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能不能解清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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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是一個清晨。

我正抱著竹筒在草葉尖收集無根水的時候,一道劍氣劃破了薄霧,檐下掛著的珠貝風鈴忽然“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緊接著,一道火紅的身影便闖入了我的余光裏。

我還未擡頭,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風箏渡靈主,我需要你為我畫一張皮。”

我沒說話,指尖往草葉尖一點,一滴露水便落到竹筒裏,“滴答”一聲響。

然後我才空出手來,指指一旁柱子上釘著的木頭牌子,那裏明碼標價寫著:畫皮五十錢一張。

那人幹脆得很:“我沒有錢。”

我於是不得不擡起頭來,見到個紅衣黑發的小姑娘,面上還覆了一層白紗。

那是三月清晨裏的風箏渡,四圍白霧煙煙,綻開的桃色隱在蒼茫的霧氣之中,將這天地都染成一片粉白。

這本該是個淡淡的暖色,可偏偏她面紗之上露出的一雙眼睛,冷得如融雪的空山,生生將這粉白染成了冷色。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安歌——也不算是完全見到,畢竟她白紗遮面,我只能瞧見一雙眼睛。

可就是這麼一雙眼睛,雖然冷冽了些,卻也足夠好看了。

這麼好看的一雙眼睛,破例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我於是道:“那這樣吧,我們風箏渡一向有規矩,沒有錢的話,一張畫皮也可以用一個故事來換。你給我講個故事,故事講得好了,我也可以為你畫一張皮。”

“說一個故事?”

“說一個故事。”

她於是微微皺眉,偏頭思忖起來。

“從前,”她斟酌著開口,“從前,我認識一個人,他的話有點多,後來他不見了。”

然後便是長久的沈默。

我:“……”

我:“就沒了?”

“沒了,”她點點頭,頓了頓,似是又想到了什麼,補充道,“可能是死了。”

我:“……”

這就有點過分了,我不由得責備道:“這位姑娘,你要是不是誠心想做交易……”

我話還沒說完,只聽“叮”的一聲,寒光閃過,十步之外的那株桃樹轟然倒下。

一地落紅。

她側頭看我,一雙眼中無波無瀾,平靜得很,開口時聲音也是穩穩的:“誰說我不誠心?”

我沈默片刻:“規矩什麼的還是次要,主要是我同姑娘有緣,替姑娘畫張皮,也不是不可以。”

2

我跟著風箏渡的上一任靈主學習畫皮,不久前才出師。

說起我們畫皮師一脈,在祖師爺的時代,倒也輝煌過,據說甚至能夠生死人肉白骨!

據說大梁之外有個小國,叫做高麗。當年,我畫皮師一脈的第十六代傳人遊歷到那,替一個被燙傷的人畫過一張皮,誰知這之後,這秘方便被他們偷了去,另起了一個名字,喚作整容。

不過到了如今,畫皮其實已經沒什麼奇特,也就是尋常作畫,只不過作畫的材料與技法都比較特殊,完成後以畫皮覆面,再輔以藥水,能使人徹底改換頭面,就如同脫胎換骨。

不過如今求畫皮者,大多倒不是為了換臉,多半是容貌有瑕,才會重金索求。

譬如我眼前這個小姑娘,她面上雖覆著白紗,可隔著那半透明的白色,其實隱約可見一道猙獰的長傷疤,蜿蜒在她的左半張臉上。

——如此說來,高麗人將畫皮稱作整容,倒也貼切。

畫皮要先打稿。可我鋪開畫紙,執筆點墨,卻遲遲落不下筆。

那紅衣姑娘察覺到異樣,歪頭看我:“怎麼了?”

我瞧著她面上掛著的白紗,猶豫半晌,才道:“這位……”

一開口卻不知該如何稱呼。

她察覺到我的難處,善解人意道:“我叫安歌。”

“這位安歌姑娘,”我道,“你要我替你畫皮,總要讓我看看你的樣貌。”

她沈默,也不知想些什麼,片刻後搖搖頭:“不必照我的原樣畫,你隨便畫一張臉就好。”

我簡直哭笑不得:“即便如此,畫皮要貼臉,我還得知曉你的骨相。”

這次她反應很快,雖然依舊沒什麼神情,但人往後一退:“你想摸我?”

我:“?”

我:“我不是,我沒有……”

我們畫皮師識骨相,只用眼睛看就可以了,不必上手。

可是我話未說完,安歌已經幾步竄到我的桌邊,抓著我的手隔著白紗貼上她的臉:“摸吧,我趕時間,快一點。”

我:“???”

3

這一筆生意做得實在叫人膽戰心驚。

我雖然也不是什麼王公貴族,可到底從小背著《禮記》長大的,尤其曉得男女大防,長這麼大,姑娘的手都沒有牽過,更別說摸人家的臉了。

我簡直面紅耳赤、心若擂鼓!

但我瞧著安歌,她目光坦蕩,神色裏並無半分戲謔,大抵真的只是趕時間。

她果真是在趕時間,因為一個時辰之後,我打好稿畫好皮,轉身去裏屋拿個藥水的空當,安歌已經不見了——連帶著我的畫皮。

但是沒有上藥水的畫皮,它就如同一張普通的人皮面具,它……保質期短啊!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講誠信,這一單生意做成這樣,我心中難安,戰戰兢兢,過了半個月,果真有苦主找上門。

彼時我正跪在祠堂給先人們上香,一陣陰風穿堂而過,風箏渡湧進來大批小兵,當場就將我五花大綁。

完了,我單知道安歌身手好、脾氣大,卻沒想到她還是個有權有勢的。

我自知理虧,但還是忍不住為自己開解:“只不過是畫皮的質量差些,不至於要這陣仗吧?”

那領頭人瞥我一眼,一臉“懶得跟你廢話”。

我向他身後張望,人群中並不能找見安歌的身影。

我道:“安歌姑娘呢?讓她來同我說。”

那人居高臨下地睨著我,拿鼻孔出氣:“先將你押解入京。那丫頭早晚也能抓到!”

