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到天空出現鯊魚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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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平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不僅吃飽,還要吃好;不僅挑食材,還講究味道;不僅訴諸味蕾,還大談飲食文化——當下中國人所念茲在茲的“美食”,其實已經成為一種重要的經濟/文化現象。

你問“飲食”如何“文化”,從環境到器物,從食物造型到進餐禮儀,從“文學宴”的設計到“美食中國”的推廣,所有這些,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就像齊白石論畫,似者媚俗,不似者欺世。套用過來論美食,只會做菜或品嘗的,那是廚師或饕餮,離“文化”還有一段距離;學問太大,出口成章,旁征博引,乃至壓倒了味蕾,那也不算本事。必須是能做、能吃、能說、能寫,才叫“美食文化”。

今天就借潮州菜文化研究會的成立,談談我心目中美食的三根支柱——經濟、文學、教育。

第一,美食需要經濟的支撐

每個菜系都會吹噓自己如何源遠流長,這麼說也沒錯,反正古人也得吃飯。但若沒有菜譜流傳,硬要論證此地先民的口味以及烹調技藝,其實是很難的。潮州菜溯源,推到漢唐當然也可以,可我更看重明清以降潮州地方經濟的發展,還有潮籍海外華僑的往來,認定這才初步奠定了潮州菜博采眾長與精益求精的特點。前幾年在廣州聽某著名人士大談潮州菜之所以精致,是因為晉人、宋人以及明人南渡,很多皇親國戚撤退到了潮汕地區,其食不厭精的習慣,成就了今天潮菜的輝煌。這讓我大吃一驚,怎麼能這麼談“飲食文化”?此說既於史無據,對美食的理解也大有問題。

談論潮菜的歷史,不主張往政治/權力方面靠。在我看來,美食的出現與推進,當地物產、經濟實力以及商業氛圍是最要緊的;其次,文人學者的渲染與傳播,也起很大作用。至於政治家,主要興趣在權力與威名,美食不是重點。而且,真正的美食家得有文化修養,不是官大或錢多就能解決問題的。另外,時代氛圍也是重要因素。

我曾在別處談過如下趣事:1989年1月,我隨代表團赴港參加學術會議,主辦方在某潮菜館宴客,得知我是潮州人,饒宗頤先生上一個菜問一次,連問三次,我全交了白卷。弄得饒先生很困惑,追問我:“你真的是潮州人嗎?”我給他解釋,我1978年春天外出讀書,此前在潮州生活二十多年,饑餓的記憶甚多,而美食的印象很少。所謂“潮州菜”聲名遠揚,是我離開家鄉多年後的事情。

潮州菜其實一直都在發展,所謂“原汁原味”,只是相對而言。與其強調古老,不如關註其如何與時俱進。我不是飲食文化史專家,對潮州菜的起落與轉折沒做過專門研究,但直覺告訴我,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在港潮人憑借經濟實力,大幅度提升潮菜制作水準;這種改良後的潮州菜,乘改革開放的東風,八十年代重返潮汕地區,與本地的“古早味道”對話與合流,最終形成今天潮州菜的基本品格。正是在這“新潮”與“古早”相互激蕩的過程中,百舸爭流,精品疊出,香港、深圳、汕頭、潮州的潮菜,各自走出自己的路子。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著名學者兼散文家鄧雲鄉撰寫了《魯迅與北京風土》(文史資料出版社,1982)一書,利用1912—1926年間的魯迅日記,勾稽其居京十五年所上館子,包含各式茶座、酒肆、菜館、飯莊的特色,南北嘉肴、風雅題名、走堂絕技、酒肆滄桑等,借此呈現民國時期北京的城市生活。政壇風雲變幻,但魯迅館子照上,品嘗而不評議。因為,在民眾普遍窮困且北京城美食有限的時代,無論你贊賞還是抱怨,都顯得不太得體——起碼“政治不正確”。可放長視野,將“飲食”與“文化”相勾連,其實不無道理。

