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和死人包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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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深忠是紀錄片《鄉村裏的中國》的主人公之一。數十年裏,他一直執著於自己的夢:關於文學,琵琶,一種存在美和思考的生活。村莊奚落他癡人說夢,不務正業。他也曾嘗試出走,去北京“不知天高地厚地搞文學創作”,在山東各地幹苦力討生活,卻一次次潰敗而歸。

現在,杜深忠68歲了。他把自己圈養在沂源山區破敗的老屋內,放棄了土地,也放棄了文學與音樂。回憶起人生,他坦言自己是畏葸不前的“一個懦夫”。這個一生背對生活的人,仍舊保持著痛苦。

把自己放逐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筆下的伊凡習慣將人比作羊群。怯懦、溫順、愚蠢、盲從的羊群。在山東省淄博市沂源縣中莊鎮的杓峪村,農民杜深忠也用同樣的比喻總結自己的一生。他說農民就是羊群,趕到哪走到哪,自己也是羊,被趕了一輩子。

而現在,杜深忠決心不再順從。他拋棄了土地,幾乎不去地裏,也刻意地讓自己不再想起24節氣——作為果農,24節氣一直驅趕著他的一生。

立春,給蘋果樹打藥上肥。谷雨時節蘋果花開,點花粉。小滿套袋,秋分摘袋,寒露采摘。屬於蘋果的日歷,是懸在杜深忠頭頂重復又無望的日與夜。在兩畝蘋果地,90多棵蘋果樹間耕耘近40年後,68歲的杜深忠說他不願再踏進地裏。他說,“我把大量時間用在無謂的事情上。唯獨把自己給忘了。”

讓自己忘記節氣後,時間變得晦暗不清。他用另一種時刻表繼續著自己的生命:1天至少琢磨、攻克《九成宮醴泉銘》裏的40個字,7天從頭至尾練習一遍《九成宮醴泉銘》。7天後,周而復始,又是新的40個字。

下午6點鐘,余暉尚能照亮院裏土胚掉落的灰黃色墻壁,光線卻幾近消失在屋內。幾乎像是偷光,杜深忠立在靠窗的書桌前,鋪開宣紙,開始寫字。左手按壓著紙,右手臂筋脈凸起,懸肘向前。落筆前,大臂和捏筆的指尖細微顫抖。

保持身躬頭俯的姿勢,杜深忠立在昏暗中,輪廓模糊,與黝黑的農屋融為一體。農屋建於1978年,43年來,除了一些縫補式的修繕,屋內與初建時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西邊墻壁上貼滿了孩子們少年時期的獎狀,落款從2008年寫到2013年。東面墻壁灰黑,貼著杜深忠10年前寫的《蘭亭集序》,宣紙褶皺處落滿灰塵。房頂上是超過40年的梁木和椽木,身下的香椿木書桌已用了將近50年。

比物件還要年老的,是杜深忠自己。除了腕肘處不易察覺的動作,杜深忠幾乎靜止,如同生長在書桌前的,一個同樣老舊的家具。昏暗的黑屋子裏,他每夜寫作,有時動也不動地一站就是4、5個小時。一片灰黑色的陰影不分晝夜地站在桌前,妻子張兆珍常被眼前的景象猛然嚇到,“每天寫到半夜,像活死人一樣,鬼一樣!”

圖 | 墻上貼的《蘭亭集序》

香椿木書桌是杜深忠當兵復員回村後請木匠打的。20歲出頭時,杜深忠俯在書桌前閉門讀書。在沂蒙山區深處的小村莊,他讀文學雜誌,讀四大名著,也讀現代小說。1977年,作家徐遲在《人民文學》上發表報告文學《地質之光》,後來又發表了《哥德巴赫猜想》,就是在這張書桌前,杜深忠一遍一遍地閱讀,反復地抄寫,心裏感嘆著,“寫得太好了,太美了。”

無論是80年代的《人民文學》、《小說月報》、摘抄本和自己寫的小說,還是《魯迅文集》、《巴黎聖母院》,都被他拋卻在書櫃深處。曾經連去蘋果地幹活時都要偷偷揣本書的杜深忠,似乎平息了對文學的饑渴。他拿在手裏反復翻閱的是歐帖《九成宮醴泉銘》。翻爛了3本書,寫完了超過10令紙,寫過書法的廢報紙一年能賣100多塊錢。

