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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手指在點擊,手臂在彎曲,眼睛在盯著手機屏幕,鼻孔在呼吸,心臟在跳動,毛發在生長,油脂在分泌、血液在流動,神經遞質在傳導,大腦在分析接收的信息——正在看著這篇文章的你,毫無疑問是個如假包換的人。但你可否想過,上述的這一切,機器或許也可以做到。齒輪運轉、鏈條滑動、簧片震顫,機關咬合,一系列復雜的機械運作同樣可以完成人類上述的種種行為,即使是人類最引以為傲的分析信息的大腦,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演進,智能機器會比人類更迅速地對數據進行處理和分析。如果說勞動創造了人本身,那麼在許多勞動領域,機器比人類更加勝任稱職。那麼,人類與機器有什麼區別?

這個問題不僅困擾今人,從古代人類發明機器的那一刻開始,人類就對這一自己親手的造物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情感。它既贊嘆於它的靈巧與奇異,也充滿了恐懼:人類自視為造物主最得意的產品,是萬物之靈長,而機器同樣作為人類最傾盡心血智慧的造物,這是否意味著人類的高傲僭越了造物主的位置?機器既是人類改造自然的工具,同樣也是違反自然的存在,它是人類反叛自然的成果,那麼,是否有一天,它也會反叛人類?神按照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人類,聖書如此說,人又何嘗不是按照自己的樣子創造了機器?人類是否也是神的機器人?我們所引以為傲的自由意誌,是不是也像我們給機器輸入的程序一樣,不過是在執行造物主給人類輸入的程序?而那個關於生與死的終極問題,是不是答案也會像機器人的開關一樣只是一開一關呢?如果是這樣,重啟的按鈕又在哪裏呢?

現在,請思考一個問題:你如何判斷剛才讀過的這段話,不是一個機器人寫下來的呢?

請給自己一個自己願意相信的答案。

1月29日《新京報書評周刊》

B01版~B07版

「主題」B01丨我·機器·人

「主題」B02-B03丨人是機器 理性與感性的雙曲線

「主題」B04-B05丨機器人進化史:走向哆啦A夢還是 HAL9000?

「主題」B06-B07 | 機器是人 人性與神性的狂想曲

撰文|李夏恩

天子龍顏震怒,音樂戛然而止。

但舞蹈並未驟停,輕快的舞步仍在飛旋,曼妙的肢體仍在按著聽不見的節拍舞動著,俊美的身體宛若遊龍,口中的歌聲還是如此合於音律。但最勾魂攝魄的,還要屬他的雙眸,顧盼之間,脈脈含情的眼神像箭一樣射向天子身旁的侍妾,同時,也刺痛了天子忌恨的心。

進獻這名舞者的人,是一位名叫偃師的工匠。天子的怒火自然會發泄到他這個始作俑者的身上。劊子手手持斧鉞的寒氣步步逼近,偃師的臉上露出人類面臨死亡威脅時的恐懼。但就在此時,他突然做出一個非凡的舉動,當著天子的面,他剖開了這名舞者。

偃師剖開了機器舞者的身體,露出裏面皮革木頭做出的機器。這幅圖出自著名連環畫家盧延光的名作《周穆王時的“第四代機器人”》,刊登在《連環畫報》1982年第1期。

沒有切開肌肉的痛苦哀嚎,也沒有噴濺四射的鮮血,只有一堆皮革、木頭、膠漆和黑白丹青的顏料。且驚且疑的天子走近諦視著這名肢體零件四散遍地的舞者,“內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則筋骨支節皮毛齒發,皆假物也”——這名方才和自己侍妾暗送秋波,惹得自己暴怒如雷的舞者,是一個機器人。

