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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浪淘沙·北戴河》(草書) 舒 同

中國書法家協會第一任主席舒同離開我們已經整整20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常常在我的腦海中浮現。近段時間,我一直懷著崇敬的心情追憶和他相處的日子,領悟他那舒啟情誌、同兼百家的革命藝術人生。

對先生的崇敬,源於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父親指著一瓶蘭陵酒對我說:蘭陵美酒郁金香……這首詩是李白的,這書法可是咱們山東老書記舒同的,他是真正的書法大家。一個喜歡書法的少年,第一次聽到“舒同”這個名字,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舒體”,瞬間心中有了偶像。入伍後不久,沒想到我這個農村孩子竟然見到了父親多年前偶然提到的書法大家,並且還在他身邊工作,這是從天而降的幸福、責任和機遇。

第一次見到先生,我大吃一驚,沒想到名震四海的大書法家竟然如此謙和。他個頭不高但有泰嶽之氣,滿面笑容不失威嚴,慈眉善目卻能洞察秋毫,頭發一絲不茍又不露梳理之痕跡,手掌綿軟筋骨卻強勁有力。在他身上隱約可見經歷長征的千難萬險,但確實不敢相信眼前就是那位在華東戰場深入虎穴,經過不屈不撓鬥爭,策反韓練成六萬大軍的舒主任。“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先生那種弘毅的人格魅力如春風萬裏。自此,我下定決心在先生身邊做一名好戰士!

先生夫人王雲飛十分關心身邊工作人員的成長,經常給我們說起先生的革命生涯。那苦難的年代物資匱乏,常常用紅色的土洗出顏色以當墨,把幾根雞毛綁起來以當筆,雪後用木棍在雪地上寫,雨後用樹枝在泥濘上寫,紅軍長征時騎在馬背上用手指在膝蓋上寫……艱苦的環境沒能阻擋住先生對書法藝術的追求。有桿皆為筆,平整視為紙。筆無處不在,墨無處不有,紙無處不是。正因為如此執著,才造就了真正的“馬背書法家”“黨內一支筆”。這稱謂,是毛主席對先生的贊譽。

先生家西南角房間有一個很大的書案,書案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幾十支筆,他最愛用那支如椽羊毫提鬥毛筆。他說,這支提鬥含墨多,寫字能濃墨重彩超以象外,羊毫筆軟,才會險絕生於其中。先生說延安時期,毛主席推薦他書寫“中國抗日軍政大學”的校名和“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校訓,當時用的就是這支提鬥。只可惜這些字的真跡早已不知去向,不過從照片中就足以想象懸掛牌匾時的壯觀場面。1992年一個夏夜,我找郭化若將軍簽書,特地請教將軍有關“抗大”的事,他曾任“中國抗日軍政大學”步兵學校教育長。談到那塊牌匾,他興奮地說:舒同同誌的題字雄渾遒勁、高古峻冷,承顏柳之氣象,抒正義之心聲;巍巍乎形同五嶽,鏗鏗然響若洪鐘。後來,毛主席還推薦先生書寫了“全國農業展覽館”館名,為中共中央黨校臨摹放大了“實事求是”4個大字,都是用這支羊毫提鬥寫的。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筆!

先生在山東工作近20年,把山東稱為第二故鄉。1959年,先生視察費縣水利工程,應邀題寫了“許家崖水庫”5個大字。本來,我們都不知道這幾個大字刻在了哪裏。有一天,我給一位領導同誌送《舒同書法集》,他的秘書曾在費縣掛職,談到許家崖水庫和先生題字一事。我回來後匯報,先生才給我講起此事的來龍去脈。先生說,這是他平生寫的最大的字,也是最滿意的字,摹刻得也最好。這“三個最”,應當是對當地人民群眾熱情高漲大興水利工程的最好回應。

