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死人懲罰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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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igbergsvägen大街30號在斯德歌爾摩的一處高地上,底層門廳裏有一塊銅牌,銘刻著:4F Transtrǒmer。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夫婦住在四樓。2009年秋天,李笠帶我去那裏做客的時候,特朗斯特羅姆右半身癱瘓已近二十年。詩人沈默著,他的說話機能也因癱瘓而喪失。房間裏顯眼地擺著一架鋼琴,詩人待客的方式,是拄著拐杖緩步走過去坐上琴凳,彈奏一支左手練習曲。那是陌生、艱澀的聲音,卻又清晰,甚至輕柔。晚餐桌畔,詩人同樣只能用左手端酒杯,他看向客人的眼光,混合著幽默、好奇和某種仿佛相左的洞悉……

——這段文字寫於2015年特朗斯特羅姆以84歲高齡去世的時候,匯入當時紙媒或網上悼念他的某個專輯。六年過去,今年4月15日,又到了詩人90歲誕辰,想起我還另外寫過關於他的一些文字,閱讀他的幾則筆記,遂翻找出來整理裁剪成篇,以為紀念。這裏發布的,是刪節後的一部分——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Tomas Tranströmer,1931—2015),瑞典著名詩人,被譽為當代歐洲詩壇最傑出的象征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大師。2011年特朗斯特羅姆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為:“他用凝練、透徹的意象,為我們打開通往真相的新徑。”

撰文|陳東東

(詩人)

01 對漢語讀者的影響靜水流深

我第一次讀到他是在1985年夏天——在從上海開往成都的一列綠皮火車途中停靠的某個小站月臺上,我買到了一本剛剛出刊的《外國文藝》,裏面有李笠翻譯的特朗斯特羅姆詩六首。三年後,也是夏天,在北京一個朋友家裏,我讀到了更多的特朗斯特羅姆。那是一摞譯詩手稿,大概有二十多首,譯者仍然是李笠。我毫不猶豫地揮汗把它們悉數抄錄進一本筆記本。沒過幾天,我認識了李笠,那時候他正要動身去瑞典。

首先將特朗斯特羅姆引進漢語的是北島。1983年夏末,一包特朗斯特羅姆最新詩集《野蠻的廣場》(1983)的英譯稿被遞送到北島手上,英譯者是漢學家馬悅然。“這還是我頭一回聽到托馬斯的名字”,北島回憶說,“回家查字典譯了九首,果然厲害。”爾後,1985年春天,特朗斯特羅姆訪問了中國。十六年以後,他第二次來中國,出席李笠翻譯的《特朗斯特別姆詩全集》在北京大學的首發式。

這十五年間,特朗斯特羅姆的詩藝更成熟了,他寫得更為內斂,卻又更為閎敞,給人的感覺,如他一首涉及貝多芬的詩作標題:《室內遼闊無垠》。然而一種折磨找上了他,1990年他突然中風,半身不遂。1996年出版的詩集《哀傷貢多拉》裏的一些詩,正是在他身體情況極為糟糕時艱辛地完成的——《像做孩子》這首詩寫到的“麻袋般……裹住你腦袋,胸和膝蓋/你在裏面不時扭動”,正仿佛他那種說話和書寫都困難重重的狀況。不過,詩中又說,“就讓它蒙住你的臉/並從裏往外張望。/海灣的漣漪在悄悄擴散。/蔥郁的樹葉把大地遮暗。”——他思想的眼光仍具穿透力,他詩歌的視野也未見收窄,盡管他面對的世界愈趨幽昧。

“海灣的漣漪在悄悄擴散”,似也可以用來形容特朗斯特羅姆詩歌在中國翻譯傳揚的情況——那不同於,比如,上世紀八十年代馬爾克斯小說、九十年代布羅茨基詩文來到中國,立即就引起了反響——跟特朗斯特羅姆詩歌靜水流深的氣質相應,在漢語讀者這裏,其影響力是緩慢、漸次、潛潤浸漫開來的——先是刊於雜誌,接著編入詩選,然後是專集,從薄薄一冊《綠樹與天空》,直到大體完備的《特朗斯特羅姆詩全集》。後兩本書的譯者都是李笠。