我就這樣被銬上枷鎖、裝進囚籠,一路往帝都盛京去。

路上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知曉,安歌原來並非什麼權貴,她跑來我這裏買畫皮,不是為了掩蓋臉上的什麼傷疤,而是為了易容——去刺殺當朝的七皇子。

刺殺當然沒有成功,安歌跑了,而我畢竟幫助她易容,作為從犯,被抓了。

這誰頂得住啊,我不過想做一單生意,卻成了殺人的從犯。

我不服,但我沒什麼辦法,我是個藝術生,拳腳功夫不行。

那些官兵將我死認作安歌的同黨,沒抓到主犯本來就在氣頭上,不每天給我兩頓鞭子就已經是善待我了,說理我也沒地方說去。

我只好老老實實呆在囚籠裏,一行車隊夜以繼日往盛京趕,連趕了兩天路之後,卻忽然生了變故。

那時我正靠著囚車的木柵欄睡覺,忽然不知從哪飛來一只小石子兒落在我的額頭上。

力道很大,額頭很痛,我當場就痛醒了,睜眼環顧四周,只瞧見囚車不遠處有個剛熄滅的火堆,還亮著點點的火星子,守囚車的人卻不知到哪裏去了。

!!!

眼下正是無人守囚車的時候,我!

我也還是逃不出去。

正沮喪的時候,一只手從我身後伸出來,一把捂住了我的嘴,然後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喊道:“畫皮師。”

這個清冷的聲音我認得,是安歌。

4

來人從身後捂住我的嘴,不過箍得並不是很緊,我得以轉身去看她。

果真是安歌,一身夜行衣從頭包到腳,背上還背了把大刀。

“守囚車的人被我引開了,”她道,“畫皮師,我來救你。”

我瞧著安歌,她也瞧著我,覆了黑紗的面上只露出一雙眼,但是亮閃閃的,像只小山貓。

她叮囑我:“一會兒我放開你,你不要鬧出大動靜,我救你出去。”

我點點頭,於是她放開我,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然後向後退了兩步,手放到刀柄上:“小心一些。”

我不解:“什麼?”

話音剛落,長刀劈在木柵欄上,隨後“哐當”一聲巨響,囚車瞬間四分五裂。

我:“?”

安歌瞥我一眼,手起刀落,帶著“呼呼”的風聲,這次劈開的是掛在我脖子上的枷鎖。

枷鎖上還帶了鐵鏈,碰上刀刃動靜更大,簡直要擦出火花,“哐哐”響。

我:“??”

我:“不是說好了不要鬧出大動靜嗎?”

安歌:“是啊。”

我:“???”

我:“這動靜還不算大??”

我簡直風中淩亂,安歌卻還冷靜得很,她收刀回鞘,又伸手拉我起來,甚至有閑心替我拍去身上的木屑,然後解釋:“我並沒有找到鑰匙,這樣便捷些。”

我:“……”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她拉著我的手還沒放開,我反抓住她的手腕,帶著她拔腿就跑。

安歌:“你……”

我打斷她:“快跑,一會兒他們循著動靜回來了,誰也跑不掉!”

安歌道:“這倒不怕,他們就算一起上,也未見得是我的對手。”

她說著,頓了頓:“但是——”

我:“但是什麼?”

話音未落,前頭遇上一夥人,個個手上執了刀,領頭的那個我認識,正是這些天負責將我押解進京的人。

我腳步一頓。

領頭人怒目圓睜:“果真是調虎離山——抓住他們!”

說著提刀就砍。

安歌道:“但是你跑反了!”

5

那刀當然是沒落在我身上的。眼見著就要劈到我時,安歌將我一拉,不知怎的就和我換了個位置,長刀出鞘,提起就砍。

那間隙我還聽她抱怨:“嘖,這麼快就回來了。”

言語間還有些懊惱:“早知道剛剛引開他們時就該把他們都殺光。”

頓了頓,又明朗起來:“不過現在殺光也是一樣的。”

我:“……”

這未免也太輕敵了!

敵人將我們包圍,安歌手提長刀,一刀一個,另一手還拉了一個左躲右閃的我,但是她冷靜沈著,面不改色,砍人就如同切菜。

我瞧著這滿目的刀光與劍影,簡直大氣也不敢出,眼見著側面有個人提到向她砍去,恰在她視線的盲區,趕忙急道:“小——”

“心”字還沒喊出口,安歌仿佛背後也長了眼睛,頭也不回,反手就是一刀,刀刃便穿透那人的胸膛了。

她往前頭又踢倒了兩個,這才將長刀抽出,一時間鮮血噴湧而出。

我:“!!!”

那血噴得又高又遠,我站得近,有幾滴就落在我的臉上,又燙又腥。

我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面!簡直楞在當場。

莫說是我,就連那些來抓捕的官兵,都一時被震懾住,不敢上前。

安歌樂得得了這麼個空隙,低聲問我:“畫皮師,會騎馬麼?”

這我倒是會的。

安歌於是指一個方向給我:“從那裏走,百來步的樹下,我留了一匹馬。”

安歌道:“我一會兒將這圈子撕開一道口子,你去騎馬,然後來接我。”

我大驚:“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安歌根本沒給我反應的時間,帶著我往她指的方向一撞,趁他們下意識躲避的時候,擡刀又砍倒兩個,然後拿刀柄往我背後重重一拍,我就出了包圍圈。

真是太虎了!

但是此刻箭在弦上,我遲疑不得,拔腿就跑。

沒跑出幾步,包圍圈中分出兩個人向我追來,眼見就要抓到我,那邊傳來嘯嘯風聲,是長刀劃破長空,將那兩人串成串兒,當胸而過。

安歌將長刀擲了出來。

我眼見著那串兒在我身側直挺挺倒下去,腳步未敢停,倉惶地回過頭去,她擲刀的動作還沒收回去,遙遙與我對視一眼,將頭一點,轉身與那些人肉搏。

6

這一夜實在是兵荒馬亂。

我幾乎跑出人生最快的速度,解了馬匹、接了安歌又甩脫了追兵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

我與安歌共乘一匹馬,又折騰了一夜,滿身的汗臭味,還有更濃的血腥氣。

原本我們是在逃命,前胸貼後背也是迫不得已,這會兒終於脫了險,驟然松懈下來,再考慮我們這個姿態,就很是不妥了——

安歌她,近乎是把整個人都靠在我的胸膛上了!