機器傳說:在真實與虛假之間

這個頗具黑色幽默色彩的傳奇,出自《列子·湯問》。它很可能是目前中國最早有關機器人的記載。這位被機器人耍弄得龍顏震怒的天子,就是中國歷史上以巡行西方的羅曼奇幻之旅著稱的周穆王。這場他與機器人的奇妙邂逅,就發生在他從昆侖返回的路上。向他進獻機器舞者的工匠偃師,可以說是中國文獻記載中最早的機器人發明家。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這段記載本身真實可信。但這則中國最早的機器人的記載其實是個剽竊來的故事。它抄襲的範本是一部佛教經典:《生經》。在第三卷《佛說國王五人經》中,講述了一個幾乎完全相同的故事。國王因為喜歡奇技異術,因此一位巧手工匠進獻了一名歌舞伎,同樣是“作伎歌舞,若幹方便,跪拜進止,勝於生人”,這則故事的高潮也是這名歌舞伎在表演時用眼睛“色視夫人”,引起國王勃然大怒,下令斬殺工匠。工匠只是輕輕用手從歌舞伎身上拔掉一個肩榍,這個歌舞伎就“機關解落,碎散在地”,露出機器人的原型。

盡管《生經》直到公元三世紀才由月氏國來華傳教的僧人竺法護翻譯成中文,而偃師造人的故事出處《列子》名義上是由公元前四世紀的哲人列子所撰,比前者早出近七百年。但其實質,卻不過是公元四世紀的中國道教信徒,面對入華佛教咄咄逼人的聲勢,為了自擡身價與之競爭而故意偽造出的文書。

偽造者之所以將這個故事放在比列子還要早六百年的周穆王時代,原因也很簡單。就在這段文獻偽造之前不久,281年,一名叫不準的盜墓賊在一座戰國時代魏國墓葬中盜掘出一大批竹簡,這批竹簡中就有後世流傳廣遠的文獻《穆天子傳》。偃師故事中被機器人舞者暗送秋波的天子侍妾盛姬,就出自這部出土文獻中。偽造者不過是從佛經上偷來了一個故事,又用時下熱門的出土文獻對其進行了符合國人胃口的改造而已。

《列子》之後首先記載這則故事的書是梁元帝所撰的誌怪雜記《金樓子》。中國古代這類機器人的記載還有不少。譬如唐代將作大匠楊務廉,曾制作了一個機器木僧,手中托有一個碗,能夠自動行乞。碗中錢裝滿了,便能發出“布施”的聲音。見《朝野僉載》。又清初《虞初新誌》卷六載戴镕《黃履莊小傳》雲黃履莊七歲時,“鑿木人長寸許,置案上能自行走,手足皆自動,觀者異以為神”。算得上的中國古代的“黑科技”。

縱然這個奇妙的創意竊於域外,但偃師造人的機器人故事仍然充滿了中國傳奇故事獨有的色彩。在印度佛經的原版故事中,歌舞伎被拆解後只是機關碎散在地,而在這個中國改造版中,機器舞者的內部機關構造已經無限接近人類。

故事中特別提供了一個細節,周穆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在中國古代醫籍中,人體的這些內部臟腑與外部器官肢體之間,存在著絕對的關聯性。心主舌、肝主目、腎主足,缺少了這三種內部器官,人體就失去了支配外部相應器官肢體的能力。從這個角度來說,如果說印度原始版本的機器歌舞伎只是像人,那麼中國的改造版本的機器舞者則幾乎可以說除了材質之外,已經與人類無異。

那麼情感呢?在印度的故事中,機器歌舞伎向國王夫人暗送秋波乃是工匠故意設下的圈套,目的是為了顯示自己高超的匠藝足以迷惑真人。但在中國版本的故事中,偃師卻滿臉恐懼,他事先似乎並不知曉自己的創造物竟然會如此色膽包天,用自己的眼神去玷汙天子的愛妾——這是因真實的愛欲而生出的情感嗎?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外觀形象與人類別無二致,內部構造與人類毫無分別,甚至情感欲望也與人類如出一轍,那麼機器與人類又有何分別?