我第一次見到特朗斯特羅姆是在2001年,在他詩全集的首發式上。那天場子裏不斷加座,過道上都坐滿了人,大家紛紛上臺致敬,朗讀他的詩作……顯然,經由這麼多年譯介,人們已意識到那天出現在北京大學正大國際中心,默不作聲地看著聽著(雖然聽不懂)的這位瑞典詩人的重要性。中國的媒體宣傳也開始推波助瀾,當天,《北京晚報》的報道標題比較誇張:“20世紀最後一位詩歌巨匠今晚北大登臺”。應一家報紙之約,首發式後我也寫了一篇對他的報道,《一個北方藝術家》,更多講的是讀他詩歌的印象。我提到特朗斯特羅姆的“平靜”“緩慢”,偶爾“俏皮”(在跟他一起喝茶的時候);他“‘經常站著不動’,如他在他的《畫廊》一詩裏所說,他真的實踐了同一首詩裏的另外一句:‘我必須經常沈默。自願地!’——然而也可能他只是老了……”

跨入新世紀,70歲以後,特朗斯特羅姆的寫作呈現了一種“式微”——對這個詞,我更多想取字面意思,那就是形式縮微——他於2001年出版的《監獄》,印行的是四十幾年前(1959年)的9首仿俳句;他最後的詩集《巨大的謎》(2004),則由5首超短詩和45首仿俳句組成。正是以這些細小精簡的作品,特朗斯特羅姆去總結他一生的詩歌——“思想默立著/如宮殿院子裏的/鑲嵌畫石板”;“聽見雨滴。我/輕聲說了個秘密,/為抵達那裏”……當“緩慢的颶風/從大海圖書館來。”而“蘋果花已經開過。/那巨大的謎。”他說:“我可以休憩。”

特朗斯特羅姆,2011年

02 寫作秘訣是“刪減!”

2011年,80歲的時候,瑞典文學院將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特朗斯特羅姆——有意思的是,三十六年前,他在寫給美國詩人羅伯特·布萊的信裏調侃布萊“大概在80歲的時候能拿到諾貝爾文學獎”,由此可見他對此獎曾經的態度——借著這個機運,十年後,李笠翻譯的增補修訂得更完整的《特朗斯特羅姆詩歌全集》得以重新在中國出版。2020年,雅眾文化又貢獻出一個質良優茂的版本,李笠再次全面校正其譯文的《沈石與火舌:特朗斯特羅姆詩全集》——翻閱這個四百頁的精裝本,你會覺得,歷經三十五年,在中國,特朗斯特羅姆的確已經經典化了。

《沈石與火舌:特朗斯特羅姆詩全集》,作者:特朗斯特羅姆,譯者:李笠,版本:雅眾文化|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0年9月

57歲的時候,在領取頒給他的1988年領航員獎的場合,特朗斯特羅姆提到了《老埃達》和《瓦隆之歌》。他說因它們筆法的凝練,他“無意中得到了詩的真諦:言簡則意蘊深。”他的詩風正是精粹和精確的,他總是更為精粹和精確。那是一種沈默的激情和“一道直接來自魔術的飛濺的強光”——像他在《一個北方藝術家》這首詩裏所寫的那樣。在這首關於格裏格,也關於他自己的詩裏,特朗斯特羅姆僅用兩個字來安排第四節:“刪減!”他的寫作秘訣或即在此,這也讓人想到米開朗琪羅的雕刻手藝……

03 在生死夢醒之間巡哨

他詩藝的聲譽,早在其第一本詩集《17首詩》(1954)出版之際(23歲)就已經建立;僅以排在最前面的第一首詩《序曲》,他就裁剪好了自己那件傑出詩人的制服。我甚至想說,特朗斯特羅姆是那種用第一本詩集的第一首、第一行去預先寫好自己一生詩篇的詩人——