杜深忠幾乎不踏出院門。從前執著的那些追求,都隨著時間從他身上一一拋下。他早先是杓峪村唯一看《新聞聯播》的人,現在,屋裏的老式電視機出了故障,他沒有再修。“我今年68歲了,我只想做自己,提升自己。說出來有些可笑,這麼大年紀,提升什麼自己呢。我只是不想這麼渾渾噩噩的。”

他曾經花費690元——家庭大半年的開支,去沂源縣的琴行買了一把琵琶。他形容,“抱得美人歸”。從第一次在村莊喇叭裏聽到《春江花月夜》後,琵琶便成了他50多年的夢想,50多年的魂牽夢繞。“琵琶聲太美了,是聖樂,是天籟之音。”買回家後,他騙張兆珍只花了490元。事後說漏嘴,張兆珍與他大吵一架。“六七百塊錢買這麼個東西!要有這錢,我能幹多少事兒!”

“人需要吃飯,他得活著。”杜深忠一手指著桌上的煎餅,一手抱著琵琶,幾乎憤慨,“精神也需要吃飯,也需要哺養。你不理解不理解吧!”

而現在,杜深忠拋下了琵琶。曾經愛不釋手的“美人”被裝在琴盒裏,躺在沙發上。變成同樣塵封在黑屋子裏的,一件9年的老家具。

農民的本份,身處農民角色中被認為應當做的事,他也徹底拋棄了。9月末的杓峪村空氣冷冽,風裏能嗅到蘋果和玉米的果香。沂源山區縣道兩旁,農民們支起攤位賣秋收的蘋果和獼猴桃。農戶的屋檐下晾曬著捆好的玉米果實,有的人家玉米已經脫粒,一片片方正的黃色鋪在地面。杜深忠的兩畝蘋果地早在幾年前承包給了別人。山上還留有一小片玉米地,成熟的玉米至今仍在半山腰,無人采摘。

“他不出院子。趕集,買米買鹽,油鹽醬醋,人情世故,他都不管。熬了我一輩子,什麼事兒都沒有成。別人家男的要麼去外面打工,他不幹,錢掙不來。莊戶人該管的莊戶事兒也從來不管。整天追求那些虛的,空的,痛苦的只有我。”談起杜深忠,妻子張兆珍恨恨地說,語速極快,手沒有停下包餃子的動作。筷子碰撞著裝韭菜豆腐餡料的盆,發出當當聲響。

聽著這話,杜深忠沈默著,不似從前爭辯,儼然一個孤僻的失語者,背對生活。他走出屋內,註視著院落正對的群山,打量著院裏自然生長的一棵榆樹,從前柔嫩的小枝條現在已經亭亭如蓋。“真是玉樹臨風”,杜深忠心想。

他的背影看來堅固。只是回憶往事時,杜深忠稱自己是“一個懦夫”。

尷尬的農民

坐落在半山腰的杓峪村道路盤旋,依60度向上延伸。走在路上,杜深忠向前傾斜著身子,步速極快。遠遠看見村裏的人,他像羊一樣低下頭,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大,躲避著可能的寒暄。

見他經過,路邊聊天的婦女立刻緘默,連孩子都停下了玩鬧。他們打量的目光黏在杜深忠身上,像是打量一個村莊的外來者。

“他是有點奇怪。”被問到杜深忠時,村書記張自恩幹笑兩聲說,他與村莊格格不入。早在九年前,真正的村莊外來者——紀錄片導演焦波駐紮杓峪村拍攝紀錄片時,就已用鏡頭記錄了杜深忠身為農民的尷尬。

天光漸亮時,陽光跨過破損的木頭門檻,擠進黢黑的屋子,在水泥地投下一步長的亮光。杜深忠蹲在陰影裏,左手拿著盛水的塑料盆,右手拿著毛筆,在被光鋪灑的空地上蘸著水寫書法。寫完後,面對著冬季門框外蒼黃的群山,他起身站立,註視著水漬緩慢變幹,註視著字跡消失不見。

杜深忠顴骨高聳,雙頰凹陷,紫黑色的臉上皺紋縱橫,雜亂的頭發糾結於頭頂。講話時,能看到一半牙齒已經掉落,缺口空空蕩蕩。穿著黑色破舊棉衣的老農民追著光影寫《道德經》,2012年,焦波第一次與杜深忠遇見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景象。

