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狗被窩車碾死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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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近日,一款火遍全網的電子遊戲讓“賽博朋克”(Cyberpunk)一詞再度吸引了眾多的目光,許多媒體也都寫作相關文章,對“賽博朋克”進行了一番詞匯考古。作為一種描繪“高科技、低生活”未來世界圖景的批判性風格,在賽博朋克誕生的過程中,科幻小說家威廉·吉布森的《神經漫遊者》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不過,如果你在搜索引擎中鍵入“賽博朋克”一詞,可以找到一個名為“Cyberpunk Matrix”的科普網站。該網站的一篇文章中有這麼一句話:“如果威廉·吉布森是賽博朋克之父,那麼菲利普·迪克則是賽博朋克的祖父。”

1928年的今天,“賽博朋克的祖父”來到世間。12月16日,是菲利普·迪克的誕辰。

遊戲《賽博朋克2077》

“賽博朋克的祖父”這個評價是否準確,自然待人評說,見仁見智。不過,迪克在科幻小說史上的崇高地位,應該少有人能夠質疑。他一生寫作了大量的作品,其中,長篇小說《高堡奇人》於1963年獲得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流吧!我的眼淚》奪得1975年約翰·坎伯紀念獎最佳科幻小說獎,另一部長篇《尤比克》更是位列2005年《時代周刊》評選的百大英語最佳小說。1982年,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科幻文學獎項開始頒發。

他的作品也常常成為電影改編的重點對象,其中最著名的即是雷德利·斯科特導演的《銀翼殺手》,迪克生前曾經全程跟進過這部電影的拍攝過程,據說,這部改編自迪克名作《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的影史經典因其與原著的契合度,曾經令迪克欣喜不已。而如斯皮爾伯格執導的《少數派報告》、吳宇森執導的《記憶裂痕》等,劇情設定都直接來自於迪克創作的作品。

不過,迪克的暴得大名卻是在他去世以後。上帝似乎同時給予了這位天才作家天使的祝福和魔鬼的詛咒,讓迪克的一生伴隨著無數奇崛的靈感,也遍布著貧窮、孤獨與病痛的荊棘。家人的記憶對他來說絕非溫暖,92年前,和他同時降生的雙胞胎妹妹簡不久就去世,這份創傷令他記憶深刻,“雙胞胎幽靈”的母題開始在他日後的作品中不斷重復。他有五段婚姻,育有兩女一子,但他的婚姻全都以破裂告終。同時,由於科幻作品當時並不被當作主流文學,他雖然創作力驚人,也產出過許多頗受好評的作品,卻始終獲得不了相應的名聲,因此經濟上常常陷入拮據。

或許由於天生敏感的性格,或許由於持續吸食毒品,抑或是因為坎坷的生活經歷,迪克始終處在一種焦慮的精神狀態中。他會在離開家後多次折返回來,確認門是否已經關上,會臆測KGB(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或FBI(美國聯邦調查局)要密謀對他不利。他還曾不安地向身邊的人講述自己與逝者的鬼魂對話,並記錄下自己每一次的這種精神上的神秘經歷。這份怪誕的筆記多達200萬字,兩位研究者喬納森·萊瑟姆(Jonathan Lethem)和帕梅拉·傑克遜(Pamela Jackson)在2011年版《菲利普·迪克的釋經》(The Exegesis of Philip K Dick)的引言中寫道,迪克的這份筆記“提供了很多顯示出雙相情感障礙,苯丙胺濫用引起的神經系統損害的跡象”。

菲利普·迪克

也許瘋狂與靈感本就是一對孿生兄弟,這種頻繁遊走於現實與幻想之間的經歷,同樣塑造了迪克小說中最重要的母題——“何謂真實”。無數觀眾曾經為《銀翼殺手》結尾處人造人羅伊·巴蒂的那段獨白動容:“我曾見過你們人類難以置信的東西。戰艦在獵戶座的尖端之外燃燒。所有這些時刻都將消逝在時間裏,就像雨中的淚水”。當獵殺人造人的銀翼殺手戴克被推下屋頂,羅伊選擇自然而然地伸出救命之手,並坦然面對自己的死亡。在那一刻,人類社會通行的弱肉強食法則被一種對死敵的憐憫超越。人類與戴克一同在冷雨中佇立,在面前閃爍的霓虹燈火中看見自己的渺小。何為真人,何為人造人,人是否比機器人更有人性?在那一刻,每一個人都在拷問自己心中基於人類中心主義的一切價值體系。

