著,他是連這小半碗米飯都不要吃的。他撿一個米粒吃,他聞下氣味就足夠了。他知道城裏人的規矩。可是規矩讓他受了罪,越往下走兩腿就越像灌了鉛,身子也越來越軟。不竭力抓住扶手,就真的墜落下去了。

突然,他的眼睛亮起來。

撿妮,珍妮!他是為她來到省城的,而她就在他的眼前。這不是幻覺。她就在那裏,在一根光滑的圓柱跟前,身邊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她們在跟一個年輕俊俏的服務生說話。

喬兔子趕忙往後一躲。那個陌生女人好像往自己這兒看了一眼,那女人一臉富貴相,身上是什麼樣裝扮他說不出的,但也又一次感到了什麼叫做高不可攀。那通身的氣派,讓人相信即使人家的鞋子底也沒有沾到過一點土星兒。人家生來就是住在高樓大廈上的。為什麼住在高樓大廈?不是為了站得高看得遠,而是盡量地不跟腳下的土地有一絲一縷的聯系。

他再看他的撿妮,在酒店大廳內璀璨的燈光照耀下,簡直就是水晶做的,也同樣是纖塵不染。她比另一個女人還要顯得冰清玉潔。她來自更高的天外。她們全都光彩動人,全都精精致致,全都像是快樂的精靈。她們格格笑著,從那小夥兒跟前走開了,走進一道自動門,——他看出來,門後是電梯。

這時候,喬兔子心裏出奇平靜。這些年來,他們全家緊粘著撿妮是不對的。撿妮不該是有父母的人,有父母也不該是他和撿妮娘那樣的父母,可他們仍然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嘴上說著的是女兒多出息,心裏想著的也是女兒有多出息。撿妮自從考上大學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一次,她是對的。她給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家,給自己找到了應該有的父母。

……僅此一次,就為撿妮娘生養她一場,求她回去讓那可憐的女人看一眼。自己到時候完了就完了,不來糾纏她了……這一次他要把話說明白,將來不反悔,也不難受。

喬兔子從容淡定地向大廳走去,並沒有引起任何人註意。地上明晃晃照得出人影,他卻走得很穩。出了酒店,站在街上盤算一下,決定還是回到大學附近找個小旅社住下。他不想打車,因為似乎聽歐陽說過從大學到這裏不遠,他沒打過車不說,又怕挨宰。

沿著街道,慢慢往前走。過了兩個路口,斜刺裏衝過來一輛三輪車。

“坐車嗎?”那車夫一張口,就讓喬兔子有了找到親人的感覺。他聽得出來,車夫也是來自鄉下。車夫見他發楞,就問他到哪裏去。他說去大學。車夫告訴他走著去路是很遠的,說了價格,他認為花得起,就上去了。顯然車夫在為自己攬到生意高興,蹬得很起勁,嘴裏說,換了出租車少不了十五,出租車宰你這樣的人可狠哩。他那厚實的脊背在衣服裏面不停滾動。喬兔子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叫一聲:“老弟!”

車夫答應:“哎!您說。”

“我來看女兒……”喬兔子這樣開始了自己好像壓抑已久的傾訴。

“您女兒考上大學了吧。”車夫的語調不無奉承。“您女兒有出息。您該事先通知她一聲,也好讓她到車站接您。”

“我女兒今年才考上大學……”喬兔子順勢說,“事先通知她一聲就好了。——話說回來,為考這個大學,不容易哩!我舅姥爺的兒子小亮,考了三年沒考上……”

“那是過去吧。現在有錢就能上大學。”

喬兔子吞口唾沫。他不理會車夫了,只顧說:“我老沒見識哩,兄弟!我有一兒一女,我就認為兒子上學有用,女兒上學沒用。女兒認倆字兒能認自己名兒就夠了。兒子卻不爭氣,學習不好不歹。女兒聰明,從小學上到鎮裏的初中,門門考第一。那時我還尋思不過來,還是一門心思要讓兒子考大學。女兒初中畢業了,我說什麼也不同意他上高中。真是苦了這孩子了!為了逼我答應她上學,她一口飯不吃,不吃飯還要去地裏幹活。這樣撐了三天,就看她那小臉明顯幹巴了。她娘心疼勸我,我嚷她,你女人家說什麼話!我拗勁兒上來了,看女兒餓得那樣,一點也不動心。她不跟我說話,她越是不吃飯,越是拼命在地裏幹活,我倒覺得越高興。您瞧,兄弟……”