我每次在先生面前提到“舒體”,他都糾正說,舒體不能自己講,要謙虛一點。先生自稱他的書法是“七分半書”:即真、草、隸、篆、行各取一分,二王一分,顏柳一分,何紹基半分——取真書之剛健中正,行書之守正出奇,草書之妙法神韻,篆書之萬物象形,隸書之方圓寬博,二王之飄逸瀟灑,顏柳之筋骨隆盛,何字之俏皮脫俗。這是先生關於七分半書的表述。先生的書法藝術確實自成一體,筆畫飽滿,結字雄渾,有極高的辨識度,稱“舒體”可謂名副其實。一位領導同誌對舒同書法作品評價說:“好看,有基礎,有風度”。一次,去啟功先生家取他為舒同先生題寫的“健康長壽”四個大字,我不失時機地就這一評價請教啟功先生,他說:有基礎就是集百家之長,有風度就是有革命家的剛健雄渾之氣,奮發向上的精神意識,氣象正大、積極進取的軍人情懷。“舒同的書法一半是自己的,一半是古人的。”針對這樣的評價,啟功先生解讀說:一半是古人的就是弘揚傳統,一半是自己的就是特立獨行,兩者結合即是繼往開來。

先生主張五指執筆、用心運筆。“五指執筆”講的是右手五指並用,用“按、壓、鉤、頂、抵”的方法把筆牢牢執穩,使五個手指各司其職又互相配合,手心虛空為方便筆管360度旋轉筆鋒無障礙。先生寫字時中鋒行筆,八面出鋒,無鋒不藏,如錐畫沙;無往不收,如鉤釣魚。他說懸肘並不是高高擡起,真正的目的是寫字時小臂不能因過度摩擦桌面而影響書寫。執筆之法,古代大書法家各不相同,有許多書家不願意被看到書寫的狀態,怕被偷學了執筆之法,搞得玄之又玄。先生這些都是開放的,毫無保留地展示給眾人。他的這種傳承精神讓人感佩至深,客觀上讓我擁有了得天獨厚的學習條件。先生每一次書法創作,我都屏住呼吸站在一旁,牢牢記住他書寫時的每個細節。幾乎每次看完他寫字,夜裏都會夢見自己在先生指導下學習書法,第二天把做夢的情境講給先生夫人聽,她說:你已經入迷,莊周夢蝶,看來你要成為舒體的“傳人”了。當時的一句玩笑,後來變成了我一生努力的方向和信念。

先生教我寫“人”字,說寫撇畫,要藏鋒起筆,向左移動,有波折,收筆向左下壓。寫捺畫,露鋒起筆,向右下側堅挺,先細後粗,收筆伴轉筆向上出頭。先生說“人”字最好寫,只有兩筆,但是“人”最難做。做人做不好,字寫得再好沒有任何用處。先生說這些話時帶有濃重的江西東鄉口音,聽上去非常有韻味。我暗下決心,不但要做一名好戰士,還要做一個好人,寫一手好字。先生知道了鼓勵我說:為人之道,一以貫之。為書之道,自然天成。這句話已經成為我的座右銘,每當碰到困難或猶豫不決或精神萎靡不振時,重復幾遍,心中便自然生出一番豪邁之氣!

