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吃人肉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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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臨死之前留了本紙張泛黃的手抄卷,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原來我們家祖上出了個錦衣衛叫袁梵,是個小旗。傳下來的這本斷獄小簿,記錄著他與名為“嫵嫦”的神秘女子聯袂破案的駭人往事。

我翻閱此卷,字裏行間,妖氣彌漫。看到末頁,粘有一血符,上描“君莫看,命不絕”六個秘字。

1

入夜,華燈初上,幽風微醺蕩漾。南淮河兩岸高低起伏的青樓紅閣陸陸續續地亮起了燈籠,五光十色,璀璨如星,點綴著岸上岸下。

河面映著滿天星,仿佛一幅點綴著無數寶石珍珠的暗色織錦。

人間繁華莫不過如此,酒色茶香,人流洶湧,仿似一口煮沸了的大鍋。

紅鸞閣的花舫接二連三地出現在波光粼粼的南淮河上,從東向西緩緩行駛。花舫上絲竹管弦交相輝映,悅耳動聽,令人沈醉。

姑娘們輕歌曼舞,一唱三嘆,花枝招展地搖動著腰肢,揮著素白的嬌手,招呼著岸邊觀望的好兒郎。

聶雪壽獨自一人落寞地坐在花舫尾端,面色惆悵,與眼前一片喧囂格不相入。

他青絲灑落,潑墨般染著白衣,依船靜坐,手裏捧著一尊青花瓷。青花瓷是個橢圓形魚缸,繪著朱紅黛綠雙尾錦鯉。

從躲在畫舫那天起,聶雪壽好幾日沒能合眼了。此時他再也忍不住,憨憨地打起盹來。

“噗通!噗通!”魚缸裏濺起來幾道水花。涼冰冰的水花打在聶雪壽慘白的臉頰上,驚得他慌慌張張地起身,左顧右盼。

發現沒有任何異常之處,他心安不少,低頭溫柔地看著缸中遊魚,輕聲說著:“憂伶,你別怕,千萬別怕。我答應你,逃出去了,一定會找法子治好你,一定會讓你完璧如初。”

缸中之魚,三歲小孩巴掌大小,披著紫色的魚鱗,頭圓如卵,尾若流蘇。

它鼓著瑩潤的兩只大眼睛,嘴裏吐著一個又一個彩色泡泡,靈活地在魚缸裏頭轉圈圈。

它身姿曼妙,活潑有趣,逗得無精打采的聶雪壽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傻笑什麼呢?”花舫今晚的迎客頭牌姑娘傅歡璃,從船樓內施施然而來,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歡璃,你忙你的吧,不需要替我擔心。叨擾了你好幾天,實在過意不去。我也想清楚了,明天一早,我便會離去。”聶雪壽急忙起身,把心裏話給說出來。

“明日就走?”傅歡璃怔了怔,說完把手裏端來的一份蘿蔔糕遞給聶雪壽,“你不怕那些追著你不放的流民?還有,你日夜守著她,能躲到哪裏去呢?”

“我也不清楚,走一步算一步。”聶雪壽悵然笑道。

他接過蘿蔔糕,自己吃了一塊,再拿出一塊來輕柔地撕碎灑在青花魚缸裏頭。有了吃的,缸中魚興奮不已,晃著流蘇尾巴,打得水花四濺。

“幹脆留下來吧!”傅歡璃輕聲說道。

“歡璃,我欠你的太多了,總不能一輩子耗在你這兒。”聶雪壽黯然無神,搖著腦袋。

“我們之間需要這般客氣麼?我是真的擔心你,擔心你給這楚憂伶害了,”傅歡璃的目光落在青花魚缸之中,看著自由自在追著糕沫吞食的紫色小魚,“說實話,我真羨慕她。”

“憂伶她怎麼會害我?你別胡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傅歡璃臉上掛滿了無奈,又不知道如何勸解。

“我意已決。歡璃,你去忙吧。別再給人穿小鞋,受紅鸞閣的責罰。我一個人待在這兒挺好的,明早天一亮,我會自行下船。你不必送行,咱們後會有期。”聶雪壽盯著傅歡璃明艷的臉說道。

“聶雪壽,你好傻,笨死了。”傅歡璃眉峰一緊,眼睛一酸,險些擠出眼淚來。

看著重新坐回去閉口不言的聶雪壽,她一咬牙,說了句:“去幽京,找常在屋的嫵嫦君,沒準她能幫你。”說完扭頭轉身,唏噓著朝歡聲笑語的船樓走了回去。

半夜時分,酣然入夢的聶雪壽渾渾噩噩地從夢中醒來,兩手一摸,懷中一空,嚇得他趕緊起身。

但見他這幾天一直抱著的青花魚缸裂開成兩半,翻倒在地,水淌了一片。除了小魚吃不完的蘿蔔糕碎屑,什麼也沒有。

缸中之魚,已然不知所蹤。

“憂伶……”心愛小魚不翼而飛,心頭抽起一陣劇痛,痛得體力不支的聶雪壽昏了過去,整個人倒在了花舫船尾。

2

雨珠一顆又一顆地打在錦衣衛袁梵的腦門上。

“滴答!滴答!”

袁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虎目直勾勾地盯著長滿青翠蓮葉的水面。

這蓮塘距離東面的南淮河並不遠,水都是從南淮河上引進來的。暮色降臨,細雨瀝瀝,籠蓋著水面的那股刺鼻難聞的魚腥味越發濃烈,使人忍不住緊緊捂住鼻子。

傳說,南淮河裏頭來了一只魚妖。

魚妖擅長打扮,十五月圓之夜,它會扮做一名姿色出眾的少女,來到岸上勾引附近居住的男子。男子經不住誘惑,隨著魚妖跳入蓮塘,死後便成了魚妖的果腹之物。

剛擢升為從七品小旗的袁梵來此只有一個目的,將這只為害一方的詭秘“魚妖”逮捕歸案。

然而,一個晚上過去了,蓮塘沒有任何動靜。

天剛亮,袁梵便把跟隨自己的十幾名錦衣衛給打發回去。晨曦和煦,蓮葉上滾動著無數的雨珠,遇光閃爍,灼人雙目。

袁梵長嘆一聲,作為一名斷獄老手,萬物皆有跡可循,他並不相信“魚妖”這種禍事,但上面有令,他又不得不從。

“有人死了。”

“看見屍體了,快來人,快來人呀!”

