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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切都起源於千年前的一個炎夏。
凝煙彼時剛剛從一只小狐妖修煉得道,位列仙班,每日忙於下凡拯救人間眾生,認真盡神仙之責。
那日她飛過人間皇宮,恰有一陣風送來少年的呼救聲,淒慘孤苦。
凝煙做狐貍時便愛管閑事,聽到呼救,皺了皺眉,當即停住,隱在雲層向下望去。
皇宮中一處荒涼院子,有少年抱著一個已死去的中年女子,喊人喊得聲嘶力竭,求人打開緊鎖的院門,幫他埋葬女子。
院墻外宮人宮女來來往往,卻個個神情冷漠,無人理睬。
少年眉目俊美,世所罕見,一雙眼睛黑亮清明,盛滿哀傷,望天喃喃:“天上的神仙,你們睜睜眼啊。”
凝煙一聽少年呼喚她,當即化身宮女,找了個小宮人搭訕,不消片刻,便將來龍去脈搞清。
中年女子乃失寵皇後,被關入冷宮,重病不予施救,存心要她等死。
少年雖貴為太子,但如今地位搖搖欲墜,皇帝寵愛貴妃之子,眼看他的地位要不保。今日太子來見母親最後一面,皇帝親自下令,鎖緊院門,不讓他將母親屍骨帶出來。
凝煙心中惻然,便隱了身,進了院子現了形。
少年一身白衣,木然坐在地上,絕美的臉上,悲痛茫然。
見凝煙悄無聲息接近,他竟提不起力氣害怕,只是緊抱母親屍體,看凝煙走過來,蹲到他身邊。
凝煙嘆了口氣,擡手想摸摸他頭頂。
少年偏頭躲開,眼中淚已流盡,嗓子喊到失聲。
凝煙溫聲對少年說:“你看,你叫神仙,我便來了。莫怕,我會幫你。”
少年張張嘴,“嘶嘶”低叫。
凝煙隨手掏出顆藥丸來,塞到少年口中,不到片刻,少年嗓音恢復,一張嘴便求懇:“你能救活我母親嗎?”
凝煙楞了楞,搖了搖頭:“她若命數未盡,鬼差也不敢勾她魂魄。現下她魂魄離體,必是命數盡了,我也無法。”
“可你是神仙啊……”
“可神仙也歸天道管啊。”說起天道,凝煙猛然打了個寒顫,眼中現出懼怕之色。
少年眼神黯然,握拳咬牙,顫聲與凝煙商量:“至少,你能幫我埋葬母親吧?”
凝煙又有些為難:“貿然將她帶走,你父皇必定歸罪於你。”
“大不了一死,我不怕。”
“可你死了,你母親就永遠是被埋在冷宮的廢後。”
“這,這怎麼辦?”
“只有你當了皇帝,你母親才能出了這院子,風光大葬到皇陵。”凝煙緊緊盯著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少年垂下頭:“可我這太子能當幾天,誰都不知道。”
他抿抿唇:“連我能活幾天,都說不準了。”
凝煙伸出手,摸摸少年的頭頂。
這次,少年沒有躲。
她瞇起眼淺笑:“有我幫你啊,別忘了,我是神仙啊……”
少年眼神中又有了光芒,感激望著凝煙。
凝煙卻避開了他的目光,用樹枝變幻成廢後的樣子,將真正的廢後,埋在了院中樹下,用法力保屍身不腐。
等忙完,凝煙拍拍手:“今天就這樣,我改天再來看你。”
少年跪在樹下,伸手扯住了凝煙的裙邊:“你,你這就走了?”
凝煙伸手輕拍少年的肩膀,試圖抹去他眼中的倉皇:“神仙從不騙人,我會再來的。”
“你別離開我!”少年脫口輕喊。
“我不會離開你的,放心。”
說完,凝煙隱了身形,上了雲頭,望著少年,半晌才轉過臉,向天界而去。
一陣清風拂來,吹涼了凝煙滾燙的臉。
她咬唇,心中愧疚不安。
方才,她騙了少年。
一開始,她是抱著惻隱接近少年,可走近時,她看到了他身上的紫氣。
他是未來的帝皇。
能幫他登上至尊之位,享受他的香火,想必,可以讓凝煙在仙班中的位列更向前些吧。
凝煙擔心地朝天上望了一眼。
天道不許世上有妖。
近百年來,天界動輒下凡除妖,所過之處,無不滿地鮮血。
凝煙這個狐妖修行成仙的,整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被出身牽連,丟了性命。
她又看了看下界,想了想,停下雲頭返回人間。
還是多在人間做做好事,真要有那一天,興許功德能保命呢……
2
天界除妖越發頻繁。
凝煙之後,再無妖精修行成仙,所有成氣候的,都被斬殺了。
凝煙成了天界最惹眼的神仙,低眉順眼、步步為營。
她下凡更加頻繁了。
君漠,就是當日的少年,成了她唯一的指望。
一國帝王的香火,能讓凝煙法力精進不少,更能讓她在天界有立足的資本。
君漠被下毒四回,刺殺兩回,推到湖中一回。
有凝煙的法力相護,他次次平安無恙。有幾次,他遇險凝煙比他還驚怒。
這讓君漠看凝煙的眼神,越來越深。
君漠殺不死,此事震驚了皇帝。
皇帝將君漠叫到身邊細細查看,君漠低斂眉眼,行止端正,皇帝也看不出什麼門道。
但終究對他起了防心。
君漠眼中的清亮早已退去,一雙眸子幽黑,深不見底。
只在凝煙面前,他的雙眼才有些光彩。
如今他不再怕死,凝煙說過,有她在,斷斷不會讓他死。
他夜夜苦讀凝煙帶來的聖賢書、兵書。
有些孤本,世間本已絕跡。
所幸凝煙所在的狐族,向來戀世,除了凝煙怕死當了神仙,其他同族更愛混跡人間。
人世間書籍,狐族珍藏大半。
凝煙一本本借來給君漠,不敢回天界的日子,索性就著一盞油燈,陪君漠苦讀至深夜。
直至一日,凝煙又去給君漠借書,卻發現自小看她長大的狐族長老,被過路仙人看見,打到重傷不治。
凝煙回到狐族時,正趕上他散去元魂前。
凝煙又驚又痛,啜泣不止。
長老拉著凝煙的手,幽幽嘆息:“狐族的劫數,很快就要到了。你位列仙班,或許能逃過一劫。無論如何,你要記住,保住性命,不能讓狐族在這世上斷了根。”
“為什麼?為什麼妖就註定要被誅殺?我不服!”凝煙啼泣大喊。
“閉嘴!這是天道,不容反抗!”長老厲喝一聲,止了凝煙的話。
他喘息片刻,虛弱地道:“天道不公,又能怎樣?憑我們哪裏是天道的對手?你要牢記,韜光養晦,保住性命,我族才有希望。”
長老眼睛漸漸渾濁:“你和你那個小太子,都有逆天之命。凝煙,你千萬要忍,你的命數,也許能與天相爭。若你有幸成為天界至尊那一天,也許能逆天改命,為我族尋一條出路。在那之前,活命要緊!”
