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老瘸子似乎有重要的事找來娣，衝著來娣的聲音就過來了，“丫頭，你吃了沒？”
眨眼間，老瘸子已經到了來娣家的場上。
施大良高聲招呼著，“瘸叔，快來一起吃！笑顏，快去給阿太盛粥！”
郭春秀也說道，“瘸叔，來，坐這裏！”
黑暗中，來娣看不清老瘸子的動作，但卻聽出他嗓音中的喜悅，“你們吃，你們吃，我找麻子家的丫頭有點事！”
來娣趕緊說道，“阿爺，找我什麼事？”
阿爹卻是將老瘸子請了坐下來，“阿叔，正好開飯了，一起吃！有什麼事，咱們邊吃邊說！”
姆媽也洗好澡出了房間，“阿叔，就在這裏吃吧！來娣，還不去加雙筷子？”
來娣趕緊進竈間去取碗筷，出來時阿爹已經為老瘸子盛好粥，“阿叔，聽說你今天去大成橋了？”
老瘸子也沒客氣，大概是渴得很了，一口喝幹碗裏麻哈粥的粥湯，留下半碗的米粒，遞給來娣，“丫頭，給我加滿，要湯的！”
然後才對阿爹說道，“沒，我沒去大成橋。”
姆媽奇怪地道，“不是冬子說，您老今天要去趕集的嗎？”
老瘸子抹了把嘴，“我是去趕集，可集也不是只有大成橋有！冬子那小子，聽風就是雨，別聽他瞎說！”
沒想到常跟老瘸子一起閑聊的老人們不知道他的事，冬子倒是知道，來娣有些詫異。
來娣又將那碗麻哈粥加滿，雙手捧了放在老瘸子跟前，“阿爺，那您是上哪了？渴成這樣！”
老瘸子又是一口喝幹，放下碗才說道，“我去了奔牛！”
奔牛？很多人同時驚呼，既有來娣家的，也有施家的，還有玉芹的聲音。
“瘸叔，您去奔牛做什麼？還一天就趕了個來回？”阿爹問出大家的所想。
“是呀，阿叔，您老幹啥去了？趕那麼遠的路，不會是去看您的老相好了吧？”施大良開著玩笑。
施家的幾個小伢，由庭生帶頭，半知半解地起著哄，“老相好，嘿嘿，老相好！”
隨後，來娣便聽到了施大良的一聲悶哼，天黑，雖然她看不到發生了什麼，也能猜到定是郭春秀又掐了施大良一把，誰叫他不修口德？
施家的二兒媳郭桐花幫著掩飾，“快喝粥！我們來比賽，看誰先喝完，明天早上獎勵一個雞蛋！”
隨後響起一片呼嚕喝粥的聲音。
奔牛不在江南，而是在隔壁蘭陵縣，也不緊靠著蓋排公社，但離東頭港直線距離有六七十裏路。
而那時的江南農村，根本沒有筆直的大馬路，有的全是蜿蜒曲折的小路。一路之上，又滿布溝河水塘，又不是每片水域都有渡船，為了避開這些，便只有繞路了，這一繞出去，究竟有多遠，就不好說了，怕是得有八九十裏。
可是老瘸子已經六十好幾了，這一天，一來一回走了將近一百七八十裏，難怪渴成這樣呢。
不過，那時的來娣還不知道奔牛究竟在哪裏，只是知道奔牛比縣城還要遠，所以她的震驚遠比不上那些成年人，還有心思關註施家那邊的動靜。
阿爹卻是感嘆道，“阿叔，您一天就趕了快兩百裏，神行太保戴宗也比不上您哇！”
玉芹也追問著老瘸子，“阿叔，您老奔波這麼遠，究竟做啥去了？您不會真在奔牛還養著個小嬸嬸吧？”
小摞子敲著桌子，“會不會說話？要真養了一個，那也是阿嬸，怎麼會是小嬸嬸？”
來娣知道，玉芹說的這個小嬸嬸，是指老瘸子可能在外面養了個小老婆的意思。江南人說話很有意思，有些不太適合在小伢面前說的話，可又非說不可，便會使用一些隱語。
一開始來娣遇到這些隱語，琢磨半天也參不透，如果去問大人，有時還會被罵兩句。時間長了，琢磨得多了，便漸漸推敲出一些意思來。比如現在的“小嬸嬸”，已經難不倒她了。
來娣又重新給老瘸子的粥碗添滿，這一回他沒有一口喝幹，而是朗聲說道，“這一陣，我常做夢，夢到同一個人。”
立刻有人問道，“阿爺，您夢到誰了？”
小三子的聲音特別大，也特別激動，“我知道了，阿爺肯定夢到女人了！”接著，就發出一聲殺豬般的叫聲，大概是被劉紅香修理了。
老瘸子沒等有人再問，就主動往下講，“我總夢到一個白胡子老頭兒，穿著一身白袍子，那胡子眉毛都是雪白的，一直拖到這裏。”模糊中，老瘸子用手，在自己胸前比了一下。
“然後呢？”來娣問道。
“老頭一直說，我的大限就要到了，他是閻王派了來接我的。”
小三子驚呼，“難道是黑白無常裏的白無常？”
施家的小伢則在叫著，“三叔，啥叫黑白無常？”
“三叔，白無常是什麼？”
施大良則道，“阿叔，夢裏都是反的，他說您大限就要到了，那說明您要長壽呢！庭生，帶著阿弟快去摸摸阿太的胡子，也沾沾喜氣，以後活到一千二百歲！”
施家的小伢未必懂得什麼叫“沾沾喜氣”，但是人來瘋發作，一窩蜂地湧過來摸胡子的摸胡子，夠不著胡子的便摸摸老瘸子的口袋裏的水煙筒。
來娣知道，施大良的這一招叫“破惡運”。
江南人如果做了惡夢，醒了還記得清清楚楚，便認為那是祖宗亡人在警示自己即將有不利的事發生。要想破除這個，便會請來許多親戚朋友，放上些炮仗熱鬧一番，人們便堅信那惡事被破壞掉了。
老瘸子沒有小伢，沒人替他操辦，這大晚上的，也沒有炮仗可放，施大良便讓自己家的孫子們湊過去鬧一鬧，也算是破了老瘸子的惡夢。
施家的小伢們又跑回自己家門口了，老瘸子才繼續說道，“一開始我也不信，在夢裏還跟老頭兒吵架，可這幾天，我只要一閉眼，那白胡子老頭兒就出來了。我就曉得，壞了，怕是真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阿爹寬慰道，“哪裏，我看您老這一陣是替我家操心那些小豬，累了，才做的夢。沒事的，剛才施老哥也說了 ，夢都是反的，那老頭兒瞎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