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前男友送我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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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抑郁癥》,作者:真實故事計劃 編,版本:真故圖書|臺海出版社2022年2月

提到“少年”一詞,人們往往會聯想到“青春、陽光和美好”,卻往往忽略了藏在背後的隱秘與苦痛。

《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19-2020)》顯示,青少年的抑郁檢出率為 24.6%。

隨著我國經濟的高速發展,整個社會壓力急劇增加並且整體從家庭向孩子不斷下移。我 2007 年進入北京回龍觀醫院臨床心理科工作時,患者大多還是患各種神經癥和抑郁癥的成年人。到如今的這十多年間,門診和住院病房中抑郁和情緒不穩的青少年越來越多。

青少年正處於從兒童到成人的過渡階段,體內激素水平的變化、自我意識的急劇發展以及學業等各方面的壓力,本身就容易誘發情緒的巨大波動。再加上很多父母被社會的競爭壓力所裹挾,對孩子的教育日益功利化,缺少溫情和包容。因為評價標準單一,功利性教育會讓孩子產生更多自我批評,而這種自我攻擊恰恰就是青少年抑郁的核心影響因素。

被忽視或被言語和軀體暴力對待的孩子,在生命早年就已經備受創傷,再過早地開始進入成人化的競爭和“內卷”中,這只會不斷加重他們的自我否定和無價值感,讓他們更加敏感和自卑。孩子精神壓力的臨界點一旦被壓垮,就會精神崩潰,出現異常,而抑郁則是其中最重要的表現之一。

青少年抑郁癥的病因主要包括4個方面:1.遺傳因素;2.家庭因素;3.社會因素;4.應激事件。其中,家庭因素是導致青少年罹患抑郁癥的重要因素,因為在同樣的社會環境中,缺少家庭支持的孩子更容易受到應激事件的影響。

……

本書中的孩子都是最終努力走出黑暗的人,所以,他們的聲音更應該被聽見。

別再問孩子怎麼了,而是我們怎麼了。(本導語作者為於宏華,摘自《少年抑郁癥》序言,有刪節。)

作者|張雯菁

摘編|張進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19~2020)》顯示,我國青少年抑郁檢出率為 24.6%,其中重度抑郁的檢出率為7.4%。我國有大量患者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患有抑郁癥,更沒有進行過診治,造成了患者不自知、醫生難識別的現狀。抑郁癥患者如果得不到及時有效的治療,會導致病情加重,還會衍生出其他難以治療的病癥,嚴重者會自殘或自殺。

01

對抑郁癥的誤解和無知,迫使學霸同學休學

我最早聽說抑郁癥,是在高中的時候。那是2002年12月,學校還秉承著“高考成績代表人生地位”的教學理念。

當時我們作為省重點高中的重點班級,學業重,壓力大。出於某些原因,我的一位同學罹患抑郁癥。在她最初表現出抑郁癥狀時,大家對心理疾病都不了解,因此根本沒人重視。老師甚至還讓她“少作”,說考出好成績來才是最要緊的,別想那些沒意義的東西。

“就要考試了,你居然還有時間抑郁,不把心思花在學習上,不是好孩子,再不聽老師的話,將來會沒有前途的,老師是為你好呀。”

半年後,她的抑郁癥越來越嚴重,伴隨著強烈的焦慮、驚恐。有時候她會控制不住地大聲求救,使勁敲打床板,歇斯底裏地喊出一些沒有意義的音節。但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在半夜失聲痛哭。無論當時還是現在,我都蠻理解她的。當時的她已經沒有正常的學習能力了,成績一落千丈。她的成績曾經很不錯,是村子裏唯一一個考上省重點的“準金鳳凰”。老師每天都會批評她不把心思花在學習上,逼她盡快恢復到以前的成績。她做不到,但也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於是越來越愧疚。

那是一種折磨,她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就想,如果不提升成績就會辜負大家的期望,但無法學習就沒法提升成績。她試圖強迫自己停止抑郁,但這也只能讓自己更加抑郁。每個夜晚對她來說都非常難熬,畢竟一覺醒來,就又要去面對她無法解決的局面。

當時沒有人能為她做什麼。宿管老師還會因為她頻繁的癥狀發作,投訴她半夜作妖,鬧得其他同學不能休息,影響大家的學習狀態。班主任只好連夜把她送到醫院去,醫院查來查去也沒發現她有啥生理疾病。醫生建議帶她去看心理醫生,但那時候的醫院是沒有心理科設置的,於是她就被送到了精神病院,最後確診了她是抑郁癥,醫生開了一些抗抑郁的藥物給她。雖然她並非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但學校還是讓她退了學。