有風起,吹起她的發絲,拂過我的面頰,我頓時局促起來:“他們追不上了,歇會兒吧。”

安歌哼哼兩聲,沒說話,也沒動,仍是靠著我的胸口。

四下裏又寂靜,怪讓人覺得不好意思的。總得找點什麼東西填滿這寂靜。

我想了想,道:“安姑娘,你讓我先去騎馬,如何能篤定我一定會回來接你呢?”

我道:“要是我一個人縱馬跑了,你豈不是身陷險境?你——”

正說著,安歌忽然在我懷裏動了動,側過臉來。

我說話時習慣看著人,她忽而擡眸,我的目光躲閃不及,一眼望進她的眼底,不由得一楞,不知為何想起來,大約是在幾年前,我曾見過這樣的眼神的。

那可不是什麼山貓小鹿,那目光炯炯的,分明是一只神氣抖擻的小豹子。

我猝不及防與這樣的眼神一對視,驚得心跳都幾乎要停了,話到了嘴邊卻一時止不住,呆滯地將後半句話說完:“——你為何願意相信我啊?”

安歌看著我,我亦看著她。過了半晌,她卻沒回答,只道:“此處還不能保證安全,再往前走十裏。”

頓了頓,又道:“我睡一會兒,到那時叫我。”

說著,靠回我的懷裏,將雙目一閉,就開始養神。

我簡直手忙腳亂,又不知該忙亂些什麼——

安歌雖說身手極好,但畢竟是個小姑娘,做武器的長刀又為了救我脫了手,雖說結果是有驚無險,到底受了傷。

我因此不敢縱馬,只能小心翼翼地曲起雙臂將她圈在懷中,緩慢前行,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前頭終於橫了一條溪流的時候,安歌也醒了。

她也不看我,跳下馬去,俯身到溪邊,先洗了把臉。

我抱著她的長刀去拴馬,一回身看到她正扯衣領。

我:“!!!”

7

非禮勿視。

但她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

我尚來不及轉開眼,就見著安歌將衣領順著右肩褪下來,那衣服的布料被從手臂的爛肉上撕下來,她眉頭也不皺一下。

我瞧見那傷口,喉頭一梗,頓時就移不開視線了。

她的動作很是嫻熟,先是鞠了幾捧溪水洗了洗傷口,然後幹脆利落地撕下一段衣擺,咬在嘴裏就要包紮。

我不由得出聲道:“你……”

她嘴裏還咬著碎布,不方便說話,只擡眼望著我。

我道:“你就這麼直接包紮嗎?”

她不說話,只衝我眨眨眼,一臉“為何不可”。

我不由得嘆一口氣,走上前去,將她嘴裏的碎布拿下來,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至少,要先上點藥。”

那一小瓶是金瘡藥粉,止血的效果極好,只是直接往傷口上撒,終歸會有些疼。

但是安歌並不怕疼,她甚至並不看自己的傷口,只側頭看著我,目光炯炯,像一只專註的小獸。

我叫她盯得耳根有點燙,解釋道:“我被抓的時候,擔心他們對我用什麼酷刑,時間又急,就只來得及抓這麼一小瓶藥。”

我避開她的眼神,猶豫了一瞬,又從懷裏摸出了一塊帕子,撒上藥粉替她包紮。

安歌的皮膚並不光滑,但是白得很,兩相對比之下,那傷口雖算不上深,可也顯得怪猙獰的。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想了想,又忍不住道:“安姑娘,其實你何必來救我呢?”

我拿手帕在她手臂上打一個結:“雖說確實是你害得我身陷囹圄,可我們不過是賣家與雇主的關系,這世道人心不古,就算你不來救我,我也是理解的。”

她不答話,只是側頭看了我半晌,只看得我面頰都燙起來的時候,她忽而收回視線,一邊整理衣服,一邊道:“走吧!”

這轉折突如其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啊?去哪兒?”

她起身,將長刀一背:“西疆。”

8

半個月前,如果有人告訴我,我此生將參與刺殺當朝七皇子,還是參與兩次,我肯定是不會信的。

安歌告訴我,十來天前她去刺殺七皇子,很可惜沒能殺死他。好在她殺人不光用刀,也用毒。

七皇子中了毒,而能解這個毒的神醫恰在西疆,所以身中劇毒的七皇子早已在幾日前啟程,如今,應當已經身在西疆了。

安歌道:“我總能殺死他的。”

所以她為什麼要冒著生命危險來救我,因為她還要繼續刺殺七皇子,就還要我給她畫皮啊!

這世道果真還是人心不古!

我不知她與七皇子有什麼深仇大恨,但我本是個藝術生,這種打打殺殺的事,不是我所擅長的。

我也曾試圖拒絕,我向安歌作揖施禮:“那就預祝安姑娘,馬到成功了。”

她不承我的祝福,只看著我,面上是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先前是不是問我,為何只有一匹馬,我卻願意信任你?”

我沒明白她突然提到這個事的意圖。

安歌輕笑一聲:“因為就算你跑了,我殺光那些人,再來追你,也不是追不上。”

我:“……”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根本沒得選!

那邊安歌背著大刀已經跨上了馬。

我望著她颯爽的身姿,不由得衝她的背影喊:“那你總得告訴我,你跟七皇子到底有什麼仇怨吧!”

安歌身形一頓,側著腦袋想了想,回頭看我:“因為……他要娶我?”

我:“?”

安歌點點頭,贊同自己:“他要娶我,我卻不想嫁給她,所以我要殺了他。”

我:“???”

驚詫間安歌已經策馬到了我身邊,微微俯下身,向我伸出左手:“走吧。”

9

我與安歌同行,一路往西疆去。

我們都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客棧不敢住,大路不敢走,一路都是風餐露宿,條件很是艱苦。

我頭幾日還能忍,可畢竟是個藝術生,時間一長,難免憔悴。

這一夜守夜時沒忍住打了個盹,一睜眼,身邊多了道人影,是安歌。

安歌瞥我一眼,挑眉:“不行就去睡一會兒。”

她一介女子,尚且不會喊累,而我身為男子——男人不能不行!