最讓我興奮的是看先生寫大字。下筆之前,他總是凝神沈思,待胸有成竹方走到案前,目測紙之大小、距離之遠近,用雙手壓紙,手將紙向左右上下捋舒展,眼睛緊盯手掌過紙之處,似在紙上尋找什麼,又似問紙年齡幾何、出生何地,有時吹一口氣,似吹浮塵;有時聞一聞氣味,似辨紙香;有時以舌試紙之洇,如與紙吻。此時已忘記眾人之所在,人紙儼然合一。然後,先生兩腳自然分開,膝微屈,調氣息,左右環顧,目光尋尋覓覓地遊移,不與人對視。全身放松,形與神俱。五指握筆,虛虛實實,實則千金之力亦不能奪,虛則差之毫厘便可脫落。蘸飽墨,墨稍濃稠,蘸筆後可見墨之流動。硯邊舔筆,筆毛聚攏如錐如劍;蘸墨硯底,筆浸墨中如吮如吸。反復多次,筆墨已合一。這時會發現先生若有所思,突然深吸一口氣,提筆寫字。書寫時左掌按紙上與兩腳成鼎立之勢,腳底穩如磐石,身體可前後俯仰,左右騰挪,手臂可上下求索,擒縱提按,轉換自然。筆走龍蛇,行雲流水,忽然間一幅完整的作品躍然紙上。“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眾人低眉屏息,可辨心跳,可聞蟲語,見到署名最後一筆,眾人長舒一口氣,這時掌聲響起,掌聲和先生爽朗的笑聲和在一起。先生說寫大字要精氣神十足,筆中有墨,墨中有筆。人與筆、墨、紙、硯合一才能遊刃有余。沙孟海先生曾說:舒同先生的大字與他的生命閱歷一樣,思想與藝術相結合,有一種特殊的張力、感染力和親和力,楷、行、草隨時轉換的能力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先生不管寫多大的字,都說要筆到墨到,他喜歡魏晉風格,很少見到一筆大過數個字,但也有例外。先生有一次寫“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其中的“叫”字最後一筆從上到下,似乎把整幅作品左右切開,頗有氣貫長虹、頂天立地之勢。佟偉先生曾說,這一吶喊之筆突破了書法的困境、生命的困境。無論怎樣的困惑,相對於廣闊天地、綿延時空,都是非常渺小的。只有突破了,才能渾然與天地共體,與天地同流,有限中才會有無限,才會有縱肆逍遙的心靈騰挪。

1995年,先生90歲第一次出版自己的書法集。他不允許我們給他出書。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同誌“偷著”用6年時間到全國各地拍了近千幅先生的作品。我對著臺燈一幅一幅地看反轉片,選擇有代表性的作品收錄到書法集,十分驚奇地發現,先生對毛主席《清平樂·六盤山》情有獨鐘,曾先後寫了100多幅。不同形式、不同時期、不同字體,有時甚至一幅作品中真草隸篆都有。作品尺幅有橫有豎,大小不一;書寫風格迥異,有的一板一眼個個似珠,有的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有的像金絲纏繞環環相扣,有的像巨石來襲無處藏身,有的氣吞萬裏如虎。能把同一首詞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難道只出於對作品內容的熟悉?不是。我想,最根本的是他心中有一面漫卷西風的紅旗。那一面紅旗,正是他內心的“本真”,是“振衣千仞崗,濯足萬裏流”那種內心自由的精神氣韻和風格。他寫“縛住蒼龍”,就是在書寫那個時代的偉大理想。

先生也贊同“筆墨當隨時代”。他一生書寫的90%以上的作品是毛主席詩詞,有的還沒公開發表他就寫了,如先生寫的《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中是“雪裏行軍情更迫”,首次公開發表時毛主席改成了“雪裏行軍無翠柏”。先生和主席見面時談論的不只是工作,還有詩詞、書法和未來。先生書寫毛主席詩詞,就是書寫時代強音,就是用積極的人生態度和精湛的書法藝術書寫中國、書寫人民!先生本人也曾自豪地說,他在山東任職期間,毛主席曾多次到山東視察工作,說話的神情讓人感覺到他對主席生於心底的敬仰和愛戴。

我到先生身邊工作時,他已是耄耋之年,一切絢爛歸於平淡。先生常反反復復地講:“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這是《大學》裏的一段話。先生喜歡背誦經典,《大學》《中庸》還有《毛選》幾乎能夠倒背如流。而臨帖,他認為就是另一種形式的經典誦讀。他一生都在用經典浸潤心靈、提升自身修養。先生說,如果他生於和平年代,一定會去做一名老師教孩子如何學習經典,如何臨帖寫好中國字。他說,不讀中國經典,又如何建立內心的強大?不臨眾家碑帖,又如何集眾家之長?

如今舒同先生已經遠去,但先生的言行和精神,讓我一生受益。現在,我工作之余也喜歡背書、喜歡臨帖,近些年還主持編寫了一套《經典誦讀與書寫》系列叢書,供孩子們學習經典、學習書法,但願以此能告慰先生在天之靈!