“知道後悔了吧。”車夫笑著說。

“我有一肚子愧啊,”喬兔子接著說,“她到底暈倒在地裏……”

三輪車戛然而止。“到了,”車夫說,“天不早了,你今晚最好在這家旅社住下。往前走不遠就是大學。一般情況下家長來看學生都住先鋒。”

喬兔子付了車費,車夫一會兒也不耽擱,猛一蹬車踏,就把車子騎走了。喬兔子覺得自己就像被撂在了半道上,竟然不由得追了兩步,張嘴要喊站住。從前面走來一對去旅社開房的男女大學生,好心問他怎麼回事,但他如鯁在喉,張著嘴傻傻的說不出話來。他們摟抱成一個人,也都露著半拉屁股。他們看他樣子怪,也就不再理他,他眼裏的余光看著他們緊緊摟抱著向先鋒旅社走去。

11

“他在那裏,”陳怡青悄聲說,“用不用我叫他過來?”

剛才她們沒能見到那兩個逗趣的小醜,就再次來到一樓酒吧。小醜被客人點了,據說是新加坡來的客人,一個富商,包了一整層樓,不過喬珍妮一點也不覺得掃興。她像要去觀賞一場激動人心的演出一樣,興致勃勃。

“有緣份就碰著,沒緣份各走各的。”她說。垂了目光,也不朝歐陽看。

歐陽發現她們,走了過來,叫她:“珍妮。”又彬彬有禮地跟陳怡青打了招呼。

“我來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喬珍妮向他擡起目光,微微笑著輕輕點頭,神情坦率而又溫婉。“你也坐吧。”

他坐下來。喬珍妮目光柔柔地看他,他卻像沒有發覺,只是捧著手裏的咖啡杯。陳怡青見狀,就起身告辭:“我先回去了,你們聊吧。”又轉頭對歐陽說,“歐陽,我也有事想找你的,再約吧。”

兩人沈默了一陣,歐陽剛要開口,喬珍妮就搶在了前面。喬珍妮誠懇致歉:“歐陽,對不起。”她輕輕把手向歐陽伸過去,臉上仍然帶著溫和迷人的微笑。可是歐陽對此視若無睹,她的心就不免格登一下。她保持著表面的鎮定,並沒有把手收回。其實她已經極大地警惕了起來,那看著歐陽裏的目光,也不禁有了懇請歐陽不要開口的意思。

“珍妮,”歐陽聲音很低地說,“我見到了你的爸爸。”

他沒看她,好像不忍心似的,可是她又讓他懷疑,因為他沒有聽到從她那裏發出一點動靜。她那麼安靜。以往她也是很安靜的,但跟現在的安靜絕然不同。她靜靜的,好像人已經從他跟前走開了。燈光很暗,也就是剛剛能夠看清她的面龐。她在夢幻似的幽暗裏無聲地消逝著。

“你想說什麼,歐陽?”她輕啟嘴唇,聲音又細又小。整個酒吧無人高聲,只有一縷若有似無的音樂繚繞不歇。如果不是她的目光詢問著他,他都不相信自己聽到了她在說話。

這一刻,她的眼睛沒有回避,卻也沒有讓他看出力量和意誌,甚至可以說,她仍然是柔弱的,一個典型的弱女子,我見猶憐。他的心不由得打起顫來。

“珍妮,”他說,也同樣克制不住聲音裏的顫抖。“你這是在傷害自己。”話音未落,臉色就是沈痛的了,把手一伸,那是要把喬珍妮放在桌子上的手握住的意思。可是,他發現自己落空了,喬珍妮已經把手收了回去。

喬珍妮的姿勢沒有改變,她連聲音都沒有改變。她說:“你要幹什麼?你叫歐陽白是不是?你叫歐陽白,就一定很白嗎?”