我不屑地冷哼一聲:“我還曾在極寒的北地服役一年,這點苦怎麼能算得上苦呢!”

說著偷著眼去瞧安歌的反應。

安歌沒什麼反應,只是在火堆旁抱膝坐著,下巴枕在膝上。

她的夜行服早就換下來了,但仍是穿一身黑衣,這樣縮起來坐著,瞧著只有小小的一團,偏偏目光凝在火堆上,瞳仁中倒影出兩叢跳動的火苗。

不知怎麼的,我就想起幾年前,那時我還生活在盛京。

有一回京中權貴歡宴,一位公子哥曾向大家展示他獵奇所得的一只豹子。那是一只尚且年幼的雪豹,但是皮毛雪白光亮,目光犀利,很有精神。

此刻的安歌,瞧著比那只小豹子還要更有幾分生氣。

我心中一動,不由得道:“安姑娘,嫁給七皇子……不好嗎?”

她側眼看我,我便有些倉皇,想了想,補充:“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辛苦。”

這其實也是這些日子我一直想問的問題。安歌不愛說話,可也沒有興趣遮掩自己的過去。

這些日子我與她同行,嘴巴不能得閑,一路上也旁敲側擊向她打聽過七皇子,她雖然都答得惜字如金,可也算直言不諱。

於是我也得以在這些只言片語當中,拼湊出她和七皇子的過往。

安歌被七皇子選中,是在一個格鬥場上,在此之前,她是十四樓星垣營的一個暗影;更早的時候,她則是林間的一只小獸。

她被遺棄在山林裏,從小和野獸一起長大,後來被人路過撿到,因為獸性重、眼神兇,很適合做暗影,就被送進了十四樓。

當年高宗在位時,上陽長公主立十四樓,培養暗影,專為帝王行秘辛事,也正是因此,長公主薨逝之後,高宗賜其謚號為“昭”。

十四樓中多門類,入十四樓者,先入星垣營,然後根據所長,經過選拔進入各營。

安歌剛入十四樓的時候,甚至不會說話,但勝在天賦好、悟性佳,不過幾年,就已成為最優秀的二流暗影——

只要再經過選拔進入千機營,便能躋身一流。

但她沒來得及完成這一場選拔。

10

“我當然很優秀,”安歌頓了頓,“不過能參加選拔的,自然也都不是普通的暗影。”

我瞧她一臉不甘心:“所以你輸了?”

安歌搖搖頭:“我天生不知道什麼叫輸,所以與人相持,雙方都傷得很重。”

七皇子便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

選拔暗影的競技場透光差,一整個場地有一大半被罩在陰影裏,全是灰色的,偏偏七皇子穿了纖塵不染的一身白,連靴子也是純白色的,撞進她的視線裏,摸了摸她的腦袋,宣布道:“我要她。”

於是安歌沒能成為千機營的暗影。

她成了七皇子的貼身護衛。

成了護衛,其實也和暗影沒什麼區別。

太子倒臺後,朝中明面上平和,私下卻分為兩派。二皇子和七皇子成為太子之位的角逐者。皇子奪嫡,暗流湧動,她除了要保護七皇子的安危,有時也要去做些見不得光的事。

她身手好,但有時情況實在兇險,也不能保證全身而退,時常回到七皇子的府邸時,就帶了一身傷。

七皇子親自給她上藥,有時拿拇指肚摩挲她結了痂的傷口,一雙劍眉擰起:“安歌,傷在你的身上,可我的心也跟著痛了。”

他親親她掌心的傷口:“安歌,是你替我一步步掙來如今的榮耀與地位。將來我坐擁這江山,必定要立你為後。”

他說:“安歌,我愛你。”

聽到這裏,我不由得冷笑:“花言巧語。他若果真愛你,難道還會讓你去冒這些險?”

安歌偏頭看我,面上很是平靜:“可是瞧見我身上的傷,他難過得甚至落淚。”

“鱷魚吃人的時候,也掉幾滴眼淚呢——那後來呢?”

“後來。”安歌道。卻許久也沒個下文。

“等我坐擁這江山,必立你為後”可她多年深情終究被錯付了

我覺得奇怪,側過臉去看她,卻發現她正盯垂眸看著自己的右臂發呆。

那裏是我前些天替她包紮的帕子,這些天她的傷其實已經好多了,換了幾回藥,帕子卻一直紮在那裏,上頭繡著一只黑色的小豹子,一雙眼目光炯炯,瞧著栩栩如生的。

她將帕子取下來,捏在手裏看:“七皇子送過我很多帕子,但上頭繡的不是花就是鳥,從沒見過繡豹子的。”

“不過是突發奇想,隨手畫了底子叫人描了繡的,”我頓了頓,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側頭看向遠方,裝著不在意的樣子,“你要是喜歡,就送你好了。”

安歌沒說話,只將小豹子的一雙眼睛捏在手裏摩挲,良久,才又開口道:“後來他等不到坐擁天下的時候了,他求我去幫他做最後一件事,他說等做完那件事,便和我成親。”

我想起她之前說過的話來:“……所以你就跑了?”

安歌搖搖頭:“其實和他成親也沒什麼,做了七皇妃,俸祿比我在十四樓時還高一些。”

我:“……”

我明白了。

安歌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就活在野獸堆裏,後來讓人給撿著了,也是丟進了如同養蠱場的十四樓。

她可以憑著動物的本能對愛有一個清晰的感知,卻並不明白成親對女孩兒而言是一樁什麼樣的大事。

我道:“那你為何——”

“因為我答應了替他做那最後一件事,結果害死了我的一個朋友,”安歌說著看著我,“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說我認識一個話多的人。”

我一楞。

那時還在風箏渡,我讓她拿一個故事來換我的一張畫皮,她說她認識一個話有點多的人,後來不見了,也可能是死了。

安歌道:“他是有點聒噪,可是並不討人厭。我……實際上很是喜歡他,可是我將他害死了。”

11

又過了三日,我們到了西疆。

西疆地處雲州,別說離盛京遠,其實離我住的風箏渡也遠得很,當初他們押解我入京,走的又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因此我們趕路才花了這麼些日子,雖然沒跑死馬,但是差點跑死了我。