圖 | 杜深忠在地上寫字

“焦老師,這個透進門框的光影,在我的眼中就是一張非常好的宣紙。”杜深忠說。

焦波心中震蕩。傳統敘事裏,農民被強加上骯臟、落後、愚昧、麻木的符號。而眼前的農民,“對美的感受太敏銳了”。

這次見面後,焦波當即決定紮在杓峪村,完成國家電影局派給他的題目《鄉村裏的中國》。2012年2月4日,農歷立春時,攝制組租下村裏的一個小院,拍攝正式開始。

在此之前,焦波曾在自己的老家山東淄博走訪鄉村,15天跑了十來個村子。隨著城市化轉型,他發現多數鄉村已在現代化夾縫中喪失了自我特性,變得“不城不鄉”。與模仿城市範式的其他鄉村不同,位於沂蒙山區最深處的杓峪村仍保留著立春時塗紅羊角、縫春雞、咬春等習俗。在經營蘋果、櫻桃等經濟林果為主的杓峪村,沿著一條盤山小道,深沈厚重的農業文明與外來的工業文明在此進行著碰撞。農耕文化的結構方式逐漸松動、衰退,農民的生活也處在一種混雜的狀態。新與舊之間,焦波交出了他的答卷。

影片中,杜深忠的尷尬隱藏在他與妻子張兆珍的爭論裏。家裏種的玉米地被獾拱了。妻子張兆珍恨恨地罵,叫杜深忠弄藥把獾藥死。杜深忠不以為然,“你別看獾吃這點東西,獾是國家三類保護動物。獾糟蹋點就糟蹋點吧,人都昧著良心賣假種子。”

“它還是保護動物?農民種點糧食容易嗎,農民怎麼沒有保護?”張兆珍利嘴地反駁。

村裏的古樹被村民刨倒,杜深忠遠遠望著覺得心痛,“都弄到城裏搞綠化去了,這叫剜大腿上的肉貼到臉上。光看到這點錢了。”話音未落,張兆珍打斷他,“你又管不了。就在這兒窮發牢騷。現在有錢就行了,人家有錢的王八坐上席,你無錢的君子下流坯。”

夫妻倆罕見的和諧時刻發生在村裏的春節聯歡晚會上。影片結尾,杜深忠彈奏琵琶,張兆珍唱歌,在不協調的曲調裏勉強合作了一首《沂蒙山小調》。歌曲結束,臺上的人退場,杜深忠仍留在舞臺上繼續撥弦,目光專註。他的全情投入和戀戀不舍看來滑稽,惹來村民的陣陣哄笑。“下來,快下來!”直到聽到村民的起哄聲,杜深忠才如夢初醒,提著小馬紮,尷尬地離開。

2013年4月,《鄉村裏的中國》在國內公映,隨著這幅具有內在廣闊性鄉村圖景的展開,人們也看到了非典型農民杜深忠:他樸實深沈,保守著自己的審美與思索,還沒有被生活俘獲。一時間,杜深忠受到媒體的關註,成為沂蒙山區的文化名人。

“他的心思不在蘋果地裏。他就不想管果園。”張自恩說。影片裏,他更是揶揄杜深忠,“你是咱村裏的一個才人。就是蘋果比別人管的少點。”

無論是給蘋果花點粉還是給果子套袋,杜家都不如其他農戶。除了做農活不麻利,為人處事上,杜深忠表現笨拙。寒露一過,是秋收的季節。順著一車道的盤山公路,開著卡車的客商會來杓峪村收蘋果。客商身著齊整的襯衣,議價時,杜深忠動作拘謹,顯得被動。不出三個來回,村戶們賣2塊4毛一斤的蘋果被他以2塊3毛5的價格賣出。

他的兩畝蘋果地,是因結婚晚分地時被村民們挑剩的“最孬的地”。種植90多棵蘋果樹的二十余年,收成最好時一年收入三萬,拋去農藥、種子、化肥等成本,掙了兩萬塊錢。多數時候,一年收入6、7千,有時只有3、4千。

這樣的收成在杓峪村屬於偏下。張自恩說,村裏167戶,每戶種蘋果的年平均收入約一萬五六,一些大戶一年甚至能收入十來萬。農閑時村民們基本都外出打工,收入也能增加萬八千。