歐陽張口結舌,可是喬珍妮並沒有嘲弄他。喬珍妮只是平淡地跟他說了兩句話,如果他仔細地回想,就會想到在此前的什麼時候,甚至就在這間酒吧,同一個位置上,她就這樣對他說過,他卻像突然受到了沈重的打擊,張慌失措,狼狽不堪,毫無還手之力,同時臉上布滿羞恥的赧顏。

是的,在沒見到喬珍妮之前,他把要對喬珍妮說的話想過了很多遍。他那麼清楚自己所要擔當的責任,以至於一想到要拯救一個迷途的女子,就不由得激動不安。

現在,他重又感到了那種激動,心跳加快,皮膚滾燙。

他隔著桌子抓住喬珍妮的手:“珍妮,你爸爸就在璧君。”

喬珍妮沒有一絲驚異,好像她什麼都想到了。她倒是沒有從歐陽手裏抽出自己的手,她那樣讓歐陽握著沈默了一會兒。

她的手冰涼,歐陽也一時說不出她是不是一直就是這樣。但與其看著她不動聲色的神情,倒不如這樣握著她的涼冰冰的手,最少讓他感到自己還能牽住她,把她留在自己跟前,留在酒吧。不然,他會認為那個招人憐愛的喬珍妮眨眼工夫就會從她跟前固執地走開,越走越遠,迷途不返。他再不會找回那個讓他一見傾心的優雅淑女了。可是喬珍妮又一次顛覆了他的幻想。喬珍妮用不著改變自己的聲音,甚至用不著繼續保持那種寧靜的神態。

“我沒有爸爸。”她柔聲曼語,神態安祥。她輕輕向歐陽閃了下眼睛。

歐陽像被人突然從背後打了一槍,身子在座位上一縮,手就松開了。

喬珍妮緩緩站起身子,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我沒有爸爸。”她再次說道,仿佛吟唱。她看著歐陽,目光一刻也沒有從他身上離開。“我要回去了。”

“珍妮……”歐陽低聲喚她,但她已經不在眼前。他追了出去。

在酒店的院子裏,他追上她。“珍妮,”他說。夜風吹到他臉上,他打個激靈。他從容多了。他說:“我不是要挾你……”

“你要挾我麼?”喬珍妮問他,“你不會成功的。”

“可是,珍妮,”他說,“我知道,你心裏有隱痛,你在跟自己過不去。”

“好像你鉆我心裏看了,歐陽。”喬珍妮微笑著說。她不笑了。“可我並沒有跟你過不去。我從來就沒跟任何人過不去。甚至,在你離開你妻子之前,我都沒有拒絕過你。你真蠢。我勸你還是回到酒吧,仔細想想到底應該對我有什麼要求,但如果你仍然想跟我回家,我也仍然不會拒絕你。我永遠不會拒絕你的,歐陽白。不過,你最好在作出決定之前,給你妻子打個電話。天這麼晚了,省得她掛念。”

12

出租車開到她跟前,她隨即打開車門,上去了。她沒對司機說話,那司機卻像領會了她的意思,停了一下才把車開走。她溫和地告訴司機自己要去大校區西門。車開到半路上,那司機忍不住似的問她:“小姐是大學的大學生吧。”她點頭說,“是的。”

“小姐很漂亮,”司機贊美道。

“是嗎?你嘴很甜。”

“小姐真的很漂亮。”

“不管真假,我聽了很高興。”喬珍妮說,臉上露出甜美的笑容。

“小姐一定很好相處,哪位先生找到您是他的福氣。”

“可是我家很窮,我家沒錢供我上大學。”她不禁沈了面孔自然而然地說,“我父母都下崗了,他們都是紡織廠的工人,還當過縣裏的勞模。他們只有低保,一個月一人才一百二十塊,剛夠一家人吃飯。我還有個弟弟,明年也要考大學了。”她滿面悲戚,突然哽噎了一聲。“前幾天我爸爸被車撞了,醫療費還沒著落。”

司機好像沒有一點疑心。過了一會兒,司機籲口氣,說:“我很理解。”他撮起嘴吹起了口哨,可能覺得吹口哨不相宜,立馬就停下來。

“你是個好心人。”喬珍妮說。

司機卻又吹了兩聲。

還沒到校區西門,喬珍妮就要下車。她半真半假地對司機說:“先生,可不可以不要車費?”司機猛楞一下。“騙你呢!”她笑了,把錢塞他手裏,不等他找錢就下了車,還對司機招了招手,說,“謝謝。”