《夢的宇宙誌》,作者:[日]澀澤龍彥,譯者:蕾克,版本:新民說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11月。澀澤龍彥是日本堪稱鬼才的文學家、美學家和博物學家。從小說到奇幻博物學再到煉金術和黑魔法,幾乎無一不通。本文中關於西洋古代機器玩偶的部分參考了本書。

難以分辨的機器人與人類,是古代世界關於機器人的傳說中最常見的母題之一。會活動的機器人宛如被註入了某種神秘的生命力,讓它們不僅模仿人類的行為舉止,甚至可能會僭越人的位置。古希臘哲人亞裏士多德曾記載過一尊木質的愛神維納斯機器人。

設計這尊機器人的是神話傳說中的著名巧匠代達羅斯。它的內部裝有水銀,通過水銀的流動觸發機關,使機器女神移動。然而這具機器人就像印度和中國記載中的機器舞者一樣,逐漸擁有了自己情感愛欲,每到夜晚,它便會離開臺座,混入人群之中,與青年男子尋歡作樂,甚至榨取他們的生命力。不勝其擾的人類只得每到夜晚便將她捆綁起來。古希臘地理學家帕夫薩尼亞斯真的在斯巴達莫夫的愛神廟中看到了一尊被捆上了腳鏈的愛神木雕像。

十三世紀的西洋神學家,被稱為“全能博士”的大阿爾伯特據說也曾制造出一個類似於真人的機器人“安卓”(Android)——是的,現在手機系統的Android就得名於這位傳奇天才制造的機器人。在他去世兩百年後,一位名叫埃爾·托斯塔多的神學家記載了這個傳奇的機器人,大阿爾伯特花了三十年時間,最終根據星宿挑選出的金屬和無名物質制造出了這個機器人。自然而然,機器人安卓充當了這位很不善於料理家務的天才神學家的家庭保姆。

被稱為“全能博士”的大阿爾貝特(Albertus Magnus)被天主教會列為三十三位“教會聖師”之一。但在生前,他飽受異端的指責。在許多傳說中,他也是位煉金術大師,安卓就是他在研究煉金術時制造出的機器人。雖然他的弟子阿奎那為毀掉了師父的心血結晶深感愧疚,但師徒兩人卻達成一致不再修復這個機器人。因為它嘮叨得實在太煩人了。

盡管它勤快能幹,但問題在於,就像那些廢話連篇的人一樣。整天整夜沒完沒了的風言風語嚴重攪擾了大阿爾伯特的關門弟子,被後世尊稱為“天使博士”的托馬斯·阿奎那。比起他喜歡鼓搗瓶瓶罐罐和各種玄秘儀器的老師,這位弟子喜歡在沈寂中與神靜默地溝通。於是,有一天,再也無法忍受的阿奎那突然脾氣發作,對這個不斷打擾自己安寧的安卓機器人飽以老拳,終於把它毀掉了。

殺死一個機器人似乎不會給人類帶來太大的精神負擔,就像偃師當著周穆王的面親手剖開自己制造的機器人一樣。機器人是人的創造物,也是人的復制品,但它卻蘊含著超越真人的可能:機器舞者比真人更善於舞蹈,機器女神勾魂攝魄的魅力比真人女子有過之而無不及,神學家的安卓機器人廢話連篇到了人類難以忍受的地步。當機器僭越了人類的位置,人類應該如何回應呢?

《列子》中沒有給出答案,它只是借周穆王之口欣喜地贊嘆道:

“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

人造機器:無用之用的感性歡愉

造化,或者說著是自然的造物者,乃是世界萬物至高無上的創造者,而機器的發明,無論有意無意,都彰顯了人類企圖與造物主一爭高下的勃勃雄心。人類很早就意識到機器可以成為人的另一雙手腳,協助人完成僅憑雙手無法完成的事業。就像用滑輪從深井中打水,用杠桿撬起沈重的石頭。這些純從實用角度制造的機器幫助人類突破了一個又一個自然設定的界限。

但是機器人呢?

古埃及的揉面團玩偶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機器人,拉動木偶腰部的繩子會帶動它的上半身進行活動,身體俯仰,帶動雙手做出揉面的動作。但事實上,除了模仿人類揉面的動作之外,它實際上起不到任何實用作用。它不過是一個被人操控的傀儡玩偶,拙劣地模仿著人類的行為。

機器人也會成為人類的傳聲筒,同樣是在古埃及,豺頭神阿努比斯的頭部被改造成可以開合的機關,嘴裏還有一根可以發聲的管子,只要使用這套機器,祭司就可以模仿神靈的口吻對在下膜拜的信徒發號施令。這或許可以為機器人增添些許實用性,但這不過是蒙騙人的戲法把戲,對社會生產本身沒有任何實用價值。