凝煙泣不成聲,跪地答應,眼看長老沒了氣息。
長老灰飛煙滅後,凝煙在狐族待了很久,日日望著族裏的小狐崽發呆。
她行事越來越謹慎,話越來越少。
直至半年後,她有了仙人清冷的樣子,才走出狐族,回到人間。
君漠不在皇宮裏。
凝煙一打聽,他主動請旨,將太子之位讓給貴妃之子,自己到關外去當閑散王爺。
凝煙立馬站上雲頭,往關外飛去。
山高路遠,疾風如刀,凝煙若無所覺,直接落到君漠府邸之外。
此時已是深夜。
君漠房中一燈如豆,他人瘦了一圈,那張臉輪廓更深,比之前黑了些,隱隱已有了鐵血殺伐之意。
凝煙推門,站在他面前。
君漠眼角一抽,坐在桌前未動,拳頭卻慢慢握緊。
他擡頭,看著凝煙,輕若無聲:“你去了哪裏?”
凝煙沒有說話,直直地看著君漠的臉。
他臉上,一道刀疤劃過,觸目驚心。
凝煙心裏竟然有些抽痛。
她陪伴了那麼久的小太子,只有半年沒見,便被人毀了容貌。
“沒有我護著,吃了不少苦?”凝煙的聲音不再嬌甜,帶著幾分冷意。
君漠也冷聲回答:“我自幼習武,如今也有了死士,尋常人殺不死我。”
他站起身,眼中的責怪呼之欲出:“你去哪了?”
凝煙嘴張了張。
眼前這個小太子,大概是世上唯一一個跟她處境相同的人了。
都生死難定,都背負著天大的擔子。
也許,他能懂她?
凝煙沈默了半年,這一刻很想跟他說說話,說說她的恐懼和恨意。
可張口的一瞬間,凝煙沈默了。
算了,說出來,不過讓他徒增煩擾,一個凡人,能幫她什麼呢?
“我有事。”凝煙淡淡地說。
“什麼事?”
“你是凡人,還是不知為好。”凝煙邊說邊走向床榻,緩緩坐了下來:“讓我睡會兒吧,我已經一千多年沒有睡覺了。”
妖族和仙人都不需要睡覺。
可這一刻,凝煙突然想像從前當狐貍時那樣,找個安全的地方,用尾巴團住身子,沈沈睡一覺。
君漠默默看著凝煙,不說話也不動。
凝煙靜靜閉上眼,整個屋子靜寂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君漠輕輕開口:“你說過,不離開我的。”
又不知過了多久,凝煙突然說:“我不會離開的,放心。”
她輕如嘆息,聲音悠悠飄到君漠耳朵裏:“我要看著你登上皇位。”
3
君漠果然是紫氣繚繞之人。
不過數年,關外蠻族已經與他稱兄道弟。
關內重臣也有不少與他書信頻繁。
帝王之事,即便神仙也不能擅自打擾,擾亂天道。
凝煙不敢幫他別的,只在君漠性命攸關時,才會出手。
君漠的名氣越來越大,百姓都傳說,他才是真龍天子,不然怎麼火燒水淹,怎麼都不死。
關內頻頻來信,說皇帝聽到傳說,越發坐不住了,天天都想要君漠的性命,為自己的愛子掃除障礙。
君漠看完信件,冷冷一笑便扔在一邊。
只是有時醉酒,他會如自言自語般對凝煙說:“天道,不公吧?”
凝煙滯了滯:“一切自有定數。”
她仰頭飲酒,酒杯喝完便擲到地上,有些發狠:“這個皇帝,你一定得當!”
凝煙這兩年,越發寡言少語。
連狐族接連有長老遇害,全族發怒,要與天界拼個你死我活,她都不勸阻一句。
天界就是執行天道的,天道不許世上有妖。
勸是死,不勸也是死。
倒不如,讓他們死個痛痛快快,明明白白。
只是,凝煙將狐族的小崽子們,都偷偷藏了起來。
幼童無辜,天道不公,不應該由他們承受。
君漠這兩年徹底長成,身形高大,相貌俊朗,迷倒了蠻族公主。
輔佐君漠的臣下都勸說君漠,娶了蠻族公主,便有了與皇帝談判的砝碼。
君漠二話不說便回絕了。
他說他心上有人。
可這麼多年,沒人見過君漠和哪個女子相熟。
漸漸便有了傳言,君漠有龍陽之好。
君漠對傳言置之不理,只在凝煙面前解釋了句:“我不是龍陽君。”
他定定看著凝煙,一會兒,又加了一句:“我心上有人,你可知?”
君漠的眼中,有兩團火在燒,燙得凝煙說不出話來。
她偏過頭,半晌沒答話。
君漠並沒有催問,靜靜等凝煙轉過頭來。
等了很久,凝煙才轉過來,微笑:“天道不許仙凡相戀,我不懂人間情事。”
君漠抿緊了嘴:“等我登上帝位,了了心願,倒想修仙窺道,到天上去看看你。”
凝煙並未放在心上。
九五至尊,人間極盛,坐到那個位置,誰還記得年少情動?
她垂下眼眸,輕輕說:“你先登上寶座再說吧……”
君漠沒有回答,他轉身去忙他的事。
近來他與蠻族密談日勤。
凝煙在他身邊靜靜等待,等助他一臂之力。
只是,沒等到君漠起事,她先有了事。
狐族造反,被天兵剿滅,全族屠盡。
凝煙回到族裏的時候,只有一地焦黑的屍體,和濃重血腥味撲鼻而來,久久不散。
男女老少,一個不留。
花山樹海,全部燒盡。
修行千余年來,凝煙已經不用呼吸了。
但這一刻,凝煙還是張大嘴,用力喘息。
每一具屍體,她都認識。
每一寸土地,她都熟悉。
眼睛發酸,凝煙握緊拳頭,狠狠告訴自己:“不能哭,哭就停不下來了。”
她舍棄仙力,徒手刨出一個一個坑,將焦屍一具一具放在坑裏,掩土,埋葬。
仙人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開出無盡惡之花來。
血紅的花朵綻放,就如凝煙的瞳,映出天邊殘陽。
一剎那恨意鋪天蓋地,凝煙被恨意催出了之前一直修煉不成的九條狐尾。
九條狐尾在凝煙身後蓬然現形,仿佛毒蛇吐著“嘶嘶”的信子,直指天上。
“三界至尊,我一定要坐上那個位子。”
凝煙的聲音嘶啞,仿佛從地獄傳來。
她在一片焦土中,坐了一天一夜,血色的眸子,殷紅攝人。
最終,她站起來,兩滴血淚流了下來。
她念起狐族的咒語,將焦土上殘存的同族精魂,一一打散,讓他們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精魂被凝煙盡數吞進口中。
凝煙的九條狐尾,從純白漸漸變成玄黑。
她吞了同族的魂魄,那些看她長大的,她看著長大的,與她沾親帶故的,一個不剩,全被她磨著尖牙,碾碎了,咽進肚子裏。
凝煙法力大增,也越發法相莊嚴,沒有人再能看出來,她的喜怒哀樂。
此地不宜久留,凝煙逼著自己騰雲離開。舉目四望,狐族被滅,她沒了來處,天界無情,她又沒有去處。
她想來想去,打算去自己藏著狐族小崽子的地方,告訴他們狐族只剩他們了。
可腳步剛起,凝煙的心突然一陣抽痛,痛得她幾乎掉在地上。
直覺告訴她,君漠出事了。
她站上半空,望眼天下。
吞了同族精魂,凝煙的法力在天界也算中等之列了。俯瞰天下,一目窮極。
京城,兩道紫氣不斷相抗,釋出衝天戾氣。
凝煙心中咯噔一下,騰雲便往京城而去。
4
皇宮中,皇帝手拿一把匕首,深深插在君漠胸口。
君漠口吐鮮血,臉色煞白。
他將唇邊血跡擦幹,馬上又有鮮血大股大股流出來。
“父皇,我是你親生骨血。”君漠淡淡笑說,卻扯起胸口一陣疼痛。
“皇家無父子。你野心太大。”皇帝蒼老的臉上,盡是嫌惡與懼怕。
“父子操戈,不怕天下恥笑?”