以人們當時對心理學的了解,並不明白心理問題和精神疾病的區別。相關校領導聽說她的病要送精神病院治療,雖然她正常服藥能夠控制癥狀,但學校“出於對學校聲譽、相關影響和其他學生的安全考慮”當即決定讓她退學回家,不過最後還是給她預留了參加高考的機會。

她走時沒人送她,只有班主任跟家長進行了對接。我悄悄在陽臺上看她,她也發現了我,只是跟我揮了揮手,沒有說話。

後來我問班主任,我們難道不能為她做點什麼?班主任說,只有專業的心理醫生才能真正幫助到她,但是我們這裏沒有,要去大城市,很貴,她家負擔不起。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抑郁癥的威力,它摧毀了一個農村女孩想要通過高考改變自己命運的夢想。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現在想想,我當時能在某種程度上理解她,大概是同病相憐的人之間一種微妙的心理感應吧。但那時我還沒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的痛苦也是抑郁癥導致的。

02

學習心理學過程中,我理清了自己的抑郁根源

高中畢業後,我提出想學習心理學,被家裏以“沒有錢途”為理由拒絕,於是上了一個工學專業。

但有些事情,仿佛我註定要做。

2005年10月,我大一,國家號召所有學校都要設置心理咨詢室並配備相關心理服務人員。學校應要求開設心理診室,老師派我這個學生會長去學心理學,同時兼任學校心理學會的會長。學習心理學的前提,首先要先厘清自己的成長經歷。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我第一次明確原來折磨自己那麼多年的痛苦也是抑郁癥。

我第一次遭遇心理危機是在1991年,那年我5歲。我的家人都比較強勢,尤其是爺爺,他很專制,喜歡掌控一切,完全不懂尊重任何家人。家裏總是爭吵不斷,每隔幾天就會爆發一次激烈的家庭戰爭。

有一天父親正在擦窗戶玻璃,姑媽說了一句打擊他的話。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具體說了什麼,只記得父親當時氣急敗壞一拳打碎了玻璃,要從三樓跳下去。就在他整個人都撲下去的時候,姑媽衝上去一把拽住了他,但還是有一塊玻璃碎片紮進了父親的小腿,割斷了腿筋和主要血管。

爭吵爆發的時候我就站在旁邊,還在想著做些什麼能讓他倆高興起來,背一首唐詩還是跳舞。一切就在眨眼間發生了,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一股熱乎乎的血猛地噴了我一身。我看到父親的腿在飆血,姑媽的身上和地上全都是血。我嚇得尖叫一聲,躲到床底下渾身哆嗦。好在醫院就在附近,父親得到了及時的救治,人沒事,腿也沒事,但需要臥床半年。

然而戰爭並未因此停止,母親對姑媽“逼得父親跳樓”不依不饒,爺爺奶奶則幫著姑媽說話……家裏充滿了怒火,不斷陷入混亂。

父親休養期間沒有什麼收入,母親因為經濟壓力開始埋怨父親。父親無法下床心情更加郁結,總是叫囂著去死算了。母親吵著要離婚,每次他們吵完架,她都會跟我說要把我留給父親,她沒有能力帶我走。

每個大人都被困在自己的不開心裏,沒人意識到這件事對我的衝擊和傷害到底有多大,我的安全感是在那一瞬間被徹底擊潰的。我甚至經常會自責,是我沒能力讓他們高興起來,所以他們才會不停吵架。我開始經常回憶起父親要跳樓的畫面,頻繁地做噩夢。每個夢裏,父親總是跟我說他要去山裏上吊,去野外凍死,去什麼地方跳樓;母親則總是在說不要我了,她要去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母親把對父親的不滿和怨恨投射在我的身上——她總跟我說父親的不對,然後讓我支持和拯救她,如果我做不到,她就會覺得我也背叛了她,對我有很多的埋怨。我想討好他們,讓他們都開開心心。但我那時候還小,對一切無能為力。母親就會怨我“什麼用都沒有”。

我總是會在半夜裏突然驚醒過來,大哭不止。這是典型的創傷後應激障礙,但是沒人發現。他們只會責怪我讓本來就壓抑的家庭氛圍雪上加霜。他們質問我為什麼不懂點事,說只是父親這邊的事情就夠煩了。於是後來我每次驚醒之後,就學會了把眼淚憋回去,強迫自己再去睡,有時候一夜會醒三四回。