除了村裏的事務,張自恩還管著3畝蘋果地,每年蘋果地裏收入4萬元。今年,他新蓋了4間房。張自恩不是村莊的個例。與2012年電影拍攝時相比,農民的生活和杓峪村的樣貌已被現代化進程修改。村民們蓋起了新房,門樓氣派,瓷磚貼滿院墻,院外停著小轎車,紅磚瓦房頂間錯落著太陽能熱水器。隔窗望去,家裏的擺設也同都市無二。

圖 | 杜家院子

村子變化巨大,杜深忠的住所卻幾乎沒有任何改變。無論是張兆珍多年不止息的抱怨,還是破舊衰老的屋子,都提醒著杜深忠作為農民的“失敗”。沂源紅蘋果清脆多汁,色薄芬芳,有“江北第一果”之稱。甜蜜馥郁的果實背後,杜深忠說,“這些年在果樹上付出的很多,但得到的很少。花十分代價得不到三份收入。無可奈何地在土地上掙紮。身心疲憊,失望透頂。”

“沒有藏身之地”

杜深忠心裏有一個理想的鄉村標準。他認為村民應該講道理,尊崇文化。這樣的期待眼下看來虛幻,不切實際。在村莊,文化的崇高感正在經濟觀念和金錢意識的衝擊下漸漸淡薄。村莊裏的等級和階層正被收入水平重新定義。

而現在,作為村裏的“文化人”,作為“無錢的君子”,杜深忠感受到的是村莊對他的拒絕。“用你的時候誇你,不用你的時候只剩貶低。”

杜深忠出生於杓峪村,成長於杓峪村。在村莊,人們過著一種無意識的生活,在習慣的生活方式和規則中不加思考地呼吸,吃飯,睡眠,幹活。生活吝嗇地關閉了想象力與通往思考的契機。杜深忠不想圈在村中,他想要走出去,在密不透風的生活裏打開一條縫隙。

從學生時代起,杜深忠就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看到的詩句,無論是《蜀道難》還是《赤壁賦》,“愛不釋手地抄寫”,一遍一遍地寫。他喜歡看書,讀《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野火春風鬥古城》。在山裏,一本書往往多人傳閱,《苦菜花》書頁丟失得七零八落,拿到手裏時書脊處被彎彎扭扭的鐵絲固定著。每到周末,他就翻兩座山頭去縣裏的新華書店借書,兩毛錢借一次,回來就讀,如饑似渴。

高中畢業在石家莊當了五年炮兵後,杜深忠復員回家。在父母為他娶妻蓋的新房裏,他閉門讀書,專註文學創作,沒有心思結婚。鄰居老太太說,“他爸不給他送壺水去,他都不知道要吃飯了。”

在農村,“如果25歲還沒有結婚,你就變成了一個社會問題。”從那時起,高齡未婚的杜深忠就變成村莊的另類。他把苦悶寫進文字裏,寫對愛情的憧憬,也批判黃土文明的保守和落後。那些3萬字、5萬字的小說從杓峪村走出,寄往各地的大小編輯部,又一次一次地被退回。

多方壓力下,34歲的他妥協,決定結婚。

縫隙出現在1987年寒冷的冬天。杜深忠收到從北京發來的、來自人民文學函授中心的通知,邀請他去魯迅文學院學習。通知上寫著,“有很大的創作潛力”。這8個字點亮了蕭瑟的冬日,也點亮了他十幾年來積郁的失意。

與張兆珍結婚的第二天,杜深忠翻過大山,攥緊從村裏借來的200塊錢,坐上了從濟南開往北京的火車。列車搖搖晃晃,他尋找的東西從未如此之近,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正要衝出胸膛。

圖 | 杜深忠的書櫃

北京,一個想象之中又在想象之外的城市,一個被氤氳霧氣籠罩的城市。結束動蕩時期的北京在杜深忠眼裏是灰藍色。人們穿的衣裳是灰藍色,建築是灰藍色,城裏人說話輕柔文明,也像一團灰藍色。站在紅綠燈矗立的路口,他望著擁擠的街道上,人們騎著自行車風一樣穿過。“騎車的,開車的,路上看不見一個閑人。”繁忙熙攘近在咫尺,他甚至不知道怎麼邁出腿過馬路。