“魚妖殺人了,魚妖真把人殺了。”

“撈屍體,先把屍體撈上來再說。”

袁梵剛要移步撤走,蓮塘前方傳來一陣吵鬧聲。

附近的村民聽說錦衣衛要到蓮塘抓為禍百端、奪人性命的魚妖,一大清早便來湊熱鬧。結果魚妖沒見著,倒是看到蓮塘上漂來一具腐爛的屍體。

在幾個膽大的漢子的努力下,屍體被撈上了岸。

屍體成了兩半,面目全非,被一根鮮艷的紅繩子捆了七八下。一陣陣屍臭薰出來,一些受不了的村民捂鼻而逃。

袁梵倒沒想過會遇到屍體,他蹲在屍體邊上看了一眼。屍體零碎得很,像是被獸啃過一般,身上的肉都爛掉了,骨肉藕斷絲連,看著恐怖異常。

從屍體腐爛的程度看,死者估計死掉有好幾個月了,加上被撕咬的部分,基本看不清楚五官。倒是可以從佝僂的身形骨相上看出死者年紀並不小,大概是個年過古稀的老者。

“魚妖,肯定是魚妖,魚妖又殺人了。”有人喊了一聲。

“不是第一個了,肯定也不是最後一個,太可怕了。”

“媽呀!這魚妖到底要禍害到幾時?咱們這些男人,怕是連門都不敢出了。”

“總之,見到漂亮的陌生小妞,一定要提防,多多提防。”

“嗬!說到小妞,前面不是來了一個麼?你們認識她嗎?”有個黝黑皮膚的漢子擡起腦門朝前面指去。

一個身材曼妙、衣帶飄飄的年輕女子正搖搖晃晃地朝蓮塘這邊走過來。

“不認識,不認識。”大家齊齊附和。

“她誰呀?不是咱們村的,”有人說道,“這大清早的,一個小姑娘,她……她該不會……”

年輕貌美的女子越走越近,身姿扭七歪八如鬼魅一般,走著走著突然定住,“哇”地一聲大叫,只見其血口一張,嘴裏“嘩啦”一下噴出一道血紅色的液體。

“哎呀!魚妖來了,這下慘了,大夥兒散了吧!保命呀!”村民們哪見過這血腥場面,一個個嚇得落荒而逃。

“幹什麼?幹什麼呀!我不過是多喝了幾口,肚子裝不下了而已。”年輕的女子伸出袖子擦了擦嘴邊血紅色的酒漬,望著一哄而散的村民,一臉無奈。

袁梵沒有理會這些少見多怪的村民,也沒有理會莫名而來的女子,繼續在屍體上邊找線索。

除了紅繩子之外,屍體並無衣物蔽體,更別說首飾這類飾物。細細檢查死者幸存的沒有那麼腐化的皮膚,兩半遺屍,一粗一細,骨架更是長短不一,倒有可能是一半男一半女,命案兩條。

“我能幫你找到兇手。”袁梵凝眉思考的時候,醉酒的女子已然來到他身邊,一把撲在袁梵身上,打著酒嗝說著胡話。

“姑娘,你喝多了。”袁梵說完,無奈地推了一下女子。女子像是一塊粘人的狗皮膏藥,任他怎麼用力就是推不開她。

“我能幫你,真的。”女子重復了一句,生怕袁梵不相信她似的。

“得了,得了,你回家吧!別妨礙我……”袁梵話說一半,醉酒的女子竟伸手摸了摸他白皙的臉頰,又捏了捏他的下巴。

“姑娘,請你自重。”袁梵呵斥了一聲。

“長得一般般,朱千戶得給我換人。”女子似乎有些不滿意,說完一把推開袁梵。

“換人?你胡說什麼?”袁梵一頭霧水。

“袁小旗,你告訴朱千戶,我不滿意,我很不滿意。”女子發起酒瘋來,大喊大叫的,並對著袁梵繞起圈來,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

“袁小旗?你認得我?”袁梵怔了怔,盯著繞著自己轉的女子問道。

“何止認得你?我還能幫你找出死者的身份,你信不信?”女子又開始說起幫忙的事兒。

面對反反復復的醉酒女子,袁梵哭笑不得,細細打量女子。

她看上去二十歲左右,細腰長腿,玲瓏有致,內穿著一件雪白色抹胸,外披月牙黃長褙子,下身系著秋香色合襠褲,褲底一雙銀灰色山桃紋繡鞋。濃妝淡抹,落落大方,頗具出塵絕艷之色。

然而,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嫵嫦她今晚喝多了,看起來糟糕透了。

袁梵可以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女子,女子卻叫出了自己的身份,著實讓其苦惱。

這女子說話顛三倒四,信口雌黃,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這種屍體,怕是極難辨身份,除了從附近失蹤人口名單上核對之外,怕是沒有其他辦法的。

“你不相信我?袁小旗,你竟然不相信本君的厲害,哼,你心裏邊瞧不起我,不想我幫你,本君偏要幫你。”女子怒氣衝衝。

“我……”袁梵啞口無言。

女人身形一移,迅速來到死者邊上,只見其一掌摁在死者的腦門。

“你別碰……”袁梵剛想阻止,女子已然把手抽離。

“可憐人哪!可憐人。”女子說完,將碰過屍體的手送入嘴中輕輕地咬了一口,一顆細小瑩潤的血珠從她的中指彈出來,忽地一下如一支利箭般朝西南方向飛去。

“跟我來。”女子不待袁梵反應過來,一把拉著他的手朝著血珠飛去的方向追去。

繞過幾條不知名的村莊,越過橫跨南淮河的離鉤橋,穿過普橋鎮,進入玉門鎮,最終在一戶宅邸前停了下來。血珠打在了宅邸的朱門上,徹底地與朱門融為一體。

“是這裏了,死者是這家人。”女子氣喘籲籲地說著,一臉的洋洋得意。

袁梵擡頭看了一眼,只見宅邸上寫著“聶府”二字,心頭一楞。

正想說什麼,一個丫鬟打扮的小姑娘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一把拉著喝醉了的女子:“嫵嫦小姐,你又喝多了。咱們回家去,趕緊回家去,你可千萬別闖禍,千萬別闖出禍端來。”

“瞿如,我不回家,我不要回去,我還要喝。”女子嚷著。

“不行。”名叫瞿如的丫鬟一點也不退讓,拉著醉酒的女子朝前面的馬車走去。

“回去也行,記得叫朱千戶換人,記得啊!我不開心,不滿意這個袁什麼……”女子拗不過瞿如,一邊被生拉硬拽一邊氣衝衝地喊著。

望著滑稽的主仆二人,袁梵一臉茫然,連連嘆息。

3

七日後,袁梵奉命代替殉職不久的錦衣衛總旗潘風子監管“常在屋”。袁梵實在不理解,“常在屋”一個酒坊,有甚好監看的。

剛邁步“常在屋”前院,便聽到院內抽抽噎噎一陣哭聲。

是個男子的哭聲,哭得肝腸寸斷,斷斷續續,令人啼笑皆非。

心有疑惑的袁梵快步來到前堂,只見醉醺醺滿嘴胡話的“常在屋”老板娘嫵嫦,把自己收拾得幹幹凈凈、漂漂亮亮地坐著,手裏還端著一只青瓷茶杯,熱茶冒著氣,遮著她的側顏。

初望一眼,渾不在意,再看一眼,袁梵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嫵嫦這女子經過一番精心打扮,細細一看,雙眸笑意濃濃,靈動清澈,神色迷離微醺,仿佛清水一般撩動人的心弦。