從幾歲到十幾歲的這段時光裏,我每時每刻都在面對各種“家庭戰爭”,每天都在擔心會不會鬧出人命來。

我變得越來越敏感,一旦察覺到家裏誰的情緒不對,就會戰戰兢兢地主動去討他們開心。

這一切讓我變得越來越自卑。上學之後也總是唯唯諾諾的,很呆很木,因此不受班主任待見,還陷入了一場長達6年的校園欺淩中。被欺負到絕望的時候,我向老師求助。老師卻問我:“人家為啥不欺負別人?”向家裏求助,爺爺和父母問我:“人家為啥不欺負別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就只能是我自己的錯了。我覺得我可能真的是個很令人討厭的人吧。直到上了大學,我一直都堅信自己真的什麼用都沒有,一點被愛的價值都沒有。我從來沒有真正開心過,覺得生活裏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03

分手回家後我的抑郁癥爆發了

在整理自己的心路歷程時,我幾乎是毫無防備地明白了:我的原生家庭並不溫馨,我經歷的一切足以毀滅一個人。還有那些困擾我多年的,持續的不開心和莫名低落的情緒都是因為抑郁癥。

一直以來,我為了讓父母滿意,努力活成他們想要的樣子,也為了不讓別人說我有什麼“毛病”,一直都努力在人前扮演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樣子,一切都是偽裝。然而實際上,我的內心極度敏感自卑,經常覺得生活毫無希望,覺得自己不配得到任何美好。我甚至會故意挑選各方面條件均不如自己的人做男友,堅信只有這樣的人才會看得上我。

2009 年 9 月,我和當時交往的酒店服務生男友在街上吵架,他甩開我就走了。回到出租屋,我發現他把家裏的東西都打碎了,房間裏和他有關的物品均已搬空。我一下子崩潰了,跪在地上大哭,連玻璃碴兒刺進膝蓋都沒發現。第二天,我哭著給遠在西北的父母打電話,讓他們接我回家。

在家頭一周,我保持著正常作息。父母以為我只是回家休息幾天,高興地鼓動我考公務員。我第一次跟家人正面談論了我的狀態,說自己有抑郁癥,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母親不以為然:“你一個孩子,有什麼不開心的呢?”我家有點封建,以爺爺為尊,他的話就是聖旨。他說我的抑郁癥純屬扯淡,都是父母沒有教育好我,我才會用這種借口說謊不求上進。

我能理解他們,畢竟我糟糕到沒能參加大學的畢業典禮。家人一直想看我戴學士帽的樣子,誰也不願意自己的孩子是以這種形式從大學畢業,畢業後又直接變成我這個廢物樣子。但他們並不理解我,家人給我的只有指責,我意識到自己需要自救。

為了避免和家人過多交流,我開始晝伏夜出。父母為此打我、罵我,把我的書撕掉,東西扔掉。我反抗他們,拿刀在胳膊上劃了幾十下,半夜去城郊墳場喝酒,拼命跟他們吵架,他們只好不再管我。

後來我開始出現幻視。有次梳頭,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恍惚間看見了一具骷髏。我很清楚,抑郁癥患者自殺,往往就在一念之間。為了不讓自己有更加極端的舉動,我經常通過酗酒來麻痹自己。

狀態稍好時,我就按照學過的心理學知識努力自救:買泡沫地板,有精力就做瑜伽和健身操;讀正能量的書,寫很多正能量的故事;實在覺得活不下去的時候,我就看各種真實屍體的照片、詭異的殺人案,告訴自己,死了就是這麼難看;我也曾經通過制訂自殺方案、寫下遺書來排遣,避免真的去執行。

現在看看,那一年多過得神魂顛倒,黑白不分,好幾次瀕臨崩潰邊緣,也算劫後余生。

04

撥通心理咨詢熱線,迎來走出抑郁的轉機

隔絕了原生家庭的負面環境,加上自我調節,我的狀態略有好轉。

2010 年秋天,我努力逼迫自己走出家門,找到一份在私立學校做老師的工作。為了方便在辦公室喝水,我買了個塑料水杯。爺爺看到後問:“家裏有那麼多搪瓷杯,為什麼非得再買一個?”