出租車開走了,她一下子跳到人行道上。她越想越樂,而至於偷偷笑出了聲。接連有十幾片秋葉墜下枝頭,使她感到自己像在落葉中飄舞。她腳步飛快,身體覺不出有一點重量,那就像風了,就是在與落葉共舞了。除了深夜寂寞的落葉,她把任何東西都拋在了身後。她走得越快,席卷的落葉也就越多。她跟紛飛的落葉一同回到家裏,跟落葉一同飄落在房門後的黑暗裏。

那寬廣的黑暗,此時此刻,是她和落葉的唯一。她沒有任何避諱地擁它入懷,緊緊地擁抱著它,用心擁抱它,就像擁抱一個溫柔的女妖,但更像擁抱自己。自己的溫度,自己的柔軟,適於自己。她沈溺於自己的懷裏,沈溺於女妖的懷裏,啜飲黑暗的瓊漿,任何的驚擾都會讓她惱怒。深深的靜息中,卻又響起了手機的鈴聲。

“誰呀!”她的聲音沙嘎而又尖利。

陳怡青不相信聽到了那樣的聲音,痛哭很久的紅腫嗓子所發出的聲音。

“晚安,珍妮,你會得到幸福。”

“謝謝怡青姐。”她聲音嬌美地說。她望著四處彌漫的黑暗。陡然想起樓道裏的燈又壞了。她在上樓的時候不小心扭了腳脖子,果然,左腳陣陣刺痛。她趔趄著從沙發上站起來,伸手打開燈。在燈光充滿房間的那一刻,落葉頓時消失。

她瞇起眼睛,阻擋那並不強烈的光明,但仍被狠狠地嗆了一下,被氣味,被客廳地上靠墻放著一大包土物:生的熟的,那麼隨意混放在地上……

沒過五分鐘,這些東西就全被她丟在了樓下的垃圾箱。

13

那種幹倭瓜條子味怎麼會沾在身上?她真是聞不慣。只要她呼吸,就會發覺鼻孔不暢。那種氣味從她身上散發出來,一縷縷鉆進她的鼻孔,堵塞她的呼吸,侵蝕她的神經。為了讓氣味散盡,她在樓下耽擱了一會兒,可她還是能夠聞到,就像鉆入了她的皮膚,也好像是透過骨頭發出來的,氣味嵌在骨頭裏。

夜風很涼,她的身上也涼涼的,腳脖子倒不覺得太痛了。忽然想起家中一定也殘留了那種味道,就準備回去開窗晾晾。

到了樓道口,背後“咕咚”一聲,好像一個人摔倒了,也好像她把土物重重丟進垃圾箱裏的聲音。回頭一望,什麼也沒看到,而且確實已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除了她徐緩的呼吸,聽不到一點別的動靜。

她小心翼翼地摸索著爬上樓梯,心想,這座樓上也有不少男人,理科的老師都有,怎麼沒人出面把燈修理一下?摔死了人才罷!如果再沒人管,她就請歐陽再來修。歐陽可以派人來,他手下有的是人,可是,她從心裏希望歐陽親自動手。歐陽未必就喜歡把燈修好呢。……通過黑暗來到她的身邊,也許正是他所盼望的。

喬珍妮嘴角帶著微笑走進房門,但她馬上僵住了。不是因為屋裏彌漫的讓她難以忍受的倭瓜條子味兒,是因為兩只耳朵。

她首先看到了她父親的兩只大耳朵,它們黑黝黝的,比他臉上的任何地方都黑,都要粗糙。它們在跳動,簌簌的,如同枯葉在寒冷的枝頭,卻註定永遠不會變成為她喜愛的落葉,錯過了時機,更錯過了季節。

喬兔子緊張萬分,眼裏充滿由此而來的驚懼的神情。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讓人聽懂的話。

沒有力氣了,喬珍妮覺得渾身上下一丁點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已經被窒息,但她聽到有個聲音在很遠的地方哀叫:“他又來了,他又來了!我甩不開他!……”她不看她的父親,一臉茫然地向她的房間走去。