“袁小旗?”嫵嫦輕輕地叫喚一聲,她已然發現了站在門外窺探的袁梵。

癡癡入神的袁梵打了個激靈,收拾了一下亂緒,整整衣袖大步踏入前堂,不等嫵嫦發話,自尋一個空椅子坐下。

嫵嫦摸著又尖又細的下巴仔細地端詳著袁梵,嘴裏直咧咧地嘀咕了一句:“看著也不是很醜,昨晚我實在是喝多了,眼花了,昏了頭。呔,過得去,過得去,咱也不必要去找朱千戶的麻煩了。”

袁梵臉色頓紅,他知道嫵嫦話裏有話,但也不好發作,忍著氣,做了一個深呼吸,把目光落在前堂朝著嫵嫦下跪的哭泣男子身上。

男子高高瘦瘦,長相斯文,舉止柔弱,穿著錦袍,來之前似乎掉在了哪一個水坑裏邊,身上全是水漬,落湯雞一般,透著股怪異的藻腥味。

“言歸正傳,你剛剛說你叫聶雪壽,你找我,所為何事?”嫵嫦同樣沒有再理會袁梵,而是對著哭泣的男子發話。

她嗓門洪亮,氣勢淩人,話兒一出,聶雪壽打了個冷顫,巔巍巍地擡起頭來看了一眼俏麗美艷的嫵嫦,磕磕巴巴地說:“我要……找人……不對……我要找……要找我的憂伶。”

“找人?找人我可不擅長,恕我不能幫你的忙呢。”嫵嫦聽說求她幫忙找人,一臉無奈,搖搖頭。

忽而靈光一現,指著前方一臉茫然的袁梵:“對了,你要找人的話,找他幫你,他應該最擅長找人了。”

“我?”袁梵瞪大了眼睛。

“怎麼?袁小旗你身為錦衣衛,找個人並不難吧?你千萬不要推辭,不然……不然……唉!反正,你要是能幫忙找人,你就幫吧!就算你是皇帝老兒的人,小老百姓有難,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嫵嫦嘴巴也厲害,“嘚啵嘚啵”說了一大串,也不知是誠心幫人還是有意嘲諷。

袁梵身為錦衣衛一員,向來是聽上頭指令,進退維谷之際,眼前這哭成淚人的聶雪壽卻嚷道:“嫵嫦君,我說要找的並非是人。她叫憂伶,是一尾小魚兒。

“我若是尋人,自然不會跑到常在屋叨擾嫵嫦君大人。憂伶她是一尾可愛的魚兒,伴我足足半年,我卻把她給弄丟了,我實在該死,該死……”

聶雪壽哭著說著,不停地給自己耳光,自責之怒,如癲如狂。

“行了,別打了,臉皮都快打沒咯!”嫵嫦制止了聶雪壽的無能狂怒。

她黑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了起來,幾經深思,嘴角一翹,輕聲哼道:“若非尋人,我倒可幫你。”

“魚?”袁梵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仰頭望著笑靨如花的嫵嫦,“你要幫他找一條魚?”

“嗯哼!只要不是人,我都能幫忙找回來。”嫵嫦欣然笑道。

袁梵撇撇嘴,沒有再說什麼。

哭泣的聶雪壽立馬止住淚水,擦了擦淚痕,舔了舔嘴唇,連續給嫵嫦磕頭:“雪壽多謝嫵嫦君大人,雪壽多謝嫵嫦君大人……”

“等等,你先別謝我。”嫵嫦打斷道。

聶雪壽怔了怔:“聽人說,嫵嫦君答應了的事,必然會成。”

“胡說八道。”嫵嫦搖搖頭。

“這……”聶雪壽傻眼了。

“得了,得了,說說你的魚,我想聽聽你和你的魚之間發生的事兒。”嫵嫦面色一沈,不懷好意地笑道。

“我與憂伶的事?”聶雪壽面對陰晴不定的嫵嫦,一時間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對,說來我聽聽,我能幫你。”嫵嫦陶然自得。

一旁坐著的袁梵苦笑連連,格格不入,渾身別扭。

這算什麼事兒嘛?一個莫名其妙地求人幫忙找一條魚,一個興衝衝地說除了人之外什麼都能找回來,他感覺自己幾乎融入不了眼前二人的話境之中。

4

南淮河北岸有一鎮子名為“玉門”,此鎮乃是兵部左侍郎聶巍老家。聶巍年越古稀,告老還鄉後領著全家老小在鎮子南邊的紅杏林修了座宅第。從此之後,聶家再無涉京。

三年前,聶家突遭匪禍,除了聶巍夫婦與其小兒子聶雪壽之外,無一幸免,皆死於蒙面悍匪之刀口。

一個月後,聶巍夫婦相繼癱瘓在床。夫婦倆的日常生活則由劫後余生的小兒子聶雪壽一人照顧。

家中發生變故後,聶雪壽的生活變得一塌糊塗。兩個不爭氣的哥哥被匪徒所殺,他成為了家裏唯一的支柱。每天他都得給堂上二老燒飯洗衣、鋪床疊被,照顧二老的飲食起居。

以聶巍為官多年的家底,原本不該他這位公子哥做這一切。他怎麼能想到自己的親爹聶巍癱瘓在床後又立了個規矩,如果他沒有親自照顧二老的起居生活,這個家裏,他怕是一塊銅錢也拿不到。

每個月底,只要二老滿意,有把子力氣說話罵人的聶巍便會告訴聶雪壽一個地點。聶雪壽找到這個地點,便會獲得接下來一個月所需的銀兩。不多不少,恰如其分,足足夠聶家三口一個月所需。

聶雪壽生來錦衣玉食,雖說有手有腳,可是讓他卑躬屈膝幹活賺錢,還不如讓他去死。不過,他還是能忍則忍,細心照料著雙親,生怕哪裏做錯了。

反正,照著癱瘓二老的狀況估計也撐不了多久。聶巍多年的積蓄遲早還是自己的,只要這麼一想,聶雪壽怎麼也得撐下去。

聶巍並非小氣之人,每個月留下的銀子還算豐裕。經聶雪壽精打細算,每個月他還能余出來不少拿去南淮河的“紅鸞閣”消遣。

對聶雪壽來說,他的日子過得是相當難熬。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顧兩個不能下床的老人,一不小心還被兩個“老廢物”罵個狗血噴頭。二老幾乎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他身上,換誰來也難熬的。

幸運的是,花舫裏有不少賞識他文才的姑娘,還有姑娘要花錢支持他去考狀元呢。如果沒錢了,見不到這些舌燦蓮花、妙趣橫生、體貼入微的紅鸞閣姑娘,那得有多難受呀!