醒是夢中往外跳傘

這正是最能讓人辨識這個詩人的一行詩,成了他的一個標誌。他以後的詩作,常常在夢醒之間巡哨。讀者跟隨他從夢躍向醒,但那也是從醒又回到夢。像是一個穿梭於各種形態之畛域的旅行者,他自一個瞬間穿越到另一個瞬間,往往經歷著異質變幻相互抵突張力十足的撕扯。如第一首《序曲》所寫,是在半空,從一個觀照的制高點,“他察覺——用雲雀的/飛翔姿勢——強大的樹根/在地下甩動著燈盞”,而這種靈視,處在“向早晨綠色的地帶降落”的過程中。“往外跳傘”的“醒”“擺脫”了“夢中”“令人窒息的旋渦”,落向生命大地的踏實,“地上/蒼翠——以熱帶豐姿——站著”……但“沈入夏天”也會“慢慢沈入/夏天刺眼的坑洞,沈入/太陽渦輪下抖顫的/脈管濕綠的棋盤”,越來越接近和清晰於“醒”之真相,於是,“雲雀的/飛翔姿勢”將“翅膀伸展成/洶湧水面上魚鷹的棲息”,而“青銅時代小號的/被禁的音調/懸掛在深淵上空”——那麼,這下降和“沈入”也是在“穿越死亡旋渦”,也是在向另一個“夢中”“令人窒息的旋渦”“跳傘”——生是一次“醒”,死未必不會是又一次“醒”,兩者相互“穿越”,生之“醒”(或夢)的“跳傘”,終將變成朝向死之“醒”(或夢)的“跳傘”。只不過,“死亡”讓人更多疑慮和恐懼,當“穿越死亡旋渦”,特朗斯特羅姆發問,“是否有一片巨光從他的頭頂上鋪展?”像助人從“夢中”躍向“醒”的那頂降落傘。

三十多年後,特朗斯特羅姆依然在處理這樣的生死夢醒主題,他第十本詩集《為生者和死者》(1989)裏那首題為《牧歌》的連行詩寫道:“我繼承了一座黑暗的森林,我很少去那裏。但一天,死人和活人交換了位子,森林活動起來。”他覺得:“我們並非毫無希望……我繼承了一座黑暗森林,但今天我走入另一座:明亮的森林。”“森林”是一個活躍於特朗斯特羅姆詩歌的意象,會讓讀者隨處碰到(《序曲》裏“早晨綠色的地帶”,正可以讀作一片森林)——它是詩人時不時就身在其中的環境,來到林間空地散步或開車穿過瑞典森林,是其日常經驗的一部分;它又被詩人從生活場域提升至生命場域,精神世界的場域,而它也構成反噬,從壓抑迫害人性的“縫隙組成的高樓”(《局部森林》),直到令人“自我窒息”(《林間空地》)。“我繼承”的所謂“黑暗的森林”,可想而知,象征的正是那種被壓抑迫害、被“自我窒息”的命運,逃避它,“走入另一座:明亮的森林”,照特朗斯特羅姆在這首詩裏的說法,大約在於“我持有遺忘大學頒發的畢業證書,且兩袖清風……”

特朗斯特羅姆

04 日常生活的殘酷真相

時而,他會為自己,也為人類異想天開,設計一些具體而微的幸免和振奮,來修正生命沈淪過程中這座“我們工作生活/的半死的黑森林”(《有太陽的風景》),哪怕那不過是“牧歌”般的虛誑。諸如“石頭飛滾著橫穿過屋子/但每一塊玻璃都安好無損。”(《活潑的快板》)、“久久地、久久地,直到早晨把光/插入鎖孔。黑暗的門打開。”(《主啊,憐憫我們!》)、“有一天、某個東西向窗口走來。/工作中止,我擡頭/色彩燃燒。一切轉過了身。/大地與我對著一躍。”(《臉對著臉》)……“我持有遺忘大學頒發的畢業證書,且兩袖清風……”正屬此列。但是,實際上,他知道——“記憶看著我”——在以此為題的那首詩裏他說自己“醒來太早/但回到夢裏已為時太晚”,“記憶用目光跟隨我”;在另一首題為《七二年十二月晚》的詩裏,他寫道:“我來了,那個隱形人,也許受雇於一個/偉大的記憶,為生活在現在。”

在一封信裏,特朗斯特羅姆稱《七二年十二月晚》是他寫的一首“絕望的小詩”。那是他對美軍1972年底以越南河內為目標進行“聖誕轟炸”的直接反應,是對戰爭,虐殺,對淪為悲慘世界的人間此刻的直接反應。信裏,他說:“我曾經以為我對尼克松不存在任何幻想了,但我錯了。他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四年了……”;詩裏,他說:“……其他一切都是現在,現在,現在。重量定律/白天逼我們工作,夜裏逼我們睡覺。戰爭。”——看來,在現實的森林裏,以“牧歌”傳唱的“遺忘大學頒發的畢業證書”並無效用,無從讓人“兩袖清風”地擺脫,掙脫,解脫……