接收到魯迅文學院學習通知的有700多人,結果來了四、五千人。東四八條上課的大禮堂被擠得水泄不通,青年們人手一本雜誌。《小說月報》,《收獲》,雜誌一出很快被一掃而光。人山人海的文學青年來自城市,來自部隊大院,來自各地政府機關,杜深忠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因為“我是唯一的農民”。

新的知識爆炸式地從西方傳來。圖書館裏擠滿了人,連地攤上都擺的都是西方哲學書籍。巴爾紮克,狄更斯,拉美魔幻現實主義,達達派,歐洲現代派小說,都進來了。讀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杜深忠看了兩遍都沒有看懂,覺得晦澀、無法理解。圖書館浩瀚如海的書籍更讓他感到畏懼,“天下的好故事都被寫盡了。像我這樣的人,可能有只言片語塞進書裏嗎?”

當青年們懷抱著憧憬紮進新世界時,杜深忠心灰意冷。他寫的文字被老師推薦去各個編輯部,依舊沒有回聲。唯一的贊賞被掖進心裏,再也沒有被拿出來過。他記得文學院的老師曾說,“你讀過《老人與海》嗎?你的心理描寫寫得真好,像海明威。”

北京不是“奶與蜜的流淌之地”。在北京,他是個一無所有的莊戶人,在城市知識分子占主流話語權的文學圈,他縮在邊緣,更準確地說,他不在裏面。解凍時期的熱情沒有給他更多的希望,相反,他被徹底擊垮了。

命運合攏縫隙,將他重新驅趕回沂蒙山區。杜深忠將沒有留在北京的原因歸結為自己的自卑,懦弱。1987年冬天過後,他回到杓峪村。他說,“在北京,我沒有藏身之地。”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文學夢破碎後,杜深忠又回到村莊的慣性中,呼吸,吃飯,睡眠,幹活。他懷著遺憾,也接受了派發給他的命運。“不可能躋身那個行列了,不可能的。老天爺就要我當農民,所以我在土地上苦苦地掙紮。”書還是繼續讀,逮住什麼看什麼,只不過已經沒有了目的,僅僅是為了打發時間,緩解內心的躁動。

“一天也不著急,頭頂火炭不覺熱。”站在“黑屋子”裏,張兆珍催促著丈夫。以往杜深忠總會激昂地回應。但這份理直氣壯在提起女兒小梅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說起小梅,杜深忠神情變得凝重,每一聲都像是嘆息。

小梅上初中時需要70塊錢的學雜費,杜深忠沒有在開學那天按時交給小梅。或許因為少年的自尊心像霜花易碎,或許是敏感地知曉家庭無法負擔兩個孩子上學。等他借到錢時,小梅決定不再讀書了。

學生時代小梅的獎狀還貼在墻上——讀書時,她像讀了大學的弟弟海龍一樣努力用功。14歲,小梅輟學去濱州打工。“一件新衣裳都舍不得買,把錢都供弟弟上學了。”

圖 | 杜家墻上貼著兩個孩子的獎狀

不能連孩子的學費、學雜費都掙不出。虧欠裏,作為父親的杜深忠外出打工,希望改變生活。每年從給蘋果套完袋到蘋果摘袋的時間是農閑時節,這段時間,他連著5年去山東雷州“殺”玉米。

與掰玉米不同,“殺”玉米要砍倒玉米稭稈。玉米葉鋒利,葉片上有絨毛,刺在身上又癢又疼。成熟的玉米密密匝匝、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人鉆進去就看不見蹤影。拿著鐮刀,彎下腰,一根又一根,重復十幾遍,可能才前進一小步。覺得腰痛難忍時,杜深忠擡頭,無邊的金色跳蕩在眼前,無邊的前面還是無邊。

“殺”出一畝地30塊錢,每天兩畝地能賺60塊錢。因為過度勞累,5年內,他掉了13顆牙齒。

他也沿京滬鐵路刻過站牌,從山東德州一直刻到江蘇徐州。先在石碑上寫好字,再用鉆頭刻下站名。一天25塊錢。心腸好的同鄉老板會給口水喝,管幾頓飯。多數情況下,披星戴月地幹完活後,連個吃飯的地方也沒有。農民外出打工時是沒有地方睡覺的。鋪一把草,睡在沒有遮擋的站臺上已經算不錯。更多的時候是露宿街頭。鐵路旁雜草叢生,夜晚蚊子很多,睡覺時掛個小蚊帳,蚊子密密麻麻地趴在蚊帳上。白天收蚊帳時輕輕一握,滿手是血。