安歌很是體貼我,我們甫一到了西疆,她自己出去打探消息,而將我留在客棧裏……替她畫皮。

我以為我們有過徹夜漫談,又一同經歷生死,也可算得上是知交好友,誰知那夜過後,我幾次找她搭話,她都冷著臉,仿佛我欠了她一筆天大的債務。

我沒欠她債務,倒是她讓我畫皮,從來沒給錢,就是住客棧,也是我付的錢。

但是安歌以武德服人,我一個惜命的藝術生,啥也不敢說,只能私下裏給她起外號,偷偷叫她“小豹子姑娘”。

有時實在畫得不想畫了,就倚著窗口看看外頭的街市。

西疆是個邊陲小城,兩面圍著沙漠,雖然還屬大梁境內,可其實離北面的柔然更近些。

幾年前雲州換了新將領,思想比先前那位更開化些,甚至鼓動邊關百姓同外族經商,因此,時常有大梁與柔然的商人在這裏交換貨物。

從臨街的窗口望下去,除了漢人,還有許多穿胡服的柔然人。這些異族人在長相上有天然的優勢,大多眼睛深邃、鼻梁高挺,身材也很高大。

人群中我一眼瞧見個身著胡服的姑娘,也是很高大,可身量上略瘦削了一些,眉眼生得可以說是風情萬種,卻偏偏做出一個木然的神情,活像一張棺材板——

正是我前一夜為安歌新畫的人皮面具。

她走進我們住的客棧,片刻後來到我的房間,將自己臉上的面具一揭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坐下。

我道:“小……安姑娘,怎麼樣了?”

安歌搖搖頭,眉頭蹙起來。

我安慰她:“荷蓧老人原本就行蹤詭秘,他的名聲大,可見過他的有幾個人啊?恐怕七皇子本人也沒見過他吧。世上果真有這樣一個荷蓧老人嗎?”

荷蓧老人,就是七皇子來西疆要尋的神醫。

七皇子來西疆,住在都護府,身邊還帶了不少高手,直接刺殺有點困難,安歌目前的打算,是從荷蓧老人下手,伺機動點手腳——畢竟術業有專攻,荷蓧老人醫術再高,到底只是個醫者。

誰承想,這麼多天了,七皇子按兵不動,而荷蓧老人更是連個人影兒都沒有。

我說著說著,有點高興:“說不好,荷蓧老人根本沒在西疆,這樣也不用我們動手了,再過幾天,七皇子就可以自行毒發身亡了。”

安歌原本默不作聲地在喝茶,聞聲忽然看向我,平素沒什麼情緒的眼睛都亮了亮:“你說什麼?”

我:“……七皇子毒發身亡?”

安歌不說話,“噌”地起身,幾步從桌邊走到我的畫案前,將身子往前一探,竟伸手要來摸我的臉。

我下意識地往後一退,與她保持一些距離。

堪堪躲過她的手,臉卻已經熱了起來,話都說不利索:“做、做什麼?”

安歌摸了個空也不在意,只道:“畫皮師,你瞧不見自己的臉,也能給自己畫皮嗎?”

我瞧著她目光灼灼,霎時明白她的意圖了。

七皇子也沒見過荷蓧老人,那麼就由我扮作荷蓧老人。都護府是銅墻鐵壁,然而一旦出了府,那就不一樣了。

可是。

我心中升起怒意:“安姑娘,你一直只叫我畫皮師,這些日子,我以為我們已經成了知交好友,其實,你連我叫什麼都不知道吧。”

我道:“我叫謝晉。”

她看著我,眼中漸漸滲出幾分不解。

我氣極反笑:“我身手不如你,當然可以幫你假扮荷蓧老人。可刺殺七皇子是那樣危險的事,而你並沒有想過,到時候我可能會死,對嗎?”

12

我一個人在客棧的後院裏喝悶酒。

我也說不明白我為什麼生氣。其實我應該理解安歌,她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又是鐵了心要殺七皇子,其實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了,又何必來在乎我的性命呢?

我只是——只是有點難過,難過她這麼多年,都沒有得到一份好好的愛,所以既不懂得如何愛自己,也不懂得如何愛別人。

我也有點妒忌,妒忌她那個話多的朋友,讓她甚至願意豁出命去。

我氣得猛罐自己一口酒,一擡頭見到一片陰影,是安歌。

她在我身邊坐下,良久,忽而開口道:“你假扮荷蓧老人,我保你性命。”

我一聽就笑了:“安姑娘,你不曾說過謊吧?”

她一聽,眼神躲閃,頓時有些局促。

我心下無比清明,錯開眼不去看她,想想卻還是覺得不甘心,忍不住問道:“不知安姑娘那位舊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楞了楞,忽而垂下眸,不說話了。

我替她斟一杯酒,她也不客氣,將酒杯端過去捧在手裏,指腹在上頭摩挲。

良久,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緩緩開口:“你也懂畫畫,或許聽說過他。他也喜愛畫畫,是盛京中的一個小公子,叫做解子喬。”

我正替自己斟酒,聽聞這個名字,手上動作驀地一頓。

解家三郎解子喬,我當然知道。

解家多出武將,到了解子喬父親這一代,是大梁的左將軍,僅次於右將軍陶青山。

解子喬被叫做解三郎,並非因為排行老三。

他是家中的獨苗,甫一落地時,中氣十足,先發出三聲啼哭;到了學說話的年紀,叫起“爹爹”、“嬢嬢”,也是一叫叫三遍。

便是周歲宴上抓周,抓了支筆還不夠,直哭,直到被乳母哄抱著路過書案邊,又抓了多兩支畫筆才肯歇,氣得老解將軍吹歪了胡子。

從抓周這事就見了端倪,解子喬長大後,不愛舞刀弄劍,不讀兵法韜略,偏愛蒔花弄草、吟風弄月,還練就一手妙筆丹青,尤其擅長畫獸,畫得栩栩如生。

安歌也說不準他是什麼時候認識解子喬的,好像忽然有一天就認識了。

後來她做七皇子的護衛,總是能在各種地方遇見他。他說自己是個宮廷畫師。

解子喬模樣生得好,性子也開朗,總是愛笑,話還特別多,每次遇上安歌,熱情得仿佛他們是相識多年的舊友,繞著她殷勤得不行。

他說:“你這個人怎麼總是兇巴巴的呀?能不能笑一笑啊?做皇子的貼身護衛,沒必要成天殺氣騰騰的吧!”