“聖誕轟炸”這樣的殘酷真相,是特朗斯特羅姆需要對付的最極端的人之處境,他“繼承”的最極端的“黑暗的森林”。不那麼極端的常態化處境裏,他往往也感觸到相應的殘酷真相:“重量定律/白天逼我們工作,夜裏逼我們睡覺”,要麼,他在那首前面提到的《畫廊》裏講述的,“西藏日本的面具掛在明亮的墻上。//但此刻不是面具而是面孔”——

它們從遺忘的白墻上擠出身子

為了呼吸,為了追問。

我醒著,看著它們拼搏

消失,重來

有的在互借特征,互換面孔

在遺忘和記憶做著交易的

我內心深處。

它們從白墻

遺忘塗過的表層擠出身子

它們消失,歸來。

《畫廊》要早於《牧歌》十來年,收錄在1978年出版的詩集《真理的障礙》裏,所引的這幾節,大概預先回應了《牧歌》,或者說,能夠讓《牧歌》從一個看似超脫實則虛妄的視點回望《畫廊》。那種“死人和活人交換了位子,森林活動起來”的事情,在《畫廊》裏的“我內心深處”發生,“我醒著,看著它們拼搏”,並不覺得“我們並非毫無希望”,而是遭遇了——如他後面所寫——“這裏有一種不把自己叫做痛苦的痛苦。”這才是所謂“真實的畫廊”——“畫廊”有協助遺忘真實的功用,但即使在這樣的地方,特朗斯特羅姆也還是體會到了“我持有遺忘大學頒發的畢業證書”有多麼無效——日常生活的殘酷真相,會“從遺忘的白墻上擠出身子”,會“從白墻/遺忘塗過的表層擠出身子”!

這種“擠出”,恰是“夢中往外跳傘”;由“面具”還原為“面孔”且“擠出身子”的“呼吸”“追問”,恰是特朗斯特羅姆詩歌更深刻的主題。可以說,他那種從空中朝地心沈降,而又讓一種逆反的力量升騰起來的方式,那種既切入內在又外向打開的方式——運動其間的,是凸顯於景觀的視覺隱喻,是提煉自現代、後現代經驗的,有著金屬質地的如同被車床切削加工過的明晰意象——那些臨界和穿越的表現,都在從裝飾偽造的“面具”自我返回本來本真的“面孔”自我,而又企圖從如此自我突圍出去。這當然針對著人在現代社會裏被強行設定角色,去奮力獲得某種身份,將日子過成一番表演,讓生活服從種種儀規的“不把自己叫作痛苦的痛苦”的那種(西方化的)困境。

2011年,特朗斯特羅姆領取諾獎。

05 “記憶看見我”

據說,這首113行的《畫廊》,特朗斯特羅姆寫了整整十年才告完成。這在他量少且慢速的寫作生涯裏算得上一個極致,一個典型。它處理“事業上,我們一步步僵硬地移動/就像日本能戲/戴著面具,咆哮著歌唱:我,這是我”的問題,處理“許多人想穿墻而入/但絕大多數都被擋在了外面://他們被遺忘的白色喧囂吞沒”的問題,處理“社會在做機械性的自責”的問題,處理“我憤懣扔出的問題/重又呼嘯著飛回”的問題,處理“許多臉已經絕望/另一些臉/在經歷遺忘的朝聖後丟失了特征”的問題,處理“這是他的生活,這是他的迷宮”的問題……特朗斯特羅姆詩歌的那些關註點,那些著重點,匯集在這首詩裏,而詩人在其中不僅“經常站著不動”和“經常沈默”,還讓自己“躺成一條交叉的馬路”。

“交叉的馬路”意象,讓我想到羅伯特·布萊將他這位瑞典同行的詩比作一個火車站:從各個遙遠處駛來的火車帶著各種相異的事物在此稍停。特朗斯特羅姆自己則在《途中的秘密》一詩裏這樣比喻其“交叉的馬路”或“火車站”這般“途中的秘密”:

我站在一間容納所有瞬間的屋裏——

一座蝴蝶博物館。

在《半完成的頭空》裏,他又說:

每個人都是一扇半開的門

通向一間共有的房間。

他的眼界開闊,觀察入微,他建立的“蝴蝶博物館”,他前往的“共有的房間”——收集著、流轉著歷史與現實境遇裏到處散布廣泛紛呈的事物萬狀,意象或隱喻,為了揭示,為了讓人因這種羅列、並置、錯綜和穿越而獲得看問題的全新立場和角度,脫出被設定的慣常模式去全新感受,以至幻想——正如他告訴李笠的:“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認識,而是幻想。”他意識到其實無從遺忘,因為“記憶看見我”“記憶用目光跟隨我”或“也許受雇於一個/偉大記憶”(那“遺忘大學頒發的畢業證書”不過是廢紙),當然關乎所謂的見證詩學。但特朗斯特羅姆或許並不相信見證之詩的有效性,留待於一場最後的審判——即使在歷史的盡頭真有那麼一場最後的審判,刻意為見證寫下的詩行,能作為無疑確實、真切有效的供述並允許呈堂嗎?——他詩歌的“蝴蝶博物館”更屬於“一切都是現在,現在,現在”的一部分,而且是“為生活在現在”的。

1970年春天,特朗斯特羅姆由瑞典學會支付旅費去了一趟蘇聯,回來後,在他寫下的那首最具見證意義的《給防線背後的朋友》結尾,他這樣設想未來:“我們將在兩百年後相會。/那時酒店墻裏的竊聽器已被遺忘。/我們終於能安睡,變成正長石。”他同一年出版的詩集《看見黑暗》裏另有一首《序曲》,其中說:“未來:一隊空房部隊/在飛雪中摸索著前進。”森林裏“死人和活人交換了位子”僅為“牧歌”,他在詩裏穿梭於各種形態之畛域的旅行,自一個瞬間到另一個瞬間的穿越,首先照顧的是此時此地的“瞬息情緒”,但並不到此為止——“詩不是表達‘瞬息情緒’就完了。”特朗斯特羅姆說,“更真實的世界是在瞬息消失後的那種持續性和整體性,對立物的結合。”

所以,接下來,他在另一首《序曲》裏寫道:

兩個真理彼此接近。一個從裏面,一個至外來。

它們相遇的地方你能看到自己。

然而這絕非輕易之事,“面具”變回“面孔”,“從遺忘的白墻上擠出身子”,或實踐德爾菲神廟的箴言“認識你自己”,很可能要比“不把自己叫作痛苦的痛苦”還要痛苦。於是:

發現這一現象的人絕望地喊道:“算了!

無論怎樣,我都不想認識我自己。”

不過,“有一只船試圖停靠——想停在這裏——它會不停地嘗試”。在此,特朗斯特羅姆卻又提到了“黑暗的森林”:“一只長長的船鉤從黑暗的森林飛來,飛入洞開的窗,進入滿身是汗跳舞的晚會客人中間。”——“牧歌”只屬於“牧歌”,特朗斯特羅姆並不能擺脫、掙脫、解脫或去超脫生命的愴恍愴然和虛無感。另一首《序曲》的最後一章也是連行詩,它甚至可讀作近二十年後那首《牧歌》的續章,當然,它也是對將近二十年前那首《序曲》最後一行那個問號的回答:

我住了大半輩子的房屋已搬遷一空。一切蕩然無存。錨已松開——盡管屋子仍帶著憂傷,但它是全城最輕的一間。真理不需要家具。我圍著生命走了一圈,重新回到出發地點:一間被風吹透的屋子。我在這裏經歷的東西像埃及壁畫在墻上浮現,一座墓穴墻上的景致。但它們正消失殆盡。光強了一點。窗子膨脹。這空虛的屋子是一架瞄準天空的大望遠鏡。它靜得像貴格會教徒的禱告。唯一能聽見的是院子裏的鴿子,它們咕咕的打嗝聲。

這“咕咕的打嗝聲”是其生命的一個低音,大概也是其詩歌的一個低音。

《巨大的謎》,作者:特朗斯特羅姆,譯者:陳黎 張芬齡,版本:雅眾文化|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20年12月