閱讀迪克的小說是一種體驗“被害妄想”的經歷,他對世界真實性的質疑深入文字的每一寸肌膚之中,從開篇起,小說的主人公往往就被拋入一個巨大的謎團之中,隨著情節的展開,他身邊的世界就開始不斷遭遇著顛覆與解構。在《冒名頂替》中,外星人混入了人類之中,攜帶著足以摧毀人類的炸彈,主人公直至最終自爆之時,才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個外星人。在《第二類型》中,與主人公同行的可愛小男孩,並肩作戰的女戰士,都是正在企圖反攻人類的人工智能。這些角色是迪克自身對存在的困惑的投射,他並不旨在解謎,到了小說的結尾,主人公終於來到真實與虛擬的邊界處,毋寧說此時,才是小說中的主人公和讀者的困惑真正開始之時。

在久負盛名的長篇小說《高堡奇人》中,迪克開創了一種獨特的“平行歷史”小說的傳統,並更為深入地呈現了這種對生活真實性的困惑。在小說中,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局被改寫,軸心國戰勝了同盟國,美國向德意誌帝國和日本帝國投降。小說中的不同主人公都閱讀過一本名為《沈重的螞蚱》的書,而這本用中國的《易經》寫作的書則展現了一個軸心國戰敗的歷史。真假歷史在書中的交會,不僅突出了迪克長期思索的主題,也揭示出迪克的小說絕非純粹為了幻想的空中樓閣。

迪克之所以被列為賽博朋克歷史上的重要人物,恰恰在於他的小說在對真實拷問的母題之上,延伸出的對“極權”“意識”“記憶”等哲學、社會話題的重要探討。在迪克式主人公普遍的不安與焦慮之中,極權社會控制下的精神癥候與記憶紊亂帶來的身份認同破碎得到了集中的體現。在《規劃小組》中,整個社會被納入一個巨大的烏托邦式規劃裏,每個人都生活在楚門的世界中,是人為操控的歷史進程裏的演員,記憶可以被隨時替換、更改。而在《全面回憶》裏,因為隨意抹除記憶給個體帶來的混亂與內心衝動被刻畫的極其真實。迪克將記憶與極權這些沈重的命題收納到生動的日常場景裏:一個人意識到世界的坍塌,往往只需要看到一個從不穿藍襯衫的人突然穿了藍襯衫。正是那些日常之物,構成了我們切身的真實感和歷史感。而當我們跟隨主人公一起發現身邊的細微之物開始突變,我們就同時也觸碰到了迪克在生活中經常在幻想邊緣遊走時的那份驚慌失措。

《高堡奇人》 菲利普·迪克著,譯林出版社 2017.10

2017年,一部由迪克的幾個知名短篇小說改編而成的電視劇《菲利普·迪克的電子夢》於亞馬遜上線。作為科幻獨立單元劇,它常常被拿來與被譽為科幻神作的《黑鏡》相提並論。有媒體文章評論稱,迪克的電子夢描繪了一個比《黑鏡》更為樂觀的未來,迪克依然對技術統治下的人性抱有人文主義式的期待,也並不認為一個賽博朋克的世界,是一個必須逃離、永無生存可能的反烏托邦。在《少數派報告》中,我們似乎確實能看到一些類似的痕跡,但迪克的立場並不像評論中描述的這般樂觀。主人公安德頓利用預測犯罪的三臺機器特定的運行規則,成功策劃了一次主宰自己命運的行動。然而,歸根結底,他並沒有能夠超越那個社會總體的命運:思想警察依然在利用犯罪預測系統抓捕尚未實施暴行的潛在罪犯,人的自由意誌,依然籠罩在宿命論的陰影之下。而安德頓得以策劃這次行動的最重要原因,還是因為其身居高位,能夠通過第一手信息,發現並利用機器運行的規則。對於未來世界,迪克更多時候拒絕給出特定的判斷。