“雪壽,你可還記得半年前,你我在此喝酒喝到了半夜。明月似玉盤,夜半尤為亮;半杯小甜酒,擁君到天明。那時,你興許是瘋了,竟給了我一個小小的承諾。”

紅鸞閣的花舫上,藝伎傅歡璃與悻悻而來的聶雪壽,你一杯我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對著水中明月,疏影幽幽,傅歡璃停杯朝聶雪壽笑道。

“承諾?”聶雪壽楞了一下,瞥了一眼滿臉堆笑的傅歡璃,手中杯也停了下來。

“嗯哼!你那時對我說,等你家裏兩位惹人厭的老人往生了,你便會娶我回家。”傅歡璃有意無意地笑道。

“娶你?”

“怎麼?本姑娘配不上你麼?”

聶雪壽僅是搖搖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一個落魄公子,一個紅塵藝娘,金風玉露一相逢,相逢容易難相知,呵!絕配。”

傅歡璃接著說:“餵!你可千萬別反悔,自己說過的話,一定要算數。”

聶雪壽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不置可否。

傅歡璃杏眸落在聶雪壽酡紅的臉上,細細地欣賞著:“若我會狐媚之術,我一定會勾引你,與你成親,把你變為我的相公,哪怕這一切都是虛幻的。”

“你真這麼喜歡我這個落魄子?”聶雪壽苦笑一聲。

“哦!喜歡你,就是喜歡你,怎麼了?”傅歡璃似是玩笑一般說著,說完一陣忸怩,臉蛋紅上加紅,甚至不敢與英姿翩翩的聶雪壽對上一眼。

“行,等我高中狀元,等我高中狀元了,我一定會登門娶你。”聶雪壽同樣玩笑一般回應了一句。

傅歡璃“噗嗤”一聲笑出來,細聲細語地說著:“也好,到時候,我也該成為真正的人了,一個可以與你相濡以沫、攜手到老的人兒。”這話說得很小聲,似乎是對她自己說的。

然而這話卻被聶雪壽聽到了,他瞪了一眼傅歡璃:“怎麼?你難道不是人?”

“對,對,對,我其實是個妖怪,你怕不怕?”傅歡璃說完對聶雪壽做了一個鬼臉。

“怕,怕,怕,行了吧?來,咱們繼續喝酒。”

叮!兩只滿滿的小酒杯輕輕地碰在一塊,像是許下某個牢不可破的諾言。

5

半年前的一個傍晚,一場暴雨席卷了南淮河,正在花舫上與姑娘們談笑風生的聶雪壽被耽擱了。

今晚他原本要給親爹親娘擦身子洗澡,不應該在鶯歌燕舞的花舫逗留太久。

暴雨停歇的時候,夜已經深了。聶雪壽一個人撐著傅歡璃送給他的一把油紙傘,踉踉蹌蹌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救救我,救救我,誰來救救我這個小女子,小女子我就快要渴死了。”

“噗通,噗通。”

前方傳來一個女子的呼救聲,以及詭異的水花聲。

聶雪壽楞了一下,雨停了,他收起了油紙傘循聲而去。來到一個小土坑前,女子的聲音突然消失不見,唯有土坑下一條奇怪的紫鱗小魚在奮力蹦跳,試圖從幹巴巴的坑內跳逃出來。

聶雪壽掃了小魚一眼,小魚身體大小如同三歲小孩巴掌,披著紫色的魚鱗,頭圓如卵,尾若流蘇。它還鼓著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左右魚鰭不停拍打泥坑,嘴裏邊吐著一個又一個彩色泡泡。

彩色泡泡從小魚嘴裏邊吐出來的時候如豆子一般大小,飄出土坑後卻漸漸地放大開來,掛著漂亮的顏色迅速綻開,大如鬥,能把人給圈起來。彩泡盤旋於半空,聽得天邊一聲雷電,它才爆裂炸開,化為烏有。

聶雪壽被這些五顏六色的彩泡給迷住了,楞楞地把土坑內的奇怪小魚給撈起來放入懷中,細聲細語地說道:“小魚,小魚,你別害怕,我帶你回家,我馬上帶你回家。”

回到家裏,聶雪壽把院子角落裏那只裝滿汙水的青花水缸洗刷幹凈。舀入清水,他才舍得把從路上撿回來的紫鱗小魚放進去。

望著小魚在水中翩翩起舞,聶雪壽心馳神往,恨不得一頭紮入水缸與斑斕漂亮的小魚一同暢遊。為了不讓小魚孤單,他又跑到外邊找來一些鵝卵石與水藻。

“臭小子,你肯回來了嗎?你個王八羔子,白眼狼。”聶雪壽在院子裏一番鼓搗,總算是把屋內的二老給驚醒了。知道是聶雪壽回來,二老一點也不講情面,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聶雪壽這才想起來要給二老擦身子,急忙給水缸內的小魚兒說聲抱歉:“小魚兒,小魚兒,恕我不能陪你玩了,我得去燒水了。你給我乖乖地在這兒,千萬要等我回來。”

缸中小魚連續吐出幾個龍珠般的彩色泡泡,表示理解。聶雪壽抿唇一笑,急忙去給二老燒水擦身。

又是提水又是劈柴燒火,聶雪壽忙得不可開交。水缸內的小魚將自己浮在水面上,靠著缸沿鼓起大大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忙碌不停的聶雪壽。

一個時辰過去,聶雪壽總算是把水給燒好了,他小心翼翼地提著洗澡水進入屋內。不一會兒,屋內便罵聲疊起,對於遲遲到來的聶雪壽,二老顯然是萬分不滿意。

唉!一聲嘆息,屋門推開,聶雪壽耷拉著沈重的腦袋從裏邊走出來。將澡盆裏的水倒掉,擱置好澡盆,聶雪壽默默地走向水缸。

望著鼓著瑩瑩潤潤一雙大眼睛的奇妙小魚,他癱坐在一旁,偎依著水缸,嘴裏喃喃自語:“我做錯了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吃掉了吧!不如吃掉了吧!”耳邊傳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聶雪壽一陣恍惚,擡了擡頭。

小魚抖擻尾巴,嘴巴張翕,吐著迷幻絢麗的彩色泡泡,小泡泡變成大泡泡,飛入半空,破滅成煙。

“是你在和我說話嗎?你能說人話?”聶雪壽疑惑不解地盯著缸中甩著流蘇尾巴的紫鱗小魚,像是魔怔了一般說著。

說完不由得好笑:“魚又如何會說人話?聶雪壽,你這個瘋子,你喝大了吧?唉!這日子何時是個頭?我真怕自己撐不下去……唉……”