“這裏沒人,以後百姓只會知道,你忤逆不孝,試圖弒父。”
君漠笑得淚都流了出來:“你是真的愛你那個幼子啊。”
他伸手,握住匕首,手掌立刻綻開傷口,血肉翻出。
君漠毫不在乎,一點一點將匕首拔出,拔一寸,笑一聲:“今日我若不死,從此與你,不共戴天。”
說完最後一個字,凝煙落在了他身邊。
凝煙落得急,連隱身都沒隱。
皇帝看到凝煙,大駭:“你身邊果然有妖魔!”
凝煙顧不得答話,急急查看君漠的傷口。一劍穿心,毫不留情。
君漠身披紫氣,皇帝久坐皇位,與他一樣。
兩位都是真龍天子,尋常神仙動不得。
同樣,皇帝給君漠造成的傷,凝煙也救治不得。
凝煙咬牙:“為何要來京城?”
君漠笑了:“父皇病重,急召。”
“為何信他?!”凝煙渾身打顫。
“只想看看,他可忍心真要我死。”君漠仍笑。
凝煙一陣心酸,眼看著君漠臉越來越白,嘴唇失了血色,氣息微弱。
恐懼籠罩了凝煙。
她不能失去君漠。
凝煙咬牙:“別怕,我救你。”
她伸手,將狐尾拽過來,眼都未眨,連根扯斷。
血瞬時迸得滿殿都是,君漠臉上也被血染紅。
“你做什麼?!”君漠大喊出聲,不知哪來的氣力,托住了站立不穩的凝煙。
凝煙疼得渾身打顫,眼睛失神,對君漠喃喃:“對不住啊。”
狐族被滅時,凝煙動了大惡之念,喚出本性中的妖氣,才生出象征大妖的九尾。
如今要拿這狐尾救君漠的命,可也註定要改了他的命。
若這一改,將他的帝王命改了,可如何是好?
凝煙又看了眼君漠,他的眼中只有凝煙的身影,絲毫不顧自己血流不止。
凝煙心怦然一動,狠下心來:“若改了你的命,我就帶你當妖怪去!”
她發著狠,催動法力,將狐尾幻化為心,打入君漠的胸膛,又輸入法力,替換他被傷的心。
這一切做完,凝煙已精神耗盡,連君漠的相貌都看不清。
而君漠,臉色漸漸轉為紅暈。
一直驚駭不已的皇帝,此時緩過神來。
畢竟是帝王,膽色大於常人,他運了運氣,趁凝煙不備,一劍捅進她後心。
天子的劍,尋常神仙防不住,更何況凝煙剛剛自斷一尾。
凝煙悶哼一聲,跪倒在地,尚不忘用法力制住君漠:“你尚虛弱,不能枉動,否則功虧一簣。”
君漠動彈不得,目眥欲裂看向皇帝:“你怎麼敢傷她!”
眨眼間,君漠身上的紫氣,瞬間化為黑色,人間至黑,與凝煙的九尾一模一樣。
“不好!”
凝煙輕叫一聲。
君漠沒有絲毫法力,又動了戾氣,抵不住妖心入體,怕是要入魔。
凝煙咬牙跺腳,用一點元神支撐,攜著君漠踉蹌離地,一路飛一路為君漠輸送法力,勉強飛回關外。
落地一剎那間,凝煙撐不住了。
她身子一軟,跌進君漠的懷裏,臉色與死人無異。
“你怎麼了?!”君漠大駭,緊緊抱著凝煙,眼中仿徨含淚,像個張皇失措的孩子。
“累了。”凝煙說完,閉眼睡去。
她這一覺,睡了月余,再醒過來時,君漠已用關外十六州,跟蠻族換了兩萬精兵,長驅直入往關內而去。
據說,蠻族提過,若君漠肯娶蠻族公主,與蠻族世代聯姻,就不用背負叛國罵名,用十六州換精兵。
可君漠不願。他說他心上有人。
凝煙沈默不語。
天道皇權,已足夠將人壓垮。兒女私情,實在無力涉足。
她望著天,天陰沈沈,仿佛也在望著她。
5
凝煙一直沒有去看她的小狐崽子們。
君漠起兵造反,皇帝遍招天下能人,父子倆不死不休。
人間大能不少,誰也說不準,有沒有移山造海的術士。
凝煙怕他出事,與他寸步不離。
君漠眼瞳漆黑,黑得瘆人。
當初凝煙從狐族帶來的兵書,派上了用場,他用兵如神。
那顆妖心,也派上了用場,他武力高強,殺敵如麻。
皇帝的兵馬步步敗退,君漠離京城越來越近。
最終打進皇城的那一天,君漠親手持刀,下馬而行,從皇城門口,一路斬殺至皇帝的寢宮。
當初對他母子冷眼相看的人,一個個倒在刀下。
若是從前的凝煙,必要勸他莫造殺孽。
可如今的凝煙,卻滿腦子都是狐族的屍體,和被自己吞噬的精魂。看著皇宮血流成河,凝煙竟微微笑了起來,身後八只狐尾搖曳不已。
一路殺到皇帝寢宮,皇帝貴妃與他們的愛子都躲在裏面。
“你不要進去。”君漠冷著臉囑咐。
“為什麼?”