“珍妮。”喬兔子低喚她。

她也聽到了,可她覺得有些滑稽。這樣的名字出自她父親的口,不能不讓她感到哪裏不對勁兒。

“珍妮。”

喬兔子像個被大人誤解的孩子,口氣裏帶著些委屈。

“原想著住下的,”他語無倫次地說,“你娘叫我了……我聽見你娘叫我了。你娘就要死了。她在家等死,縣醫院也不收了。早查出來她還會多活兩年,縣裏治不好,也可以到省裏來治……她不會到省裏來,治不好的病到哪裏都治不好。去年包村工作組還在,給村裏的老人查體,她偏不去。我查了,我好好的……查出來就晚了。我聽見她叫我,也許她現在就死了……珍妮,她就想看你一眼。你考上大學就再沒回過家,你娘想你啊,想得你頭發都白了。

“……我說不下去了,珍妮,可我還要說……你沒那麼狠心吧。見明回去怎麼說,我都不信。過去你功課重,後來你工作忙,都是真的。你爹娘都沒本事,你不靠自己能靠哪個?爹娘沒本事,就讓孩兒苦了,我和你娘都知道,也都不願意讓你分心。你奔前程,過得好了,就是我和你娘的福了。我和你娘都知道自己是誰,都不想到你這裏來……你知道的。見明自己在大學找了個活兒幹,你三番五次攆他走,——不說這個了。珍妮,你娘那麼想你,還好的時候見明要帶她來她也不肯,就這麼個老娘們兒……她要死了,才張口說要再看你一眼。珍妮……撿妮,讓你娘閉了眼走,不行嗎?再晚就來不及了。我不能住下,咱這就走,往好處想還能趕上她活著。”

喬珍妮已走進臥室。她又走了出來,從喬兔子身邊走過去,進了書房。她打開了書房的窗子,又去打開北面臥室的窗子。

喬兔子註意到她把所有的窗子都打開了,他弄不明白她的意圖,心裏的悲傷漸漸流逝。喬珍妮站到了他的身邊,讓他猛地一驚。他一直蹲在地上,像在村子裏那樣。他從地上仰望喬珍妮。看上去喬珍妮軟綿綿的,她是在輕輕搖晃,她面無表情,卻給了喬兔子一個錯覺:喬珍妮就要倒下了,就要倒在父親的懷裏。她要向父親痛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更半夜她打開窗子,也是為了掩飾她內心的痛悔,但她最終掩飾不住了。

悲傷喬兔子在臉上重聚,像濃霧把臉打濕。可是喬珍妮說話了,氣喘微微。聲音很低,怕被人聽到似的。

“我要問你,你們為什麼……為什麼不放過我?”只問一句,喬珍妮就說不出話來了。她把頭扭在肩膀上,喘息著在沙發上坐下。

“嗖”的一聲,一股夜風吹來,穿過客廳,像跑過一群受驚的野馬。

再看客廳就不是原來的樣子,好像處處都是被踐踏的痕跡。她的衣衫淩亂,頭發也亂了,她的臉色暗淡,這才一忽兒工夫,就顯得蒼老了許多。她疲憊不堪,快要支持不住了。

喬兔子心疼她,這個不用說了。她怎麼樣他都心疼她。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好像準備從這裏走開了。其實他是不能走的。他小心翼翼地開口,是怕傷了她,一點點的傷害,都會讓他孤身在外備嘗熬煎單槍匹馬為生而戰的女兒立時斃命。

“我不會再來了,撿妮,”喬兔子小心翼翼地慢慢說著,“就這一次,我不會再來了。你跟我回去,讓你娘看一眼,以後家裏人都不會再粘你了。”他用手反復地卷動著那只黃綠色旅行包,要卷得實實的。“將來我死了就死了,也不用你回去。有什麼呀。不就是個死嘛。你娘這麼小心眼兒……活得好還不成?這些年家裏挺好的。沾你光了,孩子。我這是說實話。我喬兔子想都沒想到哩,鎮長都到咱家來,鎮長還說要到省城找你來……你弟媳婦也很好,人材好著哩,相了親打聽都沒打聽,就嫁過來了。以後日子更好了,皇糧也免了,取消農業稅了嘛……”

“有啥好說的!”喬珍妮突然打斷他的話,“全世界就剩你中國還收農業稅,你不知道!”