聶雪壽唉聲嘆息,扭頭看了一眼屋內,裏邊依然是惡罵連連,一句好話也沒有。癱坐在床的二老幾乎不會下床半刻,留著的力氣全用在責罵他這個“不孝子”。

“吃掉他們吧!我幫你吃掉他們,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不是嗎?”古怪的聲音又鉆入聶雪壽的耳朵。

聶雪壽低頭看著吐著炫彩泡泡的小魚,淒然一笑:“吃掉?小小魚兒呀!真是你說話了呀!瞧瞧你這小肚子,你要是能吃掉他們就好了,少來尋我開心。”

這一夜,聶雪壽感到無比疲憊,朝著缸中小魚述說自己多年來的苦怨,恨不能把自己飽受的怨憤一把兒說完。說著說著,人也累了,他抱著冰涼如雪的水缸飽飽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起來,迎著和煦的陽光,他發現自己撿回來養在舊水缸內的紫鱗魚兒並沒有如昨晚一般遊弋在缸中,除了這條來歷不明的小魚,屋內的親爹娘也消失不見了。

留下來的只有滿屋子的魚腥味,濃郁難聞的魚腥味,久久無法散去。

聶雪壽駭然,尋遍了玉門鎮也找不到杳無蹤影的雙親,還有那條奇怪的小魚。

他心軟從河邊救回一條瀕死的魚,不料隔天雙親卻因此喪命

次日,聶雪壽家中莫名來了一名女子。女子十七八歲左右,雲鬢瓊顏,月容星眸,翩然若仙,身著紫衣,裙擺流蘇,身上散發著一股山中清泉般水之迷香。

“我叫楚憂伶,你叫我憂伶就好了。”女子絲毫不怕生,爽朗地與聶雪壽交談起來,仿佛與聶雪壽熟識多年似的。

她輕輕地提起袖子在聶雪壽面前一掃而過,一股奇妙的魚腥味鉆進聶雪壽的鼻孔,使得他腦袋暈乎乎。聶雪壽傻呵呵地望著楚憂伶,仿佛丟了魂魄一般。

“小生姓聶,名雪壽,字象陽,我……”聶雪壽畢恭畢敬起來,面對貌似天仙的楚憂伶,他支支吾吾,舌頭變得打結了一般,特別不利索。

“今後我便是你的娘子,你不許再去南淮河岸那些煙花之地胡鬧,聽到了嗎?”楚憂伶嬌嗔地說道。

眼見聶雪壽徹底地被自己給迷惑住,她似模似樣地在院子裏踱步,一副女主人的樣子。

“好。”聶雪壽點點頭,不知為何,他無法違抗楚憂伶的任何指令。但凡楚憂伶所言所指,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相公,你可真乖,”楚憂伶站在聶雪壽面前,稱贊著乖巧聽話的聶雪壽,一根手指頭輕輕地在聶雪壽額心敲了一下,“今後,我們便要一起生活了,好好地生活,好好地活下去。”

6

“聶公子,你說來說去,不會是想告訴我們,你的這位名為‘楚憂伶’的夫人乃是魚之化身?”聶雪壽所說的事兒匪夷所思,一旁聽得入迷的袁梵實在忍不住打斷了他的敘述。

袁梵自從成為錦衣衛以來,經手案子近百件,哪有如此離奇的?在他看來,眼前這名叫“聶雪壽”的男子顯然是得了癔癥,徹底瘋掉了,才滿嘴胡言。

“不錯,小魚即是憂伶,憂伶即是小魚。”聶雪壽回答得斬釘截鐵。

“呵,來勁了,我說……”袁梵把臉朝著坐在堂上閉目聆聽的嫵嫦,“我說嫵嫦君,你不會真信了這邪,把這家夥一番胡話當真了吧?”

嫵嫦沒有任何表示,枯禪入定一般。

“袁大人,我曉得你一定以為我瘋了。你信不過我,沒關系,嫵嫦君大人信我即可。”聶雪壽看向一動不動閉目沈思的嫵嫦。

“其實,一開始,我也說不清楚小魚是否為憂伶,但憂伶身上的味道與小魚身上的幾乎一模一樣。

“還有一點,憂伶一旦開心了,心情愉悅,她嘴巴裏會吐出彩色泡泡。無與倫比,美輪美奐的泡泡。

“我與憂伶作為夫妻生活了近乎半年,這是我今生最為快樂的日子。憂伶她溫柔體貼,知我所知,思我所思,想我所想。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唉!憂伶予我之好,實讓我無以為報。如今,我把她給弄丟了,我實在是糊塗、沒用,罄竹難書……”

“得了,得了,莫再煽情,我對你們夫妻倆之間的生活不感興趣。你得如實交代,這只名為‘楚憂伶’的小魚,既已化人,為何又復得魚身?”嫵嫦突然擡起眼皮,輕聲問道。

“這個……”聶雪壽張了張嘴,撓撓頭,不知從何說起?

“有何難言之隱?”嫵嫦問道。

“不是,不是,我自己也不明白憂伶她為何會變回魚兒。那天晚上,我從紅鸞閣拿了一份血糕回家,她只是輕輕地咬了一口。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

“那晚我們本來好好的,半夜醒來,我發現原本睡在我身邊的憂伶不見了。我起身尋她,找尋了整個屋子才發現她已化身小魚藏在缸中水藻底下。

“我把她撈起來,她卻一副害怕的模樣,吵著要我把她帶走,帶去一個誰也認不得我們的地方。我問她為何,她直說有人要殺了我們,並沒有說具體原因。”

聶雪壽一邊想著一邊說著,滿臉憂愁。

“之後,我便聽了她的話,帶著她連夜逃離。結果不出憂伶所料,果真有人要殺我們。我在憂伶的提醒下,幾番死裏逃生。

“後來我發現,在逃跑的過程中,憂伶她越來越虛弱,我只有帶著她躲在魚龍混雜的紅鸞閣花舫。不想,我意欲帶著憂伶離開花舫往南方逃去,憂伶卻消失不見了。”

“嗯,大概清楚了。也罷,消失了就消失吧。”嫵嫦君輕聲說道。

“嫵嫦君此話怎講?”聶雪壽眉頭緊皺,不知所解,傻乎乎地望著嫵嫦。

“緣起緣滅,興許是好事。”嫵嫦笑道。

“這怎麼會是好事?沒了憂伶,我該如何活下去?”聶雪壽不由得哭泣起來,哽咽著說。

袁梵看不過眼,厲聲說道:“你一堂堂八尺男兒,怎可為了一妖女要死要活?”