06 往低音縱深處挖掘

經過翻譯,已無從談起特朗斯特羅姆詩歌的音樂結構,但憑著對其情感基調的認識,或許仍能猜摩臆度,去想象他的詩歌聲音。在《一個北方藝術家》這首詩裏,借著為格裏格獨白,特朗斯特羅姆宣稱:“我來北方是為了征服寧寂”,他讓米開朗琪羅般“刪減”的“錘聲從山裏飄來/飄來/飄來/假裝心跳/在春夜飄入我的房間。”——而聲音真的會成為心跳,在特朗斯特羅姆這裏,心跳的高音大概是“藍天轟鳴的馬達”(《在壓力下》),是“雷霆在靜中爆發!/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響。隨後:空。”(《內陸暴雨》),是“大街寂靜無聲。天上/飛機發出藍綠色的轟鳴——”(《他醒於飄過房頂的歌聲》),“教堂鐘聲用滑翔機柔軟的翅膀飄入天空。/它們給大地留下更大的寧寂”(《音響》),“而穿著轟鳴之裙鞠躬的噴氣式飛機/則讓大地的靜謐成倍地生長。”(《冰雪消融》)……他總也不忘提示寂、靜和空,當聲音接近或來到了最高位——這讓我設想,循著莫須有的聲音路線,會辟開又一蹊徑,甚至能抵及他詩歌尤其幽遠幽晦的幽境。

於是,我在那篇以他的詩題為題的《一個北方藝術家》裏說:“不妨把探測丈量特朗斯特羅姆設置的音域懸念和落差,當作對其詩全集的另一種讀法。”從第一首《序曲》裏“青銅時代小號的/被禁的音調/懸掛在深淵上空。”開始,降調是逐漸下沈著的,沈降至“我在燕子中睡去/我在老鷹中醒來”(《冬天的程式》),然而不夠……到“他收起腳懸蕩在空中,夢見/自己的嘴是一顆呼嘯的子彈。”(《歌》)也還不夠;到“松軟的山坡開始塌陷/並悄悄墜落成深淵。”(《室內幻闊無垠》)也還不夠;到“每棵樹都是自己聲音的囚徒。”(《歌》)“電梯發出一聲嘆息”(《坡頂》)也還不夠;到“溢出隱秘的樂器。仿佛站在/夏日高大的椴樹下,千萬張/昆蟲翅膀/嗡嗡掠過頭頂。”(《靜息是濺起浪花的船頭》)也還不夠;到“一幢舊房向腦門開槍。”(《旅行程式》)“唯一的幸存者/必須坐在北極光的爐旁,靜聽/凍死者的音樂。”(《水手長的故事》)也還不夠;到“晚上,我像一條熄燈的遊船/躺著,與現實保持/適當的距離。”(《坡頂》)“我在床上睡去/在船尾波濤下醒來。”(《冬天的程式》)也還不夠;到“我的岸很低,死亡上漲二公分,我就會被淹掉。……我張開雙臂躺在床上。/我是一只緊抓住水底,將頭上飄浮的巨影拴住的鐵錨”(《卡麗隆》)也還不夠;到“我終於向我自己的中心沈去”(《俄克拉荷馬》)“我已消失,一個洞出現/我像愛麗絲那樣墜落。”(《帶解釋的肖像》)也還不夠;到“海平線下的車站上/有人在出售黑色新聞”(《旅行》)也還不夠,到“今夜我和壓艙物待在一起”(《夜值》)也還不夠……當他說:“那裏海底會驟然閃現——”(《在壓力下》),“我被一只鐵錨在世界的底部拖滑”(《尾曲》),你暗暗吃驚的程度將達到極點!只是,如果你把他的詩全集再翻看一遍,你還會讀到他用更為陰郁的低音寫下的詩句。比如:“進入我最深處的眼睛。/它們在城市底下棲息”(《地面透視》);“我們擡頭仰望:一抹穿過陰溝蓋子的星空“(《冬天的目光》)……他不斷挖掘,往低音縱深處。像《暮秋之夜的小說開頭》這樣的連行詩,能讓人看到他怎樣穿過了低音的極限,“踉蹌地一步跳入黑夜……”——他沈降的聲音行程似乎真的抵達了沈默之空闃。

終於,在《巨大的謎》這本最後的詩集裏,在那首像是由三個仿俳句綴成的《鷹崖》的最後一段,特朗斯特羅姆強有力地說出了自己那個復合著詩歌形象的詩人形象:

大地深處

我的靈魂

像彗星靜靜滑行。

作者 | 陳東東(詩人)

編輯 | 張進 張婷

校對 | 李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