他又說:“做七皇子的護衛,一年多少俸祿啊?不如跟著我學畫畫吧,我給你比他還要多一倍。”

頓了頓,又道:“也不知我出不出得起這個錢。”

或者從懷裏摸出一塊方糖遞到她跟前問:“小姑娘,糖吃不吃啊?”

安歌不理他,他便在一旁坐下,剝去糖紙,將方糖丟進自己嘴裏,然後誇張道:“哎呀!甜得牙疼——”

有時也慫恿她:“安姑娘,和我溜出去玩唄!成日守著七皇子有什麼意思,況且你別看七皇子現在孤零零的,其實還跟著許多暗衛呢!真要遇上危險,一堆人搶著跳出來保護他。”

他說著,將腦袋湊過去:“你看我給你數啊,那邊那叢樹葉裏藏著一個,假山後藏著兩個,那邊屋頂上還趴了一個。”

安歌眼觀鼻鼻觀心,心裏想,你一個畫師知道什麼,我才是耳力超群,一聽就知道,假山後根本沒藏人,樹叢裏藏了兩個,還有兩個掛在房梁上。

有一回她又遇見解子喬,他套了身松垮垮的白衫,衫子上閑閑幾筆勾了幾棵蒼翠的竹。

他端著硯臺與筆,挽發的也是一支畫筆,腰間還掛了一沓畫紙,意態閑閑往一旁的柱子一倚,又道:“安姑娘,你成天這樣一動不動地站著,手腳不覺得僵嗎?”

頓了頓,又道:“這樣不動正正好,我給你畫幅畫吧!”

安歌不說話,他又勸:“我以前可是只給王子公主們畫畫呢!”

安歌終於忍不住擡眸看他一眼:“那你為什麼要給我畫?”

解子喬面上一覷,半晌後,又笑開來:“自然是因為,我與安歌姑娘——傾蓋如故。”

可惜她並沒能收到那幅畫,解子喬甚至並沒能畫完那幅畫。因為在那之後不久,解氏通敵,解老將軍一朝入獄,解夫人自盡而亡,解家的其他人都被流放到了極寒的北地。

她後來去極寒之地找過解子喬,並沒能找到他,只聽人說那裏不久前走了水,約莫是燒死了。

13

解家軍在民間也是很有威望,許多人都不信解老將軍通敵,可朝廷畢竟給他定了罪,他便是千古罪人。

而這罪名,實際上是一場栽贓,那便是安歌所說的,替七皇子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心中苦澀,沈默了半晌,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不過是幾面之緣,何必為他做到這一步呢?”

安歌搖搖頭:“當初在山裏,是七皇子撿了我。其實我全知道的,他將我送去十四樓,又要來做我的救贖者。他謊話說得自己都信了,卻不知道,愛是一種動物也有的本能,是算計不得的。

“相比之下,解子喬簡直是個傻子,明明拳腳上的功夫差得很,有一次在宮裏遇上險情,卻想著來保護我。”

她說到這裏,大抵是酒勁上來了,兩頰滲出幾分紅,說話卻是緩慢而鄭重,她緩緩笑開來:“我喜歡他,所以願意為他做到這一步。”

我說不出話來,心裏卻很不是滋味。

我能說什麼呢?

我想說,安歌,其實你不該是一把刀,你應該是個小姑娘,斯人已去,你該有自己的生活。

我想說,不如就跟著我回風箏渡,幫我澆澆花、除除草,也可以跟著我學畫皮,畫得好了,就吃塊方糖——小姑娘成天打打殺殺的做什麼呢?沒心沒肺地吃點甜食才好呢。

我又想說,興許,解子喬他其實……從來沒有責怪過你呢?

可我什麼也說不出口。

許久,小院裏有涼風起,我一擡頭,才恍然發現,這一夜又到月中,又是滿月高懸的日子了。

我偏頭去看安歌,她大概從沒喝過酒,此刻趴在石桌上,已然睡著了。

是了,若非酒勁上頭,她根本不會同我講這麼多原本該深藏心底的情愫。

輕風又起,我心下動了動,忽然覺得,總還是要做些什麼,才不算辜負了這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我想了許久,半晌後伸出手去,悄悄碰了碰她的頭發梢。

14

荷蓧老人終於現身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兩天後,都護府就傳來了消息,七皇子要見我們。

安歌制定的計劃很是簡單粗暴,就是我們扮作荷蓧老人,借口我這個醫者脾氣古怪,將七皇子請出都護府。

安歌道:“只要他出了府,我就有把握殺了他。至於他身邊那幾個護衛,不足為懼。”

頓了頓,又強調:“我答應過你,一定保你性命。若是……若是失敗,你只要如實說是被我要挾,七皇子手段是毒辣了些,但並不喜歡濫殺。”

我瞧著安歌,她的面容很是平靜,也不知是真的對自己的身手很自信,還是連死也不在乎了。

我也不怕死,只是仍想勸勸她,但見她這副樣子,卻覺得,什麼也不必說了。

我想了想,笑道:“若果真失敗,我與安歌生死之交,也只好陪你走一走黃泉路了。”

然而見七皇子的那日,卻還是出了變故——

七皇子他帶了不止五六個護衛,而是二十五六個啊!而且他們一來,根本不走看病的流程,直接就開打啊!我一張騙人的嘴,甚至還沒來得及張開啊!

五六個護衛,對於安歌而言自然是不足為懼,可是二十五六個——這誰頂得住啊!