“妖女?袁大人莫胡說,憂伶她可不是什麼妖女,她是我的娘子,她是我這輩子最喜愛也是最愛我的女人,你怎可以‘妖女’詆毀之?”聶雪壽朝著板著臉的袁梵吼道。

“沒救了。”袁梵無奈地搖搖頭。

聶雪壽則朝嫵嫦磕起頭來,苦苦哀求著:“嫵嫦君大人,你說好幫我的,你明明說好……”

“我能幫你找回她,但你會死掉,你可願意?”嫵嫦冷笑道。

聶雪壽楞了一下,思索了一番,癡癡然說道:“但求見一面,解我相思苦。”

“行,膽兒夠肥,本君欣賞你。這個忙,本君幫你。”嫵嫦說完嘴角扯出一絲詭魅的笑意,聶雪壽是沒看到,袁梵乜斜了一眼,心裏直發毛。

7

南淮河北,玉門鎮東有一廢棄的渡口名為“苦離”。十年前,縣衙在西面新建了一座鐵橋渡口後,苦離渡便被荒廢了。其實,沒有新的渡口,當地的老百姓渡河也極少使用苦離渡。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個月初一、十五,苦離渡一帶會彌漫著一層臭不可當的魚腥味。

魚腥味極濃,人吸進去後會當場昏迷。等魚腥味淡去,人才會醒過來。回家後,吸入魚腥味的人過不了多久便會離奇死亡,有暴斃當場,有浮屍苦離渡,有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因此,苦離渡充滿了各種鬼怪傳說,令人聞風喪膽。

久而久之,再也沒人敢來苦離渡。此地一荒便是十年之久。

苦離渡水流湍急,周遭盡是綠油油的蘆葦,風一吹,麥浪似的。

渡口修有一座八角石亭子,一圈看下來,蹲石鱗鱗,儼然類畫,水天一色,美不勝收。沒有平民老百姓熙熙攘攘的叨擾,倒也自然成趣。

嫵嫦蹲在蔚蔚蘆葦蕩內,手裏提著一個金色雲龍紋小酒葫蘆,嘴裏邊“吧唧吧唧”地咀嚼半只鹵鴨掌,吃得那是津津有味,似乎都快把此行的目的給忘了。

袁梵一屁股坐在嫵嫦身後不遠處,他來“常在屋”的目的便是守著嫵嫦。

嫵嫦要來苦離渡幫聶雪壽找回神秘失蹤的楚憂伶,哪怕事有蹊蹺,他也得跟來,哪怕嫵嫦不樂意,他也得粘著。幸好嫵嫦並不介意,他愛跟著便由著他。

對於袁梵進入“常在屋”一事,大家都心照不宣。

“嘗一口。”嫵嫦吃飽喝足後,一邊擦著嘴角的油漬一邊把酒葫蘆遞給身後無所事事的袁梵。

“不喝酒。”袁梵推辭了。

“不喝酒?難得,真難得,之前姓潘的那什麼總旗,能陪我喝三天三夜。”嫵嫦笑了笑說。

“我與潘總旗不同,向來滴酒不沾,”袁梵沈聲說道,“還有,酒會誤事。”

“你真不會喝酒?”嫵嫦低眉打量著正兒八經的袁梵,不大相信地再問一次。

袁梵點點頭表示真不會。

“沒口福,這可是本君秘釀。姓潘的求了我大半年,我也不給他嘗一滴。”嫵嫦嘆了一口氣,說完把酒葫蘆嘴含住,“咕嘟咕嘟”把葫蘆裏邊的酒一滴不剩地喝光了。

“話說,嫵嫦君,你我藏在這兒快一個時辰了。我們到底要做什麼?”袁梵轉開話兒。

苦離渡的的確確如外邊的傳聞,魚腥味極重,尋常人進來基本能被這腥味熏死。

表面上看著風景迤邐,其中氣味卻如死魚池一般難聞。如果不是嫵嫦酒葫蘆裏邊蕩著的酒香味遮著,袁梵怕是受不了,早就逃之夭夭。

“《水荒註·呂釋篇》中說,楚地有魚,入吳化人,名為‘魜’[rén]。‘魜’多為雌,趟江數月,食屍化骨,幻為人,相貌綺麗,口齒伶俐,易誅心,擅勾魂。

“與男子結親,渡郎歸楚。魜食郎肉,復懷卵子。卵生魜女,一載為魚,三載趟水,七載入吳。周而復始,乃楚魜之生道。”

嫵嫦眉峰一挑,一字一句地念著,語氣裏充滿了鄙夷之色。

“拗口,拗口,能否說明白點?”袁梵凝眉問道。

嫵嫦微微一笑說:“南淮河的水接連揚子江,揚子江則接入兩湖之地。兩湖又為楚地,其中生長著一類妖族名為‘魜’。‘魜’這類魚妖為了子孫後代,它們會順著揚子江進入吳、淮兩地。

“她們只要吃到了人肉便會化為擁有沈魚落雁之姿的美人,成人後,她們會尋獲一成年男子成婚。

“婚後,魜美人會把自己的相公帶回楚地供自己的族人食用,食用男子的魜族便會懷孕產子,若不然,楚魜會滅族。”

“照你這麼說,楚憂伶果然是妖物,她不僅是能幻化為人的魚妖,她還要把她的相公聶雪壽帶回去給她的族人吃掉。聶雪壽這白癡,他還真以為自己遇上了田螺姑娘,娶到一個好娘子。”

袁梵算是明白過來,將信將疑地看向嫵嫦:“楚魜能蠱惑人心,只是我不明白,為何吳地的男子要遭殃呢?”

“你問我,我怎麼知道?也許,並非只有吳地之男子,還有別的地方。總之,楚魜長大後便會順流而下,看哪個男子倒黴了,反正,怎麼也輪不到本君頭上。”嫵嫦幹笑著。

“楚魜會在此處上岸?”袁梵環顧四周,沈眉問道,他似乎並沒有懷疑這個詭異的故事。

“應該吧!”

“所以,我們要等在這兒抓楚魜。”

“嗯,抓住一條就好辦了,”嫵嫦淡淡地說道,“據說魜女之間的靈息是相通的,抓住一條,便能尋獲另外一條的下落。”

“抓一條?我們得等到幾時?這玩意兒總不會每天都來吧?那還得了。”袁梵一驚一乍。

“自然不會每天都有來,我算過了,今晚有一只,只需稍待片刻。”嫵嫦說完,水面上突然彈出一朵巨大的水花,“噗通”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摔在了渡口。

