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獲2018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又一長篇小說《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近日被翻譯為中文出版，由浙江文藝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推出。
《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波蘭]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著，林歆譯，浙江文藝出版社·KEY-可以文化，2021年8月，49元。
這部作品是托卡爾丘克聲稱最喜愛的自己的一部作品。通過對世界上最古老的神話之一——蘇美爾神話《伊南娜下冥界》的重述和改寫，托卡爾丘克將4000多年前的神話放置於現代或未來的語境中，重新審視和思考著人類社會的秩序、生命的來源、人類將走向怎樣的未來。小說直接譯自波蘭語原文。
蘇美爾史詩中的《伊南娜下冥界》的故事
伊南娜（Inanna）是蘇美爾神話中的愛神與戰神，也被稱為天地之女王。關於伊南娜的史詩記載，最早成文於泥版上，有《伊南娜與埃比赫》《憤怒的伊南娜》等作品。托卡爾丘克的這部小說《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主要根據《伊南娜下冥界》的故事改編而來。關於《伊南娜下冥界》的史詩，最早的版本由蘇美爾語寫就，成文於公元前2000年初，保留下來的原詩約有410行，講述了女神伊南娜身著華服、佩戴珠寶，下到冥界的故事而最終死去又重生的故事。
在《伊南娜下冥界》的故事中，冥界為伊南娜的姐姐——冥界女王所掌管。伊南娜每經過冥界的一道門，便要褪去一些衣物和珠寶，直到過了第七道門，她已經一絲不掛。最終，伊南娜變成了一具屍體。伊南娜曾授意她的使者寧舒布，如果三日內自己沒有返回，寧舒布便去天上諸神那裏為她奔走求救。最終大神恩基決定拯救伊南娜，伊南娜復活。然而冥界需要遵循有去無回的法則，伊南娜必須交出一個人代替自己留在冥界。最後，伊南娜將其丈夫（牧神）交出。牧神的姐姐不忍，追至冥界，被判定為姐弟二人生死輪替，各留在冥界半年。於是便有了冬夏交替、草木榮枯。
在《伊南娜下冥界》這個古老的神話中，其實是蘊含著兩河流域人民對於四季更疊的解釋。但在原始神話中，對於伊南娜為什麼要下冥界，並沒有清晰的解釋流傳下來。
當蘇美爾女神來到未來世界
“世界，是無數觀測點的集合，我僅是其中一員。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托卡爾丘克——這位“溫柔的講述者”就這樣起筆開始了她對伊南娜故事的講述。
在長篇小說《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中，4000多年前的古老神話被放置在了未來世界。主人公安娜·尹（Anna In）的名字便源自對伊南娜（Inanna）的拆分和顛倒。小說保留了原始神話中的核心情節，將“創世”神話與“廢土”科幻、“賽博朋克”冒險等當代小說的元素融合，投註了更多對於當代社會、人類未來和生命秩序的思考。
“城市矗立於廢墟之上，城市的下方，便是墓界。”小說將神話中的冥界重新命名為“世界的墳墓”，以此觀測城市，也是對急速發展的當代社會的反思：“城市深處，看不見陽光，隨著歲月流逝，樓房越建越高，城市對陽光也越來越過敏。陽光逐漸被白色的日光燈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所替代。因此，城市居民的臉永遠都那麼蒼白……”
女神安娜·尹乘電梯下至世界的墳墓，即使她是墓界女神的孿生妹妹，也必須遵循有去無回的法則，她穿過墓界的七道門，一層層褪去身上的華服和珠寶，最終死去。在這個故事框架基礎上，作者用了更多筆墨去描寫她的摯友妮娜·舒布為營救安娜·尹，而前往城市上方的諸神之所遊走求助的故事。
恐懼是“人”這座建築的根基
安娜·尹的諸位父神都拒絕了拯救安娜·尹。在托卡爾丘克的筆下，諸父既是造物主，也多多少少具有了人格化的一面。諸父“家財萬貫，無所不能”，他們使用著未來科技，進行著現代化辦公，說著自以為是的長篇大論，掌管著人類世界的法則和秩序。他們創造了人和自然萬物，創造了物種之間的等級制度和弱肉強食的法則，以及人的高低貴賤之分。為了讓人類相互依存，他們也創造了性別、生殖系統和人類厭惡孤獨的天性。諸父因此而得意忘形，他們甚至發明了死亡，讓生命足夠短暫以至於人類無法覺察這一切的“計劃”。
借由解夢人安娜·蓋什提之口，小說告訴了我們諸父創造的人是怎樣的：“我知道人們的內部構造是怎樣的——與城市相似——看起來強大、廣闊、偉岸，實則脆弱、虛虧，由孔洞、虛無、空無一物的空間構成；火柴堆成的巨大城堡。豆腐渣工程，臨時板房，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恐懼是這座建築的根基，他們懼怕痛苦、衰老和死亡，懼怕時間的流逝，懼怕自身的黑暗。”
安娜·尹的母親，大母神寧瑪，雖然也參與進了這樣一場創造人的活動，但她卻深深地憐憫著人類的不幸和愚鈍，並最終與諸父分道揚鑣，獨自居住在沙漠的邊緣。她在進行著全新的實驗，用光線、銀、水銀以及最潔凈的礦物質創造著全新的人類：他們自由、獨立，不會互相殘殺，也不會孤獨，他們有愛並且互幫互助……他們即將穿過衰頹的城市廢墟，替代舊的世界，而最終，世界的墳墓將被打開，世界將被重新連為一個整體。
正是為了這樣的目的和使命，安娜·尹才來到世界的墳墓，要打破世界墳墓的規則。而最終，也只有母神寧瑪拯救了安娜·尹，復活的安娜·尹成為了神話中的那個伊南娜（Inanna）。
天堂只是個數字化的夢
在這個現代或未來版的“伊南娜下冥界”的故事裏，托卡爾丘克以她非凡的想象力為神話註入了新的靈魂。她回答了伊南娜為什麼要下冥府的問題，設想了諸神造人的種種動機，巧妙地為神話賦予了現代性的涵義。她延續了自己作品中一以貫之的對人類世界和人的生命的深刻思考，也時刻提醒著人類對自己的傲慢、自私、欲望、彼此傾軋進行反思。
小說裏的主要人物姓名都與神話中相反，托卡爾丘克似乎在暗示和重申著她在《溫柔的講述者》中聲稱的：“世界已經顛倒了”。任何一種文學類型似乎都不足以概括她的作品的復雜性和深度，以科幻的形式，她只是想要警醒我們：“天堂只是個數字化的夢。沒人會拯救我們，改善我們，彌補我們。日復一日，我們只會變得越來越孤立無助。”但最終，借助安娜·尹和大母神兩位女性的力量，托卡爾丘克還是為我們保留了改變和獲得幸福的希望。
於是，四千年前的蘇美爾神話與未來的人類世界形成了奇妙的對話。神話被激活，也為城市的廢墟帶來了希望，一如小說開篇所說：“‘往日’和‘來日’僅一字之差，‘往來——往來——’，宛如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