安歌拉起我就跑,一路且戰且退,直逃到西疆城北邊的一座小山上。那小山一面是陡峭的崖壁,另外兩面更極端些,都是斷崖,唯有來處是生路,可惜此刻也被七皇子帶人堵上了。

我側臉去瞧身邊的安歌,她是一身平平無奇的藥童打扮,而我則狼狽些,因為方才一路逃亡,面上的畫皮翹起了一個角,但只是在下顎,並不明顯,瞧著還是個佝僂的老醫者。

我想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

七皇子被許多個護衛簇擁著,半點身中劇毒的樣子都沒有,慢悠悠篤定地道:“安歌,到這時我仍能原諒你,只要你願意跟我走。”

我心說笑話,她要是願意跟你走,先前就不會那麼孜孜不倦刺殺你這麼多回了。

這樣想著,我不動聲色地向她靠近一些,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安歌姑娘啊,這下生不能同寢,死卻要同穴了。”

安歌瞥我一眼,楞了楞,忽而看向七皇子:“好,我答應你。”

我:“?”

15

萬萬沒想到,我沒被押解到盛京,卻還是在西疆坐了牢。

我在牢裏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安歌這樣一個寧折不彎的女殺手,為何突然變了節。

我覺得以我對安歌的了解……我可能根本就不了解安歌啊!

牢裏昏暗,難辨晨昏,我靠獄卒送飯的次數來算日子、約莫到了第五天,獄卒照常來送飯,將飯盒放下,卻沒急著走,而是把掛在腰間的鑰匙串拿下來挑挑揀揀,然後打開了我的牢房。

我:“?”

我看向獄卒,是一張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臉。

他來拉我,道:“快走。”

是安歌的聲音。

我道:“你——”

她動作一頓,深深看我一眼:“先出去再說。”

我們從牢房出逃,幾乎沒遇上什麼障礙,僅有零星幾個守衛,也都東倒西歪著,早被安歌藥倒了。

就這麼一路逃出了牢房,到了西疆的大街上,我卻覺得怪異——

城中幾乎沒有柔然人了,甚至沒什麼青年人,僅有幾個老人與婦孺,像是不得不出行,拿黑布半遮著臉,生怕讓人多看一眼。

安歌帶著我一路走,最後拐進一條小巷子裏,那裏藏了兩匹馬。

我終於忍不住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安歌道:“陶青山不是二皇子的人,他是七皇子的人。”

我一楞。安歌解釋:“宋宴要將雲州送給柔然人。荷蓧老人是他與柔然人的暗號,他來到這裏,根本不是為了治病的——他根本沒中毒。”

我恍然,難怪七皇子根本不入套,也難怪荷蓧老人雖身負神醫之名,卻很難有人能夠說清他的長相——其實這世上,根本就沒什麼荷蓧老人!

安歌去牽馬,道:“柔然人很快打進來了,西疆不安全,雲州也可能要失守,我先帶你離開。”

我不解:“可是……七皇子為什麼要將雲州拱手送人呢?”

問題剛問出口,自己卻想明白了。

雲州地處邊界,離盛京極遠,而七皇子與二皇子相鬥多年,想必是覺得這地方又遠又不好管,不如拿來同柔然人換取利益,順便扳倒二皇子。

這中間牽涉許多秘辛。

當年雲州的將領,還是解老將軍在時一手提拔出來的。後來解氏被抄了家,其中一大罪證就是丟失了雲州的布防圖。那位將軍自然也受到牽連被隔了職。

雲州無人鎮守,半年之後,才又派來一位姓林的小將軍,受的是二皇子的舉薦。

這位林小將軍雖說受二皇子提拔,性子卻直,不喜結黨,從不對二皇子阿諛奉承,對七皇子更是沒有好臉。

七皇子此番高調來西疆,明面上是為了治病。但其實——

若雲州失守,一來證明了解氏當年謀反之實,二來能把他不好拉攏的林小將軍拉下臺,若是自己再受點傷,還能使二皇子有了嫌疑——好一個一石三鳥之計!

可上位者爭來鬥去,苦的永遠都是生民。這西疆城中幾日之間便見不到年輕人,難道不是因為聽到風聲逃命去了嗎?可逃不了的人怎麼辦呢?

安歌正把韁繩遞給我,我卻不能接過。

我道:“我不走了。”

安歌眉頭一皺,難得有些急切:“為什麼?”

“我們走了,這城中的老弱婦孺怎麼辦呢?”

我頓了頓,有些話深埋心底,卻說不出口——況且我大梁百年基業,雲州即便是邊陲,難道便可以拱手送人嗎?

她看著我,眼中仍有疑惑,卻只道:“可你救不了他們所有人。”

我從巷子裏擡頭望天,這天是個陰天,瞧著像是馬上要下雨,黑雲壓城,就如同這風雨欲來的西疆城。

我想了想,道:“我可以,我去點燃烽火臺,然後去找林將軍。西疆布防弱,雲州卻有足夠兵力。這裏距離雲州不過一百三十裏,現在柔然人還沒來,來得及。”

我頓了頓,看向眼前的安歌:“安姑娘,你也走吧,西疆如今不安全,七皇子他……既然原諒了你,必然也能保全你。”

她卻不說話,一雙眸望著我,也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麼,沈默許久,忽而道:“你說惡鬼執刀殺人,殺人者固然有罪,那把刀呢?刀是無辜的嗎?”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要問這麼一個不相幹的問題,卻還是想了想,如是答:“如若刀器有靈,誰又願意做一把殺人刀呢?”

“原來如此,”她道,卻竟是笑著將韁繩遞給了我,“我不去找七皇子了。好馬給你,你去找小林將軍,我去點燃烽火臺。”

我楞了楞,卻也來不及猶豫,在巷口翻身上馬。

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地叮囑:“西疆只有這點兵力,不一定守得住,你點燃烽火,找一處安全的地方藏著,等我回來。”我說著,打馬而去。

剛跑出去沒多久,身後卻又有人喊我。

“謝晉——”

我回過頭去,她笑起來,道:“西疆一定能守住。”

頓了頓,又道:“到那時,我便不殺七皇子了。我不幹殺人的營生,隨你學畫畫去。”

16

我去找林小將軍,星夜兼程,不敢耽擱,心下卻總覺得不安。

分別那日,安歌衝我那一笑,雖然戴著畫皮,可我卻仿佛能透過畫皮,瞧見她面具之下笑著的真容。

我與她自風箏渡相識至今,從未見她有過這樣的笑顏,這樣的放松、親昵,不摻一點雜質。

不對勁,一定有哪裏不太對勁。

直到回程時,我才恍然驚覺是哪裏不對勁——

那時她同我說,她要隨我學畫畫,可我身為謝晉時,並沒說過要讓她跟著我學畫畫。

我心下猛然一跳——她認出我了!