喬珍妮咬了嘴唇,轉過臉來,坐直身子。

喬兔子狠狠地噎住了。他又極為緊張起來,他無法預測喬珍妮冷漠而堅定的表情意味著什麼。他抓著旅行包卷,暗暗打顫。可他不能不說,喬珍妮不能不回去!這是問題,這是最主要的。“撿妮,”他說,“撿妮。”

喬珍妮自言自語似的說:“你不會明白的。”

“哦,撿妮,我……”

“你怎麼能懂呢?”

喬兔子的手不由一松,旅行包展開了。

“你們是我的父母,我就該愛你們,是嗎?”喬珍妮說。她短暫地笑了一下。“生我的就是我愛的,誰的定規?這是一定的,是嗎?為什麼不能不呢?是你們要的還是我要的?為什麼我就不能要我的?如果我不要呢?你能不能回答我,父親?這很簡單。對我來說這很簡單。但你如果能夠回答我,我就跟你回去。”

喬兔子不能回答她。他像棵被雷電擊中的老樹,倒在地上,渾身麻木。他眼裏看到很深,很深的黑暗,比他從璧君的樓梯上往下看到的還要深,如同一面黑暗幽深的鏡子,他就要跌落進去,無休無止地跌落。耳邊風聲呼嘯,如同雷霆。他聾了似的。果然,他聽不到一點聲息,只隱隱看到一個淡薄的人影兒在晃,其實喬珍妮一動也沒動。她臉上已沒了反詰的神色,她沈靜地坐著,像說著別人的事情。

她輕聲說:“我就給你說說這件事吧。

“一個老太太,……從立交橋上摔下來,摔斷了腿,當時正好有一群大學生路過,他們要去公園參加遊園活動。只有我走出來,請人幫忙把老太太送到醫院。為什麼呢?好像因為我是鄉下來的。就我一個人是鄉下的。因為我是鄉下的,我走出來。他們看我是鄉下的,自始至終都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我。他們看著我求人,一個又一個人從我和老太太跟前走過去,他們都看出我是鄉下的。鄉下兩個字就寫在我臉上。他們袖手旁觀,好像接到了一道嚴厲的命令。後來到底有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我和司機兩個人把老太太擡到車上。我從車上看到了,很多人都還站在原地,我的同學也都在那裏站著。

“……我做了一件好事,父親,”她說,“你女兒心眼多好,但我心裏當時就明白了,這是一件可憐的事,只有可憐的人才做可憐的事,可憐的人才做好事。你不知道那個老太太身子多沈,我扶不起她,也搬不動她,我不敢看同學們的目光,我只知道自己不斷地向人伸出手,幫幫我,幫幫我……我急得直想哭。我沒哭。”

她不吭聲了,目光垂下來,定定地看著茶幾上的那盆蝴蝶蘭。只有兩三朵蘭花,好像才開的,幽幽地開。喬兔子也在看。過了好大一會兒,她才又擡起目光,這時候她看著父親,眼裏重新充滿了詰問。

“為什麼你們會讓我覺得自己可憐?”她輕輕說,“為什麼你們讓人可憐?為什麼可憐的人會是我的父母?我不甘心。”她搖搖頭。“我當時就感到自己受了羞辱,極大的羞辱。可那也讓我第一次真正明白了,是你們,是你們的麥子,你們的棉花,你們的黃豆,你們的倭瓜大蔥,是你們的土地,你們的棉襖棉褲,你們的家,那裏的一切——是你們,讓我感到自己……可憐。”她捂住面孔,抽噎起來。但只抽噎兩下,她就馬上站起身子。她擦擦眼睛爽聲說:

“爹,我跟你回去!”