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壇,有若幹談美食的文章,但數量不多;抗戰全面爆發以後,此類文章幾乎絕跡。文學作品中偶爾談及美食,也是嘲諷“前方吃緊,後方緊吃”。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中國大陸的經濟狀態很不好,加上政治氛圍,顯然也不適合於此類文章的生存。2002年我到臺灣大學講學,接觸不少當地的文人雅士,註意到臺灣作家以美文寫美食這條線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沒斷。不管是早年的側重懷人懷鄉,還是後來的突出文化差異與審美感受,都有上乘的表現。比如梁實秋的《雅舍談吃》,唐魯孫的《中國吃》、《天下味》、《故園情》,逯耀東的《肚大能容——中國飲食文化散記》,以及林文月的《飲膳劄記》等,都讓人賞心悅目。這跟六十年代以後臺灣經濟起飛、民眾生活日漸優裕不無關系。

三十年前,我和錢理群、黃子平合編十卷本的“漫說文化叢書”,《閑情樂事》(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8)一冊由我負責,其中談飲食的文字不多。前年我主編“漫說文化續編叢書”(即刊),收錄1980—2020年的文化散文,涉及飲食的好文章可就真的美不勝收了,於是專列一冊《世間滋味》。那是因為,進入八十年代,中國大陸調整政治方向,改革開放促使經濟迅猛發展,食物充沛,氛圍寬松,加上商業推動,“飲食文化”成了雅俗共賞的熱門話題。這個轉折,最初起於八十年代的文人談吃,如北京的汪曾祺、王世襄,上海的鄧雲鄉、唐振常,還有蘇州的陸文夫,他的小說《美食家》甚至被拍成同名電影(上海電影制片廠,1985)。

那麼多人談論美食,且好文章源源不斷,說明一個時代的飲食及飲食文化發達,而背後必定是經濟相對繁榮。當然,特定時期意識形態的控制,也會影響美食文章之興衰,但經濟是第一要素。

第二,美食需要文學的熏陶

記得汪曾祺曾廣邀作家談飲食,其“征稿小啟”有曰:“浙中清饞,無過張岱,白下老饕,端讓隨園。中國是一個很講究吃的國家,文人很多都愛吃,會吃,吃的很精;不但會吃,而且善於談吃。”這則有趣的《<知味集>征稿小啟》,初刊《中國烹飪》1990年第8期,收入中外文化出版公司1990年版《知味集》。

自古以來,美文與美食,喜歡結伴而行,且相得益彰。二十多年前,我編《中國散文選》(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曾打破常規,選錄唐人陸羽的《茶經》、宋人吳自牧的《夢粱錄》,以及宋人林洪的《山家清供》;本來還想錄袁枚的《隨園食單》,實在不像文章,最後改選其《廚者王小余傳》。《山家清供》不僅是“食譜”,其強調鄉居中的“粗茶淡飯”,蘊涵著某種文化精神。在介紹具體飲饌時,作者不限於烹調方法,而是插入詩句、清言、典故,甚至自家生活見聞,如此夾敘夾議,大有情趣。其實,此乃中國飲食文章/書籍的共同特色——談美食而不限於食物,往往旁枝逸出,兼及社會與人生。

美食不僅是食物與金錢,還有時間與心態,其中,文學可以發揮很大作用。日本著名中國學家竹內實來北大訪問,我在勺園設宴款待。席間,竹內先生對一道普普通通的“宋嫂魚羹”大加贊嘆,說是年輕時在京都大學念中國文學,就記得了這個菜名(不是吳自牧的《夢粱錄》,就是周密的《武林舊事》),沒想到幾十年後,竟能在北大品嘗到,真是奇妙。看老先生如此陶醉,一臉幸福的感覺,我們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也只好跟著頻頻點頭。幾個月後,《竹內實文集》中文版在京發行,竹內先生見到我,又提起那無法忘懷的宋嫂魚羹!我當然知道,不是北大勺園廚藝高超,而是因這道菜,勾起了他對於少年生活的美好記憶。對於很多文化人來說,菜好不好,能不能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一是口感,二是氛圍,三是聯想。不能說美味跟金錢毫無關系,但美味確實羼雜了很多人文因素——歷史記憶、文學想象、人生況味、審美眼光等,都嚴重制約著你的味覺,更不要說關於美味的陳述與表彰。(參見陳平原《紙上得來味更長——<文學的餐桌>序》,2004年5月26日《中華讀書報》)