迪克對生活中的一切都抱有這樣復雜而矛盾的態度,他曾寫道:“痛苦是人生的一部分,沒有痛苦,就沒有了不平衡,也沒有了生機”。真實與虛假,樂觀與絕望,痛苦與歡樂,世界的各類邊界被迪克的書寫一次次地超越與消弭,而這種對生活固定範式的質疑與挑戰恰恰也是迪克的反叛性及魅力所在。他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科幻作家,有人創造出一個專門的詞匯來形容具有迪克風格的文類或語言:“迪克式的”(“Dickian”“Phildickian”)。在中國,韓松、陳楸帆等都曾稱自己深受迪克影響。韓松說:“迪克的文字黑暗、混亂、恐懼、戰栗、怪誕、荒謬、瘋狂、壓抑,常常是夢囈般的對話,主角也像是活在別人的夢裏,世界隨時會發生翻轉,還彌漫著神秘和錯位。他的書中,有著各種文明、文化以及政治、商業的交替穿插,甚為豐富、復雜而混亂,像一個裝滿垃圾和珍寶的大型地下室,然而其中又顯現出一種至簡至純感,直指人心”。

研究中國科幻文學的學者宋明煒在接受《新京報書評周刊》的采訪中也認為,對於韓松、劉慈欣等本世紀初崛起的中國科幻新浪潮作家群體來說,菲利普·迪克是與阿瑟·克拉克、阿西莫夫等同樣重要的思想資源。或許在某種程度上,菲利普·迪克的“跨越邊界”正是科幻小說家的身份最好的註解。在《黑客帝國》中,尼奧面對墨菲斯手中分別代表真實和虛假的紅藍藥丸,毅然吃下那顆真實藥丸。那麼對於迪克來說,他可能就是同時吃下紅藍藥丸的人。

不過,如果我們去掉給一位偉大作家加的濾鏡,生活中的迪克其實也給身邊的親人帶去過無數的困擾,一個科幻文學史上最偉大的造夢人,卻也制造了許多人婚姻中的噩夢時刻。在今年於新星出版社出版的《菲利普·迪克傳》中,迪克的第三任妻子安妮(Anne Williams Rubinstein)通過大量的采訪和細致的檔案、日記梳理,記述了迪克生命中重要的點點滴滴。安妮並非迪克五任婚姻中相處時間最長的妻子,但她陪伴迪克度過了創作力尤為旺盛的一段歲月。迪克在與克萊奧女士的上一任婚姻尚未結束時,選擇拋棄了她並與安妮在一起。1960年,他們生下女兒勞拉。在之後的歲月裏,迪克曾將安妮寫進自己的書中,但遺憾的是,書中的人物雖然以安妮為原型,但完全偏離了現實生活中的安妮,充滿著各類她不喜歡的偏見,這和生活中迪克的一些怪異舉動一樣給安妮帶來了許多難受的回憶。1964年,安妮遭遇了和克萊奧相似的命運,她和迪克離婚。

科幻單元劇《菲利普·迪克的電子夢》(2017)

然而,正如這本費盡心血寫就的傳記所證明的那樣,直至最終見證他告別世界的那一刻,安妮都像初見時那樣一直深愛著迪克。在本書譯後記中,譯者、科幻學者金雪妮評論道,相較於迪克的其他傳記,這本傳記的主觀性和代入感尤其強烈,安妮並非在平實地記述菲利普·迪克的一生,而是傾註了大量真切的感情。這份對迪克的了解,也讓我們能夠通過她筆下的傳記,接近迪克的日常生活與精神活動,並窺見他的生活與作品之間的緊密關聯。以下內容記述了菲利普·迪克最後的日子,摘編自安妮·迪克著《菲利普·迪克傳》,經出版社授權刊發,有刪改。

撰文+摘編|劉亞光

《菲利普·迪克傳》作者| 安妮·R·迪克

菲利普·迪克:科幻作家之死

雷斯岬站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的電話響了。我接起電話,聽到菲爾的聲音說:“我正好開車路過,如果方便的話,我能不能順便過來看看你?”