我說:“爺爺你不懂,現在都不時興那種杯子了。”

爺爺很生氣:“你就是虛榮,敗家!看別人有自己也想要,過幾天不喜歡,又扔掉了。”

我不服氣,大聲反駁。爺爺氣得丟掉了拐杖,拿起水杯把裏面的熱水潑到我身上。激怒爺爺後,我和家人的關系徹底崩壞,再也沒法在家待下去。次日,我辭掉工作,坐上了開往省城的火車。買完車票,我身上僅剩下 37 塊錢。

到了省城後,我又一次急性抑郁發作,給心理咨詢熱線撥去了電話。電話那頭是一個年長的男人,我怕他不靠譜,問了他幾個心理學常識問題和幾個很刁鉆的咨詢難點,聽到他對答如流才放下心來。

與老師的這次相遇,對我來說是一次很大的轉折和救贖。

歷時半年,他用他深厚的心理學功底為我做了很多事。他告訴我什麼是自己,什麼是原生家庭,自己和原生家庭之間應該是怎樣的關系,與原生家庭和解有怎樣的意義。他讓我明白每個人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樣,我的走投無路,可能正好是別人的絕處逢生。要看到全局,不要困在自己的苦難裏。他送給我很多書,讓我看看已經走出來的智慧的人是怎麼做的。我看到有很多人甚至經歷了比我更大的苦難,之後又是怎樣通過這些苦難塑造了更好的自己。他說這叫“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要學會用心理學家、哲學家的眼界看待世界和自己的困擾。他教我一些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讓自己靜下來的方式,用格式塔心理學、冥想、有規劃的運動、繪畫靜心、音樂治療……

他讓我試著把抑郁當成朋友,然後好好跟它玩耍。有一天,老師對我說,我的心理學功底和這段時間的調整,已經足夠我自己解決抑郁癥的問題了,我可以試著去跟這位伴隨我多年的“老友”說再見了。

當晚,我靜坐一夜。

我把對自己來說很痛苦也很重要的成長經歷重新在腦海裏過了一次,試著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和理解它們。我試著理解父母,理解爺爺,理解傷害我的人。我尋找自己慘禍密布的童年裏,還有什麼珍貴的經歷和成長的寶藏是我不知道的。我和過去的一切一一道別,然後接受那就是我的一部分,引導自己愛它們。

過去的經歷像是一場夢,我告訴自己,該醒了。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並且去關愛過去的自己。我感恩一切,也饒恕一切。

痊愈之後,老師向我發出邀請。他覺得這次成長歷程是我成為一個心理咨詢師的重要經歷。他看好我,說我“似乎天生是做心理咨詢師的苗子”,他邀請我去他的機構,試試做助理咨詢師。

也許是因為我久病成醫,我對抑郁癥的了解比很多咨詢師都深入,又或許傷痕累累的過往確實是我的獨特優勢,我很能理解來訪者的心理狀態。那段與抑郁癥大戰八百回合的日子,讓我太清楚怎麼去幫助有需要的人回到人生的正軌上去。

05

成為心理咨詢師,迎來第一個抑郁患者

2011年冬,我迎來了自己生平第一次獨立咨詢。來訪者是個13 歲的女孩,所患的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抑郁癥。那孩子很漂亮,大眼睛,長睫毛,高挺的鼻梁和蛋白一樣的皮膚,還有一頭順直的黑發垂到腰際。

她進來之後,坐在那裏安靜地看著書。看上去就像一個美麗、恬靜而幸福的孩子。但我知道沒那麼簡單,她拿著一本《蘇菲的世界》。那書看似是一本小說,其實是一部完整的哲學史,成年人也未必看得進去,她卻看得津津有味。

我打開初診登記表:蘇娜(化名),13歲,中度抑郁,有咨詢史,因抗拒與咨詢師交流,拒不配合治療,兩次咨詢無效。8歲母親自殺,5個月前與父親關系惡化,出現自殘行為。信息不多,我有理由懷疑填表的監護人出於“家醜不外揚”的動機,隱瞞了什麼關鍵信息。於是我決定先跟她聊一聊,建立一個友好的開始。

我問她要不要喝杯奶茶。她眼神直直地看著我說:“你剛才用喝水緩解了自己的緊張,並且為了讓自己看起來職業一些,特意穿了西裝。但你平時應該不穿高跟鞋,我看你走路的姿勢很別扭。你平時應該也不大愛化妝,都卡粉了。”她指了指天花板上的攝像頭,繼續說:“我想你是個新手咨詢師,而你的督導現在正在通過這個攝像頭看著我們,如果你出現什麼失誤或者搞不定的情況,他會來幫你。我爸爸找了很多大專家,都幫不了我,你這個初出茅廬的姐姐,又能為我做什麼?”

