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老爸把老鼠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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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炳耀

【編者按】

每逢佳節倍思親。親情往往既近又遠,“是想觸碰又縮回手”,也許我們了解其他的許多人,卻未必對家人理解更多。

今年春節,“澎湃人物”欄目推出特別策劃“親愛的家人”,重新認識跟我們血脈相通的人,也回頭審視親情中的那份羈絆。

我上小學時,就和父親喝酒了。

那日近淩晨,他回家吃飯,酒杯扣在桌上,脆生生響著,攪亂我的睡意。我幹脆下床,走進廚房去望——他脖頸通紅,突然有些局促:肚子餓了?要吃飯?兀自喝了幾口,見我還站著,他的酒是遲疑地刮下肚的。

“要喝酒嗎?”他問。我也一點點喝。從一指頭,半杯,到滿。

高中去市裏讀書,不大和他喝了。記得有次他抱了缸荔枝酒,不小心給碰掉了,想去接,手掌直接插在了玻璃上,我當時恰好在家,驚醒後跑進廚房,血在他腳旁染開,他坐著,眼神有些抽離。

父親釀的酒 炳耀 圖

那個眼神,連同其中的沈默,此後一直停滯在我記憶裏,只覺困惑,要是沒人的話,他是否會一直坐著?如果坐著,又會想些什麼?但我同父親始終有著一堵墻,它沈默不語。

【一】

父親嗜賭,等“六合彩”開獎是他的日常,輸錢也是。

在廣東沿海農村地區,這種來自香港的地下博彩一度流行。5毛一張的彩報,密麻印著下註分析,玩法繁雜。他在村裏開了間雜貨店,看店間隙,不時抽出彩報鉆研,用來記錄每期“特碼”的煙盒紙、本子,可摞一指高。

偶爾贏了,他說話都冒笑,一掃輸錢陰霾,只是這種笑屈指可數。

剛會認字那會兒,我幫父親看過報,每期彩報固定有首打油詩,蘊藏特碼生肖,那時我記不全十二生肖,一手拿印有生肖的“濟公丹”(一種糖果),一手讀詩,苦心琢磨,結果第一次就猜中了,父親誇我聰明,碰上店裏的客人,都要吹噓幾句。但余下幾期,我接連猜錯,神算不了了之。

平時,我和父親交流並不多,我自小讀寄宿學校,僅周末回家;他則行蹤不定,雖開著店,卻是母親在守,他僅在吃飯代班時出現。其余時間,他開著摩托奔赴鄉野之中:管服裝廠、修繕風水(墓地)、和人喝茶、買賣老酒……若問母親他去哪了,她僅一句:“誰知道呢?”

但以此推出隔閡緣由,也不盡然。記憶中父母偶有爭吵,一次應是小學二年級,他同廠裏一名女工發生了關系,家中吵成一團,一回想,腦袋嚶嗡作痛,忘了是奶奶還是母親去拿把菜刀,要捅人還是自盡,那晚我被吵醒,在門後看著,情緒出乎意料地淡漠。後來去他廠裏看過,地上堆著織帶、花邊等服飾配件,隆成一座座小山般,我想到父親與那名女工的性事,或許就是在這些布料上,像是兩條幹抹布擰在一起,只覺黯淡。

另一次,拴在店角的狗把顧客嚇到了,他解了鐵鏈,將狗拉至收銀處,斥責母親為何不將鏈條收短一點,吼聲嚇得狗蔫著頭,不敢動彈。我無法理解,人何至於為一條狗如此惱怒。

但父親一向偏執於此類小事,不斷抱怨,直至新的小事覆蓋上一件,譬如一包米豁口開得太大,米味會散;煎東西油少了,鍋會壞;他尤其在意“吃”這件事,有次與他吃飯,蘸的辣椒滴了一滴在青菜裏,我陡然預感大事不妙,果然,他吃了口青菜,臉色一沈,問為什麼蔬菜要放辣椒,破壞了食物本味。

母親習慣了他的苛責,挪迂道:他懂得可真多。但那輕松語氣裏,又帶著幾分常年壓抑的憤恨。我並未經年累月忍受這些,與父親共處,神經仍是繃著,他回家上樓,我一聽到鑰匙扣環的碰撞聲,就會瞬間“警覺”,幹脆躲房間裏。

因此,即便與他喝酒,我與他的話也很少。

【二】

父親1967年出生,因是地主家庭,家底抄得一幹二凈,他上學用個洗衣袋串條麻繩,當書包用。讀到三年級就輟學了。

我親叔,即他弟弟回憶,因家裏成分差,兄弟倆常受欺負,兩人兒時的日常就是打架,打不過也打,常是鼻青臉腫回家。他說父親在家對他同樣有些專橫,一言不合就動手。他雖反感,但也感謝他一直供自己讀到大學。

15歲時,父親就開始做生意了,一早沿街叫賣油條,攢了幾年本錢,改賣糖油米面,店裏窄,兩個油桶架上一塊木板,就當店面了。那時生意好,他很快就買了單車,能到鎮上進些水果賣。18歲時,奶奶聽聞鄰村也有一戶做生意的,那家女兒同父親年紀相仿,做事麻利,就帶父親去看了下,奶奶回憶,那時母親看著清瘦,臉上沒多少氣色,但父親並不在意,只說會做生意就行。