就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事情一樣,我回答道:“沒問題,來吧。”幸運的是,勞拉剛好放學回家了。菲爾把車開上了車道,我便走出去迎接他,想和他打個招呼,讓他放松一些。自從1971年他帶著希拉來我家那次以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了。菲爾的胡子修剪得很整齊,發型也打理得清清爽爽。比起我記憶中的樣子,他如今略有發福,但總體看上去狀態不錯,很有魅力。他穿著質地精良的格子羊毛夾克,內搭一件漂亮的法蘭絨襯衫,穿著牛仔褲,腳踩一雙新鞋。

我們並肩向著家的方向走去,我開始講話,菲爾也開始講話。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經常經歷的那種美妙而流暢的對話又重現了。我們坐在露臺上繼續聊天。我以為菲爾是來看望勞拉的,但他的精力全都集中在我身上。我們不斷地交談著,仿佛我們曾經的談話從未結束過,仿佛中間那十四年的時光統統都不存在,往日的矛盾和陰霾也蕩然無存。就好像我們一直都是這樣親密無間。

那天下午和晚上,我們“立刻找回了家人般的感受”。之後,菲爾對他的朋友克裏斯汀說,他考慮搬回雷斯岬站居住。過了一會兒,我們去雷斯岬站“市中心”看望簡妮、她的丈夫和她的雙胞胎兒子。簡妮住在一棟白色木框架小屋裏,屋子很像菲爾剛剛搬來雷斯岬站時所住的地方。菲爾給她帶了一束花。當他見到簡妮的雙胞胎兒子——克裏斯托弗和艾倫——的時候,有那麼一刻,他臉上閃現了某種我讀不懂的情緒,他整張臉龐都扭曲起來,幾乎像在生氣。然後,菲爾、我和勞拉一起去了皇宮集市,就像很多年前一家人住在一起時那樣,買了做晚餐用的食材。回家之後,我們收拾了買回來的東西,然後所有人都在廚房裏一起做飯聊天。菲爾擺了桌子,開了一瓶酒。我們坐下來吃了一頓非常美好的晚餐,一直交流不斷。之後,勞拉又和菲爾一起烤了檸檬蛋白酥皮派。九點鐘的時候,菲爾說他必須要離開了。直到我把他送到車上為止,我們還在聊天。這次聚會非常愉快。我心想:“大家都這麼開心,我之後應該也能更頻繁地見到菲爾吧?誰知道呢……”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菲利普·迪克傳》 安妮·迪克著,新星出版社 2020.6

11月,菲爾給克裏斯汀·尼爾森打了電話,說他要去北加州參加聖羅莎科幻大會。他想和尼爾森夫婦住在一起。菲爾對克裏斯汀說,他在雷斯岬站還有些未完成的事情要去做。“安妮,當時我想,”她對我說,“我揣摩他話裏話外的意思,還以為他可能要和你復合了。”

過了一段時間,菲爾又打來電話,告訴克裏斯汀他的兒子耳道感染,因此他不能前來參會了。

1977年12月24日,他給我和勞拉寫了一封信:

我在信裏附上了我最近創作的一首詩。上一次去索諾瑪的時候,我讓一個朋友幫我餵貓,他給我打電話說哈維——那只有一半暹羅血統的黑色大公貓——不小心翻過了我三樓公寓露臺的欄桿,摔了下去,一般情況下肯定已經摔死了。我五天後才返回聖安娜。當我開到地下停車場的時候,我聽見哈維在叫我。它不僅活了下來,還聰明到知道要去地下停車場等我回家。它堅信我一定會回來的信念深深打動了我,因此我寫了這首詩。