袁梵驚起一身雞皮疙瘩,抓犯人不少,抓妖怪還是第一次。

相對那些窮兇極惡的罪犯,妖類形不可述,深不可測,他是一點把握也沒有。一時間,他整個人汗流浹背,心眼兒提到了嗓門。

“來了。”嫵嫦輕聲呼喝。

袁梵急忙擡頭望向灘頭渡口,一條黑影從水裏飛躍而出,翩若驚鴻,發出獵獵怪聲,似在叱喝,夾著浪花,異常刺耳。

不等嫵嫦發話,覺察不妙的袁梵已然拔刀而起,三步並作兩步,以追星逐月之勢衝出了密密匝匝的蘆葦蕩,朝水中黑影砍了過去。

然而,黑影的臉轉了過來,竟是聶雪壽的臉。

“聶雪壽,怎會是你?”袁梵急忙收刀。

嗖!聶雪壽的身體突然滑落入水,一道白色的水箭從聶雪壽身後繞出來。袁梵避之不及,水箭刺穿了他的右肋,痛得他站不住腳,“噗通”一聲摔下腥臭的河流。

“大膽妖孽,見到本君,還不現形?”嫵嫦勾嘴一笑,伸出右手,用拇指的指甲沿在食指指腹輕輕一挑。

一粒細小的圓潤血色米珠從她光滑的食指指腹內擠了出來,彈空飛旋,歷歷作響。血珠散著一道紅色光芒,懸空而起,舞動如流星一般朝著聶雪壽身後飛射過去。

一聲慘叫,一個面目秀麗的女人從水下躥出來,攜著聶雪壽的身體朝岸邊的八角石亭逃去。

嫵嫦一把提住重傷落水的袁梵追至八角石亭。聶雪壽身前,被血珠打傷的女人嘔了幾口血水,委頓不堪地撲倒在岸邊,瑟瑟發抖,氣喘如牛。

“紅鸞閣,傅歡璃。”嫵嫦喊出了女人的名字。

“你認得我?”傅歡璃嘴角掛著一絲血,喘著氣看向嫵嫦。

嫵嫦瞟了一眼毫無動靜的聶雪壽:“你殺了他?”

“哼,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傅歡璃冷笑著。

嫵嫦蹲在傅歡璃前頭,細細看著傅歡璃的臉:“面若芙蓉,眉若秋黛,長得還不錯。

“想不到你們魜族裏邊還能有與人類融合得如此精妙的魜女。不仔細看,真看不出來呢!連味道也變得與人類一模一樣的,怕是有高人指點呢!

“哎唷!可惜了這張人皮,可惜了。我也不與你廢話,我只要知道一件事,楚憂伶,她在哪兒?”

“楚憂伶?”傅歡璃惶惑地看了一眼嫵嫦。

“不錯,既為同族,也為同類,她的下落,你必然是曉得的。”嫵嫦皮笑肉不笑,給人極大的壓迫感。

“她死掉了。”傅歡璃毫無感情地回道。

“死掉了?”嫵嫦咂咂嘴,狐疑地站了起來,“果真死掉了?”

“我騙你做甚?楚憂伶她死掉了,她想做人,不想做魜,必死無疑,”傅歡璃漠然說道,“想做人,哪有這麼容易。”

嫵嫦“呵呵”笑了笑:“那你心腸可真歹毒,你明明可以教會她怎麼做一個普通的人類,就好像你一樣。”

“我不知道你為何要打探她的下落,但我能肯定,楚憂伶已經死掉了。”傅歡璃依舊一副冷漠臉,毫無波動地看著嫵嫦,看著不像是在說假話。

“死掉了,好可惜。”嫵嫦嘴角噙著一絲莫名其妙的笑容。

“其實,我也做不成人了,不管我怎麼努力、如何修煉,始終無法維持人樣。明明是我先來的,我最喜歡的雪壽,他卻喜歡上了別人。他是我的。

“反正我無法變成真正的人類,反正我耗盡了妖力,再也無法活下去。我得帶上雪壽,帶上他一起,一起走向遠方。不管如何,聶雪壽他始終是屬於我的。”

傅歡璃淚流滿面,就在幾個時辰前,她親手殺死了自己最愛的男人。

為了這個男人,她不惜放棄魜族的身份去化人。一個妖類想成為真正的人,談何容易。日經雷劫,夜則沈潛大江大河尋找“沈珠屍”為自己療傷。千錘百煉,她還是失敗了。

正當她過雷劫最後一關,追蹤她多年的魜族刺客找上了門。這是她最虛弱的時候,一場大戰,她重傷而逃。數年苦練,功虧一簣。

原想著等自己成為真正的人類,再把“移情別戀”的聶雪壽從楚憂伶手中搶過來。如今,一切皆是無用功。化人不成,耗竭妖力,命數將盡,她實在不甘心。

今時正是她大限之日,她把聶雪壽約到了苦離渡,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

她想在這兒殺掉聶雪壽,再與他一同沈江。不久,流水會把他們的屍體溯流回楚。她將以“死亡”的方式把自己心愛的男人帶回故鄉,哪怕這個男人一點也不愛她,一點也不在乎她。

“你也夠狠心,親手殺了自己心愛的男人。”嫵嫦忍不住嘲笑一句。

“是他狠心在先……都是他……他的錯……”傅歡璃想把一切罪過推給負心的聶雪壽,然而又少了幾分底氣。

“你也夠傻的,他不過是個被迷惑了心智丟了心魂的凡夫俗子。”嫵嫦笑道。

“迷惑心智?”傅歡璃一臉不解。

“看來你為了變成真正的人,妖力已然消耗得所剩不多了,連這點小把戲都無法識破。呔!你也是活該呢!算了,算了,你們之間的情情愛愛,我也懶得管。反正你也要死掉了,你自個想想吧!傻瓜!”

嫵嫦說完大步而去,袁梵也識趣地追著嫵嫦去了,渡口邊上唯有默然不語的傅歡璃與死掉了的聶雪壽。

傅歡璃聽完嫵嫦這一番話,肝腸寸斷,環抱著聶雪壽的屍體,遲遲不肯松開,恨不能將聶雪壽融進自己身子裏邊。

猶記得五年前,她還是一尾對未來滿懷憧憬的魜魚,興高采烈地離開魜巢,幾經波折,好不容易衝破揚子江的大風大浪來到南淮城。

守在苦離渡七天七夜的她,餓得快要死了。即將魂飛西天之際,聶雪壽出現在苦離渡渡口,他往水裏丟下了一具屍體。

那是聶雪壽第一次殺人,別提有多狼狽多害怕,倉促丟屍後,蹲在渡頭嗚嗚哭泣。為了發泄心中的郁結,他一直在秘密地殺人。

聶雪壽沒有想到這具屍體給饑腸轆轆的她續了一命。她食用了屍體,化而為人,登岸後,千方百計地找到聶雪壽。知道聶雪壽熱衷於青樓,於是她天天在那等著聶雪壽出現。

久而久之,她喜歡上了聶雪壽,她不想做魜了,不想回家了,她想留下,想做人。

此間,她躲過了魜族刺客一次次的追殺,更得到了一位法力高超的神秘道人幫助。苦苦修行三年,脫去妖氣,得以附在紅鸞閣花舫名角傅歡璃身上,成為了真正的人類。

她曾想過,傅歡璃將與聶雪壽結為夫妻,白頭偕老。

她千算萬算怎麼也算不到:楚憂伶來了。

8

“魜女”從生下來便註定是一場悲劇,長大成熟之後,她們會離開巢穴沿著揚子江順流而下。

她們的目的很簡單,尋找一名男子並與其成親,再把其引入巢穴供族人們享用,讓食用鮮活血肉的族人能懷上魜卵。

這一趟旅程看似簡單,實則悲慘無比,更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般悲壯。

順流而下,她們會被捕魚者獵殺;會不小心被揚子江的巨浪衝入鹽分濃烈的東海,並幹裂死掉;會因害怕而想著逃跑,最後被秘密監管她們的魜族刺客殺死;會因族裏安排失誤,得不到死人腐肉食用而無法化人,最後活活地餓死。