喬兔子怔著,聾著。

“爹,我跟你回去。我要回去看娘。”

喬兔子不知所措。她伸手要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可她抓在手裏的是一大把牙刷。她疑惑了一下,她真不知道父親買這麼多牙刷幹什麼,這是從哪裏買的牙刷。喬兔子張張嘴,她就看到了他雪白的牙齒。她心裏針刺的一樣,頓時一痛。那麼白的牙齒,她才發覺。她弟弟見明也沒有這麼白的牙齒。陳怡青沒有這麼白的牙齒,歐陽也沒有。眼裏閃過疑問,她父親要這麼白的牙齒幹什麼?她還看見了父親穿的新衣,衣服上的褶痕猶在。腳下的皮鞋鋥亮,也是新的。

“我嚇著你了吧,爹,”她柔聲說,“你說句話。”

喬兔子搖搖頭。

她著忙起來。“咱這就走,”她說,“車站沒車了,咱雇輛車也花不了多少錢。——我去關窗戶!”她飛快地向臥室跑過去。

“撿妮……”喬兔子低低叫她。

喬珍妮把所有的窗戶都關上了。她急衝衝的,又來到喬兔子跟前。喬兔子已經站了起來。“走,”她說,“走,回家。”

“撿……珍妮……”

“走,走!”

“珍妮,我沒跟人說我是你爹。”

“走走走,走!”

燈啪嗒暗了。很暗。喬珍妮在前,喬珍妮對自己的家了如指掌。喬兔子憑直覺跟在後面。走出去,喬珍妮回身關門。

樓道裏也很暗,喬兔子站在樓梯口。

關了門,喬珍妮慢慢轉身,但她一下子沒有了呼吸。渾然不覺,兩手猛地往前一推……哦,是真的,一切都結束了。

樓道裏死一般寂靜。

14

最初的恐慌過去,喬珍妮嘴裏咬著自己的指頭,背靠紙箱坐在地上。

紙箱裏塞的是她讀過的舊書,滿滿的,沈甸甸的,她就像背靠一塊堅硬的石頭。

這是在樓下隱蔽的儲藏室裏,也是在黑暗裏面。

指頭被牙齒緊緊地咬著,牙齒微顫,但不松動,比鐵鉗咬得還緊。

手機鈴聲一響,她一楞,接著就又慌了。

可是,不過瞬息之間,她就重又恢復了平素的鎮定。嘴唇輕啟,聲音婉轉悅耳。

“怡青姐,什麼都好了,您不用擔心,真的。”儲藏室幽靜的空氣,讓那聲音長出了蝴蝶的翅膀,開出了蝴蝶般的花朵。一朵朵藍色的蝴蝶蘭,閃著細碎的微光,在暗夜中悠悠漂浮。“謝謝您,真的。”她誠心誠意地說。

“你爸爸不在房間裏。他跑了。”

“我爸爸……跑了?”喬珍妮吃驚說。“歐陽,你可別嚇唬我。”她含笑說。

“有人看見他從酒店出去了。”

“他能到哪兒去?”喬珍妮不相信。她沒有笑。“深更半夜的,他一個老人家,能到哪兒去?歐陽,你是不是太緊張了?有誰威脅他了?沒有吧。也許待會兒我爸爸就回去了呢。”

“珍妮,我想見你,我要跟你談談。我在去你家的路上。”

喬珍妮一下子站了起來。“歐陽,”她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脯說,“歐陽,太晚了。再找時間,明天……”

“我想好了,珍妮,我不回去住了。今晚我要跟你住一起。”

“歐陽,”喬珍妮顫聲叫,“歐陽,求你……”

“明天見到你爸爸,我就認下這位嶽父。”

“求你……”

“他來得很是時候,我離你很近了。”

“歐陽,你讓我哭,”喬珍妮幸福地說。“不,你得給我一些時間。”

“你說過的,珍妮,你永遠不會拒絕我。”

“我不會拒絕你,永遠不,可是……我還是覺得太突然了。”

“西門到了,珍妮。”

“求求你,歐陽。你要讓我怎麼迎接你?給我一個小時,給我十分鐘。求求你,給我十分鐘。”

沈默,片刻的沈默。歐陽答應了。

喬珍妮迅速扯過一些雜物,遮擋在屍體上。她腳步敏捷,走出儲藏室,輕輕關嚴了門。她躡手躡腳爬上樓梯,回到家裏,坐下來,用兩分鐘定定神,然後主動撥通了歐陽的手機。

“歐陽,你不會丟下我不管吧。”她萬分柔弱地說。

……

“你是來救你的珍妮的,是吧。你的珍妮一身罪,你的珍妮就要毀了。”

“是的。”歐陽終於說。

“你是我遇上的最好最好的人,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喬珍妮說,“只有你能夠救我。只有你。”

“珍妮……發生什麼事了?”