關於那只摔下三層樓卻依舊生還的貓

勇氣並非美德

如果它讓某個受驚的生靈

墮落了一千年

在下墜的時候依然思索

它究竟做錯了什麼

錯在哪裏

小小的身體在風中滑行

蜘蛛會牽著蛛絲遠航

而貓(據說)會根據潮汐調整自己

然而人類和他們的同類只會像鐵一樣墜落:

粉碎,粉碎,震驚,繼續粉碎

上帝眷戀的程度似乎與大小成反比

然而即使他還活著,也無法再回頭了

但是他最終找到了它,蜷縮在黑暗的地下室裏

被汽車和呻吟的聲音嚇壞了

一天,又一天,時間流逝

不斷延續:小小的心靈裝滿了無限的時間

卻致力於銘記安全的感覺:

曾經還有容身之地,吃穿不愁

曾經還有人類朋友,還有和平

如今一切都四分五裂,唯余怒吼咆哮

以及深知萬物生靈都終將滅亡

幾年前,我第一次讀到這封信的時候,還以為菲爾又在耍一些自艾自憐的伎倆,想博取我的同情,把我再度拉回到他的世界之中。而我根據過往的經驗判斷,一旦我重新接近他、信任他,他就又會毫不猶豫地抽身而去,留我孤立無援。他的詩寫得很好,但是全篇透露出的那種自憐自憫卻令我有些抵觸。或許他只是在描述他的貓吧。憐憫這種感情本身就是帶有侮辱性質的。自憐還要更糟糕。我的幾個哥哥都教導我要硬氣一點。我以為菲爾本來也可以硬氣一點的。但這裏最主要的問題是,菲爾並沒有對我坦白他過去幾年都經歷了什麼。自從他離開我以後,我對他的生活就不甚了解了,他也沒有給我提供任何可以解讀這首詩真正含義的背景信息,我無從知曉那時他已經受了很久、很久的苦。

如今再讀這首詩,我只會感到深深的悲傷——我終於讀懂了他的意思,在他死去二十七年之後。

菲利普·迪克和安妮·迪克

菲爾依然繼續把自己的錢送給朋友和身邊的其他人。他給彌賽亞教堂捐了兩千七百美元,用於支持他們的社區服務項目,多麗絲的收入來源就是替這個項目工作。基特說,對於特莎和多麗絲來說,無論是交房租、買日用品還是買車,菲爾一般都有求必應。菲爾還主動提出要為他最好的朋友提姆·鮑爾斯和他的新婚妻子塞蕾娜支付新公寓的首付,但提姆不肯接受他的錢。

吉姆·布雷洛克說:“菲爾是我見過的最慷慨的人。如果有人對他說‘我星期五之前需要拿到一千美元’,菲爾就會回答:‘好的,我什麼時候把錢給你?’一個在當地銀行工作的出納員找菲爾借一千美元,菲爾沒有借給她,而是直接把錢給了她。”

我給菲爾寄了一本十六頁的彩色小冊子,是我專門為了推廣手工珠寶制作的。菲爾看到冊子之後,毫不吝惜他的贊賞。那時,我的珠寶已經出現在了美國各地的畫廊、博物館商店和高檔商店中,我雇用了十三名員工來幫我打理生意,儼然成了雷斯岬站最大的雇主。菲爾以各種溢美之詞稱贊了設計、圖案和標識,還把冊子展示給每一個去公寓拜訪他的客人。根據提姆聽說,菲爾似乎對我取得的成功比對他自己的創作成就還要自豪。

這時,多麗絲已經搬到了其他公寓,和菲爾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盡管她也和其他人約會,但她還是會時不時帶外賣去菲爾家,和他共進晚餐。菲爾已經不能再出門就餐了。每次他去餐館,都會感到喉嚨發緊,無法咽下食物。

1980年8月,勞拉要結婚了。整整一年,勞拉都在給菲爾寫信,商量請他來雷斯岬站參加婚禮的事情。我也邀請了菲爾。聽起來菲爾好像真的要來參加婚禮。他讓勞拉給他列一張清單,說明一下他在婚禮上都應該做些什麼。他還寄了錢來,支付了婚禮的大部分費用。然而,婚禮臨近時,他打電話告訴我說:“我來不了了。醫生說我的心動過速太嚴重了,無論我去什麼樣的陌生場合,都可能因為興奮和緊張過度而猝死。”