公元一世紀的希臘發明家、亞歷山大裏亞的希羅,發明了虹吸管、杠桿、輪軸、滑輪、劈和螺絲釘這六種零件,這些零件直到今天仍然構成了幾乎所有機器部件的基礎。但這位狂熱而執著的發明家,卻將大量精力耗費在發明一些奇趣古怪的無用機器上,譬如只要給水就能自動飲下的人偶,手持壓縮空氣奏響的喇叭的人偶,以及“通過水力運作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揮起大棒,狠揍一只會發出嘶嘶鳴叫的龍”。

亞歷山大裏亞的希羅的手稿在文藝復興時期被大量發現,借印刷術的推廣刊行於世。這是一本16世紀意大利版的《氣體力學》,這一頁展示的內容就是“通過水力運作讓大力士赫拉克勒斯揮起大棒,狠揍一只會發出嘶嘶鳴叫的龍”。

這些機器發明的作用似乎除了讓人發出一聲“哇,好神奇”的驚嘆之外,別無他用。而他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單純博人一笑而故意搞怪,在他的撰著《氣體力學》中記載了78項發明,絕大多數都是用來在酒宴上搞一些愚弄人的小把戲。譬如他發明了一種能同時盛放酒和水的壺:“我們可以為一些人斟的是酒,為另一些人斟的是酒和水的混合物,而對那些我們想要捉弄的人,斟出來的全都是水。”

《永不停歇的時鐘:機器、生命動能與現代科學的形成》,作者: [美]傑西卡·裏斯金,譯者:王丹 朱叢,版本:新思文化 | 中信出版社,2020年7月版。本文關於水力機器玩偶和機器鴨的內容參考了這本書中極為精彩的敘述。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希羅的中國同行馬鈞同樣將自己的聰明才智貢獻在宴飲娛樂上。為了賭贏一場朝堂上關於黃帝時代指南車是否真實存在的爭辯,這位常年口吃患者竟然真的制作出了一輛指南車。盡管不善言辭,但他憑借高超的技藝卻敢批評諸葛亮發明的連弩“巧則巧矣,未盡善也”,將其改造成威力增加五倍的神兵利器。但他最為人艷談的軼事,則是將他人進獻給魏明帝的一整套無法活動的百戲木偶人,改造成了可以活動的機器人表演團:

“以大木雕構,使其形若輪,平地施之,潛以水發焉。設為女樂舞象,至令木人擊鼓吹簫;作山嶽,使木人跳丸、擲劍,緣垣、倒立,出入自在,百官行署,春磨、鬥雞,變化百端。”

別具奇巧的是,這類以水力機關驅動的機器玩偶,在突然消失了千年之後,突然在十五世紀再度勃興,並且在進入十七世紀時達到一種狂熱的境地。1581年,法國散文家蒙田周遊歐洲時,發現許多貴族宮殿園囿都不約而同地裝置了水力機器玩偶,大多數是令人且驚且喜的惡作劇。在普拉托裏諾,蒙田參觀了托斯卡納大公的花園,他被邀請進一個神奇的山洞裏。他看到機器動物隨著音樂或翩翩起舞,或俯身飲啄,機器小鳥在鳴唱,“一個機器女孩兒從門後面出來把水桶裝滿水,然後頂在頭上,走開時還會挑逗地看看站在旁邊的牧師”。

但這套機器除了讓人驚訝贊嘆之外,它的另一項功能就是讓訪客變成落湯雞:

“只要簡單的一個動作,所有洞穴裏就都充滿了水,所有的凳子都會噴水弄濕你的屁股;從洞穴裏逃出來,沿著城堡的階梯往上爬,你就能看到數以千計的噴頭,當你爬到頂部的房子時,整個人就像洗了個淋浴。”