我寫過唯一的一篇談飲食文化的專業論文《長向文人供炒栗——作為文學、文化及政治的“飲食”》(初刊《學術研究》2008年第1期,收入三聯書店2020年版《記憶北京》),談及盛產於大江南北的栗子,作為一種營養豐富的食物,如何深深嵌入中國人的歷史記憶。我討論的不是“原料”,而是“美食”——從植物形態的栗子,到吾曹口中的美食,不只“主廚”在發揮作用,文人學者也都不甘示弱,紛紛以其擅長的語言文字來“添油加醋”,以至我們今天談論諸如“糖炒栗子”這樣的美食,必須兼及“古典”與“今典”(借用陳寅恪的概念),神遊冥想,古今同席,於美味之外,更多地體會歷史與人心。所謂“知味”,兼及味蕾的感受、知識的積累、歷史的氛圍以及文人的想象。此文追蹤宋代的蘇轍和陸遊、清代的趙翼和郝懿行,以及現代的周作人和顧隨等,共同品鑒讓他們一往情深的栗子——尤其是那早已“香飄四海”的糖炒栗子。

之所以突發奇想,撰寫那篇談糖炒栗子的長文,是因臺灣詩人兼美食家焦桐邀我參加他主辦的“飲食文學與文化研究”研討會(2007)。原本是詩人、教授的焦桐,圍繞“飲食文學與文化”,寫散文、編雜誌、搞評鑒、開課程,還組織國際學術會議,一路風生水起,讓朋友們看得目瞪口呆。今天的焦桐,“美食家”成了他的第一標識。2004年,我替他主編的《文學的餐桌》作序,特別強調“中國談論飲食的文章及書籍的共同特色:不滿足於技術介紹,而是希望兼及社會、人生、文學、審美等”;2011年,我又為他的簡體字版《臺灣味道》撰寫前言:“談論飲食而能勾魂攝魄,需要的不是技術,而是故事、細節、心情,以及個人感悟。書中提及的很多餐館,你大概永遠不會去;提及的好些菜色,你也永遠不會品嘗,可你還是欣賞這些文章,除了詩人文字的魅力,更因背後蘊含的生活態度。”

四年前,我請焦桐來潮州參加“韓江講堂”第四季,他演講的題目是《臺灣味道——臺灣特色飲食的形成和文化性格》。事後,焦桐贊不絕口,說“你們潮汕實在太有文化了”,好些廚師放下手頭的工作,趕來聽講座,還買書請他簽名,讓他受寵若驚。正是有感於此,我們相約攜手,合辦美食文化國際研討會,可惜因各種主客觀原因,至今尚未兌現。

第三、美食需要教育的傳遞

談飲食文化的人,喜歡借用《禮記·中庸》的說法:“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還有另外一句名言出自曹丕《典論》:“一世長者知居處,三世長者知服食。”這後半句的意思是,必須三代富貴,才能真正懂得服飾與飲食。這裏強調的是日常熏陶——除了味蕾的培養,還需要吃出品位,吃出文化,吃出教養。落實到“潮州菜文化研究會”,切磋廚藝,開發出不同類型的潮菜——有面向老饕、有面向文青、有面向富豪,也有面向普通大眾的;此外,整理歷代菜譜,搜集美食故事,勾稽歷代詩文中的潮菜,並從文學史與文化史角度開展研究,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而在此過程中,“美食教育”將發揮很大作用。

所謂“美食教育”,兼及廚師與食客。全國各地的潮州菜館孰高孰低,我沒有調查,不敢信口開河。不過以我在北京生活的有限經驗,新鮮食材的供給最為要緊。沒有合適的食材,再好的廚師也白搭。曾有大廚向我推薦某酒樓的潮州菜,品嘗後大失所望;當值的廚師這麼解釋:因挑剔且相對富裕的上等食客不多,不敢進嬌貴的好食材。