既然他都說他有可能會心臟病發作了,那我也不好再勸他來。然而,勞拉和我都感到很失望。沒過六個星期,菲爾就告訴我他接受了法國人的邀請,準備去梅斯參加頒獎典禮。我沒有再問他心跳怎麼樣了。但菲爾卻告訴多麗絲和提姆,他之所以沒有參加勞拉的婚禮,是因為“安妮並不是真心想讓我去”。

勞拉寄給他一本婚禮相冊(應他的要求),婚禮在聖科倫巴教堂舉行,相冊裏都是家人和朋友在一起歡笑、共度美好時光的合影,還有我們之後回到家在露臺上舉行派對的照片。菲爾再一次打電話來時,我問他看到照片之後感覺如何。他的回應極其敷衍,甚至顯得有些粗魯,而且他完全沒有對照片和婚禮發表任何評論。他為什麼沒有來參加勞拉的婚禮呢——他一定是發自內心地相信了自己對朋友說的那個理由。

1980年秋天,菲爾為《花花公子》雜誌寫了一篇名為《冰封之旅》的小說,在小說中描寫了一個男人,他背負著極其可怕的內疚感與恐懼,這些情感摧毀了他獲得內心慰藉的全部可能性。當他現已老去的前妻出現並想要安慰他的時候,他根本無法相信她口中所描述的現實。

1981年是菲爾生命中的最後一年。這一年,他依然生活在聖安娜,繼續過著夜貓子式的生活。他會在午夜時分購物,去位於轉角處的拉爾夫雜貨店買貓砂和凍巧克力派。拉爾夫雜貨店的工作人員都很喜歡菲爾。

多麗絲和特莎仍然在菲爾家出沒,偶爾克裏斯托弗也會過去玩兒。但是,當多麗絲1981年搬離聖安娜時,菲爾感到自己被她拋棄了,兩個人之間的親密友誼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多麗絲想與菲爾保持遠距離聯系時,菲爾表現得十分冷淡疏遠。然後,菲爾又開始和特莎約會了,兩人曾討論過要不要復合。

在人生的最後階段,某種意義上,菲爾依然處於世界之巔。他依然靠著自己的作品大賺特賺。他的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將被改編成一部成本三千萬美元的大制作電影《銀翼殺手》,由哈裏森·福特主演。有一天,制片廠還派了一輛加長豪華轎車專程去接菲爾,帶他去觀賞電影的前期版本。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菲利普·迪克著,譯林出版社 2017.10

菲爾甚至在安排別人給自己寫傳記。他邀請洛杉磯公共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格雷格·瑞克曼到自己的公寓做了一系列錄音采訪,因為格雷格在一本粉絲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講述了菲爾對“人、動物和生活”所展現出的同情。格雷格第一次上門的時候,菲爾說自己最近瘦了很多,因為憂傷和悲憫過度而食不下咽。

菲爾任命格雷格做他的官方傳記作者。在格雷格和菲爾一起錄下的一盤磁帶中,菲爾談到了他的母親。他說,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相信他的母親想要殺了他。

菲爾還在不斷地把錢送給別人。他向貴格會捐贈了一萬美元,用於救濟柬埔寨人民。當克麗奧的丈夫、菲爾的老朋友諾曼·米尼去世時,他也給了她一千兩百美元。

一天晚上,菲爾打電話給好友吉姆·布雷洛克,說制片方買下《銀翼殺手》版權的時候,支付給他四萬美元。他問吉姆:“我要這些錢做什麼?”他告訴吉姆,除了火腿三明治之外,他想不出什麼自己想要的東西了——於是他就出門買了一個火腿三明治。