這套機器人也深受皇家的喜愛,法國國王路易十三對聖日耳曼萊昂禦苑中的機器玩偶充滿了癡迷。在山洞裏,海神尼普頓揮舞著手中的三叉戟,三個肚子圓滾滾的人魚高吹號角,墨丘利隨意地踮著一只腳站在窗戶邊,“大聲地吹著號角”。“音樂之子俄耳甫斯彈奏著他的七弦豎琴,動物和樹木都是他的觀眾,尤其是那些朝他伸展的樹木。高大威猛的英雄珀耳修斯從巨龍身上走下來。他舞動著手中的長劍,一路斬向兇神惡煞的怪獸,將其屍體扔進身後的水中。”當然,這套機器人裝置也少不了那些捉弄訪客的濕身道具,滿臉泥與汗、正在錘鐵的匠神伏爾坎是這些機器人中“最討人喜歡的形象”,水槍噴頭也正對準了在那裏駐足觀看的遊客。

聖日耳曼萊昂禦苑中的機器山洞“俄耳甫斯山洞”中的機器人噴泉。這類水力機器人表演山洞在17世紀蔚然成風。成為當時達官顯貴趨之若鶩的嗜好。

在這一點上,與路易十三同時代的天啟帝朱由校,應該會和他的這位西洋同行拊掌相歡,這位年輕的皇帝同樣喜愛機關器械,但與路易十三不同的是,比起觀看他人制作,他更喜歡親自上手。蔣之翹的《天啟宮詞》中寫道:

“帝自作水戲,用大缸盛水,覆以楠,鑿孔設機,啟閉灌輸,使其水上註,借力衝擁圓木毬,盤旋宛轉,久而不墜。”

一個小男孩被牽絲骷髏傀儡所吸引,向耍弄骷髏傀儡的骷髏爬去。南宋李嵩《骷髏幻戲圖》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難解的畫作之一,其寓意歷代眾說紛紜。在它被解讀出來的諸多寓意中,或許也應該包括貪求玩好之物會在不知不覺之間將人誘向死亡。

這些精密的機器人偶,幾乎完全脫離了機器實用的原則,而以極耳目之歡愉為終極目的。對這些機器人的執迷仿佛魔鬼附體一般,那種純粹的渴望制造出奇巧之物的欲望和狂野的想象力,既令人放聲大笑,也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它仿佛是在故意挑釁某種既定的秩序,這種秩序要求賦予萬事萬物以理性的意義,但這些機器人在誕生之初卻似乎故意背道而馳,它們追求的是感官上的極致快樂。甚至引領人到了某種玩物喪誌的地步。

但理性不會輕易退場,縱使機器人的創造和制作的目的是為了追求感性的愉悅,但制作的過程卻是理性思考的結果。在機器人的時空中,人類的理性與感性猶如坐標軸上的兩條曲線,時而交叉、時而分開,但如何畫線,取決於人的選擇。

人是機器:玩物與科技的中西分野

這機器如此精巧,很難不吸引人的眼睛。機關咬合,齒輪運轉,內部的機械運作,驅動著自鳴鐘上的這個機器人提起手中的筆,用畢恭畢敬的“宮楷”,在面前的紙上寫下“八方向化,九土來王”八個漢字。

自鳴鐘上的機器人正在書寫“八方向化”四個字。

這般懂得恭敬討巧的機器人,很難不引得乾隆皇帝龍心嘉悅。18世紀的大清帝國正值升平盛世,泱泱天朝的勢力無遠弗屆的象征就是八方向化,九土來王。還有什麼比這八個由機器人書寫的字更能代表一位帝王傲視四海的得意之情呢?

更何況這個單膝跪地的機器人全身上下乃是一幅西洋衣冠。盡管皇帝很可能不會特別留心這一點,但在記錄帝國的藩屬的職貢圖上,西洋人可是必不可少的存在。在乾隆帝下旨繪制的《萬國來朝圖》中,特意畫上了一隊西洋貢使站在紫禁城的太和門外,身後飄揚著“紅夷進貢”的旗子,其中雙手捧著自鳴鐘的那個西洋人,像極了自鳴鐘上單膝跪地、書寫“八方向化,九土來王”的機器人。

左圖:銅鍍金寫字人鐘中的寫字機器人,根據方豪先生考證,此鐘原本從英國鐘表匠魏立生(Williamson)所處訂造,後由宮廷做鐘處外國匠人與中國工匠德天賜與巴茂止一同改造完成。乾隆另有一座能寫漢字“萬壽無疆”四字的機器人座鐘,後又令外國匠人汪達宏改造成能寫滿文“萬壽無疆”的機器人座鐘。