“不想你看見,我弒父。”
“……”凝煙長嘆一聲,偏過了頭:“去吧。”
天上烏雲密布,仿佛無數神仙在雲頭窺視。
凝煙閉上眼,淚水靜靜流下。終於,她有了一個帝王,屬於自己的帝王。
君漠跌跌撞撞從寢宮衝出來,一身的血。
他將凝煙緊緊抱在懷裏:“我只剩你,不要離開我。”
凝煙僵了一下,又放松下來,輕輕倚在他肩頭:“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君漠將凝煙抱得更緊,一直相擁至夕陽西下。
第二日,君漠將母親風光獨葬。
凝煙終於騰出空來,去看看她藏起來的小狐崽們。
狐貍饞嘴,凝煙提了不少鮮果去,臉上也罕見的有了笑容。
狐崽子,狐族的未來啊。
她一路疾飛,到了地方,降下雲頭,笑瞇瞇地站在地上。
然後,鮮果滾落一地。
滿地的狐崽屍體,如萬箭穿心,將凝煙直直擊倒。
自狐族被屠以來,凝煙從未如此驚慌失措過。
狐崽們,是狐族的未來,是血脈傳承,也是凝煙在這世上,最後的同族。
如今他們全都倒地,死狀淒慘,眼神驚恐。
藏身之地,也化為一片焦土。
凝煙一個個地呼喚,一個個地傳入法力,一個個地求懇:“求你,醒過來,別留姑姑一個!”
只有一只狐崽,彌留之際應了聲:“姑姑,我一直等你救我,你怎麼才來?”
“姑姑不是不來,是要給你們找個大靠山來著!”
“多大的靠山啊?”
“人間帝王,紫氣繚繞,很厲害的!”凝煙淚落如雨,法力發狠一般地傳給小狐崽。
“可是,人間帝王怎麼會有姑姑厲害?長老說,姑姑是要當三界至尊的,以後會是三界最厲害的人,姑姑會保護我們,讓狐族平平安安……”
小狐崽用最後的力氣說完話,靜靜閉上了眼。
凝煙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輕笑一聲:“你別頑皮,別逗姑姑,快睜眼。”
小狐崽沒有動彈,血從七竅流出。
“別這樣,你別這樣……”凝煙哽咽著,伸手推了推小狐崽。
一片冰涼。
凝煙大口喘氣,喘得越來越急。
她猛然擡頭望著天際,雙目中的血光,將烏雲刺出一個小孔,陽光灑下來,如同一把利劍,灑在小狐崽身上,久久未散……
6
幾天幾夜後,凝煙回了皇宮。
君漠已經穿上帝王的玄黑袍子。
“你又離開很久。”他淡淡地說。
凝煙點點頭,並不言語。
“把你的心事告訴我,我要知道你為什麼總是離開我。”君漠面無表情。
凝煙看著空曠的宮殿,和寬大的龍椅。
“真大啊。”她喃喃自語。
“什麼?”
“不管是天界,還是人間,帝王待的地方,都大得嚇人。”凝煙低聲說。
她望著君漠:“是不是地方太大了,就會冷?時間長了,心也變冷了?”
君漠眼神定在凝煙身上:“心裏有人,就不會。”
他站起身,下臺階,走向凝煙,長長的黑袍拖在身後,像一條緩行的蟒蛇:“你說過,不離開我。”
凝煙望著君漠,突然覺得累了。她不想再逞強,不想再逆天。
可小狐崽的屍體又衝進她的腦海,猝不及防,亂了她的心神。
凝煙一陣狂躁,身周突然刮起一陣風,風刃如刀。
君漠的袍子被刮破,身上刮出細碎的傷口,血被風吹成霧,在整個大殿飄揚。
他不為所動,依然一步步向凝煙靠近,帶著一身的傷口,擡手伸向凝煙:“做我的皇後,不管你在怕什麼,我拿命護你。”
凝煙手指微動,卻又狠狠收回去,猛一擡頭,血瞳獠牙,厲聲而笑:“你護我?你拿什麼護我?你可知,為了保你登基,我連族裏都不敢回,我族的小崽子們都被天界滅殺,一個不留!你倒是讓他們活回來呀!你能嗎?!”
君漠楞了一下:“你不是神仙?”
“我是妖修成仙,不管過幾萬年,在天道眼裏,我仍然是妖!天道不容有妖!我的族人都死絕了!就剩我一個,哪天死都不知道!!!”凝煙眼中滴血,嘶聲喊叫,神仙風範一絲都無,倒像個垂死狂亂的瘋子。
君漠抿著嘴,臂膀被風刃刮得血肉橫飛,卻一步不退:“怎麼做,能讓你活下去?”
凝煙看著君漠的眼睛,裏面除了自己的身影,什麼都沒有。
那一刻,她突然松懈,無助地蹲在地上,風刃漸漸停止:“以你為首,舉國為我供奉香火,男女老少皆為我信眾,我就能活下去。”
“好。”君漠毫不猶豫。他胳膊仍然伸向凝煙:“那你,不會再離開我了吧?”
凝煙慘笑:“我得先回天界幾天,不然,等不到你的香火,我就命不久矣。”
“我不能保護你嗎?”
“你又不是神仙。”凝煙苦笑一聲,深深地看了眼君漠,轉身走出大殿。
“你會回來吧?你別離開我!”君漠突然上前兩步,對著凝煙大喊。
那一刻,他的鐵血殺伐不再,仿佛又變成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倉皇少年。
凝煙停住步子,半晌,回頭對君漠笑了笑:“我不會離開你。”
兩行清淚落了下來,凝煙輕道:“我只有你了啊。”
君漠緊緊盯著凝煙:“別離開我,我會救你的,等我。”
凝煙轉過臉,一步步越走越遠,聲音遙遙傳來:“嗯,我等你。”
在她身後的君漠,並沒看到,凝煙哭到肝腸寸斷。
再留在人間,天界該疑心她妖性未除,派人斬殺她了。
她不能再回來了,她要留著性命,去做事。
從此,凝煙跟君漠,天上人間,怕是要永世隔絕。
7
凝煙回到天界,並沒受多大責罰。
助天子登基,是順應天道,這是其一;其二,則是因為君漠。
從君漠登基那天開始,勵精圖治,國泰民安。
君漠把這一切都歸功於凝煙,派人傳言,是凝煙一直在保佑人間。
從此,自天子到庶民,家家有凝煙的神龕,人人為凝煙供奉,凝煙的法力日日暴漲,很快成為天界法力一等一的神仙。若不煉大陣,沒幾個神仙是她敵手。
凝煙識趣,斂眉順眼專心修煉,對天界屠殺妖界不發一言,很快便在天界地位步步高升。
區區二十年,凝煙便成為上仙。
人間妖精已被殺伐大半,活下來的,都恨凝煙入骨,怨她妖精修仙,卻對天界屠妖袖手旁觀,忘了根本。
凝煙沈默寡言,不為所動。
除了修煉,她最常做的事,便是望向九天之上的天神殿。
那裏住著三界至尊,天道由她尊奉,由她執行。
余下時間,凝煙癡癡望著人間。
君漠在哪裏,她便避開哪裏,不敢看,不敢念。只是盯著狐族從前所在的青丘山,靜靜發呆。
只聽說,君漠終身未娶,沒有子嗣。
只聽說,他喜好丹青,最愛畫狐。
只聽說,他禪位給侄兒,自己出宮雲遊,禪位前最後一道旨意,是人間世世代代都要供奉凝煙。
最後一次聽說,君漠在蓬萊仙島修行,功力一日千裏,引得天上不少神仙關註。
凝煙不敢聽,不敢想,想想,心就疼。
她躲著一切關於君漠的傳言。
直至一日,她躲無可躲。
君漠修成仙,飛升天界。
天界仙人都是一驚。開天辟地以來,君漠是第一個三百年就飛升的。
更驚人的是,他飛升天界時,法力已經勝過天界多數神仙。
甚至超過凝煙。
只有凝煙知道,君漠能有如此成就,一半因他是逆天之命,另一半,是因為他的妖心。
凝煙皺起了眉。
天道無情,君漠是做過帝王的人,帶著妖心飛升,前途兇險他不會不知。
不過一段過往,何必這麼執著?