食客的培養,好酒樓與預制菜,兩條路線均可發力。既要獨特性,也講標準化,可以做到嗎?我以為,二者路徑不同,但齊頭並進,久而久之,必定水漲船高。最忌諱的是,還沒起步,就互相拆臺。潮州菜的聲譽,眼下是有了,但因食材緣故,價格偏高,普通百姓無法經常消費。這個時候,如何將性價比合適的預制潮州菜分送到千家萬戶,以提升全國人民的飲食水平,是個更為急迫的話題。我註意到近期潮州市正著力打造“潮州農產品食品化、食品工業化、中央廚房潮州菜潮流化”,是否真是“下一個億萬級風口出現”我不懂,但希望在北京家中能隨便吃到三四分模樣的潮州菜。對於地方政府來說,之所以積極推廣“預制菜”,那是因為只有標準化,才能把產業做大做強。這方面的經驗,國外的可舉1890年創立的英國立頓紅茶,國內的則有年營業額超500億元、帶動30萬人就業的沙縣小吃——二者都談不上精彩,但以量大取勝。

關於食材的生產與配送,自有企業家及政府官員操心,我關心的是如何培養國人品鑒潮州菜的能力。說句玩笑話,食客的培養,同樣必須從小孩子抓起。想想麥當勞進入中國,除了口感與就餐環境,還有就是贈送各種玩具,以吸引眾多兒童。因此,在我看來,所謂“鄉土教育”,應包括培養孩子對於家鄉食物的好感與記憶。

我在《鄉土教材的編寫與教學——關於<潮汕文化讀本>》(《韓山師範學院學報》2017年第4期)中談及,清末林宴瓊編《潮州鄉土格致教科書》(潮陽:端本學堂,1909),目錄有點雜亂,可課文有趣,以第三十三課《鰱、鱅》為例:“鰱(《本草》)一作鱮魚,俗呼鱗魚,大頭細鱗,背青腹白,形扁。又,鱅(郭璞雲)形似鰱,而色黑,其頭最大,俗呼大頭松。鱗之美味在腹,而松之美味在頭。”蔡鵬雲編《(最新)澄海鄉土格致教科書》(澄海:景韓學堂,1909),第二冊一半以上篇幅講河鮮與海產,如河豚、石首、鯊魚、墨魚、蝦蟹、龜鱉鱟、蚶、薄殼、日月蠔、九孔螺、田螺等。這些家鄉的食物,連同知識與滋味,借助當年的格致教科書,滲透到小學生的深層記憶中,這是值得借鑒的教學方式。

幾年前我與林倫倫、黃挺合作主編《潮汕文化讀本》(廣東教育出版社,2017),第一冊第十三課《南風去了東風來》,課文是:“南風去了東風來,東風來了笑面開,撈魚都是東風力,魚蝦滿載伊送來。”課後的“文化百科”引述《海魚謠》(“正月帶魚來看燈,二月春止假金龍……十一月墨鬥放煙幕,十二月龍蝦持戰刀”),另外,還介紹潮汕人如何將海魚加工成各色小吃,如魚飯、魚卷、魚餃、魚冊,蠔烙、蝦餅等。第十七課《雨落落》的“活動天地”部分,則要求學生逛一逛水產市場,認一認圖中的河鮮,在括號裏寫上它的名字(共六種),還建議跟爸爸媽媽學做一道美味的魚肴。當初設計時,我擔心生活環境及經濟能力不同,不是每個家庭都做得到,但一線老師說沒問題;最後證明他/她們的判斷是對的,此課程的教學效果很好。

談論食客如何培養,更多的是飲食業的立場;至於美食文化的提倡與美食趣味的養成,則是為了提升國人的生活品質。在這個意義上,“美食教育”可雅也可俗——若做得好,還真的是雅俗共賞。

(此文為作者2021年10月20日在潮州市潮州菜文化研究會成立大會上的講話,原題《美食三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