“我想求你,歐陽。我想求你跟我回趟家。我娘病得不行了,我要去看我娘。我要讓我娘臨死前看到她的女婿。你肯麼?明天一早我們跟爸爸一起回去。”

“珍妮,實話告訴我……”

“懇請你當我和爸爸的司機吧。”她忍不住笑了一聲。

“我誤解你了珍妮。”

“說什麼傻話啊歐陽!你誤解我什麼了?我搞不懂。……現在幾點了歐陽?哦,十二點多了。都十二點多了,我們還是明天見吧。明天見。”

“好吧,明天見。”歐陽又說,“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璧君陪你爸爸吃早飯,怎樣?”

“你真好。明天見。”

她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只被父親遺落在地的旅行包。她還沒見過這麼大的包,不像是包,倒像是裝糧食的口袋。她迅速拎在手裏,踮起腳尖走出房門。

一片黑暗,人都睡了,只有遠處車輛行駛的聲音。她回到儲藏室,忽然發覺心口怦怦直跳。她警惕起來,暗暗告誡自己,莫慌。莫慌。千萬莫慌。

好像心頭貼了副鎮定膏藥,她一點也不慌了。她輕輕在父親旁邊蹲下身子,一點一點地摸他的頭,他的軀幹,他的四肢,他的手,他的腳,估量他的體重和體積。連他的耳朵也摸過了,似乎還動了一下。平時看上去那麼大的耳朵,摸在手裏好像也並不覺得大。她知道,這是跟他全身作比。

她從容不迫地摸了一遍,很驚奇自己竟然並沒有嫌惡的感覺。她真想開了燈看一眼,看是不是還是那個人。可她寧願還是呆在黑暗裏,不光是為了安全。她心裏有了底,就坐在那個盛書的紙箱上,再次盤算了一下時間。

她有四個小時。

不能太晚了。淩晨五點回來天可能會有些亮。校區裏有習慣早起的人。絕對不能碰到任何人。再待一會兒她就去街上叫出租車。

神不知鬼不覺出城,再神不知鬼不覺回來。到了城外,毀屍滅跡。想到這個,她的心撲騰跳了一下,但馬上就復歸平靜。

她想,她有四個小時,還來得及。

明天一早歐陽會主動打電話來叫她的。她敢肯定。去璧君碰頭,當然不會再見到她父親。她會想辦法誘導歐陽猜測父親有可能自己回去了。

父親一心牽掛生病的母親,再等不得,昏頭昏腦,招呼不打就提前離去了。

然後她和歐陽開車回家。

就這樣。這是她的選擇。她認為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她不慌不忙,她要萬無一失,甚至不惜走一步退兩步。

果然,她發現了紕漏。

牙刷!父親的牙刷!

15

她沒從客廳的地上看到牙刷,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記憶力。細枝末節她全記得。她可以摸一下父親冰涼的手,可她相信用不著。她走出儲藏室,從樓梯的最低一層開始,往上摸索。

最後她在家門口的樓梯上把一根根牙刷找到了。那一刻,她簡直抑制不住心口的狂跳。可是,一個人無聲地從背後擁了過來。那溫暖的生機勃勃的身體,幾乎完全將她覆蓋住了。

“我在等你……”

歐陽不由分說,吻住她的嘴唇。

像一塊薄冰似的嘴唇,剎那間滾燙起來。

“我要親眼看到你。”他說。他們擁抱著一同走進房門。“我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他們倒在沙發上。他直了身子,看她。

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她已經把那些牙刷塞到了沙發坐墊下面。她柔軟地向歐陽倒下去。她覺得歐陽濃烈的雄性氣息摧毀了自己的自尊,當然,也摧毀了她所有的計劃。她被歐陽帶到床上。

哦,一切都得重來……她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梗起脖子,一會兒咬住嘴唇,一會兒閉上眼睛。

真好。他親眼看到了,啊,真好。

……她一次次沈入幽暗,又一次次從幽暗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