濟南太陽毒辣,一個夏天回去,杜深忠的頭發被曬成了紅色。有人問他怎麼這麼洋氣染了個紅頭發,他只能無奈地苦笑,是啊,去濟南染的頭。

杜深忠選擇對生活順從,卻也不敢完全沈入鄉村生活,不管去哪兒,他都習慣帶著書。有時累得飯也不想吃,水也喝不下,還是得翻翻書。在鐵路上幹活時,行進的綠皮火車車窗內總會扔出旅客們看完的書和雜誌。他撿起來,一本又一本堆成了一摞又一摞。他不挑,每本書裏都有那麼一兩篇好文章,好書法。一旦看到了,就拿剪刀剪下來,貼在自己的摘錄本上。

像杜深忠一樣外出打工的農民不在少數。大型企業缺少,沒有工業支柱產業的沂源縣在經濟發展上始終處於劣勢。從90年代開始,村莊裏的人開始外出打工。多數是幹農活,或去淄博、張店的燒磚場裏搬磚,去工地上幹活。

2012年,同村的張自軍在貴州工地打工時,從腳手架摔下後去世。回鄉下葬時,張自軍年紀尚幼的兒子站在棺材旁,指著墓穴問,“那是俺爸爸的家嗎?”

“對了,這是你爸爸的家。”爺爺回答。

“門口怎麼這麼小?”

“不小,這裏頭很寬敞。”

關於打工時和城市、和城裏人的相處,杜深忠不願多說。“衣衫襤褸,邋邋遢遢,愚昧,無知,麻木。這不該是莊戶人的符號。農民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被逼著出去的。簡直是拿人肉換豬肉吃。”深吸一口煙,他低聲說。

打工賺到的錢與海龍讀大學的學費相比杯水車薪。杜深忠講起海龍和小梅的童年。是一個寒冷的冬夜,窗外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他俯在桌上寫毛筆字,聽著兩個孩子鉆在被窩裏說悄悄話。“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升旗的時候我都想掉眼淚。”小梅說,海龍接話,“那種場合誰能不想哭!”天亮了就是禮拜一,孩子們在盼望中艱難入睡。鵝毛大雪沒有要停的趨勢,就那麼下了一整夜。

院內積雪漸厚,反射出熒熒亮光,照進屋內幾乎像是晨曦。兩個孩子興衝衝地穿上最周正的衣服,系好紅領巾就結伴出門了。杜深忠還在睡夢中,犯了懶,聽見他們離開的聲響繼續睡了。

越想越覺得心慌,他匆匆披上雨衣去找孩子們。雪還是簌簌地下,杜深忠辨認著孩子們幾乎被雪掩蓋的足跡,順著四串腳印前往學校的方向。到學校後,在給老師和學生燒水喝的草棚下,他看到兩個孩子挨著鐵鍋睡著了。他們腳上鞋底的雪還沒有化,急忙脫下濕透的鞋襪,他握住孩子們的小腳。他們的腳,冷得像冰。

用火柴點著火,烤幹襪子,把孩子們喚醒。貼著教室的門縫,杜深忠聽著打鐘聲,12下,淩晨剛過。那個瞬間他被愧疚淹沒。“如果我沒有去,小孩的艱難很難想象。”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貧窮,家裏甚至沒有一塊用來看時間的時鐘。

回家的路上,杜深忠立刻買了一塊表。在深至小腿的雪地裏跋涉,與千萬次走向上的山路相同,他佝僂著背,低頭,彎腰,踽踽向上。太陽的光芒躍出山脊,眼前是地窖般巨大破碎的山村,他再一次更深地,明白鄉土的貧瘠。

“天地一片大光明”

“無論是家庭生活還是物質生活,別人看我都是特別失敗。”聊天時,杜深忠反復嘟囔著這句話。在村莊,唯一能和他談心的是杓峪村會計張自芹。張自芹推動鄉村文化和書法的展示,村裏的春節聯歡晚會也是他組織和導演的。焦波說,杜深忠和張自芹聊天時,總是回想當年村莊的綠水青山,對村莊環境遭到的破壞,二人義憤填膺,罵娘放粗口,一聊就聊到大半夜。