這是個我萬萬沒想到的開場,但我知道孩子們只有在沒有人疼愛的時候,才會變得超前地老練和懂事。在缺乏家庭保護的前提下,人會本能地提升自己的心理年齡,這樣才能在沒人關照時,在那些不是這個年紀應該去承擔的種種壓力中存活下來。

蘇娜的家庭,很明顯對她缺乏基本的保護和關註。這樣的孩子往往具備超前的能力,但是外強中幹,內心敏感,防禦性高,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

我也不想強逼她快速配合我。我告訴她,如果她不想跟我說話,今天可以先回去,書帶著看,下次來的時候再帶回來就好。

她說你這裏很安靜,你也讓人舒服,我喜歡在這裏看書,你可以陪我聊聊這本書。我接受了她的提議,因為在心理咨詢中,讓來訪者接受咨詢師這個人,比咨詢師本身會多少個流派的技術,有多高超的技藝重要得多。

和蘇娜的第一次見面,我們一起讀同一本書,討論各自對哲學的見解,還有一些對生活的感悟。我覺得這次是個不錯的開始。之後,蘇娜都會如約來找我,我們相處得還算愉快,會聊很多東西。雖然她仍舊不太願意跟我說太多心裏話,但很明顯我們的關系漸漸開始深入起來。

有一次,她還是如約來咨詢室找我,我問她要不要像以前一樣繼續看書。她說:“我爸爸說,這幾次都沒啥進展,你一定是騙錢的,這次不太想讓我來。但我現在想要配合治療,你要把我治好。我覺得在你這裏比在家舒服多了,他總是把‘這要不是我的孩子該多好’寫在臉上,我真的很煩。”

我知道這父女倆的思想不在一個頻道裏很久了。在家庭中得不到應有的支持,不管對誰來說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對於她“隨便聊”的提議,我當然不會拒絕,也預感到這次咨詢會有關鍵性的進展。咨詢師有時要像一條敏銳的獵犬,要從來訪者講述的字裏行間找到線索。尤其對於這種阻抗很強烈、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來說,這一點尤為重要。

我告訴蘇娜:“在你準備好讓我幫助你之前,我不會強制性地去‘治療’你。就按照你的意願,隨便聊聊吧,比如,你有什麼願望?”

蘇娜認真嘆了口氣,說:“我想要只貓,純黑色的貓。”

“為什麼?”

她說:“我媽媽剛死的時候,我每天晚上都坐在窗臺上看著天空想她。有一天我在同學家看到一只黑貓跟我用一樣的姿勢坐在窗臺上看天空,貓咪的側臉很好看。我去抱起那只貓咪的時候, 那只並不親近人的貓咪沒有抗拒我,反而在我的懷裏蹭來蹭去。我覺得貓咪跟我一樣,也有很多沒有人能懂的心情,也有太多事情需要獨自處理,一樣孤單。所有人都不懂我,但那只貓能懂。”

聽完這段話,我知道蘇娜是要跟我交心了。她本來是一個很文藝的少女,但之前的溝通中,她都刻意避免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說是“免得矯情”。

又嘆了一口氣之後,蘇娜接著說:“我不能把同學的貓帶回家,就和父親商量也養只貓。但是他不準,還用很難聽的話說我。但是幾年過去了,我還是忘不了那只貓。你知道嗎?媽媽走的時候, 是我第一個發現的。我自己從興趣班回來,看到媽媽在臥室躺著,以為她午睡沒起來,就走過去想要叫醒她,然後就看到她割腕了,她手腕上的傷口特別深。我媽是醫生,她知道怎麼準確地下刀子。我看到她躺在血泊裏,好多好多血,已經凝固了,我用手戳了一下,好像果凍一樣。當時我還沒反應過來我沒有媽媽了,整個人都蒙蒙的。然後家人來了,帶走了媽媽。後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他們說小孩子去火葬場和墳地太晦氣,不讓我去,所以我不知道媽媽被燒成灰之前有沒有被打扮好,也不知道她埋在哪兒。後來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媽媽以前對我的學習要求特別嚴格,考不好會又打又罵,我也總是很努力地考第一名。忽然沒人逼我了,我就失去了動力。我還想著也許我成績變差了,媽媽著急了,就會在夢裏打我罵我。可惜做差生做了這麼多年,我媽從來沒給我托過夢,她可能真的不要我了。我自暴自棄,我爸只是覺得沒面子,並不真正關心我的痛苦。所以,我真的很想要一只黑貓,我想它會比我爸懂我。”

蘇娜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看上去很累,她端起杯子喝水,呼吸聲變得很重。等她平靜下來後,我說也許我可以送給她一只黑貓。

她猶豫了一下說:“不要了,會被我爸扔掉。他害怕貓身上有細菌、寄生蟲對我不好。其實他對我才最不好……我有些累了,該回去了。說實話,遇到這樣的事情,我不覺得有什麼咨詢師可以幫到我。”