菲爾還在給提姆·鮑爾斯講有關他在雷斯岬站的妻子、房子、孩子和動物的故事。

提姆告訴我:“安妮,我都能憑空畫出一張你家的平面圖了。到了1981年,菲爾依然還在對我講離婚後兩年,你持槍攆著他到處跑,想開著白色捷豹碾死他,還對他揮舞刀子的故事。他每次講這些故事都特別高興。”

我和菲爾之間的談話變得越來越輕松了。他聽上去終於顯得不那麼敏感了。終於,在足足十八年之後,我鼓起勇氣開口問了他一些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問題。我問:“我聽勞拉說,你資助過南希還有很多其他人,但為什麼你從來沒有資助過我?”我回憶起了他一直拖欠的每月七十五美元的子女撫養費。我甚至不知道他如今到底有多成功。

電話那頭,他帶著一絲苦澀回答道:“因為你太強大了。”我震驚極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也忘記了我要問的其他問題。後來,再一次和他通話的時候,我又問:“菲爾,你為什麼離開雷斯岬站我一直都不知道原因。”他回答得很迅速,也很機械,好像他等我問出這個問題已經等了很多年。他的回答就像死記硬背過的一樣:“我覺得我們倆總是吵架,會影響到孩子們。”

大約在菲爾去世前兩個月,我心想:“趁著還有機會,我應該抓緊向身邊的人表達我對他們的感情。”那時候我並未預感到菲爾即將離世——起碼從未有意識地思考過這件事——但我依然想用某種不會使他感到受威脅的方式告訴他,我曾經愛過他,現在也依然愛他。下一次我們聊天的時候,我便對他說:“我一直愛著你。”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好像根本沒聽見我說話一樣。和他談論到愛的時候,我感到緊張而羞怯——或許我想對他說的話,他根本就不想聽——以至於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甚至不知道我是否該繼續說下去。盡管如此,就算他可能不會相信我的話,不喜歡聽我說的話,甚至會把我的情感看作是負罪感的源頭,從而背負更多的重擔——我還是很慶幸我終於把自己的感受用語言向他表達了出來。

特莎認真考慮過和菲爾再婚,但菲爾告訴他的朋友提姆,和特莎再婚這件事在他看來比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怕。他開始和瑪麗·威爾遜頻繁來往,並邀請她和他一起去參加下一次的梅斯科幻大會。他在電話裏告訴我:“她就像是我的超級秘書,但不是女朋友。”

電影《銀翼殺手2049》劇照

瑪麗說:“我們的關系存在於很多層面上,難以形容。我們準備簽訂合作協議。菲爾還準備支持我的演藝事業。他喜歡把我帶在身邊,觀察別人的反應。”

菲爾還在和一名三十出頭的女建築師約會。她住在海灘邊,開一輛渦輪增壓的保時捷。每次她談到她的車有多麼好的時候,菲爾都會很煩躁。

菲爾的老朋友、同為科幻小說作家的雷伊·尼爾森從伯克利來看望菲爾。菲爾本來在等他的某個女朋友,便告訴雷伊:“她隨時都可能到我家,等一下我就把你介紹給我準備迎娶的女孩。”然後他露出奇怪的表情,說:“但我記不起她的名字了。”他拿出通訊錄,尋找那個女人的名字,然後寫在了自己的手心裏。“這樣我就沒問題了。”他高興地對雷伊說。

菲爾去世前三個星期,我最後一次和他通電話時,他一直喋喋不休地對我講瑪麗·威爾遜的事情,我心想:“他又是老一套。”

2月18日,星期四,菲爾突發中風。早上,他給醫生打了電話,說他身上出現了中風前會出現的癥狀。醫生催他趕緊去醫院,但是顯然,他沒有去,或者是去不了。之後,到了下午的時候,佩雷茲夫婦發現他倒在自己公寓的地板上。他被送進了附近西區醫院的重癥監護室,提姆·鮑爾斯趕過來陪他。