右圖:《萬國來朝圖》中的手捧自鳴鐘進貢的大西洋國“貢使”。這幅畫雖然描繪筆法栩栩如真,但其實歷史上並未發生過這一場景,這不過是乾隆帝粉飾生平的“天朝”幻想而已。1793年馬戛爾尼訪華,這位鐘表故鄉的來客在覲見乾隆帝時發現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細節,“在大殿的一角,一座來自倫敦的座鐘每小時奏出一段《乞丐歌劇》中的不同曲子。在天子寶座前,座鐘不知疲倦地反復奏出的這些下流樂曲,著實具有某種荒誕色彩。無疑,不論是皇帝還是定期來修鐘的耶穌會士鐘表匠對此都毫不知情。只有英國人才能體會到這種情景的滑稽可笑。”

這尊寫字機器人自鳴鐘,正是西洋進口的自鳴鐘的中國改造品。這種寫字機器人,在18世紀乃是歐洲大陸的一時風尚。其中最著名的當屬皮埃爾·雅凱-德羅茲和他的兩個兒子制作的寫字機器人。他們是面頰紅潤、略帶羞赧神色的兩個年輕男孩,端坐桌前,其中一個能用炭筆畫畫,另一個則能用墨水筆寫出“任何40個單詞以內的短消息”。

雅凱-德羅茲的寫字機器人與乾隆帝的寫字機器人自鳴鐘在原理上並無太大差別。盡管寫字機器人的原版專利是誕生在歐洲,但中國工匠的改造版本同樣體現出不下西洋同行的智慧與辛勞。為了能博皇帝龍顏歡霽,中國的工匠罄盡氣力心血,好讓這個西洋裝扮的機器人得以成為中國書法專家。然而,遺憾的是,至今他們的名字依然無人知曉。而他們費盡巧思妙想制作的自鳴鐘的唯一的欣賞者,只有皇帝和宮中的嬪妃們。紅色宮墻之外廣大的中國臣民,對此一無所知。

雅凱-德羅茲(Jaquet Droz,又譯“雅克德羅”)制作的寫字機器男孩。如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手表品牌“雅克德羅”是瑞士名表之一。

與之相比,雅凱-德羅茲制作的機器人卻是面向公眾展示。可以想見,當這兩個寫字機器人公開亮相時引起了多大的轟動,“那場面仿佛朝聖一般。花園和主路上停滿了馬車,即使趕上下雨天人們也是紛至沓來。”從早晨六點到晚上八點,雅凱-德羅茲一家不間斷地為蜂擁而來的遊客展示他們機器人的特殊技能。在歐洲各國的周遊展出,所到之地,更是盛況空前,觀眾中包括法國國王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後。畫畫的機器人還特意為王後畫了畫像,只是程序設置錯誤,最後畫出來一條小狗狗。

與中國寂寂無聞的同行相比,雅凱-德羅茲父子名利雙收。而機器人在中西方的發展,也走上了岔路。在雅凱-德羅茲寫字機器人的參觀隊伍中,有一位年輕的工程師,名叫雅克·沃康松。他像千年前的中國同行馬鈞一樣寡於言辭,但精於構想的程度卻不下於兩千年前亞歷山大裏亞的希羅。甚至有人曾以希羅的名字來稱呼他。1738年,這位工程師制作出了機器人史上最重要的一件作品,一只機器鴨。

像普通的鴨子一樣,這只機器鴨可以發出呱呱的叫聲,在水中嬉戲,站立、臥倒、伸縮脖子、舞動翅膀、搖動尾巴乃至揮動羽毛。但它真正的引人矚目的關鍵,是它吃下食物後,可以排泄出糞便。那些紛至沓來的各國參觀者聚攏圍觀的,正是看它如何排下臭氣烘烘的糞便。

沃康松(Jacques de Vaucanson)著名的排便鴨。伏爾泰調侃這只會排便的機器鴨子是“法蘭西的驕傲”。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道:“從歷史上可以證明,沃康松在這方面的嘗試對英國發明家的想象力有極大的影響”。