蘇娜跟我要了一面化妝鏡,確定自己的表情恢復成了自己剛進來的冷漠之後,對我鞠了一個半躬,說了聲老師再見,走了出去。

蘇娜走後我開始寫咨詢報告,我的判斷是對的,這是一次關鍵的會面。她曾經告訴我,前幾個咨詢師知道了她的困擾之後,並沒有什麼辦法幫助她,也就講講道理,讓她為父親著想。她並非不關心父親,而是自身難保,實在沒有再為別人著想的能力。她說他們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思。

經過這幾次的見面,我也強烈地感受到,蘇娜一方面覺得沒人能幫她,一方面又很迫切地希望有個人來幫她。她遲遲不配合治療,一直在溝通中跟我保持一定的距離,也許就是這個原因。而她在父親想換掉我的時候,選擇了不離開我,並且暴露了自己最真實的一面。這表示她開始相信我可以幫助她,開始對我抱有希望,這是很珍貴的希望。

之後我和蘇娜又持續了一個月的治療。她也越來越配合我,狀態開始好轉,逐漸能夠用平和的心態接受母親的離去和父親帶來的壓迫感,逐漸對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認知和規劃。這時候,我發現無論我們在咨詢室裏面做了多少事情,蘇娜的癥狀得到怎樣的緩解,但因為她的父親沒有做出改變,還總是起到反作用, 就會把好不容易有點開心的蘇娜再次拉回抑郁的狀態當中。蘇娜的抑郁癥,還是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一切正常,發作的時候會在淩晨自殘。

我的咨詢陷入卡頓。

06

孩子患上抑郁癥,病根在家長身上

青少年的心理咨詢,家長會起到關鍵的作用。在很多案例當中,心理咨詢師甚至不用約談孩子,對父母做咨詢即可解決問題。在跟蘇娜的溝通中,她的父親並沒有想要配合治療的意願,都是單純等著咨詢師還給他一個合心意的女兒。之前被換掉的咨詢師,應該都是卡在這個地方。當他們做不到的時候,這位父親就會更換咨詢師。

經過慎重思考,我決定約談蘇娜的父親,正面談一下他的問題。之前的幾次約談,他都以忙為借口拒絕了。我告訴他這次必須到,否則我無法保證任何效果,他才勉強答應。

見到這位父親的時候,我第一反應是不太舒服。

他靠自己的努力白手起家,有了一個在當地還算有名的公司。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己白手起家,歷經很多磨難才成為“上等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明顯不符合現實的自信和覺得自己必須掌控也能夠掌控一切的控制欲。

“自己水平不行,咨詢也沒啥用處,孩子還是不聽話,把我叫來浪費時間幹什麼?”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有些心疼蘇娜,如果我不是個心理咨詢師,一定不會跟這樣的人有任何接觸。

時刻保持中立,理解來訪者的每個舉動背後的含義,是咨詢師的基本工作素養,我們不以個人喜好來工作。我能理解眼前的這位父親,他也同樣需要幫助。只是如果想讓這次的見面發揮出應有的作用,我必須跟他來場博弈。與男性,尤其是這樣強勢的父親和老板進行咨詢,不妨直接一點。

我說:“既然您覺得我沒什麼本事,只會一些雕蟲小技,那您不妨就跟我聊聊,反正我也不能把您怎麼樣,您也沒啥損失。聊完了您要是覺得確實沒啥用,這次咨詢可以不收費。”

他略加思索,同意了。

我問他很早失去自己的伴侶,又為了事業錯過了對女兒的陪伴,少了來自親子關系的支持,他的感受如何。他倔強地坐直身體,說大丈夫以事業為重,我說的那些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麼,也沒那麼重要。

我繼續說:“男人都需要女人。再堅強的人,也需要有一個情感的支持者和宣泄口,您怎麼看?”

他說:“我又不缺女人。從她母親去世開始,我想要什麼樣的女朋友都有。只是考慮蘇娜的感受,沒有再娶而已。”

我說:“看來您知道要考慮蘇娜的感受。”

他說:“我當然知道!”

“那請問您做過哪些讓蘇娜感覺非常不好的事情?”

“我都是為她好,她有什麼可感覺不好的!”

“我相信您都是為她好。但是為她好不代表她感覺好,您就說幾件為她好但是她感覺很不好的事情給我聽聽。反正您也沒做錯,沒什麼不能說的,對嗎?”

他說:“無非就是這些年忙於事業,沒時間陪她,我還不是為了讓她生活好一點?讓她好好學習,因為考試成績不好打過她,這也是為了她將來能有個好前途。其他的也沒什麼,就是家長裏短的事情。小孩子懂什麼,不得聽大人的話嗎——我不知道咱們聊這些有什麼用!”