可君漠就是個執著的人,飛升天界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尋到凝煙這裏。
他站在門外三天三夜,凝煙閉門三天三夜。
三天後,整個天界震動,皆知君漠愛慕凝煙。
君漠被天神殿那位至尊叫去。
他們說了什麼,誰都不知道。
只知道,君漠怒發衝冠,拂袖而去。
萬年來,敢在天神殿放肆的,他是第一個。
凝煙是第二個被叫去的。
天神殿裏,空曠森冷,凝煙成仙多年,都抵擋不住刺骨寒意。
至尊坐在殿上,琉璃簾遮住她的容顏,卻遮不住她目光如冰刃,直直向凝煙射來。
“你妖性尚在。”簡單一句話,卻帶著萬重威壓,壓得凝煙站立不住,跪倒在地。
那一剎那,凝煙幾乎絕望。
如此排山倒海的力量,哪有勝算的希望?
“仙人不能動凡心,你凡心未除。”
凝煙低頭,不語。在她面前,一切無所遁形,撒謊無益。
“我知道你的軟肋,青丘山鬼月洞。”至尊淡淡一句話,凝煙心神俱裂。
她忍不住顫抖,二話不說,以頭搶地,一個個頭磕下去,沒多久殿上血流成溪。
至尊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凝煙驚懼難當。
只要掌握住她的軟肋,凝煙只能俯首聽命。
“您想讓我做什麼?”凝煙認了輸。這樣的力量下,她不敢輕舉妄動。
“我最恨談情說愛、凡心不除。昨日我苦口勸君漠,他卻不識好歹。”至尊輕輕地說,還帶著一絲輕蔑笑意。
凝煙牙都打了戰:“他只是不懂天道規矩,假以時日……”
“敢為男女私情說話,我要他知道代價。”至尊語氣森冷:“他一顆心全在你身上,我就要他死了這顆心。”
凝煙猛然握拳:“我不能!”
“青丘山,鬼月洞。你狐族最後一點血脈,不想要了?”
凝煙渾身冰涼,史無前例的懼意侵襲而來。
當年那個彌留之際與凝煙說話的狐崽子,並沒有死。
凝煙用了畢生功力,在她垂危之際,將她的精魂捉住,藏在了青丘山鬼月洞,用法器養著,只等凝煙有能力改天道的時候,讓她重新修煉。
現在,整個三界的狐族,只剩凝煙與她。
若是凝煙出什麼事,那她便是天底下僅剩的狐族血脈了。
小狐崽不能有任何閃失,不然,怎麼對得起那些被凝煙吞噬、魂飛魄散的同族們?
“您能不能,留君漠一條性命?”凝煙低眉順眼求懇道。
“我只要他死心,並不要他性命。”
“當真?”
“當真。”
8
凝煙已經三百年沒見過君漠。
如今再見,他仍是絕世容顏,一雙眼幽深,眼中除了凝煙,什麼都沒有。
“你說過,不會離開我。”君漠淡淡地說。
“我食言了。”凝煙苦笑。
“所以我來找你。”君漠緊盯著凝煙:“這次,你再沒地方可去,就不會離開了。”
凝煙咬唇,不知該說什麼,低頭避開君漠眼神,慢慢走到天邊斬龍臺那裏。
君漠幾步追上,抓住凝煙手腕:“你答應過我的。”
凝煙看著君漠的手。
那雙手在輕顫,泄露出慌張不安,一如當初的少年。
凝煙突然一陣不舍。
此刻,天邊突然飄來幾朵雲,幻化成一只小狐貍的模樣。
凝煙全身一僵,慢慢轉過頭來:“你別來找我了,我不想見你。”
“什麼?”君漠一楞。
“我當初幫你,是想借人間香火修煉法力。其實,我心裏,從來都沒有你。”凝煙沙啞著嗓子,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刺在心上,痛得她生無可戀。
“我不信。”君漠搖頭:“你當初拼死救我……”
“你若死了,誰給我供奉香火?”
“你看著我,再說一遍。眼睛騙不了人,你當初眼中有我。”君漠捉住凝煙肩膀,嘶啞地說。
凝煙偏過頭:“你早不是少年了,怎麼還玩小孩子的把戲?”
“那你看我啊!”君漠低喊出聲。
凝煙頭偏得更厲害,掙脫君漠往後一退:“別再固執了,你我之間,從來都是你一廂情願。”
“呵呵,一廂情願……”君漠似笑似哭:“你只要看著我說一句,我就信你。”
凝煙不敢看他,又退了一步,徹底退出斬龍臺:“放下執念,放下我……君漠!!!”
她想好的話還沒說完,突然大叫起來。
斬龍臺上,降下萬道巨雷,呼嘯而來,帶著山崩海裂之勢,盡數劈到君漠身上。
至尊騙她!她叫凝煙到斬龍臺與君漠見面,就沒打算留他性命!