機器鴨會排便之所以引人矚目,是因為它用實踐證實了長久以來歐洲身兼哲學家和科學家雙重角色的哲人們的推測:動物的本質是一臺機器。既然動物是一臺機器,那麼人類作為高級動物,也同樣可以被認為是更復雜一些的機器。這一點在沃康松狂熱的擁躉朱利安·奧夫魯瓦·德·拉美特利那裏得到了最富激情和雄辯的闡述。

1747年,拉美特利出版了18世紀最重要的經典之作《人是機器》。盡管書中的機械唯物論既粗糙又激進,還有眾多為了自圓其說而強扭的不合理之處,譬如把性欲比作男女機械構造的融合,最荒誕的地方,是所謂由淋巴液和乳化的脂肪組成的“乳糜”,被拉·美特利定位人類這臺機器的運作能源。但拉美特利提供了一種認知人類自身和機器的方式,這種認知方式是純粹由理性構成的,感性也被加入到理性的範疇之中。人類可以認知萬事萬物——機器人時空坐標軸上的理性與感性曲線,在他的筆下匯合在了一起。

拉美特利《人是機器》的1974年版書封,也是最經典的一個書封。

與此同時,在清代中國,最優秀、最富於思考的頭腦卻用在了如何鉆研八股文章和取悅君心之上。在這些才智之士中,有一個人名叫紀昀。當拉美特利和他的同道們用自己的思考和文字打開啟蒙時代之門時,這位中國最博聞多識的官員和文士在撰寫一部名為《閱微草堂筆記》的誌怪雜談。

在這本書中,他講述了一名私下偷情的少女為了掩蓋醜事,故意說自己每天晚上都會遭到“壓體甚重,而色黝黑”的巨人土偶來侵犯自己,為了坐實這個謊言,她讓私情男子將母親給的五彩絲線系到了關帝祠周將軍的泥像上。結果不想,這對男女正在偷情之際,泥像忽然真的顯靈,打斷了他們的腰。這幾乎就是兩千年前古希臘代達羅斯維納斯機器人傳說的中國翻版,只不過裏面透露出的人性更加醜惡而已。

理性與感性的曲線,在中西雙方分別相離與相交,歷史的走向也各自踏上不同的道路。一個世紀後,一位名叫徐建寅的中國人來到德國。這一年是1881年,西方世界的工業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而中國則在41年前被西洋的堅船利炮轟開了國門,不得不師夷長技以自強,前往西方學習先進技術。徐建寅就是清廷派赴德國考察兵工機械的中國官員之一。

徐建寅像。徐建寅的父親是徐壽是中國近代化學的開創者,而徐建寅則在機械學和化學上造詣深厚。父子兩人可謂撐起了清末中國科學的半壁江山。

這天,他在前往柏林蠟像館參觀時,看到了一個公開展示的機器人,這個機器人“面目衣履與生人無異”,但打開他的衣服,卻能看到裏面“胸膈間機輪甚繁,表裏洞然”。一如當年愉悅乾隆帝的自鳴鐘機器人一樣,他也可以提筆寫字。而且更神奇的是,只要“試書數字於掌心,握拳叩之,則口不能言而能以筆答”。

於是,徐建寅在機器人掌心寫道:“余幾時能返中國?”

機器人提筆寫下了一個“冬”字。

看到這個答案,徐建寅不覺暗笑,因為他當時並無回國計劃。

但奇怪的是,這一年冬天,徐建寅突然因為急事不得不離德回國。在《歐遊雜錄》中,他寫道:“不知蠟人何以能先知也?此事若非目擊,出於他人之口,鮮有不河漢其言。在外洋數年,所見奇異,終以此事為第一。”

像《列子》中周穆王對偃師制造機器舞者巧奪造化的贊嘆一樣,徐建寅也慨嘆道:

“機器之妙能奪天工,此事曾見古書,不謂今日乃目睹之爾!”

二十年後,徐建寅去世。

死於試制火藥時引起的機器爆炸。

本文原載於1月29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2-B03版。

撰文|李夏恩

編輯|羅東、何也、李永博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