她們從楚地而來,入吳化人,成功者寥寥無幾,其中慘烈,更無人知曉。

楚憂伶並沒有死掉,她因滿腹妒火的傅歡璃送給聶雪壽的“血糕”變回了魚身,進而被傅歡璃困在南淮河河底。

傅歡璃對這個同族兼情敵始終下不了毒手,唯有以“半月囚”的妖術將楚憂伶禁錮起來,讓自己剩余不多的時日獲得聶雪壽的陪伴。

可惜聶雪壽一心尋找“化魚”的楚憂伶,根本顧不上她這位即將死去的紅顏知己。

半個月後,楚憂伶從南淮河河底解禁出來,恢復人形後,得知聶雪壽被殺,勃然大怒的她連夜闖入玉門鎮義莊,盜走了等待下葬的聶雪壽遺體。

當楚憂伶獨自扛著聶雪壽的遺體出現在“常在屋”的時候,嫵嫦沒有半點意外,還大大方方地請她喝了一杯。

“每位魜女帶著郎君回家後,不僅她的郎君會被吃掉,她自己也會成為幼魜的食物,供她們成長。

“所以,我們這些魜女離開巢穴之後,沒有一個是想回去的,大家都想著逃離那座地獄。我算幸運的了,到了吳地,被大水衝到了岸上。

“我等死的時候有了一個主意,我平生最喜歡‘八’這個數字,如果第八個路人把我帶回家,我真的可以嫁給他,一輩子給他做牛做馬,守護他一輩子。

“第一個人還有第二個人,他們看也不看我一眼;第三個人和第四個人因為我吐泡泡,嚇跑了;第五個與第六個,他們都想踩死我,好在上天一道怒雷嚇跑了他們。

“第七個是個女孩,她只是看了我幾眼便離開了。

“唯一聶雪壽,他把我帶回了家,還舍得把他爹娘交給了我填肚子,讓我得以食屍化人。他對我可真是好,我也替他解除了所有煩惱呢。”楚憂伶一邊喝著酒,一邊悠悠說道。

“哦,看來,你是很喜歡這個男人了。”嫵嫦笑了笑。

“他爹娘一直強迫他做不喜歡的事兒,他心裏可委屈了,但他又沒有選擇。人的的確確是他殺死的,但他並不想殺人。

“他一直在忍著他爹娘,實在忍受不了,他便偷偷跑出去殺幾個老頭子,才能紓解心中的苦悶。反正,他是這麼對我坦白的。”楚憂伶繼續說道。

“我對你們倆之間的情情愛愛、恩恩怨怨一點也不感興趣。”嫵嫦冷冷地說。

楚憂伶停下酒杯,她嘴角翹起來,冷哼了一聲:“也對。”

“你能來找我,自然是把握十足。”嫵嫦輕輕地喝了一杯。

“陰辰時生妖。”楚憂伶擡眸一笑說。

“你?”嫵嫦頓時一驚,放下酒杯,瞇眼打量著眼前這位有著傾國傾城姿色的另類魜女。

“我願一命換一命。”楚憂伶低頭愛憐地望著聶雪壽慘白的屍體。

“他可是個殺人犯,值得嗎?”

“對我來說,他值得活著。”

“行。”嫵嫦爽快地答應了。

“嫵嫦君,你果然在偷偷收容陰辰時生妖。”楚憂伶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這個你管不著。我幫你救他一命,從今以後,你的命就是我的了。”嫵嫦幹笑道。

“好。”楚憂伶毫不猶豫,點頭答應。

“瞿如,”嫵嫦朝門外喊了一聲,“來客人了!”

門外一道白光閃現,身輕如燕的瞿如飛身闖了進來。看了一眼楚憂伶,瞿如雙臂一甩,嘴裏念了一串咒語。

忽然間,瞿如胸口冒出一道紅彤彤的光,裂開一道血紅的口子,一只毛茸茸的長著五根利爪的巨手以閃電般的速度從血紅口子裏伸出來。

五爪一張,楚憂伶立馬被鉗制住。楚憂伶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未等其叫出聲,爪子抓起她,收入瞿如裂開的身體裏。

紅光與白光交相輝映,等瞿如咒語念完,紅光白光熄滅,她胸口那巨大裂口才緊密閉合,把她那第三只手與楚憂伶封印起來。

瞿如事成離開。

倚在門外目睹這一切的袁梵闖了進來,朝嫵嫦說道:“嫵嫦君,你怎麼可以答應楚憂伶做這種事?”

“怎麼?”嫵嫦不以為然。

“聶雪壽他是個殺人犯,”袁梵據理力爭,“你要是有這個……這個起死回生的能力,你也不該救活他。”

“對袁小旗你而言,聶雪壽是個殺人犯。對本君來說,他是死是活,一點也不重要。我現在只對楚憂伶這只磨人的小妖精感興趣。”嫵嫦莞爾一笑,說起話來不鹹不淡的。

“你真要救活他?”袁梵不滿地指著聶雪壽的遺體。

“一個殺人犯而已,他死了,找一地埋了。他若死而復生,你把他關起來就好了。

“他不是一直在殺人麼?你好好調查那些被他殺害的老頭兒,沒準會有更大的驚喜。

“你們錦衣衛不也一直在尋找當年‘冥都皇孫案’的幕後主謀嗎?那位把你們錦衣衛耍得團團轉的大術師,他似乎要卷土重來了。

“之前死掉的那位姓潘的總旗,他似乎也脫不了幹系呢!”

嫵嫦說完斂起笑容,根本不顧袁梵的反對,右手拇指輕輕地在食指指腹一彈,一粒血珠從她指尖掉落在聶雪壽雙唇之間,蠕動如小蟲般“哧溜”地鉆進他嘴裏。

一眨眼的功夫,聶雪壽的眼皮竟緩緩地在睜開。他要活過來了嗎?

然而,他也只是動了動眼皮。

嫵嫦答應魜女楚憂伶救活她的相公聶雪壽,但她可沒說清楚是怎個活法。

有時候,活著比死掉了還難受。(原標題:《天啟妖聞:楚魚》,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麥客白,新系列《天啟妖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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