我說:“您在這個過程中,關註過她的內心嗎?開心、寂寞、悲傷、痛苦這些。”

“我都請了多少咨詢師給她了,我怎麼不關心?”

“不是請人關註,是您自己關註。您和她談過心嗎?陪她做過她喜歡的事情嗎?問過她的感受嗎?”

“這倒沒有,我哪有工夫管這些?”

我說:“無意冒犯,其實父母的作用比咨詢師的作用大太多。跟父母關系很好,被用正確的方式愛著的孩子,根本不需要心理咨詢師。蘇娜沒有母親,如果您再繼續放棄父親的角色和作用, 無論您有多少為她好的理由,找多少個咨詢師,你們之間的問題都不會得到改變。甚至隨著蘇娜的成長,你們之間的關系會越來越糟。我也不能保證她不會出於對您的叛逆和報復,做點什麼不好的事情 —— 青少年由於家庭環境不好而去犯罪的比例很高。

“我想我不是第一個跟您說這個的咨詢師,我不知道前幾位咨詢師是用怎樣的方法跟您探討這個部分的,您顯然沒有接受。您這一次也可以當我在胡扯,堅持自己的想法,覺得自己沒有錯。蘇娜是個好女兒,但如果您還是不想做點什麼,她也同樣可以成為您的報應。

“我非常誠懇地告訴您,如果您要繼續保持您現在跟蘇娜的相處方式,我們的咨詢也可以結束了。我沒有辦法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並且我確認,任何咨詢師都做不到。”

對於我的態度,他有些意外。他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我願意聽聽,你想讓我怎麼做?”

我說:“首先,請在做跟蘇娜有關的選擇和決定之前,聽聽蘇娜自己的意見。把‘我是你爹,所以你得聽我的’這樣的觀點收起來。也別覺得‘小孩子懂什麼,我替她選對她好的’。對於一個 8 歲目睹母親去世,父親一直缺席,什麼事情都要自己面對,卻連養只貓的權利都沒有的孩子來說,她懂的可能比你還多。

“第二,請安排每周兩次,每次不少於兩小時的親子時間,好好感受一下蘇娜究竟需要什麼。青春期的女孩子,需要的是尊重和陪伴,不是‘為了你好’。

“第三,您遇到過覺得不用尊重您,不用了解您的感受,只要給您物質就可以的人嗎?您討厭那樣的人嗎?您可以單純地只做一個父親,不去執著於孩子是否和您想象中一樣,只是用父親的身份去愛她,給蘇娜的內心真正的支持。在蘇娜失去母親,最需要陪伴的時候,您已經缺席了。以後的日子,請您盡量做到像個真的父親,就算無法溝通,也請您做到傾聽,讓蘇娜感覺還有人陪著她。還有很多,但是請先做到這三點。”

當我說完這些話,蘇娜的父親沈默了一會兒。他需要思考,在心理咨詢當中,沈默有時候代表進展。很快,他就說他願意試試,但不覺得這麼做有用。

我說:“您盡管試試,雖然咨詢師不應該給來訪者留電話,但您從來沒有陪過孩子,一旦開始,會有很多的困難。比如您也許會不知道該怎麼做,也許會遇到很多您無法理解的事情,也許會覺得這件事非常無聊,當您感覺無從下手或者不想再做的時候,請務必給我打電話。畢竟您到現在為止都講不出一個有孩子參與的、快樂的故事來。您的孩子感覺最開心的事情和最傷心的事情,您可能也不知道。作為一個成功人士,這也是非常大的遺憾。”

蘇娜的父親離開後,我松了一口氣。看起來進展還算順利,接下來就是等待,我有信心得到一個好消息。

果然不久後,蘇娜的父親來電話了。他說蘇娜再次跟他提出養貓,但是他很擔心,因為蘇娜曾經有過敏性的皮膚病,他害怕貓會讓蘇娜舊疾復發,但是直接強硬拒絕似乎也不合適,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告訴他,蘇娜想要貓是因為需要陪伴,也許可以買一只她不害怕又能陪伴她的小動物。於是他送給蘇娜一對鸚鵡,並且跟蘇娜一起餵養,他們開始交流怎樣把鸚鵡養好。那之後蘇娜父親經常跟我通電話,詢問怎樣跟女兒相處,比如怎樣告訴女兒經期的註意事項等等。