是了,我哪裏是什麼畫皮師謝晉呢?這天下原本就沒有謝晉。

在成為謝晉之前,我生活在盛京,不喜舞刀弄劍,不喜韜略權謀,喜歡吟詩作對,喜歡畫一些花草鳥獸,我那時的名字,叫做解子喬。

我小的時候,我爹渴望把我培養成一個將才,好承襲他的衣缽,然而我看到兵書就頭疼,翻開書“樹上開花”,合上書“嘰裏呱啦”,給老頭子氣得吹胡子瞪眼,我也不怕,提筆畫他,惟妙惟肖。

我爹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是給我請了個師父,專門教我畫畫。

我畫畫時,他便在旁邊看,有時也不無遺憾地感嘆,他說我體格好,分明該是習武的料,怎麼就誤入了歧途。

我心中卻想,承襲他的衣缽,少不了要入官場。官場有什麼好的?

我知道朝中黨派林立,只有老頭是個不懂政治的傻老頭,為了戰場、為了百姓,什麼話都敢說。

人人都怕他、厭惡他,只有二皇子有時贊同他,和他一起在朝堂上據理力爭,一副仁德的樣子。

可二皇子難道是真心支持他嗎?只是因為他手中有軍權,人人都想拉攏他,二皇子拉攏不了他,也想讓他們看起來像是捆在一條繩上。

解家有這麼多軍功,我再要去爭軍功,皇帝眼中還容得下嗎?

我於是成了個不務正業的畫師,高調地和盛京那些紈絝混在一起,踏馬觀花、飛鷹走狗。

有一日有瓊林宴,一個朋友說,宴會上有七皇子帶來的北國雪豹,我喜畫獸,理應去看一看。

我欣然前往,便是在那時,頭一次遇上了安歌。

她那時已經是七皇子的貼身護衛了,穿一身黑衣,起先站在七皇子的身後,並不惹眼。

後來不知是誰講,北國的獸算什麼,大梁男兒才是真的勇士,比獸還要勇武上一些。

瓊林宴頓時成了鬥獸宴,不斷有身材魁梧的壯漢被帶上來,然後又狼狽地被人拖下去。

坐在最上首的七皇子端著茶,面色越來越差,後來沈著臉將茶盞一放,那黑衣小姑娘便向他點一點頭,走上臺去了。

我後來想,他們說得果真不錯啊,北國的獸算什麼呢?瞧那鬥獸場上,黑衣的小姑娘動作利落、身手矯健,同那遲鈍的雪豹比起來,她才像只小豹子呢!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小姑娘,我對她一見傾心。

17

我開始在各種地方同安歌偶遇。

我那時想,我頭一次喜歡一個姑娘,這同我的身份無關,我應該靠自己的才華與心性打動她,於是我告訴她,我是個宮廷畫師。

有時又想,我喜歡她,想向七皇子求娶她,七皇子會願意放手嗎?畢竟她是這樣優秀的一個暗衛啊。七皇子還是次要,重要的是,她自己願意嗎?

我沒能知道她願不願意。瓊林宴之後不久,有人揭發解氏通敵。

縱然誰都知道解老將軍赤膽忠心,絕不會做叛國之事;縱然誰也都知道,解家三郎是個紈絝,不修文治武功,成日只知縱情聲色,註定難當大任。

解家到底樹大招風,有人向皇帝遞刀,他便不介意收下這把刀。

我父親在獄中羞憤自殺,母親為他殉情,其余人一律流放北地,解氏百年,一朝傾塌。

我被流放到北地,一年後,那地方走了水。火舌壓過來時,我想,如此茍活於世,不過忽忽若有所亡,不如就這麼死了,其實也沒什麼。

可我到底沒有死,教我畫畫的師父救了我。

那時我才知道,他並非尋常畫師,而是個畫皮師。

我在火海中毀了相貌,跟著他學畫皮,畫的第一張皮,便是替我自己。

後來我學成出師,他外出雲遊,走之前叮囑我,說他只收了我這麼一個弟子,畫皮師一脈,絕對不可就這麼斷了。

其實我心裏清楚,他這麼說,只不過想讓我活下去。

我又想,身為人子,我不能替父伸冤;身為人臣,我也不能甄奸除弊、為國盡忠。即便死去了,難道可以坦然面對解氏的祖宗嗎?

於是我留在了風箏渡,不問世事,成日只擺弄些花草。

原本覺得此生也就如此了,誰知道那天清晨,那個腰上別了長鞭的紅衣小姑娘,就那麼從青草間,重新闖進我的生命裏來了。

這世道多可笑啊,我在風箏渡心安理得地茍活於世,安歌卻將我的仇恨背起來,不知疲倦地刺殺著七皇子。

而我,甚至沒有勇氣告訴她我是誰。

我怎麼同她說呢?喬木高大,可這世上,只余了茍且偷生的謝晉,再無光風霽月的解子喬了。

可她卻竟然認出我了。

她在這當口認出了我,會做什麼呢?她這樣一根筋的小姑娘,既然能替我背起仇恨,也能為了我,竭盡所能地去保護西疆的百姓、守西疆的城。

西疆城要破,除非她死了。

18

雲州到西疆一百裏,快馬加鞭,其實不算遠。可我卻覺得,回程比來路要漫長千百倍,好像怎麼走也到不了盡頭。

我們趕回西疆城,哀鴻遍地,白骨露野,到處都是廝殺聲、哭喊聲。

我倉皇地在城中奔走,臨近城門口的時候,卻忽然止住了腳步。

我瞧見她了——

那小姑娘穿一身黑衣,就那樣立在城門口,一雙眸漠然望著前方,再無小豹子般的生氣。

而在她的身前,是一桿長槍,一端拄在地上,一段頂在她胸口,支撐著她不倒下。

我無法再走上前去,只能遙遙與她對望。

這一眼,隔著不到十步的距離,隔著一場兵荒馬亂,也隔著生與死。

殺聲震天,天地爭鳴,而我卻什麼也聽不見了。

一片寂靜。(原標題:《十四樓: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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