2018年春天,張自芹摘下鮮嫩的椿芽準備送人。騎著摩托車下村裏的斜坡時,與迎面駛來的汽車相撞,摔下山後被送往醫院,搶救無效後去世了。

張自芹的遺體送回村裏時,杜深忠沒有去。殯葬那天,也不敢去。一整天,他在屋內坐立難安,聽著隱約的葬禮聲反復踱步。“寒夜難眠做酒徒”,擰開一瓶白酒,他獨自一人喝完了劣質的老白幹,直至酒醉失去意識。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淩晨4點。

“我沒有朋友了。天地之間沒有人和我對話了。”杜深忠說起時語氣平靜,渾濁的眼裏噙著淚水。“天就是我朋友,地就是我朋友,太陽是我朋友,月亮是我朋友。”

張自芹死後,杜深忠覺得死亡的陰影開始逼近這副日漸衰老的身體。他把自己關在屋內,立在書桌前,用極慢的速度一遍一遍地寫。點畫瘦硬,落筆嚴謹,筆下的字是:人玩其華,我取其實。還淳反本,代文以質。

圖 | 杜深忠寫字的書桌

歐帖《九成宮醴泉銘》,他寫了40年。直至今年,才悟出一些意味。吃飯時,杜深忠聊到書法突然興起,他快步走向桌子,拿起一本已翻閱斑駁的字帖,指著字說:歐陽詢的筆畫太有意思了,有時嚴正規整,有時又有幽默。多一點不行,少一點不行,近一點不行,遠一點不行。他叫你理解他,讓你猜他寫字時是什麼心理。你要不斷地揣摩啊,真是趣味無窮。

欣喜湧上他的臉。“瘋了,瘋了。”張兆珍無可奈何,看著他的欣喜若狂沒有停止咀嚼。杜深忠也不惱,甚至笑著,“都這麼說,都這麼說。”

吃喝、遊玩,村裏的大小事務都拒絕,杜深忠從沒有被生活淹沒。除了整日不出院地寫字,他唯一的外出是一個人上山。從杓峪村向上登,便能登上尹家崮。山頂平展開闊,峰巔周圍峭壁如削。這座山陪伴了他的童年,青年。他記得兒時的山更加蔥郁繁茂,他爬上柏樹,踩著枝條奔跑,可以不挨土地地順著柏樹林一直跑到山的那頭。

而此刻,接納他老年的,仍是這座山。在經歷了數次被外拒絕和向內塌縮後,鑿開生活厚重的墻壁,杜深忠鉆進一條縫隙。在雨天聽著淅瀝的雨聲,在秋天聞著果實垂落在土地裏山野的味道,感受著山的蓬勃,草木的清甜,看桔梗怎樣在風中顫抖。像是重新認知世界,杜深忠再次用“美”形容,形容給予他尊嚴的自然,形容生命。

圖 | 從尹家崮俯瞰村莊

踩著羊腸小道上濕滑的紅頁巖向上攀,他到達了山頂。腳下是懸崖,他坐在荊棘叢中眺望著沂蒙群山。背對一切,山風無定向地繞山而行,穿過樹林後便像一波波綠色的海浪。杜深忠吟誦起詩: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

跨過荊棘叢時,杜深忠突然說,我覺得自己此刻就是這樣的境地。向下是懸崖萬丈,向前是荊棘叢生,只能硬捱著,繼續走下去。他從未想過死亡,也沒有給自己選好埋葬自己的一方土地。在心靈深處重建的狹小空間,乘著書法這一葉扁舟,他終於覺得篤定。他只想繼續寫下去。

月亮在群山之中升起,杜深忠又一次寫到了深夜。夜空裏傳來一兩聲鳥叫,蟲鳴聲疊起更顯夜的靜謐。爬山時,他在荊棘叢中采摘的粉色蘑菇排成一排,晾在被潔白月光照耀的窗下。屋子仍然黝黑,頭頂的燈泡仍然昏暗,杜深忠揣摩著,用身體、用心靈寫著,他說,“天地一片大光明。”

- END -

撰文 | 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