我和蘇娜以及她的父親也照舊定期見面,他們逐漸開始以我為媒介,把不願意或者不好意思當面告訴對方的話傳達過去。比如父親會說,其實我非常愛你。蘇娜會說我覺得你不是個好父親,但我願意適應你。後來我鼓勵他們,如果覺得有些話說不出口,那就寫給對方吧。

由於父親還是非常忙碌,他們決定互換日記來看。我很詫異那樣一個男人,能為了蘇娜提筆寫日記,告訴女兒自己每天去哪裏,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和一些人生的經驗,回復女兒在日記中提到的疑問和遇到困擾的時候該怎麼做。

我們的咨詢周期從每周一次,逐漸延長到了每個月一次,雖然還是存在分歧和衝突,但他們基本上都可以自己通過溝通來解決,可以逐漸脫離我的支持了。

蘇娜最後一次來找我,是告訴我她決定支持父親找一個伴侶。雖然父親答應了母親,在她18歲前不可以再婚,以免因為另一個女主人的到來,讓蘇娜的日子不好過,但是她覺得,日子好不好過,跟父親有沒有再婚沒有關系。

之前父親覺得需要人陪伴卻害怕被人說言而無信,不敢公開找女朋友,就搞地下戀情。長時間不回家的時候,她和父親兩個人的日子都很難過。她覺得,她有她的人生,父親有父親的人生,他們都有權利追求自己想要的。父親願意並且學會了尊重她,她也可以尊重父親。她還感謝我一年多的陪伴,讓她和父親都得到了改變和成長。她相信,支持父親再婚這個選擇,是正確的。

我的第一次個案,就這樣成功地結束了。

後來,我為很多需要的人提供了心理咨詢。在那間十幾平方米的咨詢室裏,我見證了太多人的生命蛻變。助人工作的美好就在於,當我幫助其他人從暫時的黑暗當中蛻變成長的時候,我自己也會得到同樣的療愈和成長。我的內心被每一位來訪者的成長所滋養、充盈,生命變得愈發鮮活起來。

多年以後,我來到中科院進修心理學並留在了北京,在圈裏小有名氣。當時的蘇娜正在北師大讀書,我們一起去喝了杯咖啡。

她說父親再婚以後挺幸福的,她也會用心過好自己想要的人生,她非常感謝我讓她懂得,所謂的苦難,都是包裝得很醜的禮物而已,只要你不放棄,生活就會對你有所交代。

我深以為然,就像我也還蠻感謝那段抑郁的日子,是它幫我推開了心理學的大門,讓我遇見了不一樣的人生。

醫生說:

由於對抑郁癥的認知匱乏,很多抑郁癥孩子不能及時得到診斷和治療,再加上社會普遍存在的病恥感,家長經常以孩子患病為恥,無法支持孩子積極就醫,導致有太多的孩子病情被耽擱,繼而衍生出大量的悲劇性事件。

就像文中剛開始作者的同學那樣,大部分學校都會選擇將此類學生排除在學校之外,這樣一刀切的辦法簡單直接,既不會影響其他學生,又消除了危險隱患,但是完全沒有考慮到會對當事人的內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學校對於青少年來說,是僅次於家庭的第二重要場所,在這裏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會讓他們產生嚴重的被拋棄感和對自我價值的否定,這會對患者形成二次傷害。

學校遇到這種情況,可以加強學生對抑郁癥的認知教育,教會學生面對患有抑郁癥的同伴該怎麼處理;加強對老師的培訓,多關註學生的心理狀態,及時發現,及時幹預;對於病情不嚴重的孩子,學校可以為她做一些個性化的學習計劃,在減輕學生的精神壓力的基礎上,保證學業不中斷;多跟父母溝通,一起為孩子構建一個健康的外部環境;對於病情嚴重的同學,也應該給予明確的休學期限和安慰溝通,最好能夠有讓孩子在家自學的推薦方案;盡可能減少對孩子的二次傷害,鼓勵他配合治療,盡快回歸校園生活。

抑郁癥很大比例上會受遺傳因素影響,生活中的應激事件可以誘發遺傳基因的表達,導致抑郁癥發病的可能性升高。最大的應激事件包括親人死亡、受到侵犯、離婚或分手等等。本文作者童年目睹了父親跳樓、受傷,父母爭吵、鬧離婚等,都屬於特別嚴重的負性應激事件。

家長平時要多註意孩子的心理健康,要給孩子建立和諧的家庭氛圍。及時發現孩子的問題,尤其是心理方面的問題。一定要用實際行動幫孩子解決問題,這樣既可以讓孩子覺得自己被重視,有自信,也能增強孩子對家長的信任。

作者|張雯菁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