身在密歇根的勞拉是菲爾唯一的成年家屬。她接到了醫院的通知,給我打了電話。第二天早上,我給醫院打了電話。菲爾所在病房那一層的護士長告訴我菲爾突發中風,但癥狀輕微,不出意外一定會完全康復。然而,周六早上,我再次聯系醫院的時候,聽說他的中風又發作了一次,這次更為嚴重。護士告訴我他已經被搶救過來了,現在正在重癥監護室。聽了醫院工作人員的建議,勞拉從密歇根飛到了加州。星期六晚上,勞拉抵達的時候,菲爾已經恢復了神智。見到她來了,他非常高興。那一天,我有大半天的時間都在和勞拉、醫院工作人員和其他親屬通電話。那個月我的電話賬單有一千美元之多,在當時是一筆巨款。

我在心裏天人交戰,要不要去見菲爾最後一面?勞拉卻告訴我,醫院不會讓我進去的。

許多朋友都想去醫院看看菲爾,有好多科幻迷甚至等在醫院的走廊裏——有一個人甚至混進了重癥監護室。《新聞周刊》和《時代》雜誌的記者都在紛紛打電話。菲爾的各個前妻和前女友們也都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所有人都想要知道菲爾的情況。最後,醫院取消了所有人的探視權,只留下家人:勞拉,菲爾唯一已經成年的家庭成員。

周日,菲爾的情況迅速惡化。周一,勞拉不顧菲爾現女友的強烈抗議,把一位聖公會牧師帶到了病房,牧師“把手放在菲爾身上”,祈禱他能康復。然而,到了星期二,菲爾的病情更糟了。牧師又回來了,告訴勞拉他們必須現在宣讀最後的禱文。牧師為菲爾施行了傅油禮。

勞拉則站在病床邊讀著禱文:“憐憫他……憐憫他……賜予他安寧。”勞拉覺得,菲爾在儀式結束時輕輕地捏了一下她的手。他陷入了深度昏迷,心動過速,多次心臟衰竭。臨近周末的時候,護士和醫生讓勞拉回雷斯岬站去,和我、簡妮待在一起。她已經心力交瘁,也對菲爾的狀況徹底無能為力了。菲爾已經走了。留下的只有他的身體,在種種人工手段的幫助下存活著。醫院允許多麗絲·索特進入病房,坐在床邊誦讀聖公會禱文。3月2日,醫院神經科主任給勞拉打了電話。那時我們一家人都在簡妮家裏,圍坐在廚房餐桌旁聊天,等待著新的消息。神經科醫生說,如果家人沒有反對意見的話,他將下令終止生命維持系統。他說這樣繼續下去,對菲爾而言太殘忍了。勞拉猶豫了。或許當時她的顧慮是,菲爾身邊仍有一些其他女人還不肯接受現實,依然堅信他能夠奇跡般地康復。而且,她當時僅有二十二歲。我不假思索毅然地說道:“我會對後果負責的。”

我們在聖安娜舉行了追悼會。我和菲爾的父親共同策劃了這場追悼會。他安排菲爾的骨灰運回科羅拉多州的摩根堡,和他的雙胞胎妹妹簡埋葬在一起。後來,在保羅·威廉姆斯的建議之下,我在因弗內斯的聖科倫巴教堂為菲爾在北加州的親朋好友舉行了另一場追悼會。

菲爾終於登上了《時代》雜誌。雜誌上為他刊登了一則簡短的訃告。

菲爾的朋友和整個科幻界都為菲爾之死感到震驚與深深的悲傷。其中一位朋友說:“像他那樣的人,世上再不會出現第二個了……”

參考鏈接:

https://www.scmp.com/lifestyle/books/article/1885197/how-philip-k-dick-became-literary-lodestone-modern-age

https://decider.com/2018/01/23/how-does-philip-k-dicks-electric-dreams-compare-to-black-mirror/

https://nowtoronto.com/movies/reviews/electric-dreams-offers-more-optimism-than-black-mirror

https://cyberpunkmatrix.com/2020/02/22/the-influence-of-philip-k-dick-on-film/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8%8F%B2%E5%88%A9%E6%99%AE%C2%B7%E7%8B%84%E5%85%8B

導讀撰文+摘編|劉亞光

《菲利普·迪克傳》 作者| 安妮·R·迪克

編輯|張婷

校對|李世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