只眨眼間,君漠就被劈得全身焦黑,皮肉綻開,跌倒在地。
只剩他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凝煙,幽黑不見底。
天神殿突然傳來聲音:“斬龍臺自天地初開,便沒有神仙敢站在上面。只要站著超過半炷香,便會引來雷霆萬鈞,斬龍滅神,不在話下。”
君漠眉頭緊皺,身上的皮肉,一塊一塊地掉下,鮮血很快流盡。
“你剛飛升,不知斬龍臺厲害,可她成仙已久,哪有不知的道理?死心吧,你是一廂情願。”至尊的聲音,涼涼地傳進兩人耳朵,帶著一絲扭曲的笑意。
“她說的,可是真的?”君漠死死盯著凝煙的眼睛,氣息微弱,低聲問道。
凝煙想搖頭,她之前都在人間陪著君漠,回到天界後深居簡出不與其他神仙來往,根本不知道斬龍臺會要命。
可頭頂一陣冷意拂過,她知道,至尊在看。
電光火石間,“青丘山鬼月洞”這六個字,連同大片大片狐族屍體,連同那些燒成焦炭的小崽子們,盡數浮上心頭,最後匯成了鬼月洞裏那個毛茸茸的小小身影。
來不及多想,她胡亂點點頭,然後,眼看著君漠的眼睛,慢慢黯淡下去。
凝煙從不知道,心痛至極,是會碎的。她更不知道,心碎是有聲音的。
“喀喇、喀喇”。
每碎一次,便響一聲,不知是她的,還是君漠的,聲音細細密密,直至心碎成粉。
雷劫已停,君漠的眼睛,也閉上了。
凝煙口吐鮮血,慘叫一聲,撲到君漠身上,一寸寸撫過他的白骨。
血滴在君漠的白骨上,一點一點滲進去,如花開朵朵。
“君漠,君漠,我害了你,君漠……”
凝煙哽咽不成言,用手一遍遍撫摸君漠斑駁的皮肉、焦黑的骨頭,肝腸寸斷,痛入骨髓。
至尊的聲音,冷若冰霜:“到天神殿來見我。”
凝煙充耳不聞,只癡癡看著不成樣子的君漠,眼淚不斷滲進他的骨殖。
“青丘山。”至尊輕聲道,如同在念最惡毒的咒語。
凝煙手一頓,眼中恨意幾乎化為毒箭。
“鬼月洞。”至尊冷意又增。
凝煙咬破舌頭,才讓自己止住眼淚。
“君漠,等我。”凝煙最後看了那堆焦骨一眼,站起身,直直向天神殿而去。
君漠,等我事成,黃泉碧落,我都追隨你,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凝煙走遠,有天兵到來收斂屍骨,如從前與至尊作對的那些神仙屍骨一樣,扔到苦海了事。
可沒人知道,這堆屍骨中,裹著顆殘破妖心,在冰寒海底,發出“桀桀”冷笑,散出的黑氣將整個海底吞沒……
9
凝煙成為天界僅次於至尊的存在。
至尊對君漠這件事極其滿意,儼然將凝煙當成親信。
凝煙被賜予只有少數親信才能得到的絕情丸。
凝煙拿著殷紅的絕情丸,猶豫不決。
至尊的聲音罕見地少了冰冷,誘哄著她:“吃下去,就不再動情,不傷心,不痛苦,不恐懼……”
“不傷心、不痛苦、不恐懼?”凝煙想:“那與活屍何異?”
“一顆絕情丸,能頂人間千年香火,吃了,你的法力就與我相差不遠了……”
凝煙精神一抖擻,想想天界幾個大神,都是從吃了絕情丸開始傲立天界的。
可是,吃了絕情丸,她怕是想不起君漠了。
凝煙望著那粒丸藥,轉而又慘笑。
君漠已死,她便不吃,又能如何?不能為他報仇,也不能為妖界爭得一線生機。
情這一字,隨著君漠離去而失了意義。
現在世上,還有個小狐崽等著重見天日,凝煙決定,吃!
她仰脖,丸藥一下進肚。
進肚的瞬間,凝煙渾身如烈焰焚燒,燒得她每根頭發都在痛,劇痛。
火焰中,君漠在對她笑,對她惱,在朝她大喊:“你別離開我!”
凝煙淚落如雨,卻被火焰蒸騰成煙,飄在她頭頂。
“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凝煙大喊,卻恍惚聽到至尊悠悠嘆息:“當初他也是這麼說的,果真一脈相承……”
不知過了多久,凝煙覺得自己已經被燒幹的時候,火停了。
凝煙滿頭大汗,才發現,大火只是幻境。
只是這幻境,卻真真切切將她的七情六欲燒了個幹凈。
君漠仿佛從未存在過,凝煙再想從心海中捕捉他的樣子,已經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只剩一雙眼睛,遙遙望著凝煙,仿佛訴說著什麼,凝煙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凝煙法力增進到前所未有的境界,除了至尊,無人能與她為敵。
她寬袍廣袖,站立在天神殿門前,雙目含霜,儼然像極了至尊。
除了至尊,眾神皆以她為首。
當初的一切,沒有白費。離她要的,只差一步。
這一步很快來到,不過五百年時間。
苦海中,出了具白骨骷髏,納盡苦海怨氣,胸懷一顆妖心,修成了魔王。
有仙人推算,這魔王有逆天之命,又心懷天大怨氣,已經修成大氣候,便是至尊,也不一定是其對手。
三界竟然有和至尊不相上下的存在,仙人們神色惶惶,坐立不安,紛紛找到至尊,要至尊出手除魔。
凝煙也盼著至尊出手,最好他們兩敗俱傷,凝煙坐收漁翁之利。
但至尊很是穩得住,並不表態。
直等到那一天,魔王打上天界。
仙人們煉起大陣,連他腳步都絆不住。
他殺起仙人來,如砍瓜切菜,血濺九天,將天邊都染成殷紅。
天界鋪滿仙人屍體,一如當初的狐族一般。
凝煙站在天邊,遙遙望著屍堆成山,看著仙人十不存八九,突然笑了。
她笑得聲音尖利,如夜梟一般。
“長老,你看見了嗎?天界也有這一天啊,哈哈!”
凝煙遙望著魔王殺上天神殿,天神殿內,一陣山崩海裂之聲,殿頂數萬年的琉璃瓦全數掉落,摔個粉碎。
過了很久,巨聲漸息。
殿內傳出了魔王的笑聲,“桀桀”寒入骨髓。
魔王大笑著離去,臨走時,向凝煙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一身玄黑盔甲,將全身遮得嚴嚴實實,只余一雙眼睛,幽黑幽黑,讓凝煙呆了一呆,總覺得似曾相識。
沒等她想起來,魔王便踩著仙人屍體,下了界。
又沒多久,至尊喚她入殿。
琉璃簾被震碎,至尊倚在寶座上,面色蒼白。
曾經威震三界的存在,相貌分明是個清秀女子。
凝煙楞了一楞。
至尊深深看她一眼:“魔王要娶你過門。”
“……”凝煙沈默片刻:“為何?”
至尊咳出一口血來:“你是我親信,娶你便是辱我。”
她望著凝煙,“我已答應。”
一把冰刃隔空飛向凝煙:“大婚之夜,你用斷情刃刺入他心,他必死無疑。”
凝煙不信。
連至尊都堪堪戰個平手的魔王,憑一把冰刃就能殺他?
至尊看出凝煙不信,又咳出一口血:“這三界,只你能殺他。”
她長嘆一口氣,語氣莫名悲涼:“得了他的妖心,你的法力便會在我之上。”
凝煙眼神微動。
這怕是個騙局。
可萬一,有一分真呢?
狐族被滅那天開始,凝煙的生死早就置之度外。這麼漫長的歲月,她也不想再等下去。
再等下去,小狐崽怕是要被法器所化。而天下的妖精,怕是要被屠戮盡了。
就拼這一把!