26歲,他換了如今的店面改賣雜貨,父親時常回憶那時過年生意的盛況,一車貨,卸到地上,僅要劃開箱子,不等擺上貨架,人湧著去拿。整個春節,一天得忙到淩晨才能吃上中飯。

這些事跡,父親重復講過無數次,尤其我上了中學,正處他創業階段的年紀,他習慣以此對比。他看不慣我總耷著臉,毫無精神可言。自那次看報被誇,一晃眼等再被“誇”,是我因聚眾打架被學校通報批評。恰逢我表叔喝酒鬧事,被群毆打斷右臂和一根肋骨。父親去醫院看望,說連我一個小孩去打架,都知道拉幫結夥,他以一敵多,過於魯莽。

如今回想,過早進寄宿學校,習慣了分離,使我帶些頹喪以及厭學。我有時獨自站在學校的矩形小便池,有種踩在宇宙銀河般的落寞,我不清楚,是頹喪了挨罵,還是挨罵了頹喪。

家鄉的街景。

父親似乎也沒有意識到,講述他的奮鬥時,亦把他的現狀襯得更加失意。他每日長久坐在電視機前,一遍遍看婚戀相親節目的重播,直至瞌睡。有時他喝酒似喝水,對瓶灌著,像是人生已經打烊的賭徒。短視頻火起來後,他轉移了消磨時間的陣地。沈迷於帶著表演痕跡的勵誌視頻,故事情節堪比“爽文”。

事實上,我無從知曉父親的人生境況因何受窘,或許我初中時,他賭錢輸了幾十萬,而他本想拿錢到深圳闖一闖。或許是更早前,他用開雜貨店賺的第一桶金放高利貸,結果幾個最大債主悉數外逃東南亞。其余借貸,他也沒怎麼要回,他不擅長討錢,總是心軟,延期,減少債額,但回來後,又會咒罵對方,

我無法理解他的矛盾,就像有次他翻到一本年輕時看的《紅與黑》,同我講起裏面的人物背景,及他近乎俗套的階級觀念,我不僅詫異於他曾有的興趣,亦詫異那套留存他腦中的陳舊觀念。

當時這本書,連同袖章、水壺裝在一個舊紙箱裏,放店裏角落,被一只老鼠撒了泡尿,他怕會傳鼠疫,都拿去燒掉了。我看著火光蹭蹭跳著,突感遺憾,有些東西終是無法觸及,那些不公、壓迫、乃至分裂,他也未曾提起。

【三】

升到高中,我在學校過得遊手好閑,至高考結束,反倒心理作祟,想著復讀。與父親僵持不下,他只得允許。

那時我已發現,他雖刻薄,但到最後一步,只能妥協。就像他察覺我抽煙。紋身,一下子難以接受,卻又有些木已成舟的無奈,只嘆口氣,和母親說:隨他吧,再說也沒用了。

送我去復讀時,他一路沈默,等我在車站坐上大巴,他也沒有開口。當時我註視著後視鏡裏的他,僅是抹了下眼角,順勢擰過車頭,直接轉彎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掉淚。

不過復讀後,我獨自住在學校附近,更為散漫了。我也很少回家,與父親幾乎失聯。頭次回家,我衝他直直喊了聲“餵!”,舌頭一下懸住,為這種不敬感到不安。父親意識家中僅我和他後,眉頭擰了下,直接走人了。

考去上海讀大學後,我同他更少聯系。他若致電來,有一半內容是講紅頂商人胡雪巖,他應是刷到這位故人的短視屏,說其家產如何了得,讓我到其故居觀摩、印證一下,但我直到畢業也沒去過,甚至沒確切搜過,它究竟是在浙江還是江蘇?

那四年來,我唯一與父親有印象的對話,是大二放假同他吃飯。吃到一半,他突然拔下了前排牙中的一顆,見我不解,他解釋說有次吃飯時說話,碰著筷子,牙斷了一截,幹脆整顆拿掉換上假的。說完,他尷尬笑了下,把牙安上。那個凹著黑洞的笑,突然讓我恍惚——哪怕曾經如此執拗,他也是會老的。酒精及重重心事耗損著他的身體,家裏散放的藥盒也在不斷增多。

我不確定,是人老了無力刻薄,還是我畢業後找了份報社工作,還算體面,他雖不清楚我做什麼,但聽了幾次親戚對此行的誇贊,一下收斂了往日對我的苛責。這種態度轉變來得過於突然,以至於每想到此,都帶著不安的僥幸。

而這兩年,村裏同時開了好幾家超市,父親偏執於最後一個關店,常是淩晨一兩點睡覺。他說哪怕只是多做幾單生意,也能留住客人。到晚上十二點,沿街商鋪皆已關門,幾盞老舊路燈光線羸弱,飛蛾也沒聚上幾只,他獨自守在店裏。刷短視屏、打瞌睡、發呆。

那時,店內總亮得過於堂皇,他的身影也一點點被抹掉了。

海報設計:鮮孟君

責任編輯:彭瑋 圖片編輯:胡夢埼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