凝煙將冰刃化在掌中,點了點頭。
“你去準備吧。”至尊垂下眼。
凝煙轉身出殿,隱隱聽得至尊在身後輕嘆:“命數啊……”
10
凝煙出嫁那天,電閃雷鳴。
沒有送親隊伍,只有魔王獨身上天庭接親。
他仍是黑衣黑甲,沈默不語,只是一雙眼睛,定在凝煙身上,深不可測。
凝煙按他要求,鳳冠霞帔,由他牽著,一路到了極寒苦海中。
一堆骷髏,被精心打磨,堆成一座宮殿,殿中四處都是怨氣,壓得凝煙喘不過氣來。
魔王揭了凝煙的蓋頭,細細打量她的眉眼,嘶啞地說:“你變了。”
凝煙神色微動:“你認識我?”
魔王怔了怔,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才五百年,就把我忘了,看來,我真是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
凝煙心頭顫動了下,像是有什麼飄過,卻捕捉不住。
魔王將盔甲卸下,露出一身皮肉。
焦黑破碎,裏面的白骨都露出來,骨頭上,有斑斑血跡,如花開放。
他輕撫血跡:“這五百年,我就是靠這斑斑點點過來的。”
看凝煙還是想不起來,他又說:“從前,我叫君漠。”
“君漠?”凝煙緩緩記起,是有這麼個凡人,為她供奉香火,後來修仙飛升,再後來,凝煙想不起來了。
她眼睛發酸,莫名想流淚。
魔王笑了笑:“我恨了你五百年,總想著有朝一日要將你扒皮抽骨。”
他指指骷髏磨成的大殿:“可前幾日,我為你搭建宮殿時,想著你舊時貪睡,床要為你磨平整了。磨著磨著,突然又不恨了。”
凝煙眼睛越發酸了。
魔王上前一步,勾起凝煙的下巴:“只要你在我身邊,便很好。那些過往,都算了吧。”
凝煙心怦然一動,有什麼重要的事,在心裏呼之欲出。
她端詳著魔王,正要開口說話,突然耳中一陣咒語,一股劇痛襲來,真如扒皮抽筋,痛得她尖叫一聲,跪倒在地。
魔王將她一把扶起,著急問道:“你這是?”
凝煙心神恍惚,只剩一個念頭:得了妖心,法力無邊。
她突然出手,手心冰刃化為有形,直直刺向魔王。
“嘶嘶”,皮肉綻開的聲音,魔王被冰刃紮了個對穿。凝煙的疼痛稍減。
魔王緩緩低頭,認真看著凝煙握著冰刃的手,仔仔細細,看了很久。
凝煙懼怕魔王法力,使勁一紮,冰刃又進去幾寸。
魔王擡起頭,眼睛黑得如永夜一般,聲音嘶啞如蛇:“你又騙我?”
他皮肉已焦,滴血未出,可整個苦海卻變成血色,翻湧不止,驚濤駭浪。萬千怨靈嚎叫,聲震九天,凝煙瞬間被震得七竅流血。
“為何?”魔王單手提起凝煙,慢慢使勁,凝煙的脖子,被他捏至變形,骨頭斷裂的聲音清清楚楚。
她閉上眼,心知今日難逃一死。
八百多年了,她的心事藏了八百多年。
現在,她要失敗了,總得有個人,聽聽她這八百年的心酸吧。
凝煙咬緊牙,用最後一點力氣,苦笑:“我等這一天,等了八百年……”
魔王的強大,讓凝煙心驚。她用盡全身法力,也只夠氣喘籲籲地將這八百年一一道來。至於反抗,提都別提。
凝煙一股腦將八百年的苦楚全數吐露,說完後,睜開眼,望著魔王:“你可以殺我了。”
心裏不是不遺憾。
所有的隱忍與犧牲,最終付了東流水。
小狐崽沒有她,必死無疑。
從此,狐族在世上絕了種,長老泉下有知,怕是不能瞑目。
她垂下眼簾,等著魔王捏斷她的脖子。
可等來等去,脖子沒斷,甚至被捏碎的骨頭,都重新齊全了。
凝煙驚詫擡頭,正對上魔王的雙眼。
瞳孔幽深,裏面什麼都沒有,只有凝煙的影子。
他扯開破碎的皮肉,笑:“你紮偏了,根本就沒紮到要害。”
凝煙也笑,幾分無奈。
他繼續說:“本來我可以幫你打上天神殿,可之前一戰,我傷在了要害,比她傷得重,被她看出來,我們都會死。”
凝煙眨眨眼,楞了:“你這是……”
魔王將凝煙放在地面上,擡起滿是白骨的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其實,你早該說的。你若早說,刀山火海,我都為你去闖,更何況一顆心而已。”
他將凝煙深深映在雙瞳,笑得更加開懷:“知道你騙我是有苦衷,真好。”
“你到底在說什麼?!”凝煙被魔王莫名其妙的話攪得心亂如麻。
魔王搖了搖頭:“你不用管,什麼都不知道,很好。”
他最後看了凝煙一眼,一雙白骨手突然伸向自己,扯裂皮肉,開膛破肚,將一顆殘破焦黑的心挖了出來,向凝煙遞去。
“你早該對我說啊。”他忍著挖心之痛,“我什麼都能給你,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你這是幹什麼?!你快放回去!”一股涼意,從凝煙腳底升到頭頂,她眼淚不覺落下來,仿佛天下最重要的東西,就要失去了。
魔王搖了搖頭,突然一使勁,將那顆殘破的心,狠狠推到了凝煙體內。
凝煙頓了頓,眼神變幻莫測,最終,驚恐地嘯叫起來:“啊啊啊!!!”
仿若山崩海裂般的痛苦,在一瞬間籠罩凝煙,整個苦海被她的嘯聲攪動得天翻地覆。
一顆殷紅的藥丸從她口中噴出,消失無蹤。
凝煙身後,八條狐尾現形,瘋狂搖曳。
所有的一切,她都想起來了。
他是君漠,她的君漠。
妖心從君漠那裏回歸,所有不知道的,凝煙也都知道了。
在人間時,君漠能撐到登基,都是為了她一句香火。
他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將皇後寢宮布置停當,直到他禪位,那裏都被打掃得幹幹凈凈。
帝王終生未娶,在布置豪華的皇後寢宮,苦等心上人百年。
修行很苦,很累,三百年就飛升,簡直是奪天地精華,從修行到成仙,每一刻都要忍受萬箭穿心之痛。君漠全憑凝煙的畫像,忍了下來。
斬龍臺上,痛斷肝腸,誓要報仇。
苦海極寒,恨意洶洶,造就了不世出的魔王。
打上天界,為了復仇,卻也是想看看,五百年後她的模樣。
凝煙要嫁過來時,轉身便為她修建寢宮,險些忘了自己應該恨她。
最終,一想到凝煙會在裏面陪自己至天荒地老,所有恨怨,慢慢消散……
不管做凡人、術士、神仙、成魔,君漠始終未變,心中有她,只有她。
凝煙抱住慢慢委頓下去的君漠,泣不成聲。
一只白骨手,輕輕拂去凝煙的淚:“我不願看你哭。”
他眼神開始渙散,卻仍死死盯著凝煙不放,像要將她刻在心底:“你說過,不會離開我,可你還是要食言了。”
凝煙拼命搖頭,心裏卻明白,她負了他,負得太深,永世難平。
“去吧,去逆天改命,去救下那只小狐崽。但要活下去。”君漠扯起一個笑容,臉上的皮肉被扯掉一塊。
“我不去,我答應你,再不會離開的!”
“可這次,我要離開了……”君漠的手無力地垂下,“我把法力,連同那顆心,都給你了。加上你的法力,現在三界沒有你的敵手。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君漠,你別說話,我救你!”凝煙嘶聲大喊,像當初在人間那樣,拼盡法力救他:“君漠,你別閉眼,你別走,你別死!!!我舍不得你!!!”
什麼狐族血脈,什麼逆天改命,這一刻,凝煙什麼都不想要。
她只想君漠的眼睛像從前一樣,滿滿當當只有她;她只想回到八百年前,守在那個倉皇少年身邊,告訴他她永世都不會離開他!
可惜,君漠的眼睛裏,終究沒有了她。空空洞洞,什麼都沒有了。
君漠死了。
這次,誰都救不回來了。
11
在後來的傳說裏,凝煙殺上天神殿時,宛若修羅。
她像被君漠附體般,殺紅了眼。
擋路者,殺!反抗者,殺!給天神殿報信者,殺!
天邊再次被血染紅。
她一路踩著血,一步步邁進天神殿,提刀直指那萬年來的三界至尊。
那一戰,天崩地裂,三界劇震。
人間被血雨淹沒,殘存的妖精們從藏身之處紛紛出現,屏住呼吸,含淚望向天上。
三天三夜後,凝煙斷了一臂,跌跌撞撞坐上了玄黑的寶座。
從此,新的三界至尊誕生了。
妖精們哭聲震天,神仙們噤若寒蟬。
這一切,卻仿佛與凝煙無關。
她在天神殿裏,呆呆地望著幾卷卷軸。
那上面,是所謂的天道。
天道從未寫過要剿滅妖精。
一個字都沒寫。
凝煙腳邊,躺著從前至尊的屍體,她嘴角還掛著解脫的笑意。
凝煙從她身上搜出了一面鏡子,鏡子裏,是她幾萬年來的經歷。
萬年前,她也是妖。
她與狐族一位大妖互生愛慕,一同修煉。
她天生靈根,修行極快,五百年便飛升天界。
本說好要一起飛升的狐妖,卻遇到了同族,將她忘在腦後,與同族結為夫妻。
她憤恨之下,想取狐妖夫人性命,卻被狐妖打傷。
她發誓報仇,像凝煙一樣,無所不用其極地修行,最終登上至尊寶座。
可她登上寶座的時間太漫長,狐妖夫婦早已死去。
從那以後,天道開始不容有妖,妖界塗炭,屍橫遍野。
而凝煙之所以成為最後一個飛升的妖精,只因她是當年狐妖的後代。
那只被她藏起的小狐崽,也是狐妖的子孫。
她們是所有後代裏,長得最像狐妖的,才得以保命至今。
凝煙望著鏡子裏的往事,久久不能動彈。
從吞噬同族精魂,到享人間香火,到吃絕情丸,再到受了君漠的法力。
整整八百多年,凝煙舍棄一切,八百多年,傷了君漠,又殺了他,失去了世上最愛她的他,到頭來只是為一段情傷奔忙。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天神殿裏,凝煙的笑聲淒厲瘋狂,久久不停……
不管怎樣,凝煙坐上至尊之位,天下妖精保住了性命。
再沒有屠戮,沒有血流成河,妖精們重回家園,妖界在千年後,再次桃紅柳綠,生機勃勃。
被凝煙救下的小狐崽,淘氣活潑,身為狐族最後一點血脈,凝煙關照她不少,如今在青丘山學著修行。
這一段綿延數千年的黑暗和苦難,總算過去了。
凝煙被妖精們感恩戴德,和人間一樣,日日香火供奉。
只是她卻離開了天界,終日在苦海深處居住。
苦海海底的骷髏殿裏,除了凝煙,只有一堆白骨,白骨上血跡斑斑,如花綻放。
凝煙在苦海極寒中,擁著白骨,閉上眼睛,沈睡過去。
這一睡,便是一百多年。
她是被小狐崽尋到海底喚醒的。
小狐崽已修成人形,嬌憨可愛:“至尊姑姑,我不想再修行了。”
“為何?”
“我,我有了想陪伴的人,不願意飛升了。”
凝煙抿緊了嘴。
她回頭看了看那堆白骨,垂下眼簾,不再說話。
小狐崽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凝煙回話,便當她默許,蹦蹦跳跳走了。
凝煙沈默半晌,突然對著白骨笑笑:“想不想看看我們初遇的地方?”
一堆白骨,自然不會應答。海中一片死寂。
凝煙將白骨裝入袋中,抱在懷裏,徑直飛向人間皇宮。
君漠的侄兒子嗣眾多,代代相傳,一直穩坐江山至今。
當初的冷宮被君漠封禁,千年來不許人進,院裏早已荒涼。
凝煙隱了身,站在雲頭,恍惚中,看到院中有個俊美少年,滿眼仿徨,似曾相識。
她抱緊白骨,把臉貼上去:“看我,想你都想出幻象了。”
誰知不一會兒,一個嬌憨少女冒冒失失飛進院裏,跳到少年面前,拉著他的手:“我跟至尊姑姑說了,她答應我了!以後我不回青丘山修行,陪著你做皇帝!”
“你說得可是真的?”少年眼睛亮了起來,仿若千年前的故人。
少女點了點頭:“我可是差點做了神仙的人,怎麼會騙你!”
“那,你不許離開我!”
“嗯!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少年和少女相攜而笑,眼中只有彼此。
凝煙站在遠處,不知不覺,看癡了。
眼淚悄悄模糊了視線。
她低頭看看懷中白骨,輕輕說道:“君漠,我心好痛,怎麼辦?”
“苦海好冷,天界好空,我待得很苦啊。”
“不如,我們就待在這裏吧,就當你還是個少年,我還是只小狐仙,就當,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好不好?”
白骨無聲。
凝煙再忍不住,淚水大滴大滴落下。人間頓時灑下細雨。
她抱緊白骨,臉上含笑,慢慢散盡畢生法力,整個人連帶白骨,逐漸消散,化為清風,吹起一地落花,繞著少年和少女打轉。
少女驚喜拍手:“看,連天都為我們降福了!”
少年含笑看著少女,眼中映出她的身影,滿滿當當,只她一人。
從那天起,三界再沒有了至尊掌控,萬物生長,只憑本能。
人間連降三天大雨,雨停之後,忽而多了一種花,花枝料峭如骨架,花兒點點斑駁,似血滴一般。
這花只開在苦寒時節,花開過後,大地回春。
世人為她取名梅花,愛她香自苦寒來,將她種滿人間,讓她盡情綻放……(原